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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詒和:最後的貴族——康同璧母女之印象(中)

(2012-05-24 21:08:18) 下一個
章詒和:最後的貴族——康同璧母女之印象(中)

當晚,我打開羅儀鳳為我準備的全套白色臥具,躺在小床上。和自己家裏日夜的驚擾、惶悚相比,這裏則是裝滿了寧靜與蒼涼。它們隨著縷縷清朗的風月星輝,直入心底,令我難以入睡。

   第二天清晨,當我梳洗完畢走進客廳,即看見黑褐色菲律賓木質圓形餐桌上已擺好了小碗、小碟等餐具。約過了半小時,康老走了進來。還沒等我張口,她便問我昨夜睡得如何?我們坐定後,羅儀鳳開始上早餐:每人一碗稀飯,桌子當中上的是一碟炸小銀魚,一碟豆腐乳,一盤烤得兩麵黃的饅頭片。兩塊油糕,單放在一個小瓷盤裏。

   康老對我說:“和從前不一樣了,現在我家吃得很簡單。不過,銀魚下稀飯,腐乳抹饅頭也還是好吃的。”她邊說邊挑了一片烤饅頭遞給我。在吃過薄薄的饅頭片後,老人又吃了一塊油糕。

   羅儀鳳指著另一塊油糕,說:“這是給你的。”

   我有禮貌地謝絕了。盡管銀魚下稀飯、腐乳抹饅頭的味道,真的很好,我卻不知該對這頓早餐說些什麽。因為我的父母雖然做了牛鬼蛇神,每天早晨還是喝牛奶,吃雞蛋。私下裏,我問也寄居在康家的一位上海小姐:“康老為什麽吃得這樣簡單?”

   她說:“羅儀鳳沒有收入,一家人全靠康同璧在中央文史館的一百五十元的工資,以及靠後麵院子收來的一點點房租。從前老太太的兒子常寄些外匯來。可從文化大革命開始,錢越寄越少,越寄越稀,後來就不寄了。原來她母女吃的早餐也是很齊備的,有蛋有奶,有麵包黃油,有水果肉鬆。如今,家裏的開銷一再緊縮,卻把老郭和二陳的工錢加了又加。”“幹嘛要加錢?”我不理解地問。

   上海小姐說:“還不是怕他們到居委會去胡說亂講瞎揭發唄!或到社會上勾結紅衛兵,引來造反派。現在的保姆雇工,可是惹不起的呀。”

   我把康老的早餐向父母描述了一番,惹得他們十分不安。過一段時間,我覺得康老家的早餐也很不錯。尤其是豆腐乳,第一天的味道,似乎與第二天的不同,第二天的又與第三日相異。我把這個味覺感受告訴給羅儀鳳,她竟興奮起來。

   一天早上,天氣特別好。雖說是初冬,城市披上了灰沉沉的外衣,樹葉也完全落光,可這是一個晴天,金色的陽光如美酒,人的心情也舒展了許多。早餐後,羅儀鳳問:“小愚,你今天能跑一趟路,幫我買點東西嗎?”

   “當然可以啦!你說,買什麽?”

   “豆腐乳。”

   “行,這很方便的。一會兒,我回家的時候順便到地安門副食店就買了。”

   羅儀鳳拍著我的肩膀說:“章家二小姐,你不是說我家的豆腐乳好吃嗎?這好吃的東西可不是隨便就能買到的。”

   “羅姨,我該去哪兒買?”

   “前門路東,一家專門賣豆腐乳的商店。現在叫向陽腐乳商店了。”

   “行,我這就去。”我轉身即走。

   羅儀鳳拽住我,說:“別忙。”

   我說:“你不用給我錢。”

   “不是錢,是給你拿盛豆腐乳的盒子。”

   “什麽盒子?”

   “你呆會兒就明白了。”說罷,她進了裏屋。不大功夫,雙手舉著很漂亮的六個外國巧克力鐵盒,走了出來。見我吃驚的樣子,羅儀鳳笑了。放下鐵盒,她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張便簽遞給我。我接過來看,又是一驚。原來那上麵排列著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豆腐乳名稱。什麽王致和豆腐乳,廣東腐乳,紹興腐乳,玫瑰腐乳,蝦子腐乳……羅儀鳳象交代要事那樣告訴我:每種豆腐乳買二十塊,一種豆腐乳放進一個鐵盒,千萬別搞混了。買的時候一定向售貨員多要些腐乳汁。

   她解釋道:“用豆腐乳的湯汁抹饅頭,最好。這也就是我非要用巧克力盒子裝它們的道理。”

   羅儀鳳拿出十塊錢,非要我收下。我不肯,見她真有些急了,我才把錢放進口袋。

   她說:“小愚,我要告訴你,豆腐乳買好後回家的一趟路,才是最累的。因為六個鐵盒子一定要平端著走,否則,所有湯汁都要流出來。為了減輕累的感覺,你一路上可以想點快樂的事情。端鐵盒走路一定要挺胸,如果躬腰駝背地走路,你會越走越累。”說罷,她捧起裝著鐵盒的布袋,昂首挺胸地沿著餐桌走了一圈。那神態、那姿勢,那表情,活像是手托銀盤穿梭於巴黎酒店菜館的女侍,神采飛揚。

   “羅姨!”我叫了她一聲,笑著撲到她的懷裏。

   我按照羅儀鳳繪製的前門街道示意圖和豆腐乳細目表,順利地買到了五種豆腐乳(有一種缺貨),並讓和氣可親的老售貨員在裏麵澆上許多湯汁。在歸途,我不但想著快樂的事情,且始終精神抖擻,器宇軒昂。冬天的太陽,也同樣的溫暖。這時的我,一下子全懂了——雖“坐銷歲月於幽憂困菀之下”而生趣未失,盡其可能地保留審美的人生態度和精致的生活藝術。難怪康家的簡單早餐,那麽好吃!

