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康同璧母女
作者:張滄江
圖一:1962年夏,康同璧與郭婉瑩同遊頤和園。(吳中正先生提供)
五十年了。整整的五十年,半個世紀!
1956年的春夏之交,我在北京輔仁大學時代的一位學長陳富權先生(印尼華僑,客家人,1937年輔仁大學經濟係畢業)把我引進了康同璧老人的家裏。
東四十一條東口外的一條胡同叫“何家口”,何家口東口路北二號是一個大院,樹木蔥蘢,緊靠城根。院中繁花似錦,粉黛雜陳,是如此美好的一座幽靜院落。
這是一座大四合院。北屋正房是兩間進深的勾連搭式建築,三正兩耳。室內空間甚大,可容納幾十人的宴會。原是裝修了以供出租給使館官員用的。
外院原來的南屋,將向北的門窗全部封砌,在南麵的後牆上開出一連串的大窗。每間房都是窗明幾亮,麵向花園。這是康老母女居住的一套住房。
正門過道東牆一門通耳房,住著兩位年紀較大的女眷,大家通常都叫她們二姐和林女士。
康老的丈夫羅昌先生於當年的2月6日故世,家中仍存有沉重的居喪氣氛。康老和她的女兒羅儀鳳小姐接見我們時,兩人都是全身重孝,哀毀逾恒。因為是初見麵,隻能稍事寒暄。我也僅能勸她們節哀順便,以安保健康為重。
康老詢及我的家世,我乃扼要簡述:“我是江蘇省海州人。海州在江蘇省東北角,是一個古老而非常小的縣份,是隴海鐵路的起點,在海邊。我是1939年來北京進輔仁大學生物係就讀的,1943年畢業。阿富(陳富權)是我的學長,我們認識許多年了。他與我談到您府上有許多南海先生的遺稿,需要人協助整理。我對南海先生非常景仰,很有興趣。我能抽得出時間,我願意來做這項整理工作。我現在在中國醫學科學院基礎醫學研究所搞遺傳研究工作,同時也在圖書館幫忙。我能在周末到您府上來工作一至兩天。”
“你年紀很輕,大學讀的又是理科,怎麽會對先父南海先生的學術有興趣的呢?”康老聽我說完,有些詫異,便開門見山地問我。
“先父是南海先生的私淑弟子。當初,三十多年以前,先父在鬆江和宜興的稅務局做文書工作,經常到上海去辦事。他有一個朋友是天遊學院的弟子,每次他去上海,他的朋友都引他到天遊學院去旁聽南海先生講學,有不理解的地方,也常直接向南海先生請益。那時我的年紀尚小,待稍長後,先父教我們讀左傳國語國策等書籍時,也常常講及微言大義、新學偽經以及大同學說等。”
“那麽,你也本來就可以算是我們康門的再傳子弟了。張先生……”
“請不要叫我張先生,叫我滄江好了。”
“你有英文名字沒有?”
“我叫Donald。”
“那我就叫你‘阿Donald’吧!”從此,我在康宅的名字就叫“阿Donald”。這一名字被康老叫了十四年,叫到1969年她老人家去世時為止。
“阿Donald,剛才我一見到你,就覺得似乎以前與你見過。你知道我的母親娘家姓張,我每次見到張家有為的青年,我就由衷地喜歡他們,因為他們是我母親娘家的後人,親人。現在在我身邊的已有兩個姓張的青年人,我都視他們為子侄。一位叫張次溪,他是先父弟子張伯楨的兒子,張伯楨字篁溪,所以他的兒子叫次溪,他是研究北京曆史的學者。另一位叫張汝良,他是我們家一個好友的兒子,留學美國,在外貿學院當教授。現在加上你,在我身邊就有三個子侄了。我的兒子在美國不在我身邊,有你們在一樣,這也是‘緣’。”由於初次見麵,大家還不熟,隻是談了些家庭瑣事和讀書工作情況。儀鳳與我談了些三四十年代的燕京與輔仁。不到天黑,我門就告辭了,約好下周日上午再來。
