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三種方式
王國維說:“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我一直不太能夠理解這樣的話。但我總覺得坐火車旅行是一件浪漫的事。坐飛機則不是,雖然飛機在今天的世界已變得越來越普及,飛機更快,但飛行的旅程了無生趣,隻會讓人感到疲憊。當然,幻想飛行是優美的,可坐上民用航班的飛機旅行,就是另一回事了。實用主義至上,成本核算決定了一切。在這樣的飛行中,你是不會有飛翔的感覺的,也不會有你現在正在天空中生活的想法。飛機上空乘的彬彬有禮反映出的不過是商品經濟中特有的虛假和冷漠。而在行駛起來的火車上,一切都變得自然了。你坐在窗邊,火車一直震動著隆隆行駛,像一個憨憨的悶頭猛跑的大家夥。你可以安靜的讀一本書,小說、遊記或者隨便什麽文字或圖片。你也可以丟下手中的書陷入沉思默想,那時你似乎已經忘記了自己。沉思默想當然是可以用來度過所有旅途的最美妙的方式了。而當你不經意間抬起頭向窗外看時,外麵連貫又不斷變幻的景色伴隨火車的轟鳴猛然就會向你撲來,源源不絕,又即時即逝。這難道不是當代性或人生最深刻的隱喻嗎?這樣的景色會讓你注視良久,於是,你漸漸進入了一種忘我的境界。火車的車窗都非常大而且清晰,除非是寒冬因為車裏的溫暖窗上蒙滿了淡白色的水汽,變成了一幅極簡單又極難解的抽象繪畫。這時你用一隻手指在上麵隨手劃出幾個字,然後看著那些字跡慢慢向下淌水,然後變形,消失。你看著你寫下的字融化掉了。你也可以用一塊紙巾在混沌中擦出一小塊世界,窗外的景象在你的紙巾下一條一條顯現出來,然後,又漸漸的模糊下去。而如果這一切是發生在冬夜,那你能感到的就隻有溫馨,甚至連你的孤獨都暫時的被你正感到的溫暖所溶解了。而飛機的眩窗太小了,通常飛行的大部分時間裏你什麽也看不到。不知為什麽,我乘飛機時總是坐在了機翼旁的座位上靠著眩窗,因此記憶裏從那一小塊玻璃中看到的隻是窗外固定的機翼銀灰色的金屬片在高空寒冷的氣流中一直在令人不安的抖動著,偶爾你會從飛機的那塊小眩窗裏看見下麵蔚藍色的大海,讓你興奮又有些迷茫,海上有時有形狀迷人的小島,小島的岸上是金黃、扁平的土地,你甚至可以清晰的看見海麵上層層疊疊的海浪,海浪不斷的衝向小島,在岸邊卷起一道道白色耀眼的浪花。這時你或許會有一種強烈的渴望,想在這個大海中的小島上生活,哪怕隻是一個假期。如果是陸地,你會看見大塊大塊的不同形狀、色彩和結構的奇異的拚圖,像童話世界,那上麵還有很小的扁平的汽車在拚圖的公路上飛跑。當然,這些都是在飛機低空飛行時你才能偶爾看見的,不久飛機爬升,隨即你就什麽也看不見了,隻有高空的空氣,有時分布著一團一團濃厚的白雲。我承認這樣的景色是奇異而且震撼的,在你第一次看到後就會終身難忘,這是坐火車所無法比擬的,相比之下,火車上的景象是平常的,而且總是顯得有些過時。不過,實際上常坐飛機的人通常喜歡選擇坐在靠過道的座位上,隻有第一次坐飛機時才會坐在眩窗旁睜大眼睛久久注視著外麵。空間狹仄可能是一個原因,飛機上乘客的空間太小了,你和一個陌生人驟然間很近的坐在一起,那是迫於外界的壓力而非相互間自然的吸引,這讓你們很難變得無拘無束。一種因陌生人間過度接近而產生的自我保護的意識在暗暗的變得明確而強大起來。然而,你會喜歡一個人緊挨著你坐著,又一言不發坐在你身邊幾個甚至十幾個小時嗎?可是你也在一直保持著沉默啊。於是,你要做點什麽盡量把身邊的這個人給忘掉。在這架飛機裏,所有的乘客都背對你坐著,謝天謝地,幸好飛機上沒有像火車有麵對麵的座位。當然另一半的旅客是坐在你的身後的。如果你站起來回頭去看,就會看見一排排的眼睛,於是,你趕快把頭扭開,或者再次坐下。或者你一而再的反複站起來回過頭去看。火車上完全不同。人們可以從容地相互觀察、交談,於是他們很有可能會在未來旅途中成為朋友,甚至彼此相愛。我承認我的一些想法有時總是有些過於浪漫。一個人太孤單時就會產生出一些浪漫的想法,然後,一個人變成兩個人、三個人、四個,人越來越多,然後,你又開始感覺孤單了。當然了,火車上也會發生爭執和不快,這就是生活嘛。有一次,我從西安回北京,在火車上遇到了一個女孩子。
