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小孩的心願,真有點兒意思。與其說是心願,還不如說是幻想。當想要一件東西卻又得不到時,便很快開始幻想起來。想象自己已經擁有了那樣東西並盡情地享受著。於是,身心完全沉浸在幻想的快樂中。這和成年以後的物欲大不一樣。因為後者往往伴隨著焦慮和痛苦。
一九七三年我剛剛上小學。那時候,電視機還未進入中國尋常百姓家。小孩子根本不知道電視機長得啥樣兒。隻是聽說那是一個能演電影的神秘盒子。有一天,大院裏傳出一條爆炸性新聞:後院的老李家自己組裝了一台9寸黑白電視機。每天晚上都演故事片。當時我是多麽好奇和羨慕哇!巴不得去他家看一眼。但那是絕對不可能的。老李家放電視時大門緊閉。我和幾個小孩隻好在他家樓下。一麵側耳聽著從窗戶傳出模糊不清的聲音,一麵仰望著從窗戶伸出的羊角天線。不知不覺地,我的思緒便飛到了屋裏。仿佛看到了電視機上的神奇畫麵。時間長了,惹得人家很煩。一次,我和幾個夥伴正聚精會神地聽著,突然,一桶冷水從窗戶裏潑出。把我們幾個澆得落湯雞一般。我們四散奔逃,回到各自家裏。可我還是忘不了電視的事。心裏癢癢的。但不一會兒,我就找到了解脫的辦法。我弄來一個方紙箱。把舊畫報上的各種圖片剪下來貼到紙箱的四個麵上。然後轉動紙箱,仿佛老李家的電視機就是這個樣子的。我越玩越高興,竟咯咯地笑出聲來。後來,我和幾個小朋友自己動手做了個“土幻燈”。我們把一個方紙箱的正麵開一個三寸見方的小窗。後麵開一個小圓洞。兩側各開一個扁口。把平時收集來的透明塑料板一塊塊連接起來。上麵用細毛筆畫一些人物,動物什麽的。然後插入側麵的扁口中。天黑以後,我們便把紙箱搬進樓洞裏。用手電筒對準後麵的圓洞。按下開關。一道光柱射出來,把塑料板上的圖畫放大投射到白牆之上。頓時,我們一起歡呼起來。後來,我們對“土幻燈”不斷進行改進。幻燈片掛在帶搖把的鐵圈上。幻燈內容也豐富起來,有神話,有動物寓言,有戰鬥故事。打開手電筒,轉動搖把,儼然成了一個“小電影”。我們的小電影名氣越來越大。更多的小夥伴加入進來。每天晚上,那個黑黑的樓洞便成了我們溫馨的影院,充滿了孩子們的歡聲笑語。我們貧窮而又快樂的童年,就在這裏一幕幕地上演著。
除了玩,那時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吃上一點香噴噴的東西。七十年代初的中國十分清貧。城市裏按人頭發供應票。買什麽都憑票。每人每個月隻能買半斤肉,三兩油。糧食基本上都是粗玉米麵和高粱米。天長日久,肚子裏一點油水都沒有。鄰居不管哪家做一點帶葷腥的菜,所有人都能聞出來。
記得有一天,鄰居家的小朋友王小明告訴我,他媽媽有時給他做“油鍋餅”。具體做法是用純白麵擀成薄餅,在鍋裏用油炸,撈出來後把一根香腸放在上麵,然後卷起來吃。天哪!這簡直不可思議!白麵餅,油炸,香腸,單獨拿出哪一樣都叫人饞的流口水。把三樣合在一起吃,這真是盡極奢侈了!從此,“油鍋餅”便成了我的夢中美味。王小明也就成為我最羨慕的人了。
