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華住宅
在公共汽車站,我看見一個身穿純黃色長呢子大衣的女孩子,站在那裏好像正在給一個穿夾克的很帥的男孩子講怎麽找到某個地方,似乎那個地方很難找,女孩子一直在描述。冬天天氣很冷,男孩子雙手插兜,緊縮著肩膀,但女孩子好像一點也不感覺到冷。那個女孩子戴著眼鏡,長了一隻小巧的圓鼻頭,眼睛細長,像是一直在眯著,隻偶爾才會在眼鏡片後睜大一下。她的模樣不算好看,但我覺得特別可愛,於是在一旁一直悄悄地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她的個子不很高,但也絕對不矮,穿著一條黑色的緊身褲,一雙半高跟的黑皮靴,肩上還背了一隻小巧的灰色雙肩背的背包,因此,很可能她還是一個正在上學的大學生。
後來,那個男孩子好像聽明白了,但更像是聽的失去了耐心,他說了句什麽然後轉身就走了。女孩子還側身站在原處,依然仰著頭並不去看他的背影,大聲說:那個地方很難找。你找不到的。男孩子沒有回答,也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邁開大步走遠了。女孩子仰頭在微風中聽了一會兒,然後轉回身,低下頭,雙手仍然插在大衣的兜裏,但用力把大衣裹緊身體,開始沿著一條直線來回踱步,一邊踱步一邊搖晃著身體,偶爾搖晃過大失去了重心,便連忙調整幾步站穩,然後抬起頭向著汽車將要開來的方向駐足觀望。不斷有公交車開進站,但都不是她在等的。我依然在一直注意著她,心想她或許和我在等同一路車。現在她的樣子看來好像有些無聊。後來我要坐的公交車終於開來了。一些人聚攏過來,車門打開,我們依次上車。那個女孩子恰巧坐在了我的身邊。
坐下前她先摘下雙肩包,坐好後再把包放在腿上。那個包很小巧,癟癟的。車開起來後,我突然轉過頭對她說:你是醫學院的學生吧?女孩子顯然吃了一驚,我看見她的細長的眼睛睜了一下。她說:是啊。你怎麽知道的?我告訴她,因為我也是醫學院畢業的。當然那是很多年以前了。我又補充了一句。的確,那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時我也是一名醫學院校的大學生。後來我又讀了研究生,博士生,然後出國。那也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了。現在坐在她的身邊我不禁又回想起那些過去的時光,在大學的校園裏,在研究所那些不眠的實驗。我想如果在那個時候我或許不會喜歡身邊的這個女孩子。她不是很漂亮,脾氣又好像不小,臉上總有一副不屑的表情,就像剛才她給那個男孩子講解時,仿佛是在教訓他,仰著頭也不去看他,然後還對著他的背影喊:你找不到的,仍然不去看他的背影。不過現在這一切卻都讓我喜歡。很多年的時光總會讓我們發生一些改變吧。聽了我的話,她好像很好奇問我在哪兒畢業的?我說,是在協和讀的博士。她又問我現在在哪兒?我說在家裏,待著。然後為了讓她他能明白,我又解釋說,我在家裏寫些東西。她再次顯出好奇問我寫些什麽?我告訴她:寫日記。她笑了,好像了解到這一點就不再對我有興趣了,也可能她的笑並沒有什麽嘲諷或不屑的含義,隻是不相信我說的話,覺得我是在逗她玩兒和她開玩笑。總之,她聽完我的解釋就不再理我,低頭從背包裏取出一副耳麥,整理糾纏在一起的導線,然後把耳機塞進耳朵,插頭連接在手機上,開始聽音樂或者是學英語。她像很多年輕人那樣把聲音調的很大,即便是在公交車裏我也能隱隱聽見她的耳機中發出嗡嗡聲。我想要是她這時把耳機塞進我的耳朵裏一定會震得我抱住腦袋慘叫出來。盡管這個世界已經過於喧囂,但年輕人都喜歡熱鬧,他們喜歡喧囂,所以世界還會更加喧囂,會越來越熱鬧的。我轉頭看向窗外,車子開起來了,窗外冬天的街道在流動著。
我老了。剛剛辦理了退休。一個人在家。還有些不適應。我平時很少出門,每天躲在家裏寫日記。我發現我的日記裏有許多內容都是在回憶。把回憶或者每天發生的事情變成文字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並不能確定這些文字的真實性,但它們不是文學創作。我從來沒有想從事文學創作的衝動,認為自己在做著卡夫卡相同的事情。卡夫卡好像一直生活在焦慮中,因為他總是擔心自己寫的不好。雖然我也會把我寫的日記,即便是最私密的內容放到網上去,當然是使用一個假名字子,ID,但我總會在網上強調這是我的真實的姓名。但我從來不會有卡夫卡的那種焦慮。不過,這麽說並不完全真實。你知道當你把你的文字公開給別人看時,事情就發生了變化。你總要有些期待或擔心的,即便你用了一個假名字。這事很微妙,並不是你用你姥姥的名字寫了一篇文字,受到別人的嘲諷,你姥姥就會替你臉紅,盡管你姥姥雖然會有些不情願,但是她還是願意為了你這樣做,但最終難受的還是你。這事真的很微妙。以我們中國人的眼光來看,卡夫卡的境界不高,固執於小我之中,患得患失,最後在絕望中死去了。但是,那些所謂的高蹈超脫的聰明人又為這個世界留下了些什麽呢?不過是個人的生活可能會更安逸一點罷了。當然,我這樣說並不是在褒揚或貶損某一方。我想說隻是,其實我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有意義的。我的那些同學們,大學裏的同學,碩士期間的同學,博士期間的同學,現在都做了專家,學者,領導,他們有些是主任醫師,有些是教授,有些是博士生導師,還有人做了教研室主任,所長,院長,有人成了學科帶頭人,首席科學家,有幾個很可能未來會成為院士,他們每天都很忙,但幹勁十足。我呢,每天坐在家裏寫日記,有時讀讀書,可讀的書並不多。我知道很多人認為我這樣天天在家裏寫日記是一件沒有意義的事情。這很難說。比如,在寫日記時,有時候我會哈哈大笑;有時會默默流淚,當然更多的時候是體會到一種渾身充滿的幸福的平靜,隻聽見筆尖不停的在淡淡發黃的紙頁上書發出沙沙的聲音,像是天堂裏的歌聲,或許是魔鬼的歌聲,但那時我什麽都不在乎了,或許那是我的情人的呼吸,低語,離去的腳步,或許是自己內心在歌唱,而你能說這一切沒有意義嗎?你當然可以這麽說了。這就關乎於意義本身的意義了。我們每個人在生活中都是被意義驅動而行事。但生活同時又總會用以某種方式化解掉那些神聖的意義。有時候我會想,我的那些做了專家、教授、領導,甚至未來會成為院士的同學和同事們,難道他們每天的生活就沒有可笑的成分嗎?那些應酬和忙碌真的是像我們想象的那麽有意義嗎?即便是愛因斯坦也可以認為他的工作並沒有那麽意義重大。回來繼續說寫日記吧。在過去寫日記並沒有什麽匪夷所聞的。那時寫日記是一件平常的事情,幾乎每個有文化的人都寫日記。比如,毛澤東雖然不寫日記,年輕時可能也寫過,毛主席太忙了,每天要處理國家大事。但蔣介石一生都寫日記。可能一個原因是因為他被毛主席打敗了,所以比較苦悶。和台灣建交的國家又少之又少。後來還有學者專門研究他的日記。名人的日記在身後都會被公開,普通人的日記死後就都燒掉了。今天幾乎沒有人再寫日記了。這並不是說今天的人沒有文化了,隻是今天的人都以說為主了。寫日記於是變成了一件不重要的事。過去許多重要的事情,今天都不在重要了。表麵上看,今天人們需要的東西或者能夠得到的東西極大的增加了,這樣好像重要的東西變得越來越多,但實際上從本質上來看,重要的東西在減少,正變得越來越少。