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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寫詩的一點之我見

(2020-08-08 09:14:11) 下一個

 

    首先聲明:我不是詩人,也不是文學評論家,甚至連文科畢業都不是。讀讀詩詞,僅是茶餘飯後的一點愛好罷了。近來,我瀏覽了幾個文學網站中的詩歌愛好者專欄。其中不乏一些妙語連珠,靚麗清新的佳作,但也有很多上升空間很大的詩詞。我把這些詩和前人的詩對比一下。體會頗深。撰此小文,以飱自己。絕對沒有妄薄自菲,貶低廣大網友的意思。我知道,大家並非詩人,寫詩隻是茶餘飯後,自娛自樂而已。

    先看一首網友的五言小詩,題目為詠雪。
                      
               白絮隨風飄,
               銀花落逍遙。
               輕紗漫天舞,
               玉片瀉滔滔。

    作者為了避免平白直敘,故意不用“雪” 一字,而是用了“白絮,銀花,輕紗,玉片”, 但是這幾個詞語就是雪的代名詞。它們完全是一回事。作者又是怎樣描寫雪的呢?隨風飄,落逍遙,漫天舞,瀉滔滔。這又是極為類似的動詞。所以,整首詩雖四句,實質上就一句: 雪在飄。好在作者隻寫了四句,如果寫了幾十句,豈不成了同義詞字典?

    這種寫法並不是個別的。除了同義詞外,相近詞, 反義詞也大量應用,不經過對意境的推敲,便填塞在詩的各個地方,尤其是三四,及五六句的對仗之中。對仗本是律詩,絕句中的重要修辭方法。它能拉開空間和時間的距離,給人以遼遠壯闊的感覺,或者使詩意自然轉折,再或令意境漸進等。但對仗一旦出現固定化,程序化,詩詞便立刻變得僵死,枯燥,再無意境可言。比如寫月亮,前一句一旦出現“ 懸玉鏡”, 下一句必是“ 掛金盤”。寫船,上一句如有“千帆過”,下一句必是“百舸遊”。寫心情好,上一句如有“心花放”, 下一句必有“笑顏開”。寫祝福, 上句“人增壽”, 下句必是“福滿門”。寫身世,頭一句如果說“風飄絮”,那麽下一句自然是“雨打萍”了。按此套路寫詩,極為容易,可惜失去了詩詞的起伏,轉折,意境和創新。詩不再為詩,成了文字自動派生法了。現在網絡上出現了很多對仗查詢索引,平仄自檢等軟件,將來,電腦恐怕要代替詩人了。

    下麵我們再看看柳宗元如何寫雪的。

               千山鳥飛絕,
               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
               獨釣寒江雪。

    通篇二十個字。前十九個字根本看不到“雪”或同義詞。前兩句描寫了千山萬徑的寥廓與肅靜,而這正是大雪封山之冰雪世界出現的景色特點和氛圍。在這一片白茫茫,絕對幽靜,絕對沉寂的廣闊背景下,作者沒有馬上進一步寫雪的細節,而是輕輕點出了孤單的小舟和垂釣人。背景和人物互相襯托,對比。背景顯得更加遼闊,蒼茫,而人和小船則玲瓏剔透,為原本整個寂靜的畫麵增加了生機。最後三個字“寒江雪” 為點睛之筆,把背景和人物有機地聯係起來,既點明,加強了前二兩句的氛圍,又突出了垂釣人孤單,瀟灑,自行自素的形象。

    再看一首網友寫早晨風景的一首詩:

    欲覽晨光上小樓,
    明霞一派意悠悠。
    河沉碧落唯灣鏡,
    樹掛紅肥更石榴。
    拂過蒼顏風不冷,
    聽來豔曲調偏柔。
    平沙雁影無蹤跡。
    飛掠山前剩鷺鷗。

 