那是許多年前,有一次我從西安回北京。一路列車開得很慢,總是開開停停,有時停下來一下子時間卻很長。因為是一趟普列慢車。後來,停車時有些人就變得煩躁。我倒希望火車開的越慢越好,我不相信就這樣徹底的離開了。
在車上我一直在讀一本很厚的書,我讀的慢,而且讀一會兒就要停下來歇一歇,揉揉眼睛或者太陽穴,然後陷入一種遲緩的思緒中,直到不知什麽時候又回過神來接著再讀一會。這部書也不是很好讀。後來,我感覺到坐在我身旁的那個女孩子,好像對我手中的這本厚厚的大書產生了某種好奇,而且似乎還是帶著某種好感的好奇,的確,我的這部書有些太厚了,她好像有什麽話想對我說,我抬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又低下頭,那些火車的隆隆聲至今還會出現在我的夢裏,夢裏的畫麵充滿了列車在鐵軌上飛快轉動著的車輪,還有從飛機那塊模糊的眩窗中看見的外麵灰色的金屬機翼,在高空強勁的氣流中不住的抖動,那裏異常寒冷,就這樣,我注意到這個女孩子,她的樣子很樸素,像是農村或城市郊縣的,相貌清秀,但嘴角顯得很硬,一點沒有柔弱的跡象,二十一、二歲,她一直很安靜的坐在那裏,我沒有主動和她攀談,低頭繼續讀我的小說,可是意識到她的好奇之後,事情就發生了不可逆轉的變化,我也就不能再像過去那樣看書了,於是我越來也越對她感到好奇,很想把書暫時合上和她聊一聊,而她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那時我們之間仿佛出現了某種無形的相互感應,並在不斷的交流著,這種交流並沒有明確含義,像我們過去坐在屋裏讀書,窗外一株不時搖動的芭蕉,當我們注意了之後,可能那株芭蕉的搖動就開始影響我們。有時幻想是一隻手,把你推進真實,在這些夢裏還回蕩著那些火車和飛機的隆隆聲,但是,和這聲音不同,那些車輪飛轉或小窗口中灰色機翼的圖像,夢裏沒有任何征跡顯示出飛機或列車正在快速的移動,它們懸浮在那裏,但我知道無論是火車還是飛機都在疾速的行駛,我現在已經記不清是什麽時候我們是怎樣開始的那次交談,但那時我們已經被推入未來了,我記得開始我們的談話很拘謹,我們都感到了緊張。我想如果那時我們是坐在飛機上就會完全不同。我不知道如果是在飛機上相遇結果是怎樣,但談話的過去和感覺一定會完全不同。在飛機上同坐的人像是在城市生活裏私密的空間,咖啡廳,哪怕是麥當勞餐廳的角落裏,不會有人注意你們的談話,而在火車上就像在過去農村的一個村子裏,仿佛你和另一個人說的每一句話,馬上都會傳遍整個村子,我甚至擔心在我和她聊天的過程中,一會周圍就站滿了通車的旅客,我知道我的性格有些過於敏感,但是,總之那時我們的談話總是剛一開始就中斷了,直到後來不知什麽時候我們慢慢放鬆下來了,交談開始變得自然,後來甚至有時會有歡快、熱烈的時候,也沒有人在我們旁邊了。然而,陌生感有時是一個迷人的東西,不是嗎?尤其對於戀人,回憶最初的見麵總是讓人興奮的,但那些夢出現的頻率正在變得越來越少,而且變得越來越遙遠,稀疏得像寒夜天空中的星,那些睡眠正在周而複始中發生著某些改變,我正在失去我的那些夢,後來,火車開進北京了,這樣,不久我們的談話就又再次中斷,於是,我扭頭去看窗外,郊區的景象已經轉化為首都大都市的繁華和秩序,在這同時一種巨大的熟悉感向著我的心頭緩緩降落下來,失落和欣喜同時加劇著攫住我,火車在減速,時間仿佛在變慢,而窗外的景色變得清晰,後來,火車終於到站了,我們收拾行李,相互道別,然後就各奔東西。