是不必要的東西在變多。這在今天是成功的一種標誌。重要的東西減少,人就會活的越來越輕鬆,輕飄飄的。所以,如果毛主席他老人家活到今天,很可能就不會像當年那麽忙了,因為今天階級鬥爭的重要性已經不存在了,文化大革命的重要性裏也沒有了,詩歌和文學的重要性幾乎沒有了。而在今天現代技術的條件下,他老人家要想革命那也是天方夜譚,政治笑話,小型到寒酸的室內樂,或者,更可能的是直接被和諧了,毛主席他老人家一出門就有人跟著,剛走到小區門口就又被送回來了,那樣,他老人家就不能到長江去遊泳了。毛主席顯然不並不擅長賺錢,對商品經濟又非常反感,那麽在今天他可能會感覺苦悶,也可能就要寫日記了。說真的這很難說。不過,我這麽說並不是想抬高自己。把寫日記高的很重要,或者顯得特酷。我並不認為生活一定要追求意義,我隻不過是要盡力避免生活中一些沒有意義的事情就可以了。不過,我也不是過的很愜意,憂慮總是有的。作為一個普通人你不可能真的每天過得無憂無慮,沒有憂慮的時間的確是有的,但憂慮總是會周而複始的襲來。這就有些像過敏性哮喘。當然,有的人的過敏源少一些,哮喘發作的頻率就少一些,有些一檢查有200多種過敏源,醫生於是就想給你進一步做一個2000個過敏源的檢查,這時就和你的健康沒有什麽關係了,隻是醫生的好奇心,他想看看你到底會不會有什麽不過敏的。不過敏的當然有了,沒有人對死亡過敏,所有的人對死亡都絕對的缺乏抗性。世界上真正無憂無慮的人隻有兩種,一種是窮人,沒有錢,但是傻子;另一種是有錢的傻子。但是,傻子在今天的生活中太少了,他們都像是珍品。我覺得我現在寫東西變得有些嘮嘮叨叨的。我認為這是長期寂寞的原因。當然,我仍然有憂慮。我的主要的憂慮還是錢。這是一個經濟學上的問題。通貨膨脹。國家不斷的印更多的錢,使得我本以微薄的存款無法維持我的生存。錢給這個世界上帶來了快樂和憂慮是一樣多的。錢讓一些人的憂慮變成另一些人的快樂。如果有工作,那麽工資上漲多少可以緩解憂慮。工作是現代社會中的宗教,而原罪就是無處不在的生活壓力,拯救是人的欲望,生產和購買就是現代社會中的拜神的儀式。社會正是靠著無處不在的生活壓力、瘋狂的生產和人的永遠不會滿足的欲望而變得神奇的。當有一天我發現我沒有妻兒,單身一人,我完全可以過另一種生活,有節製的購物,簡單而快樂的生活。沒有必要拚命的工作,把生命中最美好的年華全都用於工作中。於是,我在眾人讚神的歌唱中悄然走出了教堂,成為了一名異教徒。我開始寫日記,我突然發現有許多想說的話要寫出來,更為重要的是,我發現當把生活變成了文字時,有一種溫馨的東西就油然而生,那些文字裏有了一種美感。並不在於你用了多少修飾、形容詞。當你把“花朵”或者“青春”這樣的字眼寫下來時,許多時候你就已經沒有必要再加上“美麗的”這樣的修飾了。
這時我轉過頭看了一眼我身旁坐的那個穿著純黃色長呢子大衣的女孩子,她仍然在聽音樂或者外語,低著頭一邊玩弄著背包上係著的一隻絨布的小白鼠。我的心中突然湧起一股衝動,仿佛我突然間愛上了坐在我身邊的這個女孩子。那愛意非常強烈,又讓我恐懼,我甚至有些微微的顫抖,像一個初戀的膽怯而又想入非非的男孩子。我真的想如果能夠,我們是一對相愛的情侶,我和我現在身旁的這個女孩子,而非路人,那樣有多好,那樣我們現在就可以相擁在一起,我們可以親密的手拉著手漫步在這座城市冬天的街頭,我們還會在一起做愛,我和她,在一起做愛,做愛時我或許還會突然的對她說:沒有人能夠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我們也可以就像現在這樣平靜的坐在一輛公交車裏,我看著窗外,她坐在我的身旁聽音樂,偶爾說一兩句話,但和現在完全不一樣,當她聽到了一首好聽的歌時,就摘下一隻耳機塞進我的耳朵和我一起聽,我們兩個人靜靜的聽同一首歌,聽完她問我,怎麽樣?喜歡嗎?而我指著窗外告訴她:北京已經變了,也沒有人能夠兩次走進同一所城市,沒有人能兩次麵對同一幅肖像,同一個情人,聽同一首歌,繼續同一段生活,或者,歲月。我轉過頭重新去看窗外,如果這個女孩子知道了我剛才的想法,關於我們相愛,我們手拉手在城市裏漫步,我們做愛,還有她把一隻耳機塞進了我的耳朵,我們在一起聽音樂,她會不會很生氣,因為我的老邁,因為她的年輕,她會指著我的鼻子怒斥,或者厭惡地離開,坐到別的座位上,然後重新戴上耳機,一邊戴一邊露出一副不屑的嘲笑,但連那對我的嘲笑也不會保持稍稍的持久一點,隨即便一臉漠然了。那樣,我一定會無地自容,覺得自己是一個爛人。但我真的並不認為我剛才的想法就一定很糟糕,對身邊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產生了好感,一個老人,是她身上的某些東西吸引了我,那可能是她的樣子,或者神態,氣質,甚至可能僅僅是那件在冬天裏耀眼的純黃色的長呢子大衣,或者僅僅是因為我是一個老人了,盡管我認為我仍然非常的年輕,於是有一刻我愛上了她,產生出一些幻想,這很自然,並沒有什麽。當然,不過剛才我們的交談剛開始不久就很快中斷了,這說明我對於她並沒有什麽吸引力。這也沒有什麽。也許即便我們都很年輕,但是再多談一會兒便會相互厭煩,甚至爭執起來,也許她實際上是一個很俗氣的女孩子,如果我現在是在某所有名的大學裏做教授帶著博士生,她會很樂意和我交往,我們會互留聯係方式,可能最後成為了我的學生,並真的成為了戀人,即便是她一點也不俗氣,隻是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進入到我的生活,後來我們成為了戀人,如果這些真的發生了,那又能怎樣呢?它們會比現在這樣更美好嗎?我們如果長期生活在一起真的會彼此不相厭卷?我能長久的忍受她的不屑的嘲諷的笑容和話語,她的蒼白的思想,盡管她有著優異的專業知識,而她呢?她能忍受我坐在家中寫字台前的椅子裏,像一盆怪石堆積的假山,日複一日的埋頭寫日記?想到這些我有些灰心,人與人的相處太難了!幾乎每個人之間都有著許多矛盾和衝突,但是如果你能升上雲端,從高空用一種神鷹的眼睛俯視地球上的每一處細節,你會發現這顆星球上已經密密麻麻布滿了人類,其他的生物越來越少,或是被擠在邊緣的角落裏,或是被密集的大量飼養,日日夜夜成群的被屠宰,清理,然後僵硬的屍體掛在冷室裏,但是從高空用這樣的眼光俯視時,你又會發現所有的人類他們日夜不息的在一個巨大的網絡中穿梭忙碌,生產製造出無窮無盡的機器和各種各樣的物品,他們都具有著高度的行動力,一刻不停,他們高度的分工合作,高度的一致,幾乎沒有任何的分歧。那些愛與恨都不過是繁忙工作間隙的小插曲。
就在我不想再看想閉上眼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的時候,卻突然注意到遠處的一片樓景,那裏高樓林立汽車正在經過一片豪華小區。當然一路上外麵都是高樓林立,這段路段很繁華有許多高尚小區摩登大廈,但這個小區的樣子卻仿佛很熟悉,似乎喚醒了我的記憶,依稀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我曾騎著一輛單車經過這裏,眼前看到的這片豪華小區。那時我剛大學畢業分在一家市屬醫院工作,那時我正在談戀愛,那是我的初戀,記憶猶新。但這是不可能的。我稍作思索便做出判斷,這不可能。我在那時從來沒有來過這裏,而在當時這片小區也根本不存在。那時的豪華小區到現在可能會非常的平淡。剛才一時間的熟悉的感覺和那種異常清晰、準確的記憶都隻是我的一種錯覺。