     作者目的是寫一片優美的晨景,所以他(她)把看到的東西盡量多地寫到了詩裏:小樓,朝霞,河灣,石榴樹,清風,曲子,和鳥。這些東西並列排在詩裏,每個都是泛泛的形容一下,並無細節,各種景物之間沒有互相呼應,襯托對比。造成一種意多而神散,羅列且雜亂的局麵。

    這是一首某網友寫泰山的詩:

     泰山石階通天都,
     十八盤上試捷足。
     古木舒臂探雲海,
     絕壁昂首吐飛瀑。
     林中青舍才品茗,
     寺旁舊碑又賞書。
     路途遙遙不覺遠,
     玉皇頂上看日出。

   這首詩出自一般愛好者,平心而論還是不錯的。雖然也羅列了很多東西,但起碼有時間上的順序,而且首聯的上十八盤,要登天都,和尾聯的不覺遠,最後登頂看日出是遙相呼應的。頜聯為正正對,正正對特點是無先後順序,對仗工整,顯得比較宏大。本詩該聯中的古木,雲海,絕壁,飛瀑既是泰山的特色,又是很有氣勢的景象,非常適合放在頜聯。正正對容易出現因過於工整而顯得呆板的情況。所以作者將其擬人化,融入了生機。舒臂,昂首兩個動作,加上“探 ”與“吐”二字,惟妙惟肖地與主角渾然一體,給人的感覺是古樹蒼勁有力,瀟灑自如地從懸崖伸入雲海。絕壁傲然聳立,中有激流瀑布飛馳而下,氣勢磅礴。正正對過後,詩便很自然地進入了流水對。流水對一般有先後順序,不要求對仗很工整,這樣本詩就從前麵宏偉正規的風景場麵轉為輕鬆,愜意的遊山情趣,在林中的茶館品茗聊天,在古寺的石碑前和誌同道合的朋友欣賞,探討書法與詩詞,這是多麽的休閑,從容呀!值得一提的是,作者把古碑說成舊碑,一是避免與前麵的古木重字,二是舊碑聽起來更親切,好像談論自己的祖先一樣。設想一下,如果本詩在流水對中仍寫其他高大上景物的話,很容易因為喋喋不休的重複而導致破壞已經烘托起來的氣氛,全詩則變得呆板無味了。 

  本詩雖然不錯,但當你讀了幾遍後,會覺得更像一篇普通的遊記,優美但意境不新,原因就是對景物的描寫雖美,但都在你的意料之中,讀後無驚奇,驚歎之處,回味自然有些寡然了。

  自古以來,有很多文人寫詩歌頌泰山。其中最著名的是杜甫那首“望嶽”。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
          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
 
  作者開頭先以自問自答的形式拉開了序幕。“夫如何?”,一句看似平淡的問句過後,緊接著瞬間了爆發了令人震撼的廣闊宏大場景:齊魯青未了。齊魯交界處的泰山,高大遼遠,蒼蒼的山色籠罩了齊國,魯國全境。這種不直接具體地描寫其山高度而用遠視角來烘托的寫法,達到了一般性形容的手法無法比擬的效果。而且,這句話是不能挪用到別處的,無人能繼,因為齊魯已經限定了地點。

  場麵爆發了一次後就不能緊接著再爆發了,那樣反倒會失去力度。所以詩人轉而發出感慨:造化鍾神秀。這樣的崇山峻嶺隻有天地有意,才能造就出來。狄更斯第一眼看到尼亞拉加大瀑布時,說到“我感覺我來到了造物主身邊”,就是這樣的感覺。

  山的南麵由於麵對太陽,稱為陽,北麵則為陰。這本來是普通的名詞,但詩人獨運匠心,用“割昏曉”一詞,從另一個的角度,側寫了泰山的氣魄與力度。一個“割”字,形容泰山由於高聳奇峻,把陽光切開,形成不同的氣候。山的南邊陽光普照,鬱鬱蔥蔥。山的北麵則霧嶂森森,暮色蒼茫。自此,杜甫隻用了二十個字,便出神入化地用半實半虛的獨特寫法,刻畫了泰山那攝人魂魄的景象。