   一日下午,冬雨霏霏,晚上我沒有回到康家。飯後,一家人圍爐聊天。

   父母對我提起了章乃器。母親告訴我,(19)66年8月章乃器被一群紅衛兵拉到王府井,參加“集體打人”大會,由於他拒不認罪,態度惡劣,被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渾身上下見不到一塊好肉。紅衛兵把他的家抄個精光,還當著他的麵,把新夫人王者香活活打死。一個蹬三輪的車夫,見他還有一口氣,便把他拖上車,拉回了家。誰見了,誰都說他活不過三日。可章乃器不愧是條硬漢,靠著氣功和意誌,居然活了下來。民建中央和全國工商聯的那些幹部,沒有一個理他,同情他。倒是原來糧食部的一個司機,隔幾日便悄悄在他家門口,放上一屜熱饅頭。他就是這樣挺了過來。

   父親半晌不語,約莫過了十幾分鍾,才用一種遲緩的語調對我和母親說:“乃器現在的情況怎麽樣了?我們一點消息也沒有。他一個人如何生活?我很想見見他,也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再見到他。”母親和我聽了,無以為答。

   數日後,我把父親想見章乃器的心事,告訴羅儀鳳。

   羅儀鳳眉頭微皺,說:“這個會晤當然好啦,但事實上很難辦到。”?? 康同璧嫌我倆說話的聲音太小,便起身坐到我跟前,說:“你們剛才說些什麽?能不能再講上一遍,給我聽呢?”

   羅儀鳳用粵語把我的話,重複了一遍。康同璧聽清楚後,問道:“小愚,是不是你的爸爸很想見見章乃器?”

   我點點頭。坐於一側的羅儀鳳,用手指了指窗外說:“外麵到處是紅衛兵、造反派,街道的人(即居委會的人)都成了革命政權的耳目和爪牙,我們這樣的人一舉一動都被監視。聽說俞平伯想吃點兒嫩豌豆,又怕鄰居發現。老倆口想了個辦法,晚上蒙著被單剝豌豆,夜裏把豌豆殼用手搓成碎末兒,摻和在爐灰裏,第二天倒了出去。結果,還是被檢查垃圾的人發現,又挨了批鬥,罵這個反動學術權威還繼續過著資產階級的生活。你想,一捧豌豆殼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更何況是這麽兩個大活人、大右派的聚會。一但被別人發現,真的要大禍臨頭了。”

   這時康同璧把臉扭向女兒,用一種近乎拷問的口氣,問道:“你怕嗎?”

   “我怕。我是驚弓之鳥。當然怕啦!”羅儀鳳說罷,雙臂交叉扶著肩膀做出一副害怕的樣子。康同璧正色道:“你怕,我不怕。我就要是請兩位章先生來我家見麵。”

   羅儀鳳怔住了,我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表態。

   “你怕什麽?”老人繼續追問女兒。

   “怕咱們擔不起搞反革命串聯的罪名。”

   “小愚,你也害怕嗎?”老人轉而問我。

   我遲疑片刻,遂答:“我怕連累你們母女。”

   康同璧突然起身,麵向我們站立,象宣布一項重大決議那樣,高聲地說:“下個禮拜,我以個人的名義請小愚的爸爸和章乃器先生來這裏做客。”這令羅儀鳳手足無措,表情顯得十分尷尬。

   康同璧則為自己陡然間做出的大膽決定而興奮,她拍著胸脯,說:“我不怕承擔反革命串聯的罪名,一人做事一人當!”接著,手指地板,說:“會麵的地點,就在我家,就在這裏!”

   “就之如日,望之如雲。”看著老人因情緒激動而泛紅的臉頰,我無法表達內心激動、尊崇、驚喜以及歉疚的複雜感受。隻是覺得自己惹了事,讓康氏母女二人,一個擔著風險,一個感到為難。盡管老人慷慨激昂地說“一人做事一人當”,但我知道真正要擔待的,是她的女兒。羅儀鳳不僅要擔待,還要去操辦,她肯嗎?

   “羅姨,你看怎麽辦?”我用充滿疑慮的眼光看著她。

   “怎麽辦?還不得按她的主意辦。要不聽她的,她能跟我拚命。”她苦笑著回答。

   我無論如何想象不出來,老太太和女兒“拚命”是個什麽樣情景。我隻知羅儀鳳是出了名的孝女,有口皆碑。康同璧讓女兒立即著手準備。比如:確定會麵的日期;確定如何通知章乃器的方法;決定會麵時喝什麽樣的茶;買什麽樣的佐茶點心。

   康同璧叮囑女兒:“點心要好的。”

   羅儀鳳背轉身,向我做個鬼臉,偷偷地說:“她嘴饞。買來好點心,請客人吃,自己也能吃。”

   “你們兩個又在說什麽?”康同璧問。

   “康老,我們沒說什麽。”我走到她跟前,用手梳整她那稀薄的頭發。

   “我知道,她又在說我。而且,還不是說我的好話。”

   我笑了,覺得老人可愛得像個孩子。

   羅儀鳳也笑了,說:“她說自己耳聾,其實是假的!”