那時,我大學畢業不久,在一家醫院工作,還是一個年輕的小大夫。一次和女友騎車去王府井外文書店買書,路上我和女友一邊騎著單車一邊聊天。那時候我們剛剛開始這場戀情,正處在熱戀階段,一在一起就有說不完的話,剛剛分開就開始相互思念,幾乎是在一轉身的時候。這時女友突然鬆開一隻握著車把的手,興奮的抬手指向遠方一片小區讓我看,她告訴我那是一個豪華住宅區。不是一般的貴,是當時北京最貴的商品房住宅小區了。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片新建的小區,以前我從來沒有見過。那個小區的確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居民樓,是一處豪華住宅。在當時給我的感覺是它根本就不像是住宅小區。大門建的尤其氣派,還有保安站崗。我的女友又告訴我,我們醫院的管老就在這裏買了一套房。你知道在這裏買一套房要多少錢嗎!她做了一個非常驚訝的誇張的表情,樣子很頑皮。我的女友年齡很小,是醫院裏的小護士。當時國家的住房改革已經開始,雖然大多數人還仍然住著單位分配的住房,但我們都意識到分配住房的時代已經結束,我們要自己買房了。不過那時買房似乎並不想現在這樣讓人感覺恐怖,但那時我很難想象怎麽才能住上這樣的豪華住宅,這似乎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所以,聽完女友的話,我驚得說不出話來了。這時女友問我知道不知道,我隻能默默的搖搖頭。管老我當然知道,他是當時全國最有名的肝病專家,是我們醫院裏的一塊金字招牌。那時候社會上不像現在到處都是知名專家,天天在電視媒體上宣傳造勢。不過當時又恰逢醫藥市場改革,因此管老的名望為他帶來了滾滾財源。不過我也隻不過是在照片和醫院的大會上見過管老,對於他的了解僅僅限於平時偶爾聽到的同事們的議論。但我的女友和管老很熟。他們兩家早先曾是鄰居,那時管老沒人後來那麽大的名氣,我的女友的母親又在院裏做行政工作。當女友知道我還不知道管老在這裏有一座豪宅時,就開始起勁兒的給我講起來那裏麵奢華而奇異的景觀。顯然她來過這裏,而且還很可能不止一次。對於這座豪宅好像非常熟悉。
我的女友是一個很八卦的女人,她有很強的語言表達能力,什麽事經她的口一說出都不僅活靈活現,而且變得有些邪乎,就是說在她的敘述中事情總好像有著一絲懸念,有著某種神秘的氣息。但這樣也就總是讓人有著一些難以置信的感覺了。至於後來在我們分手之後,我一度總是會好奇的思索,我的女友會怎樣對她的那些密友講起我呢?她又會如何講述我們的這場苦戀和最終的分手?我的女友和我是那樣的不同。醫院裏許多人追求她,她的性格外向,開朗活潑,非常健談。她有很多朋友,認識她的人幾乎都喜歡她。而我性格內向,陰鬱。雖然平日裏對於人待物也很和氣有禮,但總是和別人距離千裏之外,而且很有些刻薄。我沒有什麽朋友,認識我的人也都不喜歡我。但最終我們倆卻成為了戀人。我那時想我的女友無論對別人說什麽別人都會相信她。她是那麽能言善辯,又有那麽多的好朋友。而我在分手之後從來沒有與人談論過我們之間的事情,也沒有找人訴過苦發泄過心中的委屈和傷痛。那麽,我的女友肯定要說我不好了。當然是我的不好!這件事是我傷害了她。不過,我的女友平日裏雖然八卦,人卻很善良,很少與人爭執,爭吵時也不惡語相加。平時即便談到她不喜歡的人時也不會說什麽刻毒的話。那麽在這件事上她又會怎樣說呢?她會不會恰恰對我說出一些狠話、刻毒的話,或者厲聲謾罵?但是,會不會過來許久之後對於我和我們的往事她仍然會說出一些溫情的話語?因為畢竟我們曾深深愛過。這些並非無所謂,盡管事情已經過去了。我現在不是仍然在念念不忘的想起那些往事。
那天,我們就這樣一邊不停的蹬著車一邊聊天,很快那片小區已被我們遠遠甩在身後。而我的女友還在繪聲繪色的給我講述著那裏麵的奇異景觀,我在津津有味的聽。當時我們都很年輕,我們都是那種求知上進的青年人,當時我們的腦子裏並沒有要發財暴富的念頭,當然人人都希望過上富裕的生活,但這既不是我們的生活的目的,也不是我們的夢想,就像在那時我們雖然津津有味的聊著管老的豪華住宅,但是我們並沒有在內心裏真的羨慕過這樣的生活,我們誰也沒有夢想有朝一日也要買下一座這樣的豪宅,沒有想要把它變成我們的一種人生目標並為此暗暗下定決心,變成我們的日漸沉重的人生大船向前乘風破浪航行的動力。那時我的女友正在全心全意為通過成人自學高考而奮鬥,成人自學高考是最難的自考,通常需要許多年不懈的努力,許多人最終無法通過隻好半途而廢,我在看到我的女友為它的付出後才意識到一邊工作一邊自學的不容易,而我們在大學裏的很多人是在混日子。沒有上大學是她的終身遺憾。她的夢想就是要通過自學高考有朝一日成為一名醫生。我記得有一次她陪我去人大報名參加一個考研的英語輔導班,走在大學的校園裏時她流下了眼淚。我不敢問她原因也不敢去勸她,我們就這樣默默走在校園裏。重新回到大學我的心中也感慨萬千。轉眼告別大學的生活已經兩年,好像失去了一次生命。從此我就不敢再帶她來大學,她也沒有要和我一起來過。我的女友平時既開朗又強悍,我隻有兩次見她流過眼淚。另一次是在我們分手的時候。那時上大學和今天的含義是完全不同的。今天有許多事情的含義和過去都不一樣了。你第一次失戀時流淚,那是因為這是你的第一次,而你以為你的愛失去了沒有了。而當你又一次失戀時,你如果又流淚了,當然很可能這一次你不再哭泣了,很可能又是許多次之後的某一次,你才再次流淚,而那時你發現你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哭過了,總之,當再次為了愛情流淚時,已經和當初完全不一樣了。
那時我在準備考研究生。工作之後考研也很不容易,既興奮又恐懼。那時想要成為像管老這樣的學術權威倒可以說是我的夢想。說到管老,醫院裏存在兩種議論,大體上講,一種認為管老學術好,人也非常好;另一種則認為,管老其實很陰險,而學術上不過是徒有虛名。對於一個人有不同的議論,這很正常。尤其對於像管老這樣院裏的名人。很多不正常的事情其實正是正常的。我們之所以認為它們不正常是基於一種對於人性的不滿。然而,當不正常的事情都變成了正常的事情時,比如,如果在某所醫院裏所有的人對於任何一個人的評價都是一樣的,那就又變成另一種不正常了。這又是人性的矛盾了。但是,關於管老的性格,醫院裏也存在兩種截然相反的說法,一種說管老的性格溫和慈善;另一種說管老性格粗暴狠毒。這就多少有些奇怪了。因為,這就像有人眼中看見的管老的臉是方形的國字臉,而另一些人看見的管老卻是瓜子臉。我的女友當然認為管老樣樣都好啦。她年紀很小,又非常單純,那時她認為天下所有的人都是好的。她曾經告訴我管老每次外出開會回來都會給科裏的人帶小禮物,從醫生到護士誰也不會落下。有時他的禮物讓人都想不到。比如有一次給護士長送了一雙繡花布鞋,這正是當時護士長的想要的,而且大小剛剛合適。另外更重要的是,管老對手下的醫生在學術上會大力支持,給他們許多機會。因此他們科在院裏院外的實力都很強大。