在那貧窮的歲月裏,我們最大的盼頭就是春節。俗語道:“窮年不窮節”。平日不管怎樣節省,過年時家家都要發一把狠。痛痛快快地吃上幾頓。一進臘月,大人們便逐漸忙了起來,置辦年貨。有豬肉,牛肉,雞肉,還有魚。政府在過年時供應寬鬆一些,同時還賣一點點“細菜”。一家一小袋,封好。裏邊有木耳,幹蘑,黃花菜之類的,十分珍貴。那時沒有冰箱,幸好東北的冬天極冷。家家戶戶把年貨放在網兜裏,掛在窗外。一定得綁的結實,以防小偷用長鉤子摘了去。過年時讓我最解饞的要數扣肉了。奶奶按照農村的做法。把一大塊帶皮,肥瘦相間的五花肉放在鐵鍋裏。加滿水後放花椒,大料,桂皮,蔥薑,醬油,鹽,味精等調料。然後用小火慢慢燉幾個小時。直到肉爛的用一根筷子就能輕輕捅進去。肉燉爛後便撈出來晾著。這時,奶奶會盛一碗煮肉湯給我喝。好家夥!單是這湯就讓我過了好大的癮。等肉涼透以後,奶奶用快刀把肉切成薄厚均勻的大片。肉朝下,皮朝上,扣在一個大碗中。加醬油,蔥花,薑末,上籠屜再蒸一陣子就好了。等掀開鍋蓋時,一股衝天的香噴噴撲鼻而來。我頓時覺得肚子裏要伸出手來。實在是再也等不及了。奶奶不慌不忙地端著扣肉進屋,放在木桌上。我跟在奶奶後一溜小跑。就等著媽爸一發話,便開始享受著一年裏隻能吃到一次的美味佳肴了。
過年不僅吃得好,玩得也過癮。大人會給兩元錢讓我買幾掛小鞭兒和煙花。小鞭兒從不舍得成掛放,而是一個個拆下來慢慢地放。大年三十晚上,我和幾個小夥伴興奮地聚在一起。在樓前屋後四處走,邊走邊不斷地把小鞭扔向空中。看著小鞭在空中炸響,真是又高興,又心疼。心疼什麽?放一個少一個。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有一次,當我把所有的鞭炮展示給小夥伴看時,他卻不屑一顧地說:“這算什麽?我表哥十八歲了。今年上了班。一個月賺十多塊呢!他買了十掛 “花皮炮”(一種較高級的鞭炮)。用竹竿挑著放。他還買了帶四個兜的軍裝。下邊一個兜裏裝滿了“二踢腳”( 能炸雙響的爆竹)。另一個兜裏裝滿了肉包子。上邊的兜還有五塊錢壓兜呢!”。我愣愣地聽著,想象不出人長大了,賺了錢是一種啥滋味。
八十年代初,我也長成了十八歲的大小夥子。可還是沒有賺錢。讀大學是很辛苦的。不可能隨便亂花每月三十元的生活費。那是媽爸辛辛苦苦攢下來的。可在這個年齡,對物欲的追求已經變得強烈且持久。是無法用小時候的精神勝利法就能打發走的。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天逛家電商場。看到一套高級組合音響和大電視。高傲的營業員一手拿著光芒四射的激光唱盤,一手把上寫著“高檔商品,禁止觸摸”的警示牌扔到顧客麵前。一位顧客怯生生地問:“請問這套音響加電視多少錢?”那營業員回過頭來,板著臉,斜著眼,仿佛要把那位顧客倒過來看似的。然後,從牙縫裏慢慢擠出兩個字“四萬!”。哇!如此的昂貴!要知道,那個年代,學徒工的工資每月隻有十九元哪!從那一刻起,我在心裏暗暗發誓,將來一定買一個比這個還好的音響。而現在,當我寫下這些文字時,我就坐在家裏寬敞的家庭影院。背投的大屏幕潔白如雪。美國的BOSE音響雄渾有力。但我不知道哪一個曾給我帶來更多的快樂,是眼前的這套高檔家庭影院,還是遙遠的過去,那個簡陋的“土幻燈”?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盤點兒時的心願,青年時的物欲,當我鬢角斑白時,都一一成了現實。一樣樣實實在在地擺在我麵前。讓我坐享其中。但有時,我忽然覺得我擁有的一切好像一個天文數字中排列整齊的一大串零,而我真正缺少的卻是最前麵的那個“1”。也就是我曾擁有的,卻永遠失落的那顆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