   “你們一笑,就說明我的話是對的。怎麽樣?”老人一副得意的神情。

   第二天,吃早餐。康同璧發現屬於她專用的一份油糕,沒了。她東瞅西瞧一番後,問:“儀鳳,我的油糕呢?是不是老郭給忘了。”

   “老郭沒忘。媽,咱們家不是要請小愚的爸爸和章乃器吃茶嗎?你還特地吩咐要請他們吃好點心。我現在就要籌劃,你的油糕剛好吃完,暫時不忙買,你說呢?”

   老人“哦”了一下,不再吱聲。過了會兒,她對我說:“小愚,為了這次會麵,我很願意不吃油糕。”

   我一把握住她的手。我知道:自“文革”開始,老人的零食已經從西點、粵點降為北京油糕。現在,北京油糕也取消了。關於取消油糕的事,我沒有告訴父母,怕自己說得心寒,怕他們聽得心酸。

   大約過了近十天的樣子,一切由羅儀鳳鋪排停當,由我和章立凡(章乃器之少公子)聯絡,父親和章乃器在康同璧家的客廳得以見麵。這是他們“文革”中的唯一一次見麵,也是他們相交一生的最後會晤。

   父親一身老舊的中式絲綿衣褲。母親說:“去見康老和乃器,還不換件衣服。”

   父親答:“越舊越好,走在街頭好讓別人認不出我來。”

   章乃器穿的是潔白的西式襯衫、灰色毛衣和西裝褲,外罩藏藍呢子大衣。我說:“章伯伯,你怎麽還是一副首長的樣子?”

   章乃器邊說邊站起來,舉著煙鬥說:“小愚呀,這不是首長的樣子,這是人的樣子。”

   會晤中,做為陪客的康同璧,穿得最講究。黑緞暗團花的旗袍,領口和袖口鑲有極為漂亮的兩道絛子。絛子上,繡的是花鳥蜂蝶圖案。那精細繡工所描繪的蝶舞花叢,把生命的旺盛與春天的活潑都從袖口、領邊流瀉出來。腳上的一雙繡花鞋,也是五色煥爛。我上下打量老人這身近乎是藝術品的服裝,自己忽然奇怪起來:中國人為什麽以美麗的繡紋所表現的動人題材,偏偏都要裝飾在容易破損和撕裂的地方?這簡直就和中國文人的命一模一樣。康同璧還讓女兒給自己的臉上化了淡裝,抹了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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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盛裝出場,簡直“震”了。我上前擁抱著老人,親熱地說:“康老,您今天真漂亮!是眾裏挑一的大美人。”

   “我不是大美人,但我要打扮。因為今天是貴客臨門啦!”

   我故意說:“他們哪裏是貴客,分明是右派,而且還是大右派。”

   老人搖頭,道:“右派都是好人,大右派就是大好人。再說,我不管什麽左派、右派,隻要來到我家,就是我的客人,我都要招待。而且,你的爸爸和章乃器不是一般的客人,是貴客。”講到這裏,便開始抱怨毛澤東發動的政治運動,她用手指了指領袖畫像,說:“人活八十,我見的世麵多了,但是從沒有見過像他這樣治國的。中國自古是禮儀之邦,現在卻連同城而居的好朋友都不能見麵,還美其名曰文化大革命,一點文化也沒有。”說著說著,老人二目圓睜,還真生氣了。

   羅儀鳳為這次會晤,可算得傾囊而出。單是飲料就有咖啡,印度紅茶,福建大紅袍,杭州龍井。另備幹菊花、方糖、煉乳。一套金邊乳白色細瓷杯碟,是專門用來喝咖啡的;幾隻玻璃杯為喝龍井而備;吃紅茶或品大紅袍,自是一套宜興茶具。還有兩個青花蓋碗擺在一邊。佐茶的餅幹、蛋糕、南糖,是特地從東單一家有名的食品店買的。羅儀鳳還不知從哪裏弄來兩根進口雪茄,擱在一隻小木匣裏。

   父親舉起一根雪茄嗅了嗅,放回原處,不禁歎道:“坐在這裏,又聞雪茄,簡直能叫人忘記現在的文化大革命,也忘記自己是牛鬼蛇神。”

   康同璧在勸茶的時候,說:“兩位章先生,吃一點東西吧。這些是我女兒派人昨天從法國麵包房買的,味道不知如何,東西還算新鮮。”

   羅儀鳳糾正她的話,說:“媽,東單的那家食品店,不叫法國麵包房,改叫‘井岡山’啦!”

