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年9月,我和小南畢業後分配到太原毛織廠。這是個閻錫山辦的老企業,當年進口了不少外國設備,在國內也算先進,雖然老了,但依然健在。我們班共有六個同學分配來廠,隻小南一個女的。廠裏先分配她到成品檢驗工作。我們其他幾個男生因為當時廠裏整頓庫房需要人,臨時去倉庫幫忙,基本上是體力活,比較勞累些。我回家與父母同住,小南一人住廠裏集體宿舍。那裏條件很差。那時還在三年困難時期,吃住艱難。父母認為,我們倆已完成學業並分配了工作,可以盡早成婚,把小南娶過門,他們不想讓她在外受苦。於是工作一個月後,
那時經濟困難,物資匱乏,一切憑票證購買。父母為小南準備了一套新衣服、一套被褥,雖然簡單但已是家裏盡力所為。我去書店買了一張風景畫,海上升明月,非常雅靜。小南喜歡大海,我喜歡明月,這是個完美景色。掛在牆上,父親也很欣賞。除此之外,沒有置辦任何家具用品,一切保持原樣。中國人結婚以婚宴為重,當時憑票吃飯,父親在晉陽飯店訂了一桌飯,可能算高價飯,60多元一桌,相當於那時我倆一個月工資總和。婚宴隻有雙方父母參加,並未邀請其他人。小南父母送我一塊上海表,百十多元,算是我們結婚最貴重的禮物。結婚那天,雖是11月中,天氣已冷。但那天天氣晴朗,日光溫暖。小南穿一件米色呢子上衣,頭發略加修整,用一塊手帕把長發打了一個結。我們徒步並行,從家走到飯店,像一次徒步的結婚旅行。我突然發現我的媳婦很美,並很奇怪,為什麽沒有早發現。 人們常說姑娘出嫁時最美,可能是真的,也許姑娘出嫁時的心情使得姑娘比平時更美麗。至於飯菜吃的什麽,我已記不清了。其後,小南父母在政協禮堂回請我和小南。政協禮堂是專為優待民主人士的特供飯店。小南父親有票,讓我們也跟著吃了一頓飯,當然飯菜質量比晉陽飯店好多了。其後,我倆到照相館拍結婚照。當時沒有彩照,黑白相也價格不菲。為保險起見,我們照了兩張二寸像,準備選一張好的放大,但兩張照的都不很理想,選了一張放大,影像又不夠清晰。當時條件就這樣。我們至今仍保留著這一張相,時時能回想起當年結婚的情景。
從這一天開始,我從父母房間搬到小南房間,開始了我們二人世界的生活。
我們在一個特困年代結婚,沒有舉行像樣的婚禮,在她最美的時光沒有穿上婚紗,沒有收到鮮花,更沒有鑽戒,但她並不覺得委曲,因為她得到一個更加珍貴的禮物--她有了一個溫馨的家,從此結束了她廿年來四處漂泊、缺少溫情的生活.
我結婚前曾寫過幾句話:
關山萬裏何其遠,故裏相接均未還。
北國綠柳南國花,柳暗花明巧相伴。
這首詩的意思是,小南生在南方,我生長在北方,我們曾經相距很遠,但我們的老家相鄰,故裏如此接近,但我們都沒有回過家鄉。 柳南是我們倆人姓名的兩端,我們千裏相逢,巧遇牽手,終於走到一起。
人常說婆媳是天敵,婆媳很難和睦相處,夾在中間的兒子常常會是個受氣包。
小南結婚前,父親就曾找她單獨交談了一次,詳情我並不知道,隻聽小南告訴我說,主要是講婆媳關係和相處之道。父親告誡小南說“你婆婆嘴厲害,你要有思想準備,但她心好,你也不必太在意”,大意是如此。小南就此表態,她一定會像母親那樣對待婆婆,和睦相處,請公公放心。結婚後,我們一直與父母一起生活,前五年在父親家,後十年在我們家,除中間有五年我們單獨居住外,前後近廿年一起居住,直到母親去世。兩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女人在一個屋簷下生活如此長久,而沒發生過任何口角,像母女一樣親密相處,簡直是奇跡。我們家被評為模範家庭,我這個兒子也成了好丈夫,並沒有成為受氣包,真是幸運。