整理南海先生的未刊遺稿,是一項很繁重的工作。我雖然讀過一些南海先生的著作,但不係統、不全麵。於是我就從頭做起,把他已刊的書整理出一整套來,從《新學偽經考》、《孔子改製考》等書讀起,同時著手先編一本《南海先生著作編年》(尚未脫稿出版),理出一個頭緒來。當時原本是顧頡剛教授在協助康老整理,由於他在曆史所和北京大學的研究和講學任務很重很忙,他就一點點地移交給我,也教導了我許多讀經讀史和整理遺稿的方法。
羅昌先生故世還隻是幾個月前的事。康老因驟失親人大病了一場,尚未複原,很是虛弱。儀鳳小姐也是非常消瘦,精力疲痹。康老告訴我:“羅昌先生身體很健壯,他的老太太高壽九十多歲時仍能健步如飛。一生生過十六個孩子,所以說他們家庭是有長壽傳統的。想不到他竟會在過七旬不久的年歲,遽而仙逝,舍我而去。我夫妻四十餘年,相敬如賓,相濡以沫。我每以為能‘同心自古應同壽,共享百歲樂期頤’……”說到這裏,康老長歎道:“這也要怪我文史館、政協的會議多了一點,比較忙,沒有能注意到許多小節,以致鑄成此大恨。他一生奔波全世界和全國各地,多危險多困難他都不怕,可是這幾年我被政府安排了工作,而他卻沒有被邀請,他退休了沒有工作,自憾不能賺錢養家,很不是滋味。於是每天喝酒,以酒澆愁。終於……”
一天,羅先生一個人出外飲酒,及至晚間康老開會並參加晚會回來,見羅先生醉臥門前,急招呼家人將他救助回屋,俟其酒醒,大家勸他今後不要個人出外飲酒,卻終未能杜絕。
自從1951年康老膺中央文史館之聘為館員,1953年當選為北京市人民代表大會代表,1954年底接到全國政協來函,稱已經常委會批準,敦請康老為全國政協委員,幾年間,羅昌始終是鬱鬱不樂。
1956年農曆新年時接到香港訃聞,稱康老的姐夫麥仲華先生在港仙逝。全家聞訊,悲痛異常。羅昌先生更增一番無言的惆悵 。正月初八晚,羅昌先生忽感氣短,全身冰冷,麵色蒼白,當即請醫出診,確定為心髒病、動脈硬化。遂送道濟醫院(現第六醫院)急診,由於當時沒有病床,乃回家調養休息。經四五天臥床休息,逐漸好轉,飲食一如往常。
2月6日晚8時許,準備入睡時,羅昌先生突然氣喘不停,漸失知覺。待住在西屋的蒯淑萍教授幫忙請來鄭河先大夫和陸觀仁大夫(心血管病專家),羅先生心髒已經停止跳動。時為夜間11點整。次日清晨,即向有關單位及親友們發出訃聞。下午按照聖公會儀式入殮。2月13日公祭後,葬於白雲觀旁的聖公會公墓。
每年太平花盛開時,康老都會邀請二三十位好友,在周末下午四至七時來家茶會,詩酒言歡,共慶太平盛世。應邀嘉賓多數為老人,如葉恭綽、載濤、顧頡剛、王季範、孫誦昭、鮮英、蔣恩鈿等人。這些人中,有貴族、軍閥、官僚、學者、畫家、詩人、教授等,都與康老有關,都是愛花人。茶會中有茶,有酒,有點心,有水果。座位設在客廳內,花園中,樹下,花旁。隨意結合,縱情暢談。談天說地,講文論詩,吟詩填詞。直至興盡而散。
毛主席曾在初次會見康老時說:“康先生,我在青年時代就喜歡讀你的詩,‘若論女士西遊者,我是支那第一人’,康先生,你好大的口氣啊,你好大的氣魄啊。”毛主席豎起了大拇指,“真真是好偉大的胸襟啊!”