   “怎麽回事?井岡山是共產黨鬧革命的地方,這和麵包房有什麽關係?”康同璧的吃驚與質問,讓我們都笑了。

   一陣寒暄之後,康同璧母女做陪,父親和章乃器開始了談話。父親問章乃器現在民建和工商聯的情況。

   章乃器說:“我是被他們開除的,具體情況不大清楚。好像在中國的資本家裏,毛澤東隻保了一個榮毅仁,其他人都受了衝擊。”

   羅儀鳳在一旁糾正道:“榮毅仁其實也沒能躲過。他在上海的公館是有名的,極漂亮。北京高幹出身的紅衛兵說整座樓都屬於四舊,於是放了火,火苗從一樓竄到頂層。他們又把榮太太用皮帶套著脖子,從頂樓倒拖至一樓,現在還有腦震蕩的後遺症呢。不過,毛澤東檢閱紅衛兵時,讓榮毅仁上了天安門,還特意和他握了手。寓意是——我們共產黨對民族資產階級的政策沒變。”

   章乃器說:“我講定息二十年,結果共產黨把定息全取消了。中國原來隻有政策而無法律,現在連政策也沒有了。”

   羅儀鳳朝章乃器一擺手,說:“快別提你的定息二十年吧!三五反、公私合營,就已經把資本家弄慘了,而這次運動,他們算是徹底完了。工人造反派把每個資本家的底細摸得透透的,非要他們交出多少多少錢來,不夠這個數字,就往死裏打。結果也真厲害,資本家交出的私人錢財數目和他們算的數字,基本一樣。咱們的銀行也積極配合,把替私人保密的存款底單一律公開,把保險櫃一律打開或撬開。金銀首飾,美元英鎊,統統沒收。抄家的時候,紅衛兵和工人造反派才叫大顯身手。把藤椅用刀斧和錘子砸碎,能從藤芯裏抽出美鈔。家裏燒鍋爐用的煤,哪怕堆得像座山,也都篩上一遍,居然能從裏麵篩出用黑漆布緊裹的存折來。當然,這樣藏匿私產的資本家,都會被打死或打得半死。”

   康同璧還把同仁堂老板樂鬆生慘死的情況,講給章乃器聽。

   章乃器向父親詢問起民盟一些老人的情況。他也和父親一樣,慶幸羅隆基死得早,並說:“努生的個性是矛盾的。他脾氣倔強,可質地脆弱,算不上硬漢。單是紅衛兵的暴打和抄家,他就受不了,一定不會像我這樣硬挺過來。”

   父親慨然道:“即使是條硬漢,也難過此關。黃紹竑不就是個例子嗎?”

   話說到這裏,客廳的氣氛便沉悶起來。羅儀鳳忙提著滾燙的銅壺,給他倆續水。康同璧用微顫的手端起玻璃大盤,請他倆吃水果。

   此後的話題,自然是對文化大革命的看法。章乃器說:“從表麵看來這個運動像是突然發生的。但曆史和自然界一樣,從來沒有東西是突如其來的。其中不為人知的原因,恐怕已醞釀多年。毛澤東除了沒有做法律上的準備,事前的一切準備都很充分了。”

   父親講:“依我看,老毛動的這個念頭(指發動“文革”),內因是源於他的帝王思想,就怕人家搶了金交椅。外因是有感於蘇聯的現實,看到斯大林死後出了個赫魯曉夫,他就憂慮得睡不好覺了,還給人家起了名字,叫修正主義。於是,在反修的旗號下,趁著自己還活著,就先要把中國的赫魯曉夫挖出來。至於他和劉少奇的矛盾,決不像共產黨報紙上寫的那樣吧。”

   談到“文革”的政治後果,章乃器皺著那雙淡淡的眉毛,說:“一場文化大革命,給中國形成了兩個極端。一個是極端個人崇拜;一個是極端專製主義。這兩件東西,自古有之。毛澤東是把它發揮到頂峰了。而他手下那些所謂的無產階級革命家不是迎合,便是依附。”

   父親說:“‘拈草樹為刀兵,指骨肉為仇敵。’搞這個運動都是什麽人?就像德國盧森堡當年形容的革命專政——少數幾個首領,一些隨機應變的政治騙子,還有一群被同化的弱者尾隨其後,而他們根本不知道在這場革命中自己需要什麽!這場標榜文化的革命對靈魂來說,是件極壞的事情,把人統統變成懦夫,這無異於政治奴役。運動過後,病勢深重的是人心與人性。”

   羅儀鳳則十分不理解毛澤東的搞法,憤憤地說:“要搞劉少奇,就搞劉少奇一個人好了。他為什麽要把全國的人都發動起來。又是抄家,又是武鬥,又是毀文物。《聖經》上說:‘有時候,我們的英雄似乎隻比土匪頭子稍稍強一點。’我看兩千年前猶太人說的這句話,在兩千年後的中國應驗了。”

   康老在這裏插了話:“今天哪裏是兩個大右派的聚會,我看是三個右派的沙龍。”她的話,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有些興奮的章乃器,探過身對老人說:“康老,我念一幅最近寫的對聯給你聽,好嗎?”

   “好!”老人高興了,用白手帕撣撣耳郭,說:“我洗耳恭聽。”

   “你是詩人,我是個俗人。不過,偶爾也謅兩句。”章乃器立於客廳中央,麵向毛澤東像,

   一字一頓地說:“腸肥必腦滿。”接著,把煙鬥掉轉過來對著自己的胸口,說:“理得而心安。”

   一言既出,頓時寂寞無聲。

   康同璧輕輕拍手,道:“寫得好。”

   羅儀鳳吐吐舌頭,對母親說:“媽,這副對聯你隻能聽,可不能對別人說呀!一旦傳出去,咱們可都要掉腦袋!”