當然能取得這樣的成果也並不容易。母親是個守舊的人,略識幾個字。她是個家庭主婦,但處事精細。她在大家族長大,儒家家教影響較深,規矩很多,而且嘴多愛說。而小南從小隨父四處漂泊,家庭不穩定,基本是住校與同學們在一起生活,缺少家庭生活經曆,也沒有做家務的能力,很不習慣那些清規戒律,而且小南性格直爽,直來直去,說話不留餘地。當這樣兩個性格和經曆差異很大的女人生活在一起,簡直猶如水與火一樣,更何況是婆媳,其難處可想而知。我曾經為此憂慮、擔心。父親為人親和,處事穩重而周全,說話不多,但能服人,有很好的人緣和威信,在家庭中不過問瑣事,但大事能做主。母親對父親很尊重,隻要父親決定的一定會照辦。因此,我把搞好婆媳關係的事情寄希望於父親。父親先知先覺,他知道自己在這方麵的作用和責任,預先和小南專門講婆媳相處之道,讓兒媳了解婆婆,並做好思想準備。估計他也一定已經做了母親的工作,肯定也講了不少建議。由於父親對雙方都預先做了工作,開局就很順利,並且使後來十多年的相處能夠由良好的婆媳關係逐步轉為類似母女的親情關係。我感到婆媳關係其實也是父子關係。如果父子能處理好自己在家庭的關係,承擔起相應的責任並發揮自己的平衡能力,婆媳這對天敵也許會變成母女而和睦相處。當然,如果父子加入戰鬥,在後麵出謀劃策、添油加醋,那婆媳之戰將越演越烈。因此,如果婆媳關係不好,父子也應承擔重要責任。
小南被娶進門初期,從吃飯開始就不習慣。這倒不是口味問題。她長期在各地生活,適應了各種口味,況且她對飲食要求並不高,困難時期更是隻要能吃飽就不錯了,口味不成問題。主要問題是母親吃飯要講長幼輩分、男尊女卑,尤其是吃麵條之類時,需要一碗一碗煮,再加當時燒煤糕,火不好,很難同時吃到飯,吃飯的順序當然是先父親後兒子,婆媳在後。媳婦尊重婆婆,於是小南成為最後,如果有客人時更是如此。最後的飯菜在數量和質量上就可想而知。我和父親注意到這一情況。我們先吃時,就盡量給她們多留點,不至於虧待她們。但小南不習慣,她倒還不是爭飯的多少好壞,而是從小後母就這樣對她,心裏有所不平,常常和我嘮叨。我雖有同感,但母親長期已經習慣,認為理所當然。我隻能使雙方妥協,創造條件盡量同時上飯菜,有時有一些好點的東西,就給她保留一些,類似於我們在大學時,她常常給我留一塊饅頭。好在我倆已工作,午飯從家帶,在工廠一起吃,那時就完全是平等的,而且老婆優先,她心裏也得到平衡。她認為隻要丈夫對她好,她能忍受一切。況且她結婚不久就懷孕,婆婆從此也另眼看待,家庭地位已超過丈夫,她也不再計較。那時我給職工代課,有點工資之外的收入,給她買點羊奶補充,她順利的生下了一個胖小子。有了兒子後,我們後來有了自己的宿舍。可是在她當家做主婦後,她卻繼續沿用婆婆的規矩,吃飯時依然先丈夫後兒子,最後才是她自己。她對這個規矩到底是反對,還是讚成呢?不好理解。當然那時她還沒有兒媳。後來她有了兒媳,但家風大變,這個吃飯的家規到小南為止,就這樣失傳了。這大概也是一個時代進步的縮影。現在社會普遍反而有婆媳地位倒置的傾向。婆媳還是應該平等相處,才能和睦。尊老愛幼的傳統還是應當提倡。
婆媳之間,除了家庭定位的矛盾,另一個矛盾是經濟問題。我們家一向經濟條件很差,父親靠微薄的工資除養活自己的老婆孩子,還要經常資助不少其他親屬。三個孩子幾乎同時上學,花費也多,家裏毫無積蓄。我倆結婚時住父母家裏,工資從第一個月起就全部交給家裏,需要時,家裏給些零花錢,我們也很節儉,花費並不多。當時正值困難時期,工資還很低,雖然我們工作後家裏經濟條件有所改善,依然還相當困難。小南從小失母,受過很多苦,對物質需求並不高,況且那時代物資匱乏,即使有錢也買不到什麽東西,而我們錢並不多,隻是全家把錢放在一起,抱團取暖,日子過得更容易些。我們家從來沒有因為錢而鬧矛盾,小南和母親婆媳之間也如此,因為他們都有願意為親人付出而不求回報的人品。