  接下來的頸聯,詩人才轉入二個細節,自然過渡到近距離的觀察,並把自己的活動和情緒寫進了詩裏,同時又為尾聯的絕響做鋪墊。日間山巒雲騰霧起,使觀者胸懷激蕩。傍晚天空歸鷹盤旋,令詩人流連忘返。

  從詩中可以看出,詩人並沒有登上頂峰,這就給最後二句留下了充分發揮想象的空間。“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 抒發了詩人誌在登上頂峰傲視群山的誌向,也同時表達了詩人意在從人格上達到泰山之高度的願望。表麵上仍在說山,其實已在說人了。實為千古絕唱,

  全詩雖寫泰山,但並沒有羅列一大堆景物如何如何,而是緊緊圍繞著“高峻宏偉”的立意,用遠近結合,虛實兼顧,物我相融的手法,歌頌了泰山的偉大,又表達了詩人:“泰山高,我誌亦高” 的情懷。

   除了寫風景以外,還有大量的詩側重在借題抒懷。所借之題可以是景物,人物,節日,典故,事件等。所抒之懷可以是思鄉,離別,懷才不遇,感悟等。

   這是一首網友的思鄉詩:

   歸舟慢槳隨月光,
   牧笛漸遠還悠長。
   霜打薄衫中秋夜,
   怎忘丹陽九曲鄉。

   這首詩顯然是作者想象自己回到古時,看到田園晚歸的景象,從而抒發思鄉情懷而寫的。全詩字麵上還是很美的。頭兩句很好地烘托了當地人晚歸的景象。“ 隨著月光一起慢慢飄蕩的小漁船", "悠長漸遠的笛聲”,描繪了一幅人們經過了一天的辛勤勞動,日落後慵懶,悠閑地回家的畫麵。與當地人從容的晚歸相比,詩人在外漂泊,孤單無靠,所以感覺“霜打薄衫”,不免頓起思鄉之情。詩人的家鄉在廣東湛江一帶。丹陽這個地方附近有一條河名為九曲河。所以詩人把它的名字重新組合,稱為“丹陽九曲鄉”,從而在字麵及韻律上都起到了美化的效果,但這一句也是敗筆,因為直接點出了正在思鄉。文字和意境一起嘎然而止,無有延伸。如果後兩句做個小改動,變成以下的句子,我們再體味一下:

   歸舟慢槳隨月光,
   牧笛漸遠還悠長。
   霜打薄衫忽覺醒,
   此非丹陽九曲鄉。

  這樣,後兩句就描繪出詩人忘情地望著晚歸的人們,想象他們回家後坐在溫暖的小屋裏,與家人共進晚餐的情形。不知不覺中,詩人陷入了仿佛自己也回到家鄉,與親人圍坐在夜爐旁說話的溫馨幻想。可惜一陣冷風吹過,打透了詩人的薄衫,也打破了詩人的幻想,使其突然意識到這裏不是家鄉,從而湧出一股更加強烈的思鄉之意。詩經過這樣的改動,就變得更加真實,動人,給讀者想象的空間頓時擴展了很多,餘味自然延綿悠長了。

  以物寄情的詩也很多,下邊選兩首網友寫端午節的詩:

   四角尖尖青葉長,
   紅棗豆沙掛砂糖。
   品粽今日追思遠,
   遙想昔年汨羅江。

  這樣的詩在網友的作品中並不少見。前兩句猶如普通的謎語,平淡無味。後兩句直接落入套路,平鋪直敘。我在此不想做太多的評論。筆者應該先去讀一讀“唐詩三百首” 等普及讀物,學會如何欣賞唐詩,知道什麽樣的詩才算好詩。

   另一首:
 