   康同璧趁著女兒進臥室的空隙,也向我們吐了吐舌頭,笑著說:“她怕,我不怕。當時紅衛兵抄家的時候,打了我,我也不怕。現在的中國人,隻剩一條命。何況,我也八十歲了。”父親立即勸解老人:“儀鳳的話是對的。你們母女相依為命,儀鳳的生活全靠你,你更應小心才是。”

   談話進行了近兩個小時。章乃器望望漸暗的天空,對康氏母女說:“今天過得太愉快了,這得謝謝康老和儀鳳。天色不早,我和伯鈞要分頭離開這裏才好。他有小愚陪同,住得又不遠,所以我要先走一步了。”

   父親和他緊緊握手,互道珍重。羅儀鳳為他挑起客廳的棉門簾。

   分手的一刻,臉上鋪滿微笑的章乃器對父親說:“伯鈞,我們還會見麵的。”

   大家目送他的離去。夕陽給這座僻靜的院子,塗上一片淒涼的金色。章乃器敞開的大衣,在寒風中微微擺動。剛才還在說笑的人們,又都回到了現實。“可恨相逢能幾日,不知重會是何年。”

   父親也起身告辭。臨別之際,對康老說:“在人們要不斷降低自己做人的標準以便能夠勉強過活的時期,老人家依舊君子之風,丈夫氣概。這次會麵實在難得,但不可再搞。太危險了!尤其對你和儀鳳的這個家,風險太大。”

   康同璧握著父親的手,連聲說:“不怕,不怕,我們大家都不要怕。”

   羅儀鳳執意要將父親送出大門。走在石板路上,她一再感謝父親,並說:“要不是章先生最後說了不可再聚的話,我媽過不了多久,又要請你們來了。”

   父親用解釋的口吻,說:“人老了,怕寂寞哇。”

   “不單是這個理由。”羅儀鳳反駁道:“更主要的是,她特別敬重你們。”

   父親內心十分感動,因為他已經很久沒有聽見這樣的話了。

   寄住在康家的這段時間,我還認識了三個教授。

   一個叫張長江,是康有為弟子張伯楨之孫,北京史專家張次溪之子,在對外經貿學院(即現在的對外經貿大學)任教。說得一口好英語、又有一手好書法的他,十天、半月來羅宅一次,負責處理康同璧的文字類事務。他曾偷偷告訴我:“你在川劇團,康氏母女給你的回信,大多由我代筆。所以,我們早就認識,隻不過無緣得見。”

   張先生進門後,從不急於走到寫字桌忙著提筆幹活。他要和老人說上許多閑話,趣話,以及街頭新聞。和我聊天,則講菊苑舊事,文壇掌故。一旦和羅儀鳳談及需要處理的事情,有我在場的話,就全講英語了。我也理解,畢竟屬於人家的私事。他在康家從不吃飯,哪怕是抄抄寫寫到天黑。知書達禮,隨和風趣,以及對人情世故的諳通,使他成為一個備受歡迎的人。可以說,張長江一來,康氏母女總是眉開眼笑的。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大陸刮起留美狂潮。我在北海後門附近,遇到那位上海小姐。簡短的閑聊中,她對我說:“你要去美國嗎?要去,就找張長江。他不教書了,在美國大使館工作,可紅啦!他對你印象很深,常念叨你呢。”我家離美國大使館很近,隻隔一條馬路。但我始終沒有去找已是紅人張長江。據說,參加康同璧母女葬禮的,有他一個。

   另一個教授的名字,怎麽也記不起了。他並不怎麽老,卻已是滿頭白發。在山東大學教書,自心理學科被官方取消後,改教中文了。他來北京料理私事,請假三日,食宿在康家。當他聽說我父親是章某人的時候,即表現出異乎尋常的熱情。他說:“我對令尊大人非常敬佩。今天我們給馬寅初和章羅聯盟下政治結論,為時尚早。因為勝負輸贏不到最後一刻,是難辨分曉的。現在的文化大革命的性質,究竟革命還是反動?更要留給曆史評說。”

   三天裏,他天天議論江青。他說:“江青就是藍蘋嘛。沈從文就認識她,也跟我談過她。一個三流電影明星,品質也差,非要稱什麽文化旗手,還成了叱吒風雲的英雄。她一登政壇,便用盡低劣之極的招數。我們英明領袖的‘英明’,也真是少有。最讓我不明白的是,幾百萬的共產黨員,竟都能服從、容忍,甚至擁戴。”說話時,那無比憤怒的態度和膽量,使人覺得他根本不是什麽教授、書生而是俠客,壯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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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別時,他希望我能在羅宅多住些日子,說:“這個家太冷清,人太寂寞。從前可不是這樣的。”

   再一個教授,便是黃萬裏了。

   那天下午,我回到康家,見一個學者風度的人坐在餐桌旁邊。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約五十來歲,衣著得體,腳下那雙生膠底軟牛皮皮鞋,很顯洋氣。

   羅儀鳳說:“你們該認識吧?”我們各自搖頭。

   康同璧驚奇地說:“怎麽會不認識呢?一個是黃炎培的公子,一個是章伯鈞的千金。”

   康氏母女哪裏曉得民盟的複雜結構與人事。父親與黃炎培的往來純屬公務性質,談不上有多少私交。反右以後,索性斷了聯係。

   黃萬裏聽了老太太的介紹,立即起身,向我伸出右手,說:“我叫黃萬裏,在清華教書。雖說我是父親的兒子,可現在是你父親的兵呀!”