我們結婚後和父母一起共度難關,即使中間有幾年獨立居住,也互通有無,經濟上就是一家。尤其後來父親退職,沒有經濟來源來到我家後,作為兒媳,小南更是在經濟上從不虧待公婆,寧可自己節約,也要讓父母過得舒心。再加上姐姐、弟弟對父母的幫助,在那個困難時期父母倒也沒有遇到太大困難,但也從沒有享福。父母過早過世,沒有能活到改革開放年代,未能享受經濟發展的成果。當我們收入增加,衣食無憂時,常常感到遺憾和難過,他們在貧苦中度過的一生已無法彌補。
婆媳矛盾中,普遍還發生在對待第三代的問題上。當兒媳生出一個胖小子,婆婆往往對孫子疼愛有加,視為至寶,而媳婦雖然也愛子如命,但更關注他的成長與發展。兩人的關注和愛,方式與方向都有差別,媳婦往往認為婆婆溺愛嬌慣,不利於孩子成長;婆婆往往認為媳婦嚴管是虐待孩子,於是矛盾不斷。我們家也有這種情況,但情況有所不同,而且因為我們有兩個兒子,處理起來就更加複雜一些。
結婚一年後,我們有了第一個兒子,在那個困難年代,能生出一個白白胖胖的孩子真是不易。因為是長孫,全家都很高興。因為我倆都上班,工廠離家不近,每天我抱著兒子與小南一起擠公共汽車去工廠、送托兒所。由於母奶比較足,不必另外補充,所以孩子比較容易養,沒有費太大勁。老大近兩歲時,老二出生,雖然體重略輕,但也很健康可愛,母奶也充足。但六個月時,我倆參與籌建山西毛紡廠,需要帶徒工到北京工廠培訓,同時自己也學習。當年突出政治,組織決定必須服從,這樣老二在六個月時就隻好斷奶,由母親撫養。為減輕母親負擔,我們在北京學習期間把老大送到大舅家暫住。然而由於斷母乳過早,孩子不適應牛奶,消化不良,營養不夠,常常夜裏哭鬧,而且經常拉稀,身體不好,多病。母親當時已年過半百,其辛苦可想而知。直至半年後我們回來,母親和老二兩人都消瘦不少,我倆都很心疼和內疚。由於如此辛苦的付出,母親對二孫子就疼愛備至,處處維護。兄弟兩個爭執,當然是老大不對;吃飯時分點菜,也覺得老二太少;小南管一下老二,她也會認為是欺負老二。在這些小事上婆媳就常常意見不一,發生矛盾。我當然知道母親確有偏愛,但很理解。人付出越多,就越珍惜,理所當然。況且老大老二都是自己的親兒子,而老二因我們離開而受了不少苦。我們也應更關照他,偏一些就是平。這樣,我和小南逐步順應了老母親的心裏,隻要她舒心就好。又過四年後,女兒出生。這是小南最高興的事。因為她圓滿完成了婚前的心願——生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她好像先知先覺,提前實行了“計劃生育”。
由於是獨生女,又是老小,其珍貴程度就又超越了兩個哥哥。尤其是小南把她看作寶中之寶,偏愛有加,甚至到了不講理的程度。女兒小時候經常說的一句話是:“這是妹妹的”,可見其霸道。而這句話確也是她媽常常對兩個哥哥的教訓語言。母親也許還有重男輕女的老觀念,常常認為媳婦偏愛孫女,對兩個孫子冷落。老母親有微辭,經常也出麵維護兩個孫子,尤其是二孫子。我當然也疼愛女兒,也明知道小南確實有嚴重的偏愛,但她對家庭成員都付出了愛。她作為一個女兒,從小失去了母愛,她這樣愛自己的女兒,應當是她對自己的補償,應當理解而體諒,所以我同情和支持她。當然老母親也喜歡孫女,隻是她更偏二孫子。婆媳兩人各偏一個,留下一個老大,他就成為我和老父兩人的偏愛,因為老大是我的長子是他的長孫。這樣對三個子女的愛也大體平衡,都有些偏愛,也包容別人。孩子也各有後台,不同場合強弱不同,反而相安少事,因為都是至親。
母親出身大家庭,舊禮教和風俗習慣,讓她有不少講究和忌諱。雖然並不信教,但佛教影響她的言行,她對神靈的信仰也很虔誠。她這一切更主要是為了家人的平安健康,她感到這是她的責任,而家庭成員必須遵守這些規則。我們三個子女雖然知道一些,但不經意中經常犯忌,遭到批評。而她忌諱很多,我們也搞不清,而且並不在意,常常不當回事。