圖二:康同璧與馮少雲、張之江、龍雲、陳銘樞(自左至右)在中南海懷仁堂合影
康老是全國政協第二、三、四屆委員。每屆會議前,委員們要各自在國內選一地區視察民情,根據所見所聞,提出個人的意見和建議,送交大會討論。我曾陪同康老視察過北京、青島和廣東、雲南等地的十幾個城市。康老集中精力視察各地的教育、衛生、婦女、兒童事業發展情況,以及其需要改進加強之處。她說:“婦女兒童是一個國家的根本,教育衛生是培養愛護婦女兒童的條件,使兒童能健康成長。及至長成,枝葉茂盛,樹木參天,覆蓋大地,這時就可以反饋人天,勢能使人類和萬物得以共享和平幸福。”這可以說是她老人家的哲理和畢生追求。
1957年春初,有人從青島來北京告訴康老,南海先生墓地被毀損,且有多人亂葬該地,急需整理。康老乃於4月中旬偕儀鳳和我三人同往勘察,住在榮成路三號的市委招待所。
南海先生於1927年在青島猝死後,康老全家於次日奔喪。當時因戰火頻仍,乃將南海先生暫厝李村象耳山的山坡上。經過十六年的風雨,尤其是1941 年的嶗山山洪暴發,墓碑幾被衝走,棺木外露,墓園殘敗凋零。當時康老以道德會的名義發起公葬,聯係全國名流學者組成公葬籌備會。
1943年10月20日下午5時,南海先生靈柩正式安葬象耳山壙地。公祭由江亢虎先生主持,參加葬禮儀式者有三千餘人之眾。這一次公葬之舉,也經曆過許多鬥爭。
首先是南海先生的兒子康同,他從上海發出兩封電報,一封給北平萬國道德會,一封給偽政權的王克敏,要求禁止他姐姐康同璧主持的遷墳改葬。他謊稱遷墳對康家的後人不利,而且南海先生的原配張夫人葬在江蘇茅山,康家早已作了今後遷去茅山合葬的計劃,所以此次公葬實屬荒唐,這都是他二姐的陰謀。
其次是當時的偽駐日大使徐良,從背後進行誹謗和破壞,以期阻止南海先生的安葬。徐良是南海先生弟子徐勤的兒子,據說他曾從康家取走許多南海先生的遺墨、遺稿和遺物,從未歸還且不知下落。他想應由他以嫡係門人身份,代表他的父親徐勤主持,那麽很可能再搞到一些遺物。
還有一位夏蒲齋先生到處散布謠言,稱康有為是被清朝通緝的人犯,且以保皇反對民國,如果有人出麵讚助公葬,將來一定會被牽累。
康老意誌堅定,力辟各方的阻撓非議。她認為,墳瑩曆經風雨破壞,不能再保持浮厝,必須立即下葬;承先人之誌,入土為安,毫不動搖。她不發表電報內容,堅持照常進行公葬儀式,並願承擔一切家族中的責任。
1957年4月19日我們到青島後,稍事休息,於次日通知前萬國道德會會長馬功臣先生同往李村掃墓。汽車至山下,乃棄車登上彎彎曲曲的山路,荒草沒徑,凹地均已改成禾田。康老說:“我已不識路了,找不到先父墓地了。”幸有馬先生領路,終於到達。
據說康氏墓園昔日鬆柏甚多,現在皆被毀去,隻剩孤墳一座。幸墓碑尚存,使能辨識墳址。墓地左邊的界石已被移走,埋進幾座新墳,右邊的界石也經挪移,有新墳三座。康老見她的九妹同琰的墓仍在,尚感寬慰,但在掃墓獻花時仍有一定的傷感,心情沉重異常。康老向青島當局申明了現況。據悉,後來所有新葬的墳墓都被遷走。
“文化大革命”早期,南海先生的墳被徹底破壞,屍骨暴露,四散拋撒。當地鄉人素對南海先生尊敬崇奉,見這樣情況,暗暗垂淚,及至晚間“紅衛兵”睡覺時,將屍骨撿回,埋回原處。當時我已失去自由,我想,康老周圍的人一定不會將南海先生墳墓遭破壞的事告知老人,而老人一定會從人們的言談舉止中,感覺到會有這樣的可能。一次,康老與我說:“但願我們大家都是‘在劫不在數’。”