關於我們的第一次分手,那些旅途中相遇的人們分手後他們每個人的故事仍然在繼續,除非整個世界被突然凍結在一塊巨大、透明的冰裏,你會看見那時的我拎了一隻棕色皮包,一手拿著一本很厚的大書,正向左邁出一大步,我的身旁有一個女孩子,低著頭很有勁的樣子,咬住下嘴唇,沉默著拖了一隻旅行箱,身體前傾在向右走,那隻穿著旅遊鞋就要落到地麵的腳邁出的步子可一點也不比我的小,那個女孩子瘦高的個子,背影倔強,但長發飄飛,就是她。我們的四周布滿了雕塑般的旅客,都靜靜的停住在那塊透明的冰裏,火車站四際的空曠也被凍結在冰裏,喧囂被凍結成靜寂。那是一種突然的無知無覺的降臨。還是讓我繼續回憶吧。那時是剛剛開春的季節,我和平平在一列從西安開往北京的火車上相識了。我們永遠也不知道為什麽我們會坐在一起。後來我們開始聊天,我不是那種自來熟,尤其遇到不喜歡的人,寧願坐在那裏一言不發,保持一種敵意的沉默。而那個女孩子顯然也不是一個活潑外向的人,那時的她還像是一套沒有穿過的衣物,幹淨整潔,稍稍有些發硬。不過,我喜歡她。因為她會對我手中的這本書感興趣,像風塵中遇到知己。在交談之初,她就問我讀的是一本什麽書,我回答她說是一本小說,幸好不是編程語言,然後我給她看了封麵上的名字,並告訴她我是在讀第二遍。可能出於緊張,我們的第一場談話到此就結束了。幸好那時她沒有問我這本書都講了些什麽,要想說明些什麽,以及我為什麽會喜歡這本書,要是那樣我將如果回答她呢?那麽我就真的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她了,如何繼續這場談話。
我是如此喜歡那時我們兩人之間的那種拘束的感覺,現在回想起來時。可惜,它無法保留,還在火車的行駛途中,隨著我們斷斷續續的交談它就越來越淡,最終消失了。一路上,我們漸漸不再感覺火車依然的行駛緩慢總是停車。在交談中我問她叫什麽名字,她說叫平平,我問是哪個平,萍水相逢的萍?還是蘋果的蘋?還是,娉娉嫋嫋的娉?我突然想起這個詞,就隨口說出,仿佛隻是為了和她開個輕鬆的小玩笑。但在說出之後,我看見平平的臉上浮現出一層極其輕微的困惑表情,但那樣子十分可愛的,才意識到這個娉娉嫋嫋讓她身處在曠野之中。於是就忙解釋說是那個女字旁的娉,但估計這樣她也未必能想出這個字,於是就籠統的說這個字是形容女性美好的樣子,很不常用。但平平告訴我,是平安的平。平靜的平。她又解釋了一次。這讓我有些失望。平平。如果說我希望,我希望是蘋果的蘋。蘋蘋。況且,南朝《江南春》有:“汀州采白蘋”。“哦,北平的平。”平平沒有問我叫什麽。我卻不知為什麽突然說出這樣一句多餘而且莫名其妙的話。
平平的確是一個非常平常的女孩子。不過,她身上卻也有著一種不太尋常的平靜又平易的氣質,讓人喜歡。整個旅途中她一直坐在我的身邊,在我閱讀的間隙偶爾和我聊上一陣陣,從來沒有大笑,抑或哪怕是稍稍提高一些聲音,加快一點語速。我不知道遇到驚喜時,她是否也會興奮的尖叫起來,也想象不出如果這樣的驚喜真的發生了,她會是一種什麽樣的反應。當然,我希望最好是張開十指又誇張又自然的尖叫。當然,這隻是我的一種個人偏好。不過,我倒的確喜歡看到在子夜的舞廳裏,她混在人群的影子裏瘋狂的跳舞。瘋狂的,跳舞。如何了解一個人,如何了解我們的內心,這的確是一個難題。從火車上斷斷續續的談話中,我漸漸了解到一些平平的個人信息,憑借這些談話的碎片,大約拚接出了幾副她的幾個人生不同階段的簡略的圖像。這倒有幾分像卡佛那些由碎片聯綴成的極簡主義的小說,帶著迷人的神秘色彩,不過平平的生活似乎沒有什麽謎,沒有懸念,也沒有什麽迷人的地方,就像她的名字。當然,那時我對於她的了解極為有限,但我懷疑有可能有一天即使我真的完完全全了解了她,她仍然是這個叫平平的女孩子。平平是在西安郊縣的農村長大的,所以在西安城裏人看來她並不算真正的西安人。這是她特意向我強調指出的,當時我隻是問她是哪裏人,而在她指出後我才知道,噢,原來如此。