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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偶爾看見了一篇分析中國崛起的大文,題目是《偉大的中國工業革命》,是一篇本月初在“助力一帶一路國際合作峰會國家智庫論壇”上的演講。演講者叫文一,清華大學講席教授、美國聯邦儲蓄銀行聖路易斯分行高級經濟學家兼助理副行長。文一教授的核心觀點是:中國之崛起是一場偉大的中國工業革命,無論怎樣評估都不為過。我把它看成是人類經濟史上自英國工業革命以來最為壯觀的實力事件之一。在列舉一係列數字加以證實之後,文一教授提出一個問題:“但是中國是在一種特有政治製度下實現的超強的經濟增長。這個現實使全世界都感到非常的吃驚,疑惑不解。以至於非常多的人,包括我們很多中國人自己,比如政府官員和企業家還有學者,仍然認為這個增長奇跡不可持續。”在對此進行簡單批駁後,又換一種方式再次提出這一問題:
因此,我覺得我們必須嚴肅地回答新製度經濟學家張五常先生提出的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是向所有中國經濟學家和西方經濟學家的挑戰。他說:
“我可以在一星期內寫成一本厚厚的批評中國的書。然而,在那麽多的不利困境下,中國的高速增長持續了那麽久,曆史上從來沒有出現過……中國一定是做了非常對的事情才產生了我們見到的經濟奇跡。那是什麽呢?這才是真正的問題。”
因此,僅僅靠指出中國的問題,不能夠幫助我們理解和解釋中國的增長奇跡。中國的問題非常多,別的國家問題也很多。但是為什麽中國增長這麽快而別的國家做不到?因此一定要把中國做對了的東西找出來,才算是真正的經濟學家,才能夠在今後繼續的改革開放中不至於犯顛覆性錯誤。
依我之見,速度快不一定是奇跡,也不一定是好事。速度隻是一個指標,還有其他更重要的東西。比如阿拉斯加的國際狗拉雪橇比賽,要跑1100多英裏,時間在10天左右。某一段路跑得太快不計後果是要出事的。所謂快,是在某些不言而喻的條件之上,比如不能把狗累壞、凍壞、受傷,否則隻能半途而廢。另外,所謂快,要看全程,要跑完1100多公裏。文教授分析英國經濟,時間跨度是幾百年,分析美、日經濟的時間跨度也分別是200年100年,到分析中國高速增長時,跨度是30年。 ——離跑完全程還遠著呢!當然,跑完全程還有另一種方式:墜入深淵。假設一輛狗拉雪橇為追求速度而走錯了路,在一個大下坡上越跑越快,旁觀者一般會齊聲喝彩,也許有熟悉地形的守林員會疾呼危險,因為前麵不遠處是斷崖。文教授與張五常先生隻看到這一段,因此對別人提出的警告甚為不屑,認為前麵有斷崖是危言聳聽,駕雪橇者“一定是做了非常對的事情才產生了我們見到的… …奇跡。那是什麽呢?這才是真正的問題!”
——“那是什麽呢?”中國奇跡,其實不需要如文一和張五常兩位先生那麽多頭銜所顯示出的學問就可以講清楚。隻需要采用“綠色GDP”的核算標準,什麽“中國的世紀”、“厲害了我的國”立馬原形畢露。十年前,國家環保總局在副局長潘嶽的努力下試圖推行“綠色GDP”,就是在GDP統計中不僅僅計算收益,還應該把環境與資源的投入和破壞加以貨幣化,並計入成本。這一努力立即被當局阻止,因為這種核算方式會刺破統計泡沫,揭示中國崛起背後的秘密。據國家環保總局綠色GDP課題研究組專家王金南介紹,按照綠色GDP的核算方法,不少地方的GDP增長實際為負數。請務必記住這句話!這等於說,我們目前震驚世界的高速增長,如果把資源與生態環境的付出計入成本,可能不是增長而是衰退,甚至是賠錢的買賣。
近兩年來,美國加州出租屋被中國房客用來種大麻的新聞屢見不鮮。但令人感到驚訝的是,大麻屋居然出現在中高檔華人社區。若不是因為失火,或房客防守不嚴,房東很可能始終被蒙在鼓裏。一直到租約結束,房客賺足了不義之財抬腿走人之後,房東才會發現房屋已被破壞得麵目全非,破爛不堪。在室內偷種大麻,要打通隔牆,晝夜噴水、照明,保溫。若房客不辭而別,必然要給房主留下巨額電費、煤氣費和水費。而且,高溫高濕漏水把地板、牆麵、裝修完全搞壞了,一座百萬豪宅近乎於報廢。對於偷種大麻的房客,確實大賺特賺。因為他不必支付破壞性生產所應該支付的成本。對於房主,則完全是遭了搶劫。
這正是中國崛起的一個微小的縮影。
文一和張五常先生會大為驚訝,為這快速暴富喝彩,並以經濟學家的資格鄭重發問:這些房客“一定是做了非常對的事情才產生了我們見到的……奇跡。那是什麽呢?這才是真正的問題!”