近年,我才從資料上見到劉海粟大師生前為南海先生修墓並立了新碑,親撰碑記,並自寫碑文。劉海粟大師在“文化大革命”後,曾和我講過他拜南海先生為師的故事。上個世紀初,劉大師當時隻有二十歲左右,曾舉行過一次個人畫展。南海先生從海外歸來,適在上海,慕名前去參觀,見到大師的畫,頗為欣賞。乃要求陪同參觀的一位青年人引見劉海粟,青年人說:“我就是劉海粟。”南海先生大為詫異。問道:“這些畫是你畫的,不可能吧?我請見你家大人。”劉海粟說:“我是劉海粟,這些畫確是我所畫。”南海先生乃又重頭再看一遍。邊看邊指點其優處和缺陷,劉海粟唯唯諾諾,恭恭敬敬。南海先生最後說:“你很有天才,畫得也很好。我想收你做我的學生。我不會畫畫,可我會寫字。而且我看過許許多多的畫,有中國的,有外國的,有古代的,有近代的,我能夠評你的畫。怎麽樣?”劉海粟深深鞠了三個躬,這就拜進了南海先生的門,跟南海先生學寫字、賦詩和題跋。劉海粟大師終生都敬仰南海先生的爽直和學問。
章詒和女士的近作《最後的貴族》,引發了人們對康老母女的真誠關注、無聲的飲泣。康老的交往人物中,真正屬於清朝皇家貴族的,有載濤、溥侗、溥偉等人。康老與載濤(濤貝勒,光緒之弟,後來晉封郡王)曾經正式結拜為姐弟,這應尚是一件鮮為人知的事情。
50年代後期,一個秋冬之交的下午,濤七爺到康老家訪談。主要是談論戊戌變法和變法後“後黨”對維新人物的追捕政策。他們激動地歎賞戊戌變法,也頗為惋惜變法的失敗。談到戊戌人物多已故世殆盡,連直接受到戊戌影響的人也多已不在了,兩人相對慨歎,直至無言。突然,載濤走到康老麵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顫抖地喊了一聲:“二姐,今後我就叫您二姐吧?您叫我七弟,您叫我一聲七弟啊!”載濤在祈求著。康老非常嚴肅地緩緩站了起來,說:“我可不敢當,我怎麽能與皇家論兄弟呢?”載濤眼中含著淚說:“光緒爺最親近的人,現在就剩下我們倆了,二姐,您就答應了吧。”康老遲疑了一下,鄭重說道:“好吧,我答應了。儀鳳,過來,給你七舅鞠躬行禮,今後你就多了一個親舅舅。”羅儀鳳規規矩矩地走過來,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叫了一聲“七舅”。從此他們之間,就改口相互稱呼二姐、七弟、七舅,構成了一個皇族家庭,一起回憶塵封往事,沉醉在往事中。
當時我在現場,由於他們過度緊張,沒有注意到我。當他們從往事中回到現實中時,我給他們道了喜。晚上,我也就留在他們家裏共進晚宴。載濤談了許多他在日本和德國學習騎兵和馬政的故事。他認為,“馬”對“人”有比人與人之間還深厚的親情。
他們都已故世了,說出這樣一個故事,不會有什麽不當吧?
章詒和與章立凡所寫的紀念文章中都談到過羅儀鳳愛“花”,尤其是月季花。是的,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羅儀鳳有不少名貴品種的月季花。這些月季花是她非常心愛之物,它們的來源,有一個不平凡的傳奇故事。
羅家的月季花絕大部分是蔣恩鈿大姐精心培植選贈的。蔣恩鈿是老清華的畢業生,與錢鍾書、曹禺、袁震(吳晗夫人)、楊絳等同學,她的丈夫是陳衡哲的弟弟陳益,當年是北京中孚銀行的經理。恩鈿大姐在清華讀外國文學,曾翻譯出版過不少英文小說,在商務印書館做過編輯,家住天津,有一個不小的花園,種植了許多名花。她是愛花的人,很仰慕北京吳賚熙老人家的月季花園。1951年,她聽說吳老逝世,其後人有將房產處理的消息,乃急托人聯係,希望能將全部月季花轉讓,她計劃將這些花移植於自己在天津住宅的花園中。幾經折衝,以五千美元成交。在安排啟運時,為北京市園林局所阻,不允許她將此園中的花運出北京。
吳賚熙老人是新加坡華僑,祖籍廣東潮安,1881年生。幼年時極聰穎,十七歲赴英國入讀於劍橋大學,以十七年時間將所有學科幾乎讀竟,取得醫學博士及許多其他學位,三十四歲時經西伯利亞返國回到北京。在東城南小街趙堂子胡同購地建築住宅及一個三四畝大的花園。老人生前曾創刊北京第一份英文報紙,初名 Peiping Daily News,後改名Peking Chronicle,自任社長兼主編。她的大兒子吳炳鍾與我在輔仁大學同學,40年代初我經常到花園中徜徉,老人常逐一為我介紹月季花的優良名貴品種,並曾示我以一厚簽名冊,其中有若幹中外名人貴賓的簽字留言,她老人家還保持著英國名園的風俗習慣。
