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年我被分配到太原毛織廠工作。63年末,廠裏通知我和一個老工程師去京津地區考察毛紡進口設備情況,說省裏有些外匯,要給太毛進口設備。當時,三年自然災害已過,經濟正在恢複。山西通過出口些地方特色的農產品賺了一點外匯,想到可以辦點事,先想到應該搞點毛料。我和老工程師一起去了北京,天津,第一次有機會了解京津地區毛紡企業情況,並首次接觸國外最新設備,大開眼界,收獲不少,回來後向廠裏做了匯報。64年初,廠裏通知我和老工程師一起跟隨省計委和紡織廳各一名處長去北京,參加引進毛紡設備的談判,這樣我們四人住進了省駐京辦事處。省計委的處長我認識,因為太原剛解放時,他參與接管晉生紡織廠分管財務,住一個院,還是鄰居,那時我還小,他和父親很熟,這次他是管錢的角色。另一位也是老幹部,是紡織廳分管勞資的處長。當時也不知道為什麽派一個管勞資的老幹部參與引進設備談判,可能他是管人的角色,不管怎樣,我們四個人搭了一個班子就開張了。
其實,主要工作由國家機械進出口公司管,我們隻提供些意見,比如設備性能,種類,國別等,供他們參考,而這些意見,也隻是我們先前京津考察的一點收獲。公司按我們的意見向外商詢價,也收到不少新的資料,而且數量越來越多,全部是英文的。
我隻懂點俄語不會英語,幸好老工程師英語不錯。他選了一些有用的翻出一些,我幫助整理成文件。但漸漸我感到不行,必須突擊速成英語才能應付工作。在學俄語時,我用循環記憶法突擊過單詞,因此,在京的半年中,每天早上記單詞,每天96個。當時學英語的書很少,是用一本俄語翻譯的英語書學些語法和讀音。可能是由於工作的迫切需要,有壓力,另外有好的方法,加上刻苦下功夫,英語水平提高很快,逐漸能看懂文件,到半年結束談判時,已經能依靠字典的幫助,翻譯一些資料。
因為主要工作在進出口公司,我們的工作亦不多,隔一段有點事,也大多是看些資料,說點意見,並不直接接觸外商,而兩位老處長更是無事可幹。計委處長還比較忙,主要是為他們計委的事,而紡織廳的老處長,就清閑的很多。他愛下棋,而且棋藝較高,一般人下不過他。有個年輕的采購員也長住省辦事處,閑來無事,常常來挑戰老頭,但總是輸多贏少,但他又不服,還常來挑戰,老頭說他不是對手,不屑一顧。年輕人於是采用激將法,說前一次對壘你輸給我了,你是臭棋。老頭惱怒,決定重來,以證明自己的強大。於是重新開張。當然年輕人還是輸,而到第二天,還是不認賬。口說無憑,於是老頭寫了記錄還讓他簽字,然後壓在枕頭下麵。但當第二天又來激將,老頭要拿出憑證辯解時,發現紙條已無蹤影,生氣之後,又重來過。我看到老少二人的相處,很有所感悟。他們在矛盾中和諧,在和諧中快樂,真讓人羨慕,而我和老工程師兩個確有點活得累,什麽也不會玩,也不開玩笑,嚴肅認真地工作。
我在四人中年級最小,他們親切的叫小柳,但更多的是想讓我跑腿。我分管他們的飲食,誰想吃什麽就得去買,於是錢和糧票就要分別記賬,定時結算。到進出口公司很遠,就給我買三元錢的月票,由我聯係,而我也用這三元錢月票在半年時間跑遍北京,到想去的地方玩,也很快樂。
不久,廠裏新派來一位工程師,他曾去蘇聯學習,是廠級幹部,黨員,我們平常叫他滿工,他一直是我的頂頭上司。他此來替換了老工程師。後來,據說是上級領導考慮到老工程師有曆史問題,不能接觸外國人,不得不調回,於是我們有了一個新的四人組合。
到談判後期,進行實質性討論,首先是多少錢辦多少事。我這才從計委處長那裏知道總數是90萬美元,除了毛紡外,還要進口點化纖設備,建一個化纖廠,兩家分配資金,具體由談判結果決定,實際由這位處長決定。因此,這時他每天精打細算,忙碌起來,並和我們討價還價,當然希望能省點錢。同時我們的任務也已變化,已不是給太毛進口設備,而是要建一個新毛紡廠,規模是4800錠。因為這個規模按當時規定屬小型企業,省裏有權批,這樣我們必須重新平衡計算,不斷變動方案,最終選擇性能和價格都比較合適的日本設備。
