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說的我們這一代人,首先是指1940年左右出生,現在70歲左右的人,而人群範圍基本指城市的人。如果再縮小範圍,可以是城市中政府和國有單位的一群人。說“一群人”不好聽,所以就廣而概之,再這裏用了“一代人”的大概念,難免有些以偏概全,但是這一群人的存在卻是真實的。這群人現在都是七十歲左右。孔夫子說:七十而隨所欲,不逾拒,應當是人生最灑脫的階段。要想灑脫,理應對過往的人生做一梳理,可以剪不斷,但要理而不亂,以便灑脫的邁向人生的新階段。
“幸福”現在已成為一個時髦的話題,媒體和專家經常討論和分析,各地更有幸福指數來衡量,但是因為感受和理念的不同,相差甚遠。金錢多少,常常被人們視為幸福的重要指標。但一些相對並不富裕的地區和國家,人們還感到很幸福,而一些相對富裕的地區和國家,人們卻感到不幸福,因此錢也難成為幸福的金標準。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樣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回顧和梳理我們這一代人的經曆,發現正相反,大體上不幸的情況基本上是相似的,幸福卻各有各的幸福。
先說不幸。
這一代人都經曆了基本相同的不幸的人生階段。
1 戰亂的童年:從出生,就開始經曆戰亂。從對日抗戰,到國共內戰,曆時十餘年。在槍炮聲中,度過驚心動魄的童年。
2 動亂的青年:進入青年時代,戰亂剛停,百廢待興。剛有成效,卻頭腦發熱。鼓足幹勁,人定勝天,畝產上萬卻無法填飽肚皮,從反右到文革十多年的運動,人們批來批去,鬥來鬥去,發現最後都多少受了點傷,並耗費了不少精力和時間。當十年動亂結束時,發現自己青年已過,人到中年。
3 忙亂的中年:混亂和失落中進入中年,改革開放大潮的推動,各個階層的人們都在尋找自己新的社會定位,利用自己的優勢,尋找機會和漏洞。當官下海,投機發財,下崗失業,社會出現大流動大分化。這一代人在這個大潮流中,雖然也想改變自己,但觀念陳舊,思想保守,不願意離開鐵飯碗,不願冒險,大多數人還在原來軌道上順勢而行。雖然也忙亂,但社會地位變化不大,甚至不少人下崗失業落入社會底層,當然也有人升遷致富,但人數不多。因此,這一代人,雖然改革開放也帶來了經濟實惠,但心懷不平,總處在急躁不安之中。
4“心”亂的老年
“忙亂”中進入暮年,雖然溫飽有餘,但身體已衰,過去樣樣靠單位,這時樣樣都市場,費力,費錢,也費心,不太適應。子女長成,卻麵臨激烈的社會競爭,也要為他們操心。孫輩出生,要為他們入托入園入校操勞,關心。年紀越高,身體多病,又常常為自己和老伴的健康擔心。總之,心總是難以平靜,心亂難收。回顧過往歲月的不幸,就一句話,怎一個’亂’ 字了的。
再來說說幸福。
這一代人也是幸福的,雖然童年有戰亂的記憶,但已多年無戰亂之擾。中年之後,趕上了改革開放,經濟振興,生活富裕,不再為溫飽發愁。這隻是一些基本條件。前麵已說過,幸福各有各的不同,因此這一代人的幸福情況差異很大。有的事業有成感到幸福。有的高官厚祿感到幸福,有的發財致富感到幸福,有的兒孫滿堂感到幸福,有的各地旅遊幸福,有的繼續幹活幸福,有的給兒子打工幸福,有的錢少,卻心理健康也感到幸福。這裏更多的是說退休之後的感覺。這一代人退休前的情況大體相差不大,幸福指數不高,但大家均衡,卻也並不太感到不幸。但現在社會貧富懸殊,分配不均,權錢交易,腐敗叢生。中國人“不患寡患不均”,因此這一代人又對過去“貧”而“平”的社會狀態有懷舊情緒,這卻又是這一代人更大的不幸。