而這又正是一些人說管老陰險的地方,說他善於鑽營,在學術上打壓對手,扶植自己的勢力,他的那幫人勢力強大,又為他自己吹噓造勢。但如果有人不服他,他就會暗中排擠打壓。管老是那個年代最早上電台電視台的健康節目的知名專家。那時不像現在,在當時學術界裏的專家一般是不屑於這樣的社會活動的。我的女友的觀點是,跟著管老這樣的老大混才有奔頭。有些科裏的帶頭人自己沒有本事,還不給年輕醫生機會,生怕別人出頭。比如我們醫院也確實有這樣的科室和科主任。這樣的是是非非說也說不清。可是那時候我也已經感覺到了,即便是做學問脫不了這種是是非非的,就像船行駛在大海上,總有風浪,而誰善於乘風破浪就能順利前行。這很煩人。總之,我那時的女友啊對於管老是崇拜得五體投地的。他們的關係很好。在自學的過程中遇到問題她經常會去找管老請教。雖然管老很忙,但總會耐心的輔導她。偶爾有空時管老還會和她談談社會和人生,管老當然不像我這樣的毛頭小子,他有許多貨真價實的人生經驗,而我對我的女友講的那些不過是誇誇其談,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院裏都知道管老很喜歡她。這多少讓我有些嫉妒,院裏有很多人喜歡我的女友,這都讓我嫉妒,為此我們經常會鬧些不愉快。第一次發現我的嫉妒時,她又驚又喜,捧著我的垂頭喪氣又臉紅脖子粗的像隻鬥雞頭的腦袋,像哄兒子一樣的哄我。但是次數多了她就不那麽耐心了。我也隻好學會克製,和適當的放任吧。總之,對於管老我更多的是傾向負麵的看法。她越說管老好,我就越要當著她的麵發表對於管老的負麵評論。當然這並不是認真的,就是逗著玩兒。對於管老,我根本就不了解。但她不生氣反而會嘻嘻哈哈的笑著,有時甚至附和著我和我一起八卦。這讓我感覺愉快,心理上得到一絲安慰。這當然談不上可憐,很多年輕人都像我這樣,所以這樣說來又似乎的確有些可憐。但總之,在當年它使我們在一起的時光變得非常的愉快。
這時外麵的那種豪華小區也早已過去了。有時車在路上停下來,那時就可以更清晰的看見行人從街上走過。我早就注意到從車裏觀看外麵的行人很有趣。那時外麵的行人看上去總有一種怪異的感覺,那些人像是走在夢裏,可是是走在誰的夢裏?是誰在夢裏呢?但如果在廣場或者商城裏觀察,就沒有這種感覺了。可見人在路上行走時是一種很特別的狀態。我不再去看窗外,而是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身旁的小姑娘仍在低頭獨自聽著耳機。我不知道像這樣我們相處多久會相愛。在一本關於宇宙學的書中有這樣一個觀點:氧是一種很輕的、無味的氣體,隻要有充足的時間,就會變成人類。我想作者想要表達的是這樣一種觀點:一切皆有可能,隻要有足夠的時間。聽到了嗎?如果你學會了努力工作和節省,不用太節省,那麽隻要活的足夠久,比如活上100萬年,那麽,我們也能變成像比爾和馬雲那樣富有。那那時比爾和馬雲不是更更更富有了嗎?你要這麽想,隻有時間足夠久,他們早晚會破產的。那麽我想說的是,隻要這趟路程足夠長,我們也會相愛的。那時,可能我已經非常非常老了,她也很老了,老到我們年齡的差距忽略不計了,我們所有的不同可能都趨向於相同。我的頭腦一度變成一片空白,像過去播放電影時換圓形的大大的膠片盒子,然後就變得昏昏欲睡。那天的路很漫長,我們一直在愉快的聊天,我們相愛,在談戀愛。那天我們是要去外文書店買英語教材。我突然像是驚醒了一下,想到那個外文書店早已經不在了。可是學習外語的熱潮依舊,當然可能不會像當年那麽瘋狂了。我努力思索著想象那家外文書店是怎樣從極其興盛留開始衰敗,然後艱難度日,最終支撐不下關張了事。對於這個過程我並不了解,但是當年它的確地處北京市最繁華的鬧市,有上下兩層,裝修豪華氣派,每天人潮人海熱鬧非凡。我記得有一間屋子專門經營各種盜版的外文原版書籍,老外是不許進入的。對了,還有一間很大的廳,裏麵全是各種外語學習的音像製品,還有許多價格非常昂貴的國外原版進口音樂磁帶,我經常會在那裏看很久很久,然後就變得又滿足又失落,然後,我陷入了一種似睡非睡的狀態,頭無處可枕,就微微垂下了,後來我的女友又談起了管老的妻子們。
她告訴我,管老當年第一任夫人據說長得非常漂亮,而且很有才,她和管老是同學,但她的家庭背景很不一般,據說父親是衛生部裏的高官,母親是大學裏的教授。而管老的家庭條件一般,長的也一般。可見他的前妻很有眼光,可惜有眼光也沒有用,沒有那個命啊!我這時突然意識到一些不好的事情,脫口問我的女友,難道管老的前妻死了嗎?你不知道啊?我的女友很誇張地叫了出來。不知道什麽?我又鎮定下來,故作平淡的樣子問。你不知道管老的老婆的故事啊?我的女友聲音很大。她興奮時說話的聲音就很大,她是個大嗓門,有時像個男孩子,但溫柔起來聲音又很甜。我那時由於年輕不諳世事,所以舉止言談不免有些做作,刻意顯示出清高,總要與眾不同,對於八卦總要表現出不感興趣而且鄙視的樣子。如果是現在我就肯定就會興奮的喊起來:是什麽故事:快講給我聽。我想那樣我和女友都會更開心。但當時我隻是近乎冷漠的答道:不知道。不過我的冷漠並沒有絲毫影響到我的女友瞬間高漲起來的興致。她不是在等我問而是已經開始在那裏眉飛色舞的給我講起了管老的老婆的故事,仿佛這像是婚前教育對於獲取結婚證書一樣的必不可少。說到婚前教育,那真是非常有意義的人生一課,隻不過有些草草了事的味道。中國人好學習,但做事愛敷衍,由此也可見一斑。當年許多人結婚前沒有過性行為。因為婚前性行為在那時是具有一定犯罪意味的不正當的行為。首先要取得社會認可你們的關係,然後接受教育你們才能發生關係。那時更少有人看過毛片。所以婚前教育的教學片就具有了觀看毛片的意味。反正我認識的許多結過婚的哥們兒都是這樣說的。我不認為我參加過黑社會,或者混過街頭的流氓團夥。我甚至還聽說過,有人是為了看這部教學錄像才決定結婚的。這倒像是一個玩笑。不過,自學的風氣也是一直很濃厚,包括手工實習,身體力行。
不過,當年國人學習外語的狂熱勁兒也可真是蔚為壯觀。我估計在其它國家很少能找到,甚至在整個人類的曆史上都可能是絕無僅有的。據說,當年新東方的創始人俞學敏參觀美國的實驗室時,走進每一所名校的每一間實驗室,都會有中國學生停下手中的工作,恭恭敬敬的站起來向他問好,說:俞老師您好。然後告訴他自己當年上過新東方。有些傻逼孩子還會問:俞老師您還記得我嗎?俞老師當然不會記得你啦。這些學生就是那些GRE已考得比美國人還高,能記住5萬個單詞的正確拚寫,不完全正確的拚寫可能會到達10萬,但來到美國說話沒有人能聽懂,所以並不會影響來到異國的新鮮感。有些學生在美國生活了很久仍然不敢開口。而另一個來自於中國福建的女人把中國南方大批大批一點英語都不會的中國人整船整船偷渡到美國,那些中國人都在美國說著中國話,然後在這裏紮根。後來那個女人被判處死刑。據說當時陪同俞校長的美國教育界的官員和學者都極為震驚。你知道在美國,老師並沒有什麽地位。在那裏老師多半不思進取,每天想的就是千萬別觸犯了學生被家長告到法庭。總之,俞學敏對於中國和美國的意義,或者說對於那個年代的幾代中國知識青年的一生的意義遠遠大於馬雲。但是,據說後來俞提到馬雲時很自卑。因為,馬雲的市值有100多億美元,而新東方僅有20多個億。俞覺得自己和馬雲比是一個失敗者,除了比馬雲的智商高一些當年考入了名校,其他一無是處。