到這時,我們才正式參加談判,見到了外商。進出口公司的人主持翻譯,他不懂紡織,日本外商也不懂中文和英語,這樣外商說日語,由他們的翻譯翻成英語,我們的翻譯再把英語翻成漢語。翻譯們不懂專業,在經過這樣幾次搗騰,到我們聽時,已不知所雲。我們再提出回問時,又要經幾次搗騰,已經答非所問,有點雞同鴨講的感覺,很難溝通,效果和效率不好。好在我們對資料已比較熟悉,項目細則也已確定,價格的談判和外商的接待全由進出口公司負責,我們不參加宴會,不與外商直接接觸,倒也省心。當談判大體談定時,外商送我們的禮品是每人兩雙棉襪。於是我們帶著資料和幾雙棉襪打道回府,引進設備談判,才算大功告成。
由此想到現在的對外談判,已風氣大變。場麵宏大,出國考察,宴會禮品,甚至巨額回扣成風,再加上一些假洋鬼子從中斡旋,公私交易同行。我們那時突出政治,小心翼翼,收了幾雙棉襪都心有餘悸。幸虧日本人小氣,如果當時送點再貴重的東西,如何處置對我們將是個難題。對於半路召回的老工程師,經過和外商雞同鴨講的對話,感覺當時領導有點多慮。就算你想透漏點什麽,翻譯也說不清楚,況且老工程師也不知道什麽機密。但現在分析,領導們當時更多的考慮也許是政治正確,這涉及他們的前途。
進口設備簽約後我和滿工並沒有回廠,他需要參加各種會議,主要是匯報和研究建廠事宜。由於建這個廠是省長拍的板,所以各部門非常重視。我沒有參加這些研究,隻聽說了一些情況,比如選廠址,選在山西針織廠西麵的空地;設計單位由山西省建築設計院,這是山西最好的設計院。當然還有投資規模,以及各部門分工等。總之滿工天天開會,有時和我講些情況,但主要是上麵的工作。我輕鬆了幾天,但很快就緊張起來。當規模一定下來,首先就需要設備清單,工藝排列,而這些任務就落實給我。
最早確定的企業規模是4800錠。這就需要前後各工序都按這個能力平衡計算,還要保證相應的動力等輔助設施的能力等。而最主要的是,必須先畫一個工藝平麵布置,在廠房內劃分車間並排列設備和各輔助房間。幸運的是在前一段已經收集了一些相關的資料,但還必須重新計算重新布局,選擇更好的方案,並畫出機器排列圖。
由於第二天就又要開會討論,必須當天晚上畫出,第二天上班前交出草圖,於是我一夜不睡加班,趕工完成,然後交滿工,他去開會討論。會上不同人物會提出不同要求,統一意見後,滿工再會後交代,我就又晚上加班,早上交卷,這樣反複。為了能節約時間,加快進度,我就把各類設備按比例剪成方塊,需要修改成什麽先用手工編排,一切合適後再繪畫,這樣工作量就減少許多。也許是上級抓的太緊,天天開會,天天有變化,有時還有幾個方案進行比較,必須全部在當天晚上完成,而工作隻有我一個人,這樣滿工上白班,我上夜班,兩人連軸轉。滿工關懷我上夜班的辛苦,常常買電影票,讓我散散心,放鬆一下。我也就有張有弛的工作。由於工作越來越熟練,做一個方案也越來越快,工作並不緊張。
但在4800錠不斷修改完善,大體上確定時,上麵突然改變了規模,其要求是,第一期先排列4800錠,而廠房按一萬錠建,待第二期擴充成萬錠時使用,而且還要求,第一期就要把廠房基本布滿,參觀時不能看到大的預留空間,而在上第二期能力時,又不能大動原有的設備和廠房。提出這樣的一係列要求,本身就矛盾,而且不合理,簡直在難為人,但是下級還得服從上級,於是我接到任務後重新做方案。我為解決這些相互矛盾的要求絞盡腦汁,雖然難度很大,由於已經積累了大量的資料和經驗,方案搞得很順利,而且一稿成功,未作大的修改就通過了。後來在第一期工程完成時,確實參觀工廠看不到不合理的空間,當二期擴建時,隻推到幾堵牆,原有設備一個也不需移動,新機器排上去還非常整齊合理。一萬錠排列得天衣無縫,成為我的一個傑作。
我想提出這個要求的人,肯定是一個有權勢的領導,因為他能推翻多次修改已經成熟的方案,而且能決定工廠規模擴大一倍,更重要的是要蒙騙中央,因為省裏能夠審批的權限是小於5000錠。超過就需要報中央部門批。他的想法是,省裏先按自己的權限4800錠上馬,然後建成後再以擴建的名義報中央,最終完成一個萬錠的大型企業。當時我並不知道這個人是誰,隻知道官一定很大。後來文革中批鬥省長時,他其中有一個罪狀,就是欺騙中央搞了一個山毛黑廠。但我的感覺確實這人有魄力有能力。當文革後他重新複出,專門來山毛視察,還單獨問了我幾個生產管理方麵的問題。他對山毛有特殊的感情。我對他肅然起敬的同時,也對並不相識的情況下,當了他一個黑幫手而感到榮幸,因此對他也有一種特別的感情。