蔣恩鈿買了吳家的花運不出去,很是懊喪。托了許多人幫忙與政府協商,最後取得協議為:
一、吳家月季花園的花,其老根必須留在北京。
二、園林局在天壇辟一塊足夠大的土地作為月季園,聘蔣恩鈿女士為園林局園藝顧問,並在天壇齋宮選定兩間殿堂作為辦公室和宿舍。
三、在月季花種株遷至天壇移栽成長穩定後,蔣恩鈿女士可以分出小株運去天津。
此後,月季園逐漸擴大,在人民大會堂前和陶然亭公園內又開辟了兩個月季花園圃,由蔣恩鈿女士統一管理。
恩鈿與儀鳳是要好姐妹,我們大家都很熟。我當時在先農壇中國醫學科學院工作,正在天壇的對麵。每周我總有一兩次去天壇恩鈿的寓所共進午餐。這時候,恩鈿常挑揀好品種的插枝或培育的幼株送給儀鳳。儀鳳對月季花是萬分珍愛。及至我在章詒和的文章中,見到敘述儀鳳用開水將所有月季花澆死的情況後,忍不住失聲大哭。這說明羅儀鳳在當時已有必死之心,讓她那些心愛之物先行一步,她是如何將血和淚吞下的啊?此後,媽媽死了,心愛的香水、鞋、衣服、書籍、古玩字畫等等,都早已在“紅衛兵”時代被抄沒焚毀,她已一無所有,她可以輕裝上路了。1975年,她隻生活了六十幾個年頭,就把她的飽學、智慧、才華、聰明和她對人們的愛,都帶進了墳墓。
羅家正房門洞頂上有一棵紫荊,木本,長藤攀援到房頂上,夏秋之交開滿紫色小花,其美無比,而且嚴正之至。前院引路的左側有一棵櫻桃,果實殷紅,大如鴿蛋,是從美國帶回的櫻桃品種,食果後將果核埋入土中,經過幾年,居然長成了京城內獨一無二的美種小櫻桃樹,已經幾十年了,每年結出幾百粒嬌紅欲滴的鮮美果實。每年,我都能分到幾粒。
花園裏和前後院都種有丁香花,紫的、白的,每到春天,繁花似錦,香徹全院。我們常常聚在花下,爭相尋找五瓣六瓣的變異花朵,歡言嬉笑,那是一種什麽心態啊!我們曾經曆過怎樣一段美好時光啊!它將永遠存在於我的記憶中。
康老最愛的寵物是她的愛貓“吉吉”,在康老的自傳中載有吉吉出生於1953年7月2日。我見到它時,它已將近三歲,非常惹人愛憐。老人視之如小兒孫,常常抱在膝上,向它傾訴衷懷,而且也常常讓它參加招待嘉賓。它能通解人意,它能任人愛撫,它能安靜地聽你喁喁細語,它會善體人心。1973年我出獄後,向親友們打聽康家情況,據張汝良談,老人病重入院時,吉吉曾在家中各處尋找老人,及至老人故世,它哀叫數日,不飲不食,終於失蹤。這也許是傳聞附會,也許是事實。總之是吉吉不見了,吉吉已十六歲了,到另一個世界去陪侍老人了。
康老住在南洋時,曾豢養一隻小猩猩,及其死,乃將它製成標本帶來北京。先是放置在客廳裏,一天,把小孩嚇哭了,乃改放在臥室中。後來因為積塵不易清理,遂將之遷置在儲藏室內。老人母女,一向是非常喜歡小動物的。
1956年9月中旬,康老曾動議在次年為南海先生籌辦百年誕辰紀念會,因為國內外常有許多親友探詢是否有此可能。10月初,老人邀請了顧頡剛、葉恭綽、龍雲、張次溪和我等幾人在家聚餐,商談設想和計劃,並另增加邀請李濟深、張元濟、載濤、張鈁、章士釗、何遂等人參加為發起人,由顧頡剛、葉恭綽等幾位執筆擬稿“發起南海先生百周年紀念書”,並希望能在中央文史館或文化俱樂部舉行公祭。10月15日擬好公告,送請郭沫若、黃炎培、馬敘倫等人征求意見,並請代呈毛主席及周總理等,期其讚助。
一天,李濟深在機場歡迎某外國貴賓時,見到周總理,乃將計劃麵呈。李濟深當時說:“紀念康有為如想像紀念孫中山似的大舉,恐怕不易辦到,如果以百餘人舉行家祭並同時紀念戊戌六十周年,舉辦小型展覽,展出有關文獻書刊翰墨,似為可行。”康老表示,小舉比大辦好,且早有此自知之明。後來到1957年7月底才接到李濟深先生來信:“舉行戊戌政變六十周年紀念會,是有曆史意義的。” 終於1958年舉辦了紀念會,並同時展出了有關文件和曆史文物。