民以食為天,吃當然很重要,人類吃的結構經曆了漫長的變遷,但這一代人,幾十年吃的變化,卻像經曆了數千年,其變化之大,不是能用一篇文字說清楚的,這裏隻提綱挈領的歸納一下。這樣的變化又與中國百年來社會的急劇變化聯係在一起,吃的方麵往往也反映了當時社會的狀態,是一個小小的縮影,但卻是天大的事。
這一代人,出生於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經曆了童年的戰亂,青年的動亂,中年的忙亂,老年又在心亂中生活。經曆過社會的大變革,因此吃也隨著人生和社會的不同階段急劇的改變著,大體可分為:吃飽,吃好,吃藥三個階段。
吃飽:
青少年時代,正處於身體發育期,對吃的需求不僅是質的要求,而且量也必須保證,這是一生體質好壞的基礎。由於戰亂,更加天災人禍,在60年代,更是連基本的保證也達不到,經常處在饑餓的狀態,能吃飽飯就是最大的奢望,哪裏還考慮口味和營養。在定量供應,而又數量不足的情況下,終日為能盡量填充胃的空間忙碌,並且逐步發展成為一種學問和技術,如稀釋法,因為水不定量供應;增稠法,可以在同樣糧食的情況下,飯可以稠一些;還有發麵法等。這些都是增加虛量方麵的研究。另外還有小球藻,人造肉,代食品等新的食品係列發明。最近看電視,還了解到60年代搞原子彈的科技人員,研究用樹葉製造食品。看來那時的國寶級人才也吃不飽,不得不在正常的高科技攻關之外,搞點副業。而更多的技術是粗糧細做,如瓜菜代,鋼絲麵等。這些方法科技含量比較低,也易於推廣。總而言之,這些都是在糧食有限的條件下,通過補充水,空氣,和其他一些可吃的東西,來盡量填充胃的空間。這隻能多少緩解一下餓的感覺,當然談不上增加什麽營養。這一階段,糖尿病人肯定很少,反正沒有聽說過,甚至不知道有這種病,但過度的填充,缺乏真貨,人也就普遍浮腫起來。由於正在長身體階段,所以這一代人普遍瘦小體弱。
雖然物質困難,但分配相對公平。“貧”而“平”的社會,反而穩定。由於能保證最低限度的供應,大家並無太多的怨言。即使後來經濟好轉,但依然定量供應,吃飽飯一直是個大問題,所以很長階段大家對吃沒有更高的要求。
吃好:
進入忙亂的中年,雖然工作壓力增加,但改革開放,尤其是農村承包製的推行,糧食已經不是問題,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物質漸豐,副食的數量和品種也大量增加。票證隨之取消,人們終於可以放開吃喝。數量已不是問題,而轉向品種和質量。白麵大米,雞鴨魚肉,成為初期的追求,到後來是什麽好吃吃什麽,什麽奇怪吃什麽,什麽價格貴吃什麽,逐步升級,以此來彌補過去口味不滿足的缺失,想短時間就補回來,而且補得過量。請客吃飯越來越普遍,把飯館當做食堂,飯菜超量,再加上油水和酒水,雖然滿足了嘴的需求,而卻不在意身體的需求,結果,身高不長,肚子長,終於吃出了糖尿病,心髒病,血糖,血脂,血壓三高。我自己也加入這個行列。到這時才開始反思,為嘴傷身值得嗎?