最終方案確定後,進入省設計院開始工廠設計。我負責全廠的工藝設計,這是整個工廠設計的核心,隻有工藝設計確定後,其他專業的設計才能進行。當時我手頭已有些資料,也很熟練。由於這是省的重點項目,院裏放的力量也很強,全部設計很快就完成了。就在設計工作還在進行時,工廠土建已經開工,而且速度非常快,選的都是全省最好的工程隊伍,不僅工程進度快而且質量也很高。山毛的土建工程質量在當年是很出色的,被評為優秀工程。當然,這也和省長有關。
從工廠設計到土建完工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可以說是高速高效。而下一步就是設備安裝。進口設備全部到廠,開箱清點,取出專業工具和資料圖紙。相關資料全部英文,廠裏也沒有翻譯人才,幸好在引進設備期間我突擊學英語,已能看懂這些資料,並拿著字典翻譯一些關鍵的內容,供安裝人員參考,並給他們講課。師傅們有經驗,學得也很快,這樣安裝工作的第一步還比較順利。
但是在要不要日本人來廠的問題上出現了波折。據說,在簽合同時,日方就提出可以免費讓中方人員到日本考察學習,當時就被中方拒絕。設備到廠後,日方又多次聯係,可派人安裝或指導,也是免費的,又被拒絕。他們又退了一步,要求自費來中國看一看生產使用情況,而且說得有點感人,說他們生產的這些機器,就好像他們的孩子,他們有感情,所以很關心他們在中國的使用情況。雖然他們懇求如此感人,最後還是被拒絕了。他們甚至連機器在什麽地方都不知道,“孩子”從此下落不明,失去聯係。到底是誰決定拒絕也不知道。本來考察,安裝,試車,按慣例和通常做法,均應由供應方負責而且免費,實際對方早已把費用打入總價格裏,用不用此服務,錢已付出。但那時是一個頭腦還比較熱的年代,三年困難時期剛過,破除迷信,自力更生,大慶精神成為主調。如果在對外交往中態度不堅決,就會被扣上崇洋媚外的帽子,所以在處理涉外事宜時,往往寧左勿右,並不關心經濟效益。我當時想,我們崇拜馬列主義,那可是比日本的東洋更正宗的洋,是不是也崇洋媚外,但隻是想想而已,並不敢說出來,因為已經因言論而吃過大虧。
沒有日本人的幫助當然還要幹,我也並不心虛,因為自信能在沒有日本人參與下把安裝調試搞好。這倒不是頭腦發熱,盲目樂觀,而是感到安裝隊伍素質很高。如果能把機器的結構性能搞清楚,安裝和調試就問題不大,而我對搞清楚機器的結構性能已有了入門工具——英語。於是我一個人到庫房,坐在開箱的機器旁,邊看資料,邊分析機器。日本機器自動化程度很好,但結構相對複雜,有些必須拆開分析計算,然後畫出圖,寫出一些說明。就這樣我把全部設備過了一遍。當大麵積安裝調試時,非常順利,都是一次完成,沒有出現失誤,一直到生產使用都很好。這樣看來似乎自力更生是正確的,崇洋媚外不對,但對既引進洋人設備,又拒絕洋人來安裝調試的心態,我還是不夠理解,到底這是崇洋媚外呢, 還是自力更生呢?好像前後都有矛盾。
80年代初,山毛又要引進日本設備,這時改革開放已成大勢,與二十年前第一次引進相比,政治掛帥已經由經濟因素所取代。合同談判,簽約,技術服務,出國考察等事宜都可按慣例進行,不再審查談判人員的政治身份,不再拒絕技術服務和出國考察,於是我有機會第一次出國。日方知道我們曾經引進過日本設備,所以非常重視,安排周到。我們詳細考察了製造廠,使用廠,討論技術和售後服務,收獲不小。後來日方在設備安裝使用中積極配合,工作進展順利。而這次出國也讓我第一次看到真實的資本主義,從而對崇洋媚外有了新的認識。它不應該隻是個反麵詞,它是對長期閉關鎖國思想僵化的矯枉過正。有點崇洋媚外可以讓人謙虛務實,如果再加自立更生,自強不息,可能更有希望。
由簡入奢易。歌舞升平紙醉金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