文一教授的學問我不清楚,但張五常是研究產權理論的,他不會不懂。出租房種大麻的“奇跡”就是“所有權與使用權之分離”,其要害在於不計成本、破壞性使用。 “這才是真正的問題”。這就是中國之崛起。中國比加州更厲害,加州產權清晰,種大麻的房客總要顧忌被房主發現,不得不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中國產權模糊,土地、山川、資源既是人民的、又是國家的,到底是誰的,沒人能講清。當然,實際上是政府的、官員的,但這是臨時性的非法占有,沒有法律產權文件,官員們自然不會心疼,就像加州種大麻的房客。這個國家沒有真實的有血有肉的主人,從官員到民眾,人人都是種大麻的,撈一把就走。自然,一般平民百姓撈到手的很少,當權者得了潑天暴利,表現好的專家學者們也分了一杯羹。搶銀行的也就能背一口袋現金,哪裏比得上他們?
這真是一個最美好的時代!
文一教授在演講中繼續探討中國到底“做對了什麽”。他說了一段自以為很風趣的話:“那很多人會說中國奇跡沒有什麽了不起,它做對了的事情不外乎是搞了市場經濟。但是一聽到這個解釋,菲律賓就笑了,它搞市場經濟比你中國時間長,為什麽沒有同樣的效果?烏克蘭和俄羅斯也笑了,他們搞市場經濟比你中國徹底,為什麽他們沒有起飛?拉丁美洲國家也笑了,他們獨立建國搞市場經濟時,你中國還在哪裏?所以,要找出中國做對了的地方看來還真不容易。”——其實文一心裏是很明白的。在他看來,“全麵私有化國企是一個非常錯誤的主張,甚至到今天來講還是非常錯誤的主張。”中國與眾不同之處就在於“采納了雙軌製和混合所有製。……這一點非常重要,不要迷信西方經濟學。”而這個“雙軌製”和“混合所有製”的核心正是產權模糊,所有權與使用權分離。而這正是利於短期行為什至搶劫的產權安排。倘若是私有製,每一塊土地、礦山、森林都有主人,不管是汙染還是公然搶劫都會遭到強烈抵抗。或者是公有製,一切都屬於國家所有,任何人不得染指,這也算是一種產權清晰,破壞民族基本生存條件也不太容易。最壞的就是“雙軌製”、“混合所有製”,使產權模糊,使國土和資源環境失去了主人,把整個國家變成了種大麻的出租房。
文一教授在這個演講中所有的驕傲、狂妄和聰明,在於他想明白了造成中國崛起的這種產權製度舉世無雙,是純粹的“Made in China”。曆史上沒有,未來也不會有,全世界沒有任何一個國家能複製。我完全不理解,他怎麽敢這樣公然讚許這種罪惡的製度?無法複製並不是因為樣板太好,好得學不會,而是因為太壞,壞得沒法學。世界上所有的國家,無論是君主製、民主製、共產製、政教合一製,除了中國,其產權都是明晰的。換言之,像中國這種無主的,搶一把就棄船而逃的製度史所未見。
文一先生全麵梳理了中國“改革開放”全過程,提到了“鄉鎮企業”、紡織品出口、基礎建設和高鐵聯網,其結論是:中國——
“利用第一次工業革命創造的對能源-動力-運輸的巨大市場需求,和積累的社會高儲蓄,中國政府開始克服能源、動力、交通、通訊等瓶頸,由此引爆了中國的第二次工業革命。這場革命是重工業領域實現對冶金、鋼鐵、礦產、大型機械設備、精密儀器、化工材料等的規模化大生產。換句話說,受到對機械設備、中間產品和交通工具等產品市場快速擴張的刺激,煤炭、鋼鐵、水泥、化纖等生產和技術迎來了高峰。 ”
據我所知,所謂中國的“第一次工業革命”“第二次工業革命”都是些語焉不詳的宏大敘事,中國崛起的一個直接動因根本不是什麽第一次第二次“工業革命”,而是房地產。為什麽他不提這個眾所周知的事實?進一步的閱讀,使我吃驚地發現,在這篇舌燦蓮花三萬餘言的馬拉鬆演講中,居然連“房地產”這三個字都不曾提及。這不正常。他在回避什麽嗎?套用張五常先生的妙語:“一定是做了非常對的事情才產生了我們見到的……奇跡。那是什麽呢?這才是真正的問題!”