   站在一邊的羅儀鳳解釋道:“萬裏和你爸爸一樣,戴了右派帽子。”遂又翹起大拇指,說:“他的學問特別好,在美國讀了三個大學,得了七個博士。萬裏,萬裏,他本該鵬程萬裏。”

   有了這個前提,似乎也就有了話題。我問黃萬裏是因為什麽劃了右派。他告訴我:“是因為黃河,具體說就是反對三門峽工程。”原來,黃萬裏認為黃河的特點在於泥沙。治黃關鍵在治沙,可那時蘇聯專家的方案是根本不考慮排泥沙的事。後來三門峽用於挖沙的錢好像比發電得的錢還多。大壩一次次改建,弄得千瘡百孔;庫區百姓上下來回搬遷,搞得苦不堪言。實踐證明,他是對的,可帽子戴了二十三年。

   康同璧用稱讚的口氣,補充道:“小愚,萬裏的詩是做得很好的!”

   黃萬裏笑了,說:“快不要提什麽詩了。(19)57年劃成右派,跟我寫的《花叢小語》(隨筆小說)還有很大關係呢。”

   大約閑談了一個多小時,黃萬裏起身告辭。說:“回清華的路太遠,要早一點走。”

   康同璧非常舍不得他走,拉著他的手,一再叮囑:“你隻要進城,就一定要來呀!”

   黃萬裏一再保證:“隻要進城,就一定來。”

   有了這句話,老太太才鬆了手。

   這三個教授與康氏母女都是老朋老友了。他們之間的往來,不涉“關係”,也無利益原則,完全是傳統社會的人情信托。他們之間的相處親切,信賴,安閑,是極俗常的人生享受,又是極難得心靈和諧。他們之間的談話,因文化積累的豐富而有一種特別的情調,因有了情調而韻味悠長,像白雲,細雨,和風。

   我每天是在晚飯後去東四十條羅宅。有時因為天氣不好,父親就叫我早一點離開家。康氏母女見我回來得早,總是特別高興,見麵的第一件事,便要我說說當日新聞或小道消息。聽完以後,康同璧常說的一句話是:“現在外麵太亂,人變得太壞,好多事情也搞不懂了。我經曆了四個朝代,總結出的經驗是‘以不變應萬變’。”

   憶舊,則是我們的另一個話題。一提到過去,康同璧的話就多了,而且講得生動有趣。一次,大家坐在客廳搞精神會餐,羅儀鳳講發鮑魚和燉燕窩的方法;上海小姐介紹如何自製沙拉醬,我也聊起父親和我愛吃西餐的事情。

   老太太接過話頭說:“先父也愛吃西餐。在倫敦生活的時候,有一次上街看見一家地下餐廳,他想餐廳開在地下,價格肯定要便宜,於是就走了進去。翻開菜單,那上麵竟有龍蝦。先父大喜,叫來服務生說,我要龍蝦。飯飽酒足後,呈上賬單。他一看,嚇壞了,就是把口袋裏所有的錢掏光,全身的衣服當盡也不夠。他隻好狼狽的坐在那裏,等外麵的朋友送錢付賬。原來倫敦的地下餐廳是最貴的地方。”

   老人講的故事,不但引來笑聲,而且引出口水。我叫嚷著:“羅姨,我想吃西餐!”

   老人見我叫,便也跟著叫:“我也要吃。”

   上海小姐說:“如果吃西餐,沙拉醬歸我做。”

   羅儀鳳嗔道:“都鬧著要吃,可誰來洗那二百個盤子?”

   “怎麽要洗二百個?”這個數字讓我吃驚不小。

   羅儀鳳答應了我們,並說:“你們不許催我,什麽時候準備好了,什麽時候吃。”

   康同璧高興得直拍手。我回家卻挨了父親的罵,說我嘴饞的毛病走到那裏也改不了,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麽局勢和環境。

   第二天,我對康同璧說:“不想吃西餐了。”

   “是不是爸爸批評你了?”坐在一邊的羅儀鳳馬上就猜出了原因。

   我點點頭。

   羅儀鳳說:“我一定讓你吃到西餐,不過,就別回家再說了。”

   過了許久,我早把鬧著要吃西餐的話,忘在了腦後。突然,羅儀鳳告訴我,這天晚上吃西餐。

   她簡直就是一個能施魔法的仙女,在社會生活都已全部革命化的情況下,居然擺出了規範而正宗的西餐。長長的白蠟插在燭台,高腳玻璃杯斟滿了紅酒,鍍銀的刀叉,雪白的四方餐巾。我不禁驚歎道:“咱們好像到了一個神話世界。”

   什麽都擺弄好了,羅儀鳳竟沒有在場。我問:“羅姨是不是還在廚房?”

   康同璧和上海小姐都默不做聲。等了一會兒,羅儀鳳從臥室裏走出,那一瞬間,她漂亮得好似回到了少女時代。燙染過的頭發起伏閃亮,並整齊地覆蓋著額頭。粉紅的唇膏襯托出一口整齊的牙齒。秀麗的眼睛上麵,眉毛仿佛出自畫家之手。苗條的身材裹著白底藍色小碎花圖案的布質旗袍,跟盛開的花叢似的。散發著香水芬芳的她,溫雅又柔美。接著,又驚異地發現她的睫毛比平素長了,胸部也高了……這是怎麽弄的?我那時還真的搞不懂。

   每上一道菜,必換一次盤,包括襯盤、襯碟在內。在刀叉的配合、唇齒的體味與輕鬆的交談中,我漸漸找到了西餐的感覺和舊日的情調。在橙黃色的燭光裏,真有種類似夢境的意味。

   我把吃西餐的始末與美妙,講給父母聽。父親說:“你太粗心大意了。一個女性能如此操辦、打扮,肯定是在給自己過生日了。”

   “那羅姨為什麽事先不說或在舉杯時講呢?”