但是,後來我在一個國內的電視節目中又看到了一個男人在給一群學生講演,他說他去美國訪問時和當年出國的那些中國人聊天,當年這些人都是各個專業裏最優秀的,而現在不過是在知名的大企業裏打打工。可是,當年他們的那些沒有出國的同學,留在了國內,今天卻都變成了企業的老總。他發聾振聵的問底下專心聽講的學生:這說明了什麽?那些孩子們有的表情像木雞,有些在做著仿佛心領神會的微笑,但沒有人回答他。這時候我換台了。但我想在美國怎麽也有上百萬的通過正規渠道出國的華人,不會是他們所有的在國內的同學都成了企業老總吧?那樣推算中國就得有上億的企業老總。這太多了。所以,我想他想表達的意思是:世事變幻,有時難以預料。當然了,人生應該努力,可惜隻能選擇一種活法。那麽現在的孩子們都不想出國去看看世界了嗎?為什麽?因為現在在國內更好賺錢?那麽當初出國是因為國外更富有?這時我仿佛聽見身旁的那個小姑娘在叫我。我猛的睜開眼,轉頭向她看去,發現她依然在專心的聽著她的耳機,微微低著頭,並沒有發現我在看她而抬起頭也轉向我看過來。但是剛才好像她的聲音在我耳旁異常真切。我又扭頭去看窗外,現在已經看不出汽車開到哪兒了。我抬頭看看車裏的電子顯示牌,離我要到的目的地還遠著呢。然後,我就又閉上了眼。
這時我的女友說:“管老的原配很早就過世了。據說這讓管老很傷心。可是後來管老的桃花運不斷,夫人一個接著一個。可每一任夫人都很短命,全是婚結上沒有幾年人就走了。哎呀,管老的命苦啊。哦,你知道管老結過幾次婚嗎?”她突然問我,我當然不知道。可還沒等我回答,我的女友就已經說出了答案:“6個!”她睜大眼睛。“啊!”盡管已有心理準備,我還是驚叫了出來。“這麽多啊!難道都死了嗎?”我追問道。女友笑著說:“最後一個還活著呢。其他的當然都不在了。”我困惑的問:“怎麽會這樣呢?她們都是怎麽死的?”“當然是病死的了。”女友又說:“每次管老的夫人去世後不久,院裏就有人忙著給管老介紹。這些年來管老也真沒閑著。屬於學術、生活雙豐收啊!”我這時仍然很困惑,感覺這件事聽起來有什麽說不出的異樣。真是難以置信。“難以置信,對吧?”我的女友好像是我肚子裏的蟲子,知道我的想法說出我的心聲。然後她說:“世界上真的就有這樣的巧合。”我咽了一口吐沫。“無巧不成書。”她又說完我們突然間陷入了一段沉默。這沉默而讓我有些不適應,於是我隻好又說:“她們都是怎麽死的?”女友說:“不是告訴過你是病死的嘛。她們都是有緣無份啊!”我又想起一個問題想要問我的女友,但她也突然想起來,說“哎呀,開你說管老的命這是好呢還是糟呢?”女友忽然來了興致,她轉動眼珠一口氣講了起來。她說:“院裏的人都說管老的命特硬。管老的命是克夫人的命。他的夫人們沒一個人的命比他硬,所以都被他克死了。而他的夫人陰間的福壽就都轉給了管老。不對,是不是應該說夫人們陽間的福壽都留給了管老?”我的女友琢磨著,但一時也想不清楚。管老的確身體非常好。這樣的年紀,聲音洪亮,身形硬朗,精力出奇旺盛,尤其麵色紅潤,像是個童男子。“這還有人敢嫁給他啊?”我說:“介紹時一聽說已經死了好幾個了,那女的還想嫁給他?”我極力想象著,又補充道:“比方我們倆,如果你以前有過四個男朋友,都死了,那,”我故意稍作停頓,“怕了?”女友問,“那我一定還要娶你。”我抖出包袱。“你討厭!”我的女友大喊,“我才不會和你結婚。就是逗你玩玩。”喊罷又哈哈大笑起來。
“當然還會有人願意啦。你想啊,”這時我的女友開始給我分析起來:“架不住那些媒人的嘴啊。管老很早就很有錢了,過去不僅給中央領導看病,還定期去香港出診。他又那麽有名,咱們醫院都要仰仗他的名氣。”我插嘴說:“他的名氣也是醫院給捧出來的。”“當然啦。”女友說:“相互利用嘛。”我的女友許多事情看的很明白。她很早就出來工作,不像我們一直在學校裏傻讀書。“你可不知道,每一次管老死了老婆,馬上有人就忙著跑前跑後給他介紹。比管老自己還著急。”我說:“不至於吧。管老再怎麽說也不過就是一個醫生,又不是皇帝。”“你這就不知道了。你不了解女人。”我的女友開始埋怨我,像在埋怨一個孩子。“很多女人都喜歡給人介紹對象。能把兩個沒有關係的人撮合到一起,有一種成就感。就像玩拚圖遊戲。”我笑了。這是一個有趣的說法。“這就和你們男人喜歡打獵一樣。”“我可不喜歡打獵。”我馬上反駁說。其實,事實上如果能擁有一把槍,我還是喜歡打獵的。我喜歡槍。但我突然想到我和女友還沒有做過愛,準確來說那時我還是個處男,童男子,小雄雞,但我的女友,就我所知,以前有過男朋友。那麽這個打獵的想法會不會和性有著隱秘的關係?也就是說,我急於辯解說不喜歡打獵,其實是一種對於性的恐懼或者渴望。而我的女友想到打獵也是因為性的渴望。這或許是一個可笑的想法。也許僅僅是因為我們那時剛剛一起看過一部叫《獵鹿人》的電影,在那部電影的開始是清晨飄著霧氣的山林顯現出幾隻鹿的身影,然後是一聲槍響,一隻麋鹿應聲倒下,這時空中傳來了幾個年輕人,年輕的男女的,很遠的說笑聲。那部電影的開頭拍的很美。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我的女友也沉默著。我們又一次陷入了沉默,靜靜的蹬著各自的車。當我發現了我們的沉默時,就又開始不安。她就是我肚子裏腸子打的一個結,知道我所有的想法,或者,她什麽也不知道,她一點也不了解我的心念,隻是讓我的肚子痛。我轉頭去望我的女友,心中在那個早晨突然湧來一陣強烈的衝動,想能真正的擁有她,占有她,愛護她,和她做愛,進入她的世界。在青春的歲月,燃起一把火,讓我們擁抱著的身體燃燒,最後隻留下兩片灰燼。那時候,我的衝動無從發泄,我勃起了。
我連忙把頭轉過去,看著前方的路,繼續蹬車。一邊勃起著一邊蹬車會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不過,很快我又恢複了正常。剛才我看見我的女友仿佛在沉思著什麽,於是我意識到她肯定不會是因為知道我此刻的尷尬而陷入沉思。如果她知道了我現在正在一邊勃起著一邊蹬著自行車,身體隨著每一次的蹬動就會有一陣異樣的感覺波瀾起伏的蕩漾著擴散開,而我還在強裝著若無其事道貌岸然的樣子,那她一定會看著我大笑出來,不,她一定一邊蹬車一邊扭過頭來,也不去看路了,而是仔細的觀察我蹬車的姿勢,然後才狂笑起來,一定笑出了眼淚,笑彎了腰,笑的肚子都疼了,喘不過氣來,才會再次轉頭衝著我大聲喊著,喊時仍然在笑著,說:“你騎車的時候都能勃起啊!”那聲音大得像打雷,連馬路對麵反方向騎車的人都知道我勃起了。於是,我知道我的女友並不是我肚子裏的蛔蟲,我們並不能真正的完全的相互理解。此刻我的女友在想些什麽呢?就在這時我的女友說話了。她說:“嘿,你說會不會管老的那些夫人們都是前世的姐妹,一個走了下一個就跟來,而走的那些人就在那邊的世界裏呼喚著另一個,來呀,快來呀!”她那時是笑著大聲在對我說著的。這是我聽到過的最怪異的事情。我生氣了,想她應該輕聲的用囈語般的聲音講出來,而不是這樣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說。“我們都是姐妹,在水中的姐妹的眼睛是睜開的,輕輕呼喚著還在岸上的看不見她們的姐妹。一直在輕輕的呼喚。”但這時我的女友又開始呼喚我了,依然是粗聲大氣的,但是這次不笑了,而是嚴肅的好像突然想起來對我說:“嘿,你知道嗎?我以前的確有過4個男友。你是第5個。那4個都已經死了。他們認識我以後就都上吊了。”“你,是第5個。”她再次重複,然後哈哈大笑。當時我吃驚的轉過了頭,看見我的女友在仰頭大笑。那時太陽已經升起來了,天已經完全大亮。愛的衝動更加凶猛的湧來,想把她抱起來狠狠的放倒,然後我們做愛,一刻也不要耽擱。但是,就在剛才說出要娶她之後,我突然的感到一種恐懼,仿佛有一種預感,我們不會永遠在一起,我們的愛是沒有希望的,而且,不管怎麽說,我僅僅是對於結婚就有著一種莫名的恐懼。於是,我沒有再接提那個話題,而且在心裏也極力的不去想它。我隻想和她能夠這樣的騎車騎下去,然後,回到住的地方做愛,至於未來不再去管它。但那時候,我感到青春像是一盞正在熄滅的燈。
