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關於委內瑞拉的現狀,媒體上已經有很多的報道了,大致可以歸納為三個方麵。
第一,多年惡性通貨膨脹,貨幣嚴重貶值,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預計是到今年年底通脹率將會高達1,000,000%,逼近人類通脹史的最高水平。
過去四年,委內瑞拉的GDP大跌35%,比美國大蕭條時期還要恐怖。
委內瑞拉官方已經不對外公布任何經濟數據,但彭博做了一個“咖啡指數”,通過比較咖啡零售價格的變動,可以得到比較直觀的感受。
在首都加拉加斯,12個月前一杯咖啡的價格是2300玻利瓦爾幣,現在的最新價格則是200萬,一年漲了86857%。
一塊肥皂的價格則是490萬玻利瓦爾幣。
《華盛頓郵報》采訪了一個30歲的家庭主婦,家裏唯一的經濟來源是做清潔工的丈夫,他每個月掙的最低工資519萬玻利瓦爾幣,相當於3美元。這點錢隻夠買兩磅米和一塊芝士,全家靠政府發放的少量大豆和麵粉維持生計。
鈔票失去了原本的價值,成為最不值錢的廢紙。有人把街上人們隨意丟棄的紙幣收集起來做成折紙工藝品賣給遊客,因為紙幣的質量比雜誌或者報紙更好,而且大小一樣,不用裁剪。
第二,除了物價高,更可怕的是有錢也買不到東西。
食品和藥品嚴重短缺,超市和藥店的貨架上空空蕩蕩,連衛生紙和洗發水都要到黑市才能買到。饑不擇食的人們在垃圾堆裏翻找食物。
《紐約客》有個記者悄悄溜進一家醫院,發現那裏什麽都沒有,不管是抗生素、止疼藥、生理鹽水,還是做手術用的繃帶、鑷子、手套、縫傷口用的線,統統奇缺。原本可以治愈的病人因為沒有藥而隻能等死。報道是兩年前登的,現在的情況估計隻會更嚴重。
第三,治安狀況急劇惡化,暴力犯罪極度猖獗,伴隨經濟崩潰而來的是社會秩序的全麵崩塌。
政府發放救濟糧的貨車、學校給孩子們發放的免費午餐,都會遭到哄搶。
把守醫院的警察和士兵,到晚上就成了劫匪,埋伏在病房的樓道裏搶劫病人家屬。
委內瑞拉的犯罪率已經是全世界最高,報案也沒有用,隻有2%的案件會得到處理。警察要麽本來就是劫匪的同黨,要麽自己也沒少被搶過。
以上三個方麵綜合在一起,可以得出一個結論:
我們正在目睹的,是一個失敗國家的典型,是20世紀以來非戰亂條件所造成的人類社會最大規模的崩潰。
2、
世界上窮國很多,但委內瑞拉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窮國,恰恰相反,它們曾經是拉丁美洲最富裕的國家。
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委內瑞拉就已經跨入了中等收入國家的行列,中產階層的生活悠閑富足,首都加拉加斯飛往歐洲的飛機上坐滿了出國度假的人們。
和其他麻煩不斷的拉美鄰國相比,那時的委內瑞拉是一個模範國家。而從模範墮落到失敗的典型,這一切變化就發生在短短的幾十年間。
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委內瑞拉是如何一步一步從天堂跌進地獄的呢?
經濟學上有一個理論叫“資源詛咒”,意思是那些得到上天垂愛、擁有豐厚自然資源的國家,往往會因為過度依賴資源開采而忽視了其他領域的發展,從而造成經濟和社會發展的一係列問題。委內如拉就是一個教科書級別的資源詛咒案例。
委內瑞拉位於加勒比海南岸,南美大陸的最北端。國土麵積92萬平方公裏,差不多相當於9個浙江省,這個麵積不算大,但也不小,全球國家裏排名第32。
原本委內瑞拉是一個貧窮的農業國,主要的出口產品是咖啡和可可。他們命運的轉折點發生在1922年。
這年的12月,殼牌公司在在委內瑞拉西北部馬拉開波湖(Lake Maracaibo)的一口探井突然井噴,巨大的油柱足足噴到空中幾十米高,在四五十公裏以外都能看到。
石油連續噴了九天,每天噴出10萬桶,世界轟動。
到1970年,委內瑞拉全國一共發現57個油田,探明儲量高居世界第一,石油產量則居世界的10%。
委內瑞拉人從此依靠石油過上了好日子,原油產量占全世界10%,人均GDP是鄰國巴西和哥倫比亞的很多倍,和美國也沒有太大的差距。
但與此同時石油也帶來了兩個問題:
首先,委內瑞拉的經濟對石油產生了嚴重的依賴,石油為委內瑞拉提供了出口收入的76%和財政收入的一半。
其次,石油帶來了腐敗,催生了一批權貴階級,拉大了貧富差距。
住在首都加拉加斯郊外貧民窟裏的大批底層百姓,沒有能夠分享到經濟成長所帶來的成果,他們是心懷怨恨的。
委內瑞拉今天所有亂象的根源,其實都是沒有解決好這兩個問題。
經濟好的時候,這些問題被掩蓋了。
但是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墨西哥債務危機席卷拉美各個國家,再加上國際油價連續下跌,所有的問題就開始集中爆發,收入狀況惡化,失業人口激增,社會衝突頻頻爆發。
那時委內瑞拉發生的一切,有點像是今天所遭遇危機的預演,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一個警告。因為那時的委內瑞拉雖然已經生了病,但並非無可救藥,如果能夠糾正暴露出來的錯誤,不至於發展到今天這樣病入膏肓的地步。