   “儀鳳是在回避自己的年齡。”

   我又問父親:“羅姨的生活環境那麽優越,怎麽她什麽都會?做粵菜,做點心,做西餐,燒鍋爐,種玫瑰。”

   父親告訴我:“英德兩國的傳統貴族,自幼均接受嚴格的教育及訓練,都有治家的性格與能力。哪裏像你的那些幹部子弟同學,生活上的事共產黨一律包幹,兩隻手除了會化錢,就什麽都不會幹了。”

   縱不能惹起某個男人的熱烈情感,但足以引起普遍的喜愛,羅儀鳳就是這一流的女子。輕盈的體態,純良的品質,對日常事物處理的穩妥周全的才智,以及由此派生出來的大家風範,兼備於一身。難怪父親,章乃器,陳銘德、鄧季惺夫婦等人,都無一例外地喜歡她。我也喜歡羅儀鳳,但在我與她已經混得很熟的時候,仍覺自己並不完全了解她。她和自己的母親擁有一個很大的活動天地,交遊縉紳,往來鴻儒。但是當她一個人獨處時,又好像全世界皆與之無關。她與康老一樣地善解人意,卻很少將自己的事隨便告人。我至今不知她從燕京畢業後的幾十年,有著怎樣的經曆?她怎樣生活?工作過麽?被人愛過麽?——為了能解答這些疑問,我對她說想看看她的影集。羅儀鳳爽快地答應後,一頭紮進後麵的書房。

   我接過落滿塵土的老像冊,不禁叫起來:“羅姨,怎麽隻有一本?”

   “我自來就不愛照相。”她笑著回答。

   本想從舊影中對她的過去尋些蛛絲馬跡,不料竟一無所獲。像冊裏麵,絕大部分是康同璧的照片,屬於羅儀鳳的,很少很少。偶爾發現一兩張,那也是她與女友的合影。即使這樣的照片,她的相貌也是模糊不清,因為總有一副碩大的太陽鏡遮住半拉臉。在所有的照片裏,生活十分西化的她,身邊居然沒有一個男性。曾聽上海小姐說:“康老不願意女兒和男人往來,想把女兒永遠留在身邊,好照顧自己。一次,同仁堂的樂家大姑專門來給羅儀鳳說媒。沒幾分鍾,康老就把樂大姑攆出了大門。老太太惟有對羅隆基是個例外,始終視為貴客。”我看完影集後,問:“羅姨,你為什麽不愛照相呢?”

   她撫摩著影集的黑皮封麵,歎道:“這些相片對留影人,當然是寶貴的。可你想過沒有,多少年後一旦落在陌生人手裏,那將是個什麽情景?恐怕不是當廢紙扔進紙簍,就是作為廢物賣掉。想到這樣的歸宿,即使麵前是多美的景致,身邊有多好的朋友,我都不願意麵對鏡頭了。”

   “羅姨,一張好照片,可隨時欣賞。你現在何必擔憂幾十年後的事。”我想,羅儀鳳不留影的根本原因,恐怕是覺得自己並不漂亮。

   她搖頭,說:“象我生活在這樣的家庭,又是一個人,是必須學會預算生活的。”

   羅宅有一套看著大氣、坐著舒坦的英國沙發,而且被保養得很好。當那位上海小姐要搬離康家的時候,羅儀鳳毫不猶疑地把沙發送給了她。我問:“這麽好的東西,你也可以用,幹嘛要送給別人?”

   羅儀鳳說:“我的小愚,你還年輕啊!許多事要提前做安排,不能等老了以後再說。特別是那些視為珍貴之物的東西,一定要由自己親手處理,不要等到以後由別人來收拾。我說的‘別人’,甚至包括自己的兒孫和親戚。”

   “淡生涯一味誰參透?”在我懂得她所持的這個觀點後,才漸漸懂得她的行事及做派。羅儀鳳給自己立的做事規則,猶如提前執行遺囑一樣,很有些殘酷。別說我接受不了,就是一向欣賞西方人生活原則的父親和羅隆基,恐怕也辦不到。然而,當我曆盡坎坷、不再年輕、並也做了孤家寡人的時候,對她的觀點和行為,不但深深地理解了,也徹底地接受了。羅儀鳳愛香水。

   她對我說過:“香水好,就連裝它的瓶子,也是美的。”由於都知道她的這個喜好,所以從她讀燕京開始,人們在送她禮品的時候,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上等香水。她把最好的香水作為藏品,裝入一個木箱。“文革”爆發,這個木箱再沒有打開過,就是說,她把香水“戒”了:不搽,不聞,不看。

   後來,她把箱子送到我家,對母親說:“這裏麵都是最好的香水,有的比黃金還貴。你有兩個女兒,她們可以用。”

   母親執意不收。

   羅儀鳳想了想,說:“算我寄放在這裏,總可以吧?”