我的女友顯然沒有意識到我此時情緒的變化,夜晚仍然遙遠,白天變得更亮了。我的女友又開始講起了管老的第三任,或者是第四任妻子。而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變得有些心不在焉。我的女友說她見過她,她是電子管廠的女工。電子管廠就在我們住的附近,我的父母還有她的爸爸都在那裏上班,但他們彼此一點也不認識,那是一家很大的國有企業。而且,在改革開放剛一開始,她的父親就跳槽下海了。這說明他和我的父母是完全不同的一種人,有些另一種人生。她說她人很好,個子高高的,很和氣,也很溫柔,總是把家收拾的幹幹淨淨,她穿的也總是幹幹淨淨整整齊齊的。她還和她說過話,她給她吃過糖果。那她還小。一個人有一天可能都到40歲了,人生卻突然變得完全不同,就在改革開放後,許多人突然離開原來的單位,這在過去是絕對不敢想的,它讓我既感到恐懼又內心裏羨慕。我意識到改革開放真的是一件頗為神奇的事件,它不隻是讓人的命運發生改變,真正神奇的是它使許多人的命運突然間在同一時間裏發生了改變,像魔術,從帽子裏變出不是一隻,而是成千上萬隻鴿子,讓台下的每一名觀眾的手裏都同時出現了一隻鴿子,這時他們要決定怎麽辦。但是,對於我父母這樣的人來說仿佛這些變化和他們沒有什麽關係,他們依然按原來的習慣繼續著原來的生活。可是,不僅他們的生活就和過去截然不同了。
另一件在當時對於我非常重大的事情是,那時我已漸漸的不喜歡醫生這個職業。我開始感覺到醫學其實是沒有意義的。當然,從一方麵來說,醫學是人類最偉大的事業;但從另一方麵來說,醫學對於某個人來說,比如在二十幾歲時的我,可以是沒有意義的。這就是人生的矛盾吧。什麽是有意義呢?在那時這對於我倒不是個問題,是在現在我卻無法回答了。總之,那時我陷入了某種迷茫的狀態。而且,那時我認定我內心的這種痛苦既不會從我的女友那裏得到理解,也無法從她那裏得到安慰。“可惜後來她得病了。”我的女友說:“有一天我聽到她已經不在了的時候,那時,我聽到後很害怕。那時,我還小,但心裏挺難過的。她人真的很好。”“我現在還記得她的樣子。”“真的麽?”“當然了。”
那時我們仍然都各自和我們的父母住在一起。夜晚在手拉著手在城市燈火璀璨的鬧市裏漫遊或者某個偏僻角落的黑暗裏狂熱的親吻之後,我們就要回家。有一次回家太晚了,當我們騎車快要來到她住的小區門口,遠遠的看見他的爸爸正站在門口的路燈下等她。她的父親是一個嚴厲的人,不苟言笑,在一家當時令人羨慕的外資賓館做部門經理。我很怵他。不過好在那天他沒有發火,也沒有責怪女兒,隻是問我的女友現在幾點了,然後把他的女兒帶走。沒有搭理我。第二天見麵,我的女友對我抱怨她的父親,但我聽出那抱怨聲中透露的是抑製不住的幸福的甜蜜。她的爸爸個子不高,但結實,臉總是黑黑的,像個黑社會。在我的記憶裏,他永遠是一個黑影。而我每次看到這個黑影時,就會覺得他是我和我的女友的愛情裏一個不詳的征兆。我知道我永遠無法戰勝這個男人,把我心愛的女人從他的陰影中奪走。後來。我的女友講完了。她或許發覺了我的心不在焉,於是輕聲對我說:“我說的這些你都聽煩了吧?”她的聲音是那樣的溫柔。我說過她就是我肚子裏的一隻蟲子。“不煩。”我回答她。那時我們正在熱戀。“總有一天你會聽煩的。”女友笑了。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她,那時我們正在熱戀。於是我說:“不會的。”她好像蠻有自信的,說:“會的。”她好像能預知未來,那時我們正在熱戀。我又一次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了。這一次我們陷入了沉默。其實很多時候,我並不知道我的女友心中是怎麽想的。這時我的女友又突然恢複興奮,大聲問我:“但你真的是今天才知道管老死老婆的事情嗎?”那聲音仿佛一瞬間打破了什麽,再一次讓我感覺到很多時候我真的無法知道她是怎麽想的。我說:“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她又轉回頭,一邊繼續騎車,一邊埋怨我,說:“你呀可真行啊!來醫院也這麽久了,管老的這些事情大家都知道。”但我真的什麽也不知道,於是,我隻好沉默,一言不發的繼續騎車。這時,我的女友歎了口氣,然後再次轉過頭看了我一眼,又轉回去,對我說:“你呀,就是一個書呆子。”
這時汽車突然急刹車。我的身體向前衝去,忙睜開眼伸手扶住前排的座椅。車子還沒有停穩就又加油一拱一拱的前開,全車的人於是跟著前後晃動。有些公交司機的脾氣很不好,車開的讓人受罪。我的手仍然扶著前麵的座位,側頭向外看。我們的車正開上一座立交橋。我不知道這座橋叫什麽名字了,隻感覺它又寬又複雜,汽車漸漸在升向空中。北京有許多橋,也有許多牆,有許許多多的門,也有許許多多的窗。立體交通!現代城市是立體的。人們生活在不同的空中,走出一個格子就進入另一個封閉的空間,在立體交通網絡裏快速的移動,像一幅複雜的立體的棋局。但是曆史是線性的,很長很長的流水線。我們的記憶也是線性。
這時,汽車開始平穩行駛。我又靠進座椅閉上眼。對與初戀的這些談話的回憶又讓我想起了布利斯班的一家中醫診所。那是許多年以後,我和女友早已分手。正如我當時所預感的,我們不久就分手了。分手之後都各自離開了那家醫院。我如願考上了研究生,這讓我在那段時間裏興奮而且自豪了很久。然後我出國,接著就開始漸漸了解命運的乖謬和世事無常。那些年我輾轉於不同國家的許多城市間,體驗著時光的遲緩而又迅疾的殘忍,然後,衰老就迅雷不及掩耳的來到了。有一天我走在街上,忽然從迎麵紛紛走來的少男少女們的身上,看見了青春的美麗。我看見了她了,那真是一種異常動人的東西。在他們每一個人的身上閃耀著。而我過去在他們這樣的年紀隻能看見外表的美,或者之後更加成熟時,又能看見欣賞內在的美,但是,我在過去從來也沒有看見一種美,那是青春本身的美,無法模擬或製造。這樣我又意識到在那些孩子的眼中他們也是看不見的他們自己和同伴身上的那青春的美。而我在他們這樣的年紀時也無法從一麵鏡子中看到衰老的麵貌和時光的流逝。鏡子真是一件有意思的器物。你最終會從一麵鏡子裏看到人生所有的真相。而那些少男少女從我的麵前轉眼就走過,沒有人留意我,沒有一個女孩子對我感興趣,沒有一個人發現,我其實就是一麵鏡子。但是,但是,難道人生真的會是這樣的快嗎?難道一生真的會是這個樣子?會是這個樣子般的度過,結束?我想我一定什麽地方搞錯了,這或許是我的幻覺,或許在另一個世界裏的一片草地上有一棵大樹,在樹蔭下我正在午睡,做著一個傷感的夢,在那個夢裏我變成了一個老人。這樣的夢源於對學校功課的恐懼和大人們的話語在我心中投下的陰影。但在那個世界裏,我仍然是一個真實的孩子,為學期的漫長而發愁,心中充滿了青春的喜悅與無名的煩惱。我和我的初戀分手後,就離開了那家醫院。我再也沒有去也再也沒有聽到過她的消息。現在我越來越頻繁的陷入長時間的回憶,在日常的談話和思考中,不知不覺的回到過去,越來越愛嘮叨過去的事,可是向誰嘮叨呢?沒有人愛聽一個無足輕重的老人的嘮叨。如果是有名的人就可以寫回憶錄,回憶當寫出來是就會變得虛假的很,可是人們都喜歡看名人的回憶錄,尤其是有錢的名人的回憶錄。我至今仍然記得布裏斯班的那家門診的樣子,看著車窗外,我仿佛又看見了那棟兩層的商業樓,從樓外的小停車場走進去,坐上電梯,來到二層,走出電梯,走向我們的門診,推開玻璃門,走進接診室。