吃藥
進入老年,不再為工作操心,但心也沒有平靜。為追求健康長壽,開始研究吃的學問。好像全國上下都在關注吃,於是各種學派,流派,中醫西醫,真說假說,泛濫於市,讓人們眼花繚亂,目不暇接,魚目混珠,難辨真偽。於是今天吃綠豆,明天吃大蒜,市場價格也跟著大起大落。各種營養品也分不清是藥品還是食品,大量上市,價格驚人。吃飯到這時已從滿足胃到滿足嘴,再到了一種滿足心理需求的階段,好像不如此就是落伍,就影響健康。大家相互坐在一起交談,也是互相推薦。知識越來越豐富,錢也花得越來越多,並不吝惜。老伴尤其信這個,吃飯跟著流行走,各種營養品跟著廣告走,花樣快速翻新。於是就進入一個飯當藥吃,藥當飯吃,藥食同源,藥食同吃的年代。這樣,我們粗茶淡飯,吃糠嚥菜,重新回歸到過去困難時期,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還沒有吃了幾天可口好飯,就又苦澀難嚼,食欲大減。用低糖,低油,低鹽來對付高血糖,高血脂,高血壓,三低對三高。飯菜食而無味,味覺更加衰退。吃飯已經是一種儀式,甚至成了一種負擔,失去了人生的最大樂趣和享受。
雖然經濟條件改善,吃的開支已不是問題,但是糧食是粗比細貴,副食是菜比肉貴,各類營養品更是價格驚人。冬蟲夏草竟貴如黃金。這樣吃飯再加吃藥,退休金中“兩吃”成為重點開支,其他需求就放到其次,能省則省,非常小氣。當吃從滿足胃和嘴的生理需要,發展到滿足一種精神和心理需要時,已近似於僧人吃素的境界,成為一種信仰,而到底什麽對身體有益,自己也難以判斷。但一個不爭的事實卻是,青年時經曆了吃不飽飯的饑餓療法,中年後經過營養追加,老年後采用藥食混搭的這一代人,平均壽命確實比上一代人長了不少。當然原因恐怕不止在吃的方麵。
我們這一代是低工資的一代人。60年代初參加工作,工資很低。一年轉正,提高幾塊錢,然後二十年沒變動。當改革開放,工資開始調整,增加了一點,但數量很小。到90年代後期工資大漲時,大多已陸續退休,退休時的工資也不高。而且這一代人工資差別很小,大家基本上一個樣,成為低收入人群。尤其從企業退休的職工,更是貧困階層。
初始工資:(轉正工資)
六十年代工資製度不複雜,各單位有一套工資製度,是全國統一的,主要依據是工種崗位,除基本工資外,有些工種,因危險或艱苦有一定勞動補助,但金額不多也不等。除此之外,由於地區不同,標準也不同。總之,上級統一規定,不能隨便改。照章辦事,倒也透明。50年代有一定的工資調整辦法,工資調整正常進行。但60年代初經濟困難,工資凍結。後來又文革十年,就完全停頓。長達二十年工資未動。因此60年代參加工作的這一代人就以初始工資,工作了二十年之久。由於初始工資都是最低等級,因此,這一代人,就從二十多歲直到四十多歲,在人生最能幹的一段,應當收入最多的年齡,卻以最低工資工作了二十年。而初始工資的差別也保持了二十年。
我們那時學生包分配,入廠有實習期,一年後轉正。工資按中專,大專,本科確定,不分工種職務。每個級別工資差約7-9元不等。我和老伴61年大專畢業,轉正工資47元,拿了二十多年,即使我升任大型企業的總工程師也沒有改變,直至八十年代中期。因此,初始工資決定了這二十年的收入水平。幸好大家差別不算大,也不用攀比。當然這種幹多幹少一個樣,幹好幹壞一個樣的二十年大鍋飯,吃得大家也越來越窮。
低工資下的生活
工資不動,物價倒還穩定,也二十年基本不變。因為實行定量供應,最基本的生活還能保證,但家庭人口二十年肯定變動。這一代人從單身到結婚,然後生子,沒有計劃生育,孩子就不隻一個,負擔就越來越重。幸好那時養子成本很低。廠裏托幼免費,隻有吃的費用;如果確實過不下去,工會還有點救濟解困;如果企業大些,能分到宿舍和一點床之類的用品;洗澡,理發發票;看病不交錢。總之工廠管得不少。所以賺錢不多,省錢不少。低工資廣福利,大家倒也心裏踏實,反正一切靠單位,鐵飯碗也有優勢。我有三個孩子,所以分配了三居室宿舍。我們夫妻兩人工資不足百元,養活五口人也還過得去。當然也學會裁剪和縫紉,給孩子們做衣服。各方麵必須精打細算過日子,每月先把供應買齊,再決定其他開支,能省則省。而當兩個兒子都上大學時,兒子們在大學也根據家庭收入,經濟狀況,分別享受助學金。我和老伴拿一個人工資給他們上學,留一個人工資家用。那時剛恢複高考,學校收費很少,又有助學金,百元工資要供兩個大學生,一個高中生,雖然困難,但還能支撐。如果放到現在,雖然工資也漲了不少,但供他們上學絕對不行。因此,那時的長期低工資,也有低工資的辦法。大家也過得去,好像比現在社會穩定。小偷很少,因為大家都窮;權錢交易沒有市場,幹部也就廉潔奉公。但這種平均主義大鍋飯卻阻礙了生產力的發展,國家經濟也走向崩潰的邊緣。