小南在過去的生活經曆中,這方麵沒有太多影響,使她在言行上沒有太多顧忌,直來直去,隨心所欲不受約束,與婆婆正好相反。當這樣相反的兩個人生活在一起時,其情況可想而知。這也是我婚前的一個擔心。婚前小南對母親的各種禁忌有所了解,但真正相處後,還是常常犯忌,雖然婆婆比較客氣,但總不會高興。但小南比較用心,逐步適應,後來反而比我還精通。她逐漸從被動適應而到主動請教,反而成了婆婆的好學生,反過來教訓我,我成了她經常指責的對象,難以適應。婆婆當然滿意,但我不滿意。我不太相信這些東西,認為有不少是迷信。到後來,她當了家,已經沒有婆婆的約束,但她好像已經取了真經,反而將各種講究和忌諱發揚光大,大力推行,比母親在時還厲害,我倆經常為這些事鬧矛盾。她好像心中有個黃曆,好些事要挑日子,如果犯忌就要生氣。她對數字敏感,買東西送東西、吃東西分東西,都有講究,必須是吉祥數而不能是犯忌的數。這使人防不勝防,我經常為此犯忌而認錯。如果是比較大的事,那更是必須她來決定如何選擇。說話用辭,稍有不慎,說出一些犯忌的話,必須要我改正。我多次和她溝通,想讓她有所解脫,但她認為她對全家的平安健康負有責任,要為家人祈福保平安,儼然是婆婆講給她的那些思想。她還認為我們家一切比較順利,孩子們都好,她虔誠的信仰功不可沒。而我和她相反,不太相信這些,常常為此發生矛盾。原來擔心的婆媳矛盾,逐漸化為夫婦矛盾,還真沒有想到她居然轉變的這麽快這麽大,好像換了一個人。她說這個家,原來靠老母親,現在得靠她支撐。我也不得以,隻好順從,承認她的權威和接受她的領導。有時想,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她沒當家時不受約束,而當家後認真負責的敬業精神,倒也值得肯定。隻是有些對下級要求過嚴,難以適應,我雖有反抗,但還得順從,一切都為了家庭安寧。
經過短期的婆媳相處的磨合,小南和老母親,已能彼此適應。常言道,兩好合一好,初期相處妥協最重要,雙方必須多從對方角度理解彼此的不同。老母親首先理解兒媳自小失母,她同情兒媳的不幸,諒解她不會做家務,言行比較隨意的習慣。她以母親的角度,耐心教媳婦做家務,如何處理家庭事宜。小南因為缺少母愛,現在有了一個溫暖的家庭,她熱愛這個家庭,願意視婆婆為母親。她也理解婆婆的言行,有時雖難接受,但出發點是為這個家、為她好,所以出現矛盾時,能夠緩解。再加上我們父子的協調配合,婆媳近廿年相處沒有發生任何麵紅耳赤的場麵。
她們進一步的感情加深,來自於對彼此相互的關懷。老母親體弱多病,每年冬天難過,除了日常照顧外還需要經常吃藥打針,小南就擔負起這個工作,除了家務還經常到工廠醫務所請大夫來家裏看病打針,但日子一長,大夫也不耐煩,因為母親不是職工。於是小南學會了打針,自己給婆婆打針治病,婆婆當然非常感動。而當兒媳有病,婆婆也關懷備至。有一年,小南鬧病,醫院查遍也搞不清原因,時間拖得很長。老母親承擔著家務和對孫子的照顧。在病難去除的情況下,她用祈禱為兒媳驅邪。她祈禱說自己年紀已大,就讓兒媳的病轉到她身上,讓兒媳健健康康的生活吧。這種舍己為兒媳的心態,甚至已超過一個母親。她已經把兒媳看作至親,相依為命,其重要性已經超過她自己。當兩個人都願意為對方無私付出,把對方看得比自己更重要時,沒有血緣關係更有何障礙。她們儼然是一對母女。
她們前後二十多年的相處,更是已經無話不說,毫無顧忌,已經不像婆媳,甚至把我當作外人,好些話不跟我說,好些事我不知道,她們倆人商量決定。我工作也忙,也不願過問煩瑣的家務,樂得自在。這樣家庭的一切就全部交給婆媳兩人,她們“二人轉”都解決的很好。身為兒子和丈夫的雙重角色,我卻從家庭中淡出。
她們婆媳在一起生活廿多年,沒有爭吵,沒有麵紅耳赤,可以說少見。我們家在單位是出名的好家庭,並評為五好家庭,她們婆媳和睦相處功不可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