當時事情湊巧,我的一個在國內開醫院的同學要進軍海外,選中了布裏斯班。而我那時又正要遷往布村,布裏斯班的華人愛稱呼他們住的地方為布村,可能是因為受到悉尼的大都市的打擊,我發現在悉尼的華人有人特別喜歡這座城市,有人特別不喜歡,而在布裏斯班幾乎所有的華人都會向你表達他們對布裏斯班的熱愛。這挺有意思。總之就這樣我來到了同學在這個門診。門診裏還有一位老先生和一個女孩子,他倆都是從國內醫院派來的醫生。於是我們就形成了老中青相結合的團隊,閑暇時在一起可以山南海北的聊天取長補短。院長當然希望門診能盡快紅火起來,但海外和國內的情況不盡相同。這裏的市場有限,而且廣告效應也不明顯。另外,我們三個人都不善於經營。這就給我們帶來了很大壓力。有一次,院長從國內來到布裏斯班視察,然後他帶我們去了很遠的一座山中的著名寺院。在那裏他請來了一尊藥師佛。我們當中老先生是淨土宗的居士,篤信佛法;我是無神論者,但對佛教很感興趣,那個女孩子也不信佛,但給自己起了一個有佛法的ID,阿修羅。我開始在微信上以為是個動漫人物的名字,阿童木的後代。後來才知道是佛界的神仙。老先生給我解釋說,阿修羅是六道之一,欲界天的大力神,但隻算半神半人的大力神。阿修羅易怒好鬥,是佛教護法的天龍八部之一。我聽的似懂非懂的。至於院長是否信佛,我不太清楚。回來的路上,老先生一直把佛像小心抱在懷中。進入診室,他們確定把佛像放在我身後的櫃子上。院長親自擺好,然後帶領我們對著佛像雙手合實鞠躬行禮。門診異常肅靜。我從側麵看見院長的低著頭,嘴一直在動,默念著什麽,但我什麽也聽不見。從此之後,坐在藥師佛下麵看病、賣藥,我的心裏總是一種不踏實的感覺。
一天下午,門診出奇的冷清一個患者也沒有。於是,我們三個人就坐在屋裏聊天,講是各自知道的奇聞異事。後來我就講到了管老死老婆的故事。講完之後我還告訴他們,自從離開醫院我就再也沒有得到過管老的消息,也不知道最後這個老婆後來死了沒有,但至少有六個。那時管老已經去世了。老先生當然知道管老,阿修羅則一點也不知道。但不管怎麽樣我繪聲繪色講完後,又把那套命克夫人的理論津津有味的介紹給他們聽,然後想請老先生分析一下,從佛教輪回的理論來考慮,管老這是前世積德的結果呢,還是前世作惡的報應?而管老的那些夫人又應該怎麽理解呢?她們是否是前世欠了管老的債今生來還,或者這是對她們的前世的報應?當然我並不信教,不過平時經常愛和老先生開玩笑。當時這樣做也隻不過是那個空閑的下午尋尋開心。不過,果報一事如果細想卻會令人困惑。如果世界真按果報運行,那麽在技術上將會非常難於實施。
但就在這時我的談話卻被阿修羅生硬的給打斷。阿修羅長的又瘦又小,平時總穿一身男裝,脖子細長,短發大,戴一副黑框的大眼鏡。平時說話愛與人抬杠。老先生修行高深,不會與她計較,可我和阿修羅經常會爭著得麵紅耳赤。她說話一激動就會滿臉通紅,但兩眼開始放光。可不激動時,眼神又特別淡漠。她先是不屑的哼出一聲,然後質問我難道真的會相信那些生辰八字、命中相克的迷信嗎?我剛才講的故事顯然激惹了她。現在她變得麵色陰沉,說話時壓抑著怒火。老先生在一旁微微點頭,但沉默不語,麵無表情。
這是必然的。我剛才在講述那些女人的不幸時沒有表現出悲傷或憤怒,(但為什麽要憤怒呢?)反而用一種輕快的語調,講得興致勃勃,甚至還流露出對於管老有過6個女人的某種不健康的情緒.我是否真的有某種不太健康的心理?我不能肯定我是否真的沒有那種不太健康的心理。時間,經曆,生活,讓我變成了一個不太健康的人。中年人都不太健康吧。老人更是這樣,老人都是不健康的,越老越不健康。剛才我還在對老先生講,說這就像過去養孩子。那時每家人都生很多孩子,但大部分孩子都夭折了。死孩子多了,也就沒有太多悲傷了。所以管老死老婆到了後來也許就沒有那麽傷心了。反而不停的結婚很可能會很過癮。我其實不應該說這後半句。總是這樣,聊天聊到興奮時,就會口無遮攔,隨口說些胡話,結果被人家聽到後就記下來,知道那是你說過的。到時候就哪有什麽無心之語啊。我發現在我說前半句時,老先生微微點頭,但說到後半句時,他就始終沉默不語,麵無表情了。我當然不相信什麽生辰八字或者相生相克之類的迷信了。
但此刻麵對阿修羅的質疑,卻也不肯直接承認,於是開始解釋道:她們都是生病去世的。這是一件非常巧的事情。但是就在這時,阿修羅卻說道:“你怎麽知道她們真的是病死的?” 我突然間感到一陣恍惚,抬起頭吃驚的去看著她。她的樣子好像在抑製著悲傷,我在她的眼睛裏又看到了那種異常冷漠的神情,可臉已經漲紅了。我怔了怔又爭辯說: “醫院裏的人都知道這件事。這隻是巧合。”我想了想又補充說:“當然非常巧了。”沒想到阿修羅並沒有知趣的就此結束這個話題,而是嘲諷的看著我用一種挑釁口吻說:“你會相信有這樣的巧合?”我再次有一種後腦勺發涼的感覺,坐在那裏沒有反駁而反問她:“那你的意思是?”我本來還想爭辯,但一出口變成了問話。在過去每家人都生很多孩子,但大部分孩子都夭折了。孩子死掉當然傷心,但死的多了,也就沒有那樣刻骨的傷痛了。
阿修羅是個重慶人,性格火爆。從過去和她的聊天中我得出結論:此人的心理受到過童年創傷。因為她的父母和祖父母都想要一個男孩兒,所以據阿修羅自己講他們一直不喜歡她。我不能肯定這是不是因為自卑而產生的一種偏見。毫無疑問,阿修羅的個性很強,性格逆反。同樣,我也不能肯定這是她童年創傷的原因,還是結果。但無論如何,在阿修羅成長的過程中一直和父母有著很深的矛盾。直到今天在說到父母時,阿修羅還經常會氣憤得滿臉通紅。阿修羅爭論時的確總是臉漲得通紅,這時她還會把細長的脖子扯直,說話時嘴歪向一側。我總擔心這個時候,如果她不小心掉入雞窩,我們就有再也無法把她找回來了。後來,她成為一個女權主義者,積極參加婦女的維權活動,和許多社會維權運動。這倒是很讓人敬佩的。阿修羅也不容易。她隻身生活在北京,生活很艱辛,至今她和幾個人合租睡上下鋪。
我記得當時我剛剛問完,阿修羅就激動的對我大喊,“你知道中國每年有多少家暴嗎?”這時我發現她的眼睛已經有些紅了。或許,剛才我在講述管老死老婆時沒有表現出悲痛或沉重,反而很是興致勃勃,這也引起了阿修羅的憤怒。我不知道在中國家暴有多少,我說肯定不會有美國多了。這下把阿修羅真的惹毛了。她幾乎是扯著脖子對我吼叫,嘴又開始歪向一側,“你們根本就不知道中國的家暴有多嚴重。在中國有多少婦女受到過家暴。”我本來想說,那家暴也包括對男性的啊!我剛剛看到一個新聞,在美國一個妻子竟然一怒之下捏爆了老公的一隻睾丸。但看到阿修羅的樣子,我把話咽了下去。阿修羅接著講起了在中國的那些家暴事件,講時逐漸平靜了一些。