由於我追隨在老人左右十餘年,我與張汝良教授幾乎與老人朝夕相伴,並完全投入了她們的生活,似乎已是她們家中的一分子了。我們曾會見過絕大部分她們所往來的親朋好友和中外客人。
康老出生在一個有七百多年曆史底蘊的封建士大夫家庭,是一個世代書香、詩禮傳家的家族。康老在幼年飽讀詩書之時,受到父親南海先生的薰陶,逐漸形成非常開闊的胸襟和思想境界。繼之是戊戌之變,避難出走,萬裏侍親,環遊世界,宣講救國保皇立憲,美國留學,隨夫出仕,代表中國出使世界婦女大會,提倡女權,在國內組織婦女會,創辦孔教會與道德會,辦理慈善事業,救濟孤苦貧困災難之人,奔走和談,保衛古城;繼而接受文史館和全國政協的邀請和聘任,在全國各地視察衛生保健和教育工作,同時在家中整理南海先生的遺作遺稿,自己還要吟詩、填詞、作畫、寫文章。老人的生活是十分豐富而繁忙的。
圖三:康同璧母女偕友人同遊頤和園(左起:張之洞孫女張厚圖、吳靜姝、張滄江、康同璧、張汝良、羅儀鳳。右一為張滄江夫人瞿惠英。攝影者為張厚圖夫君林其煌。)
康老喜歡熱鬧,愛交往,也善於交往。我陪侍老人家十幾年,接觸過許多方麵的人。有康羅兩家的親朋好友、康家的門人及後輩、政府的同事同誌、詩詞唱和的老友、清末民初的遺老遺少,等等。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 康老和她的大姐康同薇常有書信往來。康同薇的子女中,住在北京的有她的第六個女兒麥俸曾和她最小的女兒麥任曾。俸曾和她的丈夫周先生同在芬蘭駐華大使館工作,可惜他們在”文化大革命”初期便雙雙棄世。任曾是燕京大學和聖約翰大學畢業生,現在恐仍在北京。
康老與她的兩個弟弟康同、康同凝家很少往來,隻有一個侄女康保娥在北京師範大學讀書和工作,亦少走動。其他親人中有往來的便隻是她的六妹康同複和她的丈夫潘其璿了。另外,她堂妹的女兒黃子京在北京輔仁大學讀書,沒有交往。
康門弟子及其子女中,我見過的有梁啟勳(梁啟超之弟)、梁思成(梁啟超之子)、劉海粟大師、任啟聖(天學院弟子)、張次溪(張伯楨之子)、王梅武 (王照之子) 等。梁思成夫妻是世界聞名的大師,而思成又是一位非常幽默的學者。一次,我從廣州回北京與梁思成同車,我是下鋪,他是上鋪。我見他身體不方便,上下有困難,乃將下鋪讓給他,我爬到上鋪去,孰料他在睡好之後,竟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我問他什麽事好笑,他說:“老兄,你真是一個好人,老兄,你真是君子也。” 我未加思索地說:“這不算什麽,應該的。” 既而一想,他是在取笑我,說我是“梁上君子”。又一次,在一個朋友的宴會上,他談老婆和文章的事,說:“人家大多是講‘老婆是人家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而我卻認為‘老婆是自己的好,文章是老婆的好’。”記得當時我說:“這是‘梁氏定理’。”康老很喜歡聽一些笑談,我們便也常拿這一類的笑話講給她老人家聽,博得老人開心歡笑。
詩畫名家中,經常與康老往來的有葉恭綽、夏仁虎、仇鼇、俞平伯、張效彬、孫誦昭、劉潔園等。 他們每有詩畫文字往來。文史館和全國政協的同道同事中有往來的人較多,如鮮英、王季範、龍雲、盧漢、黃紹、黃琪翔、趙君邁等,當然還有章伯鈞、羅隆基、章乃器等最有名望的人們。記得曾有人當時問過康老:“這時候您怎麽還敢與‘大右派’們往來呢?” 康老答: “我們道義相交, 無私才能無畏, 我有什麽可怕的?” 又說: “大家都怕與他們往來,而不與他們交往,那他們就更需要我的慰藉了。” 又稱: “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如無交往,心就更寂寞了,還要朋友幹什麽?”