據我臆測,避而不談房地產,首先是為了體係的自洽。既然是向“工業化失敗的國家”宣講中國獨特經驗,就不僅需要推翻經濟學一般規律(即文一所鄙薄的“西方經濟學”),還要回避高速增長的一般經驗。許多國家和地區都有房地產拉動經濟增長的經驗,並非中國之首創。倘若聽眾中有人問:中國房地產有何不同?為什麽能爆發出驚人的持久的能量?這就不好回答了! ——中國奇跡的秘密是房地產,中國房地產的秘密是什麽,“這才是真正的問題”。
——拉動“能源、動力、交通、通訊……冶金、鋼鐵、大型機械設備、精密儀器、煤炭、鋼鐵、水泥、化纖等”幾乎一切經濟行業的,完全不是什麽編造出來的第一次第二次第N次工業革命,正是文一避而不談的房地產。這個問題我不打算辯論,誰想辯論自己去畫一條中國GDP增長曲線,跟那條曲線辯論去。
那末,房地產背後的秘密是什麽?答案是:對土地的搶劫。正因為土地產權模糊,沒有私有製的明確法律保證,各級官員可以明目張膽地以象征性價格搶來土地,再高價賣出,建造高價房屋,造成眾所周知的“土地財政”。這不僅使中國的政府和官員一夜暴富,反過來又促成了世界史上最瘋狂的房地產業。哪裏有什麽“第一次”“第二次”“工業革命”?在中國,隻有第一次第二次以至於第N次搶劫。 (我已在《中國經濟奇跡的核心秘密:變賣土地》長文中有所梳理,此處不贅。)
中共於建政前後對民有土地的瘋狂搶奪,是房地產業的瘋狂崛起的遙遠的、基本的條件。數十年後,官員們又有了令人欣喜若狂的不可思議的發現:生產的另一要素——需求——早已構成史所未見的超級積蓄,在那裏等候他們多年了。 ——從上世紀五十年代後期開始,城市居民已經不存在私有房產,“社會主義改造”使得他們最終變得上無片瓦,下無立錐。房地產業凋敝,居住空間遭到無情壓榨,兩對夫婦共居一室和“三代同堂”的現象屢見不鮮。可以這樣說:沒有數十年對私房擁有及建造的絕對限製就不可能積累起如此巨量的需求。而這種規模和數量級的需求,是任何一個正常發展的國家不可能具有的——除了毀滅性的戰爭。好了,現在有了幾乎無限製的土地供給,又有了曠世罕見的房屋需求。 ——有了土地和需求這兩隻翅膀,不用說經濟,就連一頭豬一匹驢一張桌子也會起飛的!
接下來,瘋狂的房地產就像火車頭一樣,拉動了瘋狂的鋼鐵、水泥、能源、建材、有色金屬、運輸、機械製造、……一言以蔽之:拉動了整個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
——不是文一先生的兩次工業革命,而是兩次以至於N次搶劫,給我們帶來了具有中國特色的偉大崛起。
如果我有機會講講中國的秘密,菲律賓、拉丁美洲國家就笑了,說我們國家不興搶劫。烏克蘭和俄羅斯也笑了,說我們隻搶了一次,沒明白可以把搶來的土地再賣出去。全世界都笑了,中國奇跡真了不起,但不可複製。 ——可不是嗎,若能夠複製,誰複製誰崛起。想一想吧,任何一個國家或地區,如果土地全歸政府,幾十年不許蓋房,再加上肆無忌憚地破壞資源、汙染環境,想不崛起都難。
誠如文一教授所言,中國之崛起十分偉大,但中國的房價更偉大。美國的平均房價為家庭年收入的3倍,即三年收入不吃不喝可以買房。中國則是20至30年,北京、上海、杭州等地甚至達到40年。靠房地產崛起的中國不僅不給遭了搶的百姓分一點贓,還要敲骨吸髓式地再次盤剝。但房奴們忍受了,還因世界最高房價而洋洋自得:房價越高,就越可做百萬富翁、千萬富翁的美夢。這才是一切偉大中最偉大的!
張五常先生在他的一篇大文《經濟學者的選擇》中有如下坦誠自述:
“一般而言,經濟學者的靈魂既不超凡,也不脫俗。他們有時為了自己的利益,支持某些政策而歪曲了——甚至刻意地歪曲了——理論分析。我自己呢?既不超凡,也不脫俗。但我是個固執的人:我不想知道自己的靈魂何價!這樣,醉心於經濟解釋,而有了解釋才作出政策建議時,執政者怎樣選擇我不介於懷。我說過了,如果我以改進社會為己任,很可能活不到今天。”
——話已經說得不能再透徹了。持相同觀點的專家、教授們,實在應該把這些坦誠的話在自己的文前或文尾稍加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