阿修羅說她還是在成都上大學時就參加了一個婦女救助救助組織,專門幫助那些被家暴的婦女。那些婦女都非常無助,因為家暴一旦開始就會變得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嚴重。而很多時候那些被家暴的婦女卻並沒有尋求救助的意識,相反她們還很多都不願讓人知道,更談不上去報警,而找她們的人隻占很小的比例。但即便這樣人數也讓她感到吃驚。可報案的更糟糕。因為報案後往往隻被當作家庭糾紛來處理。警察並不願意管這類事情,上門後隻是調解調解,對雙方勸說一下,然後就走人。或者遇到比較嚴重的案件,有時女方已經被打傷,但他們卻還建議雙方去法庭解決。然後依然把女方丟在家裏走人了事。這有多可怕啊!接下來女方肯定要受到更大的暴力和威脅。通常這樣一來她們就不敢再報案了。少數婦女不堪忍受有時會逃出來,如果去派出所警察還是勸說一番,然後再讓女方再回家。他們竟然還會讓那個女的回家!有時甚至打電話讓男的來把女的接走。你能想象嗎!很多有家暴傾向的男性會成癮,而很多女性就是這樣在家裏被折磨致死,然後說是病死了了事。
“不至於會有很多吧!”我還想與阿修羅爭辯,但一看見她的樣子,連忙改口說:“這種事是肯定會有的。中國那麽大。但管老不至於吧!管老受過高等教育,而且人家可是全國著名的專家啊!”這時,阿修羅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過於激動,她於是坐下來,緩了緩然後說:“平時關起門來誰知道在家裏都發生了什麽。許多變態的凶手在外麵都是文質彬彬,對人特別的和氣。受過教育的人仍然會有心理變態的,這種情況往往更不容易發現。”我知道阿修羅學過心理學,本來還想考心理學的研究生。但這是我卻是從概率的角度在考慮。我不得不承認如果僅從概率上考慮,隻需要簡單估算一下,連續五個妻子病死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不過,小行星撞擊地球也是幾乎不可能發生的,但恐龍滅絕了,隨後大量不同的哺乳動物得以出現在我們這顆星球上,然後才會有我們人類。這些都是幾乎不可能發生的。如果這麽說,生活中就充滿了不可能發生的事情。而生活本身就是不可能發生的。當然,我知道這明顯是強詞奪理。真相誰知道呢。
又是一個急刹車,一雙無情的慣性之手把我再次向前一推,我忙又伸手扶住前麵的座位。這個司機真糟糕。接下來汽車不停的加速——刹車——刹車——加速,我聽見車裏有人開始抱怨,轉頭卻發現自己身邊坐著另一個女孩子,正低頭看著微信,那個穿黃妮子大衣的小姑娘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下車了。我剛才一定是迷迷糊糊的睡著了,以至於另一個女孩子坐下來我都一點也不知道。不久汽車終於又開始了一段平穩的行駛,窗外城市的街景勻速的向後流逝。我再轉頭去看身邊的這個女孩子,她的側影很美麗,靜靜的低著頭,一直看著她手機的屏幕,有時用一根手指在上麵劃劃點點,一縷頭發垂下來,她也不去管它,那一絲絲秀發微微散開,讓她的側影顯得更加動人。我不敢就這樣盯著看,又轉過頭去看窗外,城市的街道依然在流逝著,一條街連著下一條街,仿佛失去了重量和硬度,不斷在溶解著,還有那些街上的店麵、機關、學校和住家,還有聚聚散散的行人,都失去了重量,向著身後不斷的流失,不斷融化。我意識到在這座城市的每一條街道的景色都不一樣,每一段路上都流動著不同的行人,生活,和事物。我坐車了,像是坐在一條透明的大魚的腹中,逆著時光之遊行。我的心中突然湧來一陣思念,不是思念我的親人、朋友或戀人,而是思念那些和我毫不相關的人和事物,那些我所不熟悉的世界,那些我所從來沒有得到也不會失去的東西。在布裏斯班的診所裏的那個女孩子,那時我們相處的一點也不愉快,我們經常爭執,相互反感。但是,如果此刻她坐在我的身旁,我相信我可以和她交談的很愉快,我知道我們雖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但是我們的生活是完全不一樣的,可我們每個人的生活又都是重疊在一起,都屬於時光的一小部分,極其微小的一部分,都在展示著完成這時間的某種可能,時間有著無限的可能,當我們坐在一起聊天時,這時我又突然想到,如果那時如果那時在聊天或爭吵的時候,她突然用我女友那樣溫柔的聲音對我說出:你呀,就是一個書呆子!那我該怎麽辦?如果,此刻我身邊的這個有著美麗側影的女孩子對我說出:你呀,就是一個書呆子!那我看著她顫動的睫毛該怎麽辦?如果,剛才那個穿著一身黃色呢子大衣一直聽著耳機的女孩子突然取下耳機轉過頭來問我:我為什麽不像別人那樣繼續努力工作,掙錢,奮發向上,做一些實事,而要待在家裏寫日記?我將如何回答她?如果,這時她用眼睛看著我,讓我無法逃避,然後用一種讓我難以忍受的幾乎無限溫柔的輕輕的責怪般的語氣對我說出:你呀,就是一個書呆子!那我該怎麽辦?
我變得有些煩躁,抬頭再次看車裏的電子顯示牌,離家仍然還有許多站。我靠進坐椅上,閉上了眼。
我知道不久我就要到站,那時我將下車,在一個車流的間隙穿過馬路,這趟公交車會從我的身後開走,向著它的終點駛去,而我將向著相反的方向回家,在下一個十字路口停下來等待變燈,在綠燈時走過馬路,我將在中途讓過一輛不守規矩強行拐彎的小轎車,電動車,然後穿過一個街心公園,一直走到我家住的小區門口,走進小區,走過停滿汽車的小區馬路,走到我住的那棟大樓的單元,進去,坐上電梯,升向高層,然後從電梯裏走出來,站在家門口,打開門,然後進去,關上通往外麵世界的那扇門,回到家中,換鞋,穿過客廳,走進臥室,放下書包,換衣服,洗手,洗臉,然後從衛生間裏走出來,在臥室先看一會兒我的臥室中那幾盆長得鬱鬱蔥蔥的綠色植物,之後在書桌前坐下,稍稍閉目養神,然後取過那本厚厚的書,翻到夾著書簽的那一頁。那個時刻,臥室裏很安靜,陽光照耀進來,屋子裏很明亮。我的心情既平靜又愉快,我將繼續把這本書讀下去:
“由於舊石器時代的共同體規模相當小,他們關於世界的思想缺乏現代人對普遍性和一般性的特有的關注。隻有這些特定的地方才是最要緊的,這些地方是所有那些重要事物的源泉。澳大利亞澳北區的亞拉林(Yarralin)部落的霍布思·達奈亞利(Hobbles Danaiyarri)曾對德博拉·伯德·羅斯(Deborah Bird Rose)說過一句話,從中我們可以抓住幾分這種感覺:‘一切都來自大地——語言、民族、鴯鶓,袋鼠,青草。這就是法則。”
我是一條魚,逆著時間的河流向前遊。我的眼睛放在了河水上遊的一塊卵石上。我要去取回我的眼。因為,它看見過時光中曾經發生和未曾發生的所有的奇跡。
立
2017/11/10-2017/12/17
繁複交織所產生的真實與虛幻之間交錯縱橫! 既有著生活的片斷,但是都充滿了喻意! 得細細品味!
就像是一部好看的電影,跌宕起伏。
前女友如果從醫的話,一定是一位好醫生,她有一顆童心和愛心,單純,善良。
文章很精巧,有醫生的嚴謹細致。很多日本的偵探小說也是這樣的細致。
我覺得樓主如果寫偵探推理小說,一定是大家。
一年,十年,三十歲,感覺就像一天。我也有很多文中類似的想法。
最後這一段,是點睛之筆,令人感慨。
好的。慢慢看。謝謝啦
回過頭來慢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