3、
可惜的是在這個曆史的關口,天降偉人查韋斯上台了。
出身底層的查韋斯從小看夠了腐敗和不平等,他也最知道窮人需要的是什麽。他發誓要根除腐敗和不平等,改變國家讓人失望的現狀,讓窮人能夠真正當家做主,分享經濟發展的成果。
他向委內瑞拉人許諾下超級福利,提出一係列類似社會主義的福利措施,獲得了窮人壓倒性的支持,在1998年的總統大選裏以16個百分點的優勢碾壓競爭對手。
當時CNN網站上講選舉結果的這篇報道(見下),標題就點明了查韋斯身上最重要的兩個標簽,左翼和民粹。
上台以後,查韋斯對內開始兌現競選承諾,宣稱要在委內瑞拉建設“21世紀的社會主義”,包括提供免費醫療、免費教育,造了200萬套免費住房給窮人住,甚至連石油都近乎免費。
這些政策的出發點是為了改善民生,也確實降低了貧困人口。
但是,它們過於激進,違反了經濟規律。委內瑞拉人以為他們將要得到的是瑞典式的社會主義,其實得到的卻是古巴式的社會主義。
查韋斯的極左政策,是對之前委內瑞拉推行的新自由主義的反彈和矯枉過正。
自由和平等,是一個永恒的課題。過於重視其中任何一個而忽視另外一個,都會造成災難性的後果。
美國經濟學家米爾頓·弗裏德曼有一句話,“一個社會如果把平等置於自由之上,就既不會有自由也不會有平等;如果把自由置於平等之上,就能同時得到更高程度的自由和平等。”
但是,查韋斯的運氣很好,他上台以後國際油價就開始漲,一直漲了十年,到2008年時一度攀升到每桶150美元以上。
於是,委內瑞拉又有了錢,國營的委內瑞拉石油公司PDVSA成了查韋斯的金母雞。
其他石油公司在這段時間裏用賺來的錢進行技術改造,而PDVSA賺來的錢則全部被查韋斯任性地用來進行他的社會主義實驗。
當PDVSA提出反對的時候,換來的卻是殘酷的清洗。查韋斯宣布要改變PDVSA“國中之國”的局麵,撤換了CEO和所有管理層成員,換上了一批自己的親信,從此把PDVSA牢牢地攥在了自己的手裏。
但是,這些新換上來的人完全沒有石油行業的經驗,除了聽查韋斯的話以外沒有其他優點,查韋斯自己同樣對石油行業一無所知。
2002年,PDVSA爆發大罷工,查韋斯沒有手軟,一口氣解雇了18000人,占PDVSA工人總數的40%。
這麽折騰了一番之後,原本運轉高效良好的PDVSA很快就被搞垮了,在國際市場上失去了競爭力,生產能力不斷地衰退。
讓情況更嚴重的是,查韋斯不但放棄了對PDVSA的技術投入,也放棄了其他工業行業的發展。委內瑞拉經濟對石油的依存度越來越高,到最後PDVSA已經占到了整個國家外匯收入的95%。
查韋斯還瘋狂地推行國有化,把私營和外資大企業收歸國有,於是委內瑞拉的國家信用也破產了,再沒有跨國公司敢去投資。
2007年,委內瑞拉已經開始出現了部分的商品短缺。一籌莫展的查韋斯甚至荒唐到要求PDVSA生產牛奶、食用油、麵包等基本的民生用品,進一步損害了原本是PDVSA正業的石油生產。
得益於油價的高漲,委內瑞拉勉強還能維持表麵的繁榮局麵,但盛景之下已經危機四伏。
4、
2013年,查韋斯身患癌症去世,他死的非常是時候,因為僅僅一年以後,國際油價就暴跌了。
原本委內瑞拉人已經習慣了依靠進口商品和免費福利的生活,有錢的時候可以任性,現在錢突然沒有了,積攢了幾十年的問題就開始集中爆發。
於是,就出現了我們現在所看到的,“20世紀以來非戰亂條件所造成的人類社會最大規模的崩潰”。
雪上加霜的是,查韋斯死前欽點的接班人馬杜羅,沒有查韋斯的個人魅力,但和查韋斯一樣獨裁、一樣腐敗、一樣無能。
有民意調查顯示,馬杜羅的反對率高達80%。可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馬杜羅還是有辦法讓自己在今年5月獲得連任,如果沒有意外情況,他要一直在台上呆到2024年。
馬杜羅獨裁到什麽程度呢?2015年12月,反對派在議會選舉裏獲得多數席位,馬杜羅一看著急了,以後議會要和自己作對。於是他幹脆耍手腕逼迫最高法院的法官們下台,換上自己的親信,然後再讓最高法院判決議會不合法。
明明國家已經崩潰了,馬杜羅卻拒絕接受國際社會的援助,還宣稱委內瑞拉的經濟問題是國內反對派和美帝國主義的陰謀。
這樣一個政府,根本沒有能力帶領委內瑞拉走出地獄。
可以想見的是,最基本的生存和人身安全都無法得到保障,隨之而來的一定是人口外逃的浪潮。
委內瑞拉全國總人口隻有3000萬多一點,但是從2016年以來已經有380萬人逃離。
教育程度高的人選擇通過正規渠道移民到歐洲和美國,教育程度低的則幹脆偷渡到其他拉美國家,其中鄰國哥倫比亞就接收了100萬人。
無力外逃的人們,則發起了一次又一次的遊行抗議。
他們最常用的一句口號是“Sí, hay futuro”,意思是,“是的,我們還有未來”。
可是,這個國家真的還有未來嗎?隻能祝他們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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