工資改革:
改革開放,生產恢複發展,有條件改變長期低工資的狀態。況且,大鍋飯,平均主義不利於經濟發展,因此政府開始進行工資改革。開始還是按原來工資製度往上調,基本上依然是平均主義一起調。到九十年代,實行職務工資,工資才逐漸拉開距離,而且調資幅度加大,頻率增加,工資上升也快。我由於是局長,按職務就一步到位,一下升了不少,與低職務的就拉大距離。企業高工也按相應行政職別調高工資,這樣我和老伴的工資在62年轉正工資凍結二十年後,工資漲了好幾倍。當然物價也漲了不少,但畢竟工資漲得更快,再加上孩子們大學畢業,經濟狀況已經大為改善。我們這一代人終於等到二十年來第一次漲工資,但這時大家都已四十出頭,工作和賺錢的黃金時期已過,不能不說是一生的遺憾。但到九十年代後期,企業推向市場,職工工資由企業調整,企業的效益成為工資的基礎,行業和企業之間差別拉大。一些行業收入很高,一些企業甚至發不了工資,開始精簡職工,實行內退和下崗,而這批人,已年過半百,成了下崗和內退的對象,於是在剛剛經濟有所好轉時,拿著不高的工資回家,並沒有得到太多改革的實惠,而物價和各種費用漲價,工資已不能同步增加,成為收入最低的人群。如果夫妻兩人同時下崗,家庭經濟狀況就會嚴重惡化,如果再連這點工資也發不了,就會成批上訪。
而政府部門有財政保障,工資調整快,因此公務員開始吃香,考公務員成為國家第一考。國有大壟斷企業的工資更是高的驚人。所以這批人的落差感就更大。因此,現在改革收入分配製度,成為社會穩定的重要舉措。但既得利益改變不容易,難度不小。
退休金:
我們這一代人基本上在上世紀末退休,退休前雖然漲了幾次工資,但幅度不大。本世紀頭十年工資大漲時已退休,因此退休工資相對較低。尤其是企業退休人員,由於國家退休製度兩種機製,政府與企業的退休人員,退休金差距越來越大。同樣是高工,退休金差2-3倍。一些有貢獻的高工,拿著一千多元退休金,當然心裏不平。我和老伴都是高工,而我工資是她的三倍。當然有我曾當局長的因素,但也確實相差過多,她也心有不平。不過我們家,一家兩製,倒也能和平相處,但這個問題的確嚴重。老伴一個高中同學,在全國總工會當秘書長。他是人大代表,他以老伴為例幾次向有關部門反映,要求盡快提高企業高工的退休金。由於各地反映強烈,於是引起國家重視,近幾年每年給企業高工有所傾斜,老伴退休金也從我退休金的三分之一逐漸漲到現在的二分之一,據說還要增加,但沒有高級職稱的相對比較慢,問題依然還沒有完全解決。
退休生活
我們退休時,退休金雖然比較低,但退休後增長很快,這十年增長了約一倍,手中錢也富裕起來。這代人雖然工資低,但工齡長,因此多少都分到了單位的房子。雖然條件差,但一般地段好。住房改革時,以低價取得房產權,現在已大大地升值,有了不動產,有的價值不菲。即使不售不租,起碼省了房租。兒女已成家,大多不用父母在經濟上照顧。這代人過慣了艱苦的生活,對生活質量的要求不高,不買貴重的,隻買實惠的,節儉是終身的習慣。寧可擠公交也不打的。買點菜也要討價還價。雖然看病越來越貴,但大多有公費醫療,大的花費,還可報銷,所以也沒有太多後顧之憂。
這樣退休金不算多,但手中金錢不少,這批人成為銀行的重要儲蓄客戶,長期隻存不取。他們對自己苛刻,卻對子女舍得,尤其對第三代更慷慨解囊,大錢愛花在他們身上,而自己卻過著簡樸的生活。簡單的飯菜,老式的衣服,絕不追求時尚。他們曾經貧窮過,把錢看得較重,但又守財,不會生財,所以很少玩股票,也不賭博。但通貨膨脹,存錢貶值。可他們依然繼續把錢送給銀行,並不在乎漲還是落。即使想理財多賺點,也要買保本的。這就是這一代大多數人的金錢觀。
他們是低收入的一群人,但也是對改革開放很滿意的一群人。他們調侃自己是“白領階層”:不幹活能領工資,就是白領。他們並不在意,曾經二十年沒有增加過工資,卻小富即安。
這就是我們這一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