  昔在咫尺今隔洋,
  慈母角粟兒難嚐。
  昨日長風傳萬裏,
  青葉不改舊時香。 

  筆者也在端午抒情,但繞開了思念屈原這一最常見的話題。把吃粽子和兒時的生活聯係在一起。昔日媽媽包粽子,孩子歡喜地吃粽子的場景是那樣的親切,又是那樣的可望而不可及。在強烈的思念之中,筆者運用了誇張想象的手法:有情的風把媽媽手中的粽葉的味道隔著萬裏大洋吹送過來,原來味道還是那樣如舊地香甜,昔日的一幕幕也在記憶中展開,思念媽媽,思念家鄉之情油然升起。全詩沒有太多著墨寫粽子,也沒有直說思念,但後兩句卻勾起了人們“舊時香” 的無限感懷。

  借典故,人物抒發感慨和議論的題材也比較常見。

  寫貂蟬

  身世卑微獨寡歡,
  朝堂歌女兩何幹?
  可憐一出連環計,
  多少須眉空自歎。

 寫典故的詩一定是給懂的人看的,因為寥寥幾句詩不可能把典故給不懂故事的讀者說明白。關鍵是懂典故的人自然知道它的含義,如果詩人僅僅提起典故後再解讀其意,那麽對讀者來說幾乎無任何新意,除非把典故和其他元素結合起來,形成一種新的感覺,或者把原來已有的感覺提高到一個新的層次( 如蘇軾的赤壁懷古)。上邊的詩圍繞著貂蟬和連環計沒有說出任何新的東西,也沒有把原來的意義加以提高。如果把該詩翻譯過來,就是“貂蟬的故事令人感歎”。

  對比一下另一首也寫美人計的詩:

 一代傾城逐浪花,
 吳宮空自憶兒家。
 效顰莫笑東村女,
 頭白溪邊尚浣紗。

  生於鄉野的少女西施,由於有著傾城傾國的美貌,被選中卷入政治鬥爭,從而被推上風口浪尖。大富大貴,出人頭地必然伴隨著深宮寂寞,甚至險象環生。一句“空自憶兒家“,道出了西施無奈而孤獨地對自己生命的追問。寫到這裏,筆者並不停留在西施的故事上,而是筆鋒一轉,提出了生命的另一種形式。鄰家的東施由於其貌不揚而無有榮華富貴的機會。她在鄉間作了一輩子普普通通的農家婦女,一生清貧,平凡但平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頭發白了,仍和同伴們一邊談笑,一邊在溪邊浣紗。她靜靜地完成了生於斯野,長於斯野,老於斯野的天命。難道這不是一幅偉大而動人的畫麵嗎?設想一下,如果筆者寫完前兩句後,仍然接著寫西施的情感,如寂寞,思鄉等,整詩便失去了新意和啟迪,落入俗套。
 

   寫到這裏,我並不是想說寫詩一定要句句要避免順其義而直敘,議論和感慨。前人說過的東西,我們照樣可以重複,但一定要有新的生命在裏邊,或在表達方式上,或在情感的角度上,或在用詞的精湛程度上。如“ 海內存自己,天涯若比鄰”,“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這樣的句子,雖然近乎直敘,但以其精湛絕倫的文字,推心置腹的情感打動著一代又一代人。

   所以,詩實質上是由兩部分組成的。一部分是讀者直接看到的文字,另一部分是文字結束後給讀者帶來的衝擊,使讀者手雖釋卷,卻若有所思。
   
   詩的靈魂是美,而美本身存在於天地之間,不是我們創造的。我們要做的是:觀察和發現美。正如“陰陽割昏曉”一樣,它自盤古開天就在那裏,但並不是人人都能體會到的。為此,陸遊一語道破天機:“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寫於二零二零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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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victorwang0000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一掛閑雲有似無' 的評論 :

謝謝,其實完全是個人粗淺的理解。
一掛閑雲有似無 回複 悄悄話 拜讀!學習了。大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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