康老在國外讀書、旅遊、生活多年,有很多交往。而在解放後,除在蘇聯駐華使館任職的漢學家齊赫文斯基之外,就是她家後院的房客印尼人、瑞典人、芬蘭人等。章立凡的回憶錄中曾提及在羅家見過一位中年外國女士。不知是誰。我想可能是李歐麗閣太太(Olga Lee) ,原籍大概是瑞士或波蘭,多年前嫁給燕京或清華大學的一位李姓教授 (記不起名字了),是羅儀鳳的朋友,現在她是我們中國國籍了。
康老的晚輩中,有三個女孩兒常在節假日時住在她家。一位是吳靜姝,芭蕾舞學校畢業,戴愛蓮之愛徒。她的母親是上海永安公司郭家的四小姐—— 郭婉瑩,郭是羅儀鳳在燕京大學同窗同宿舍的閨中好友。另兩位是一對姐妹,方、方珊,她倆是吳靜姝在上海時的小學、中學同學。姐姐在鋼鐵學院,妹妹在某中學讀書,現在恐已都退休在家,兒孫滿堂了。康老母女家居寂寞,得此三女孩兒在身旁,承歡膝下,得到不少的親情慰藉。
吳靜姝的昵稱叫Lollie,我們常以此稱呼她。她的父親是上海Transmarina公司經理,為上海和全中國引進了許多先進的精密儀器和醫療手術器材。Lolly從兒童時期便在上海隨一位俄國女教師學習芭蕾舞,後來到北京舞蹈學院進修。是新中國最早的一批名演員。她天真活潑,清新秀麗,常為我們在客廳裏表演美麗的舞姿。她英文水平很高,常在學校裏為外籍教師和外國代表團做翻譯工作。有一年,她媽媽和弟弟吳中正來北京探親旅遊,老人和儀鳳都非常高興。
此外,康老家還有一位常客歐陽太太。她經常幫助老人抄抄寫寫,她的英文、日文和西班牙文都很好。據說她的先生生前在南美做外交官,多年僑居海外,中外文水平都很高。若幹年後,我才知道她是我的大學同學歐陽可祥的母親。可祥在讀書時為國捐軀,是一位了不起的青年烈士。
關於儀鳳姐的往事,四五十年以前的舊事了,我已記不太清,而且也不連貫,待我慢慢地回想吧。不過她與羅隆基的一段戀情,我曾與焉。儀鳳給羅隆基的書信,有一部分是我參與的“傑作”。
康老是一位年高德劭的長者,一位康有為學術的傳承代表,一位載在史冊上的婦女解放運動的先驅人物。這位將近九十高齡的老人,竟然隻因感冒,在1969年的一個夜裏,在一個小醫院的走廊裏,默默無聞地、孤寂地、淒淒慘慘地逝去……
當時,我在山西省永濟縣的監獄裏。待我出獄了解到這些事情時,已盡是傳聞的故事了。寫到這裏,我沒有法子再寫下去,我已泣不成聲。
二○○六年十二月十二日於溫哥華
後 記
2004年3月返北京探親訪友,在賓館售書處,見多人圍購暢銷書《往事並不如煙》(章詒和著,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我也買了一本。
離開北京十五年,於國內文壇比較陌生,對出版界也不熟悉。
章詒和小姐是我四十幾年前在康同璧家認識的。當時她還是一個女孩子,一個大學生,是章伯鈞先生的小女兒。多年不知其消息,忽見她寫的書,大喜過望,希望能見她一麵,但不知如何找她,乃向三聯書店的老朋友沈昌文先生求教。昌文說:“這好辦,我能代你找到她。”想不到詒和又為我找到了章立凡先生,這樣就引出立凡的《寂寞身前身後事》中所記載我們三人見麵的一段故事。回憶往事,不勝唏噓。
他們希望我也能寫點東西,我因年久失憶,許多事寫了撕去,撕了又寫,反反複複。我既不善為文,也不能成文,謹先以此塞責,今後當繼續寫下去,希望能在我有生之年,完成先人囑托和個人的願望。
張滄江 2007年清明於溫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