   母親答應了。那麽喜歡香水的她,自己竟一瓶不留。從此,她不提木箱的事,直到死。

   羅儀鳳喜歡鞋。

   我一直以為在她的服飾穿戴裏,最講究的部分就是腳下的一雙鞋。她穿鞋要配衣服,配季節,配場合,配情緒。一句話,把鞋穿到了審美的境界。所以,她的鞋既是用品,也是藏品。紅衛兵抄家、破“四舊”的時候,她不知該如何處置,又舍不得把它們丟掉。

   情急之下,她把我的姐夫找來,急切切地說:“紅衛兵在‘勒令’中,隻規定不許穿高跟鞋。你看,咱們是不是可以用鋸把所有的鞋跟兒都鋸掉?”姐夫聽後,同意了。

   夜深人靜,羅儀鳳把鞋子統統翻出來,幾乎堆成一座小山。她又找出了鋸子。先是姐夫一個人鋸,後來是兩人一起對拉。十幾分鍾,卻連一隻鞋的後跟兒也沒鋸掉。羅儀鳳累得滿頭大汗,急得滿臉通紅。北大物理係畢業的姐夫觀察發現:羅儀鳳的鞋均為進口貨,別看後跟兒纖巧如一彎細月,可內裏都有優質鋼條做支撐。他擦著汗說:“國產鋸怎麽對付得了進口鋼?羅姨,我們這樣幹個通宵,也鋸不了幾雙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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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儀鳳坐在地板上,瞧著那些八方買來、四季穿著、一心收藏的鞋,什麽話也說不出來。最後,她屈從了現實,放棄了審美,把鞋扔了。一雙未留。

   羅儀鳳愛花。

   她家的庭院裏,栽有一片法國品種的玫瑰,還有十餘株品質極高的榆葉梅,排列於大門兩側。五十年代的春日,一位副總理級的高官驅車路過東四十條。那繁密似火、濃豔似錦的榆葉梅,綻露牆外。花樹之盛,引得他駐足而賞。後來,他的手下工作人員,含蓄地表達了首長意思。待花謝盡,羅儀鳳讓人把所有的榆葉梅連根挖出,送了過去。一株未留。

   一個冬日的夜裏,我住在康家。惡夢把我驚醒,開了床頭燈看表,已是半夜三點多了。一片寂靜中,仿佛覺得有仙樂從天上飄來。細聽,那仙樂是一首小提琴獨奏曲。再細聽,那聲音是從羅儀鳳的臥室傳出。頓時,我睡意全消。月亮穿過窗幃,投下寒冷的光波。我躺在狹小的床上,忘記了外麵的瘋狂世界。“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盡管自己知道此時此刻,是絕對不該叨擾她的。但我難以克製湧動的心潮,不由得推開了通向她臥室的小門——

   羅儀鳳見我光腳散發,立在她的床頭,驚恐不已。原本就沒有血色的臉,刹時變的灰白,灰白。她的雙手下意識地抱住一個有整塊青磚大小的東西。那東西在月光映射下,閃動著金屬的光澤。我想,美妙的音樂該是從這裏流淌、蔓延開來。恰恰在這個時侯,小提琴旋律戛然而止,從“磚頭”裏傳出的是英語。

   我問:“羅姨,這是什麽東西?”

   “這是現在世界上最好的一種收音機。”

   然後,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麽;她也不知道該向我解釋些什麽,二人相對無語。沉默中,羅儀鳳突然爆發出無比的激憤,她下顎骨發顫,眼睛像火一樣的紅了起來。她把“磚頭”護在懷裏,用一種類似詛咒的口氣,說:“小愚,我是一個軟弱的人,也是個無能的人。我無夫無子,這輩子隻剩下一點兒愛好。我喜歡鞋,現在鞋都扔掉了。我愛花兒,可那些美麗的玫瑰是我在(19)66年夏天被抄家的夜裏,流著眼淚親手用開水澆死的。現在,花兒沒有了。我愛香水,香水沒有了。我愛音樂,音樂沒有了。我愛英文詩,詩也沒有了。我從來沒有、也不想防礙共產黨,可共產黨為什麽要如此侵害我?這場文化大革命對我家來說,是釜底抽薪;對我個人而言,是經脈盡斷哪!”羅儀鳳仰望夜空,力圖抑製住心底的悲與痛。但我還是見到了她的淚水。燈下,她的淚水象玻璃一樣剔透。

   待情緒稍有平複,羅儀鳳反倒起身送我回屋,並問我:“要不要吃點安眠藥?”

   後半夜,我一直在琢磨康氏人家,索性不睡了。父親說過,她們母女是真正的貴族。

   我想,這些昔日貴族活在今天,日子太難,心也太苦。康同璧常說自己的處世原則是“以不變應萬變”,然而,現實卻在逼迫她們做出“順適”。出於教養,也出於經驗,她們的“順適”往往表現為一種不自覺其努力的努力。這種努力和共產黨員努力“改造世界”,當然其內涵各異。後者的努力是向外、向外、再向外,具體說就是去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前者的努力,是向內、向內、再向內,具體說就是努力於自省,自律和克己。努力的核心內容便是:忍。在雲詭波譎世事不勝其變幻的年頭,誰都得忍。強權下的老百姓,以其渺小而忍。那麽,康氏母女所代表的老派家庭的忍,又體現出什麽呢?是閱曆太多、見事太明的無可奈何?還是抹殺自己、無損於人的智慧生存?——年輕的我無法判斷,但羅儀鳳的哭訴,卻讓我深深懂得:這種“忍”,原來是最可痛心的,其內裏,有著怎樣的悲涼與沉重。因為任何分寸的“順適”,都要毀損或抑製天性。想到這裏,我暗自發誓:這輩子決定保衛自己的天性,決不“順適”。而後來的情況竟是——我為這樣的決定付出了幾乎一生的代價。

   (待續)

   作者係中國大右派章伯鈞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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