她問我,你呢?我說:北京。過去人類的談話是無法保留下來的,今後或許可以,但如果那些存儲設備被損壞,便瞬間煙消雲散。但是,即便保存下來又有什麽意義呢。那些談話大多隻對談話者有意義,而很多時候對於談話者真正的意義也不大。如果接下來平平問我,這本書講的是什麽。我就可以說:《浮士德博士》嗎?一個天才與魔鬼簽約的故事,天才,魔鬼,人們喜歡這樣的詞匯。但是,平平接下來沒有說話。我問平平喜歡北京嗎,她說她很喜歡。然後問我:你呢?嗯,我告訴她:一點也不喜歡。平平對我的回答也沒有表示出驚訝,隻是好奇的問我:那麽你喜歡哪裏?嗯,我想了很久,然後說:火星。
火星並不適於人類生存。但很多人想去那裏。我不知道為什麽有那麽多人對生活到火星會那樣的感興趣。也許是因為火星離我們非常遙遠,但又不是遙不可及,而且,火星看上很美麗,而且,和我們有一些相像。然而,還有一些更遙遠的旅程,超越了一個人的生命的能力所及,於是變成人類的旅程,但還有更多更加遙遠的旅程遠遠超越了人類生命的所及。那些隆隆的火車聲,回響在我洞穴般的夢裏,那些聲音正穿越我的夢境,隻有眩窗外的一塊銀灰色機翼一動不動,顯示出某種真實,它能承受高空中的寒冷,顫抖著而不會斷裂,不會在極速的飛行中突然解體,四分五裂的墜落。當然,還有一種旅程,我從來也沒有經曆過。它是海上的航行,坐著輪船離開陸地,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曆經長達數個月的行程,在絕大部分的時間裏,途中的景色隻有一些非常微小的變化,然後突然出現一個島嶼,漸漸接近,又漸漸變小,消失,直到接近終點,出現了岸,並且越來越清晰,放大,隨後又開始變得另一個起點,一個進入陸地世界的洞口,直到不僅後,你發現你已經在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裏回憶並渴望著海洋。那些紛繁的回憶,拯救了我們,它變成一種持續的敘述,使時間具有了連續性,使我們產生了活著的感覺。既是幻影,又不是幻影,既活著,又死著,但當你一想到時,它就變成記憶,而死去了。又一隻薛定諤的貓。
平平的家境一般,父母都是農民,住在西安郊縣的農村。現在那裏的生活自然比過去改善許多,甚至可以說是天壤之別。平平的父親身體不好,可每天仍要下地幹活,母親在村頭經營一家小賣部。平平有一個姐姐,姐姐比她大許多,已經出嫁,還有一個弟弟,弟弟比她又小許多。顯然平平的父母本來想要的是她的弟弟,結果卻生下了平平。平平說弟弟被寵壞了,總是貪玩,不努力學習。平平沒有上大學,她在西安的一家護士學校畢業後,就在鹹陽的一家醫院上班,幾年前辭職來到北京。我有些不解平平為什麽要辭去醫院裏的工作,但平平沒有回答我的這個問題。於是我又問她是喜歡現在這樣的生活,還是過去在醫院時的生活。平平脫口而出說:當然是喜歡現在的生活。仿佛連想也沒有想一下。我於是一時沉默下來。平平描述的她在北京的生活狀況,讓我有些傷感,但也知道這並沒有什麽,因為平平這麽年輕。不過,我總覺得如果是在鹹陽的那家醫院,盡管可能是一家小醫院掙錢會少一些,但生活一定會更輕鬆,幾年之後起碼可以在市裏買下房子,而現在在北京,這樣的工作幾百年也不可能買得起房子。而且,醫院裏的工作未來是有保障的,是可預期的,工作,晉升,結婚,生孩子,孩子長大,上學,工作,戀愛,成家,再生孩子,最後平平自己退休。當然,也可能我把在鹹陽的那家醫院的生活想的太浪漫了。不過,和平平這樣的談話,讓我感覺親切,一時間我竟然感覺快樂了起來。這真不應該。
我們是否能夠真正的了解生活?從來沒有人曾能夠窺其全貌。我們也無法意識到那些發生在我們自身生活之中和之外的事情,它們會以一種怎樣的方式影響到我們,以及我們的生活會對他人產生怎樣的影響。但是你必須要對你、你的生活、你生活的這個世界做出確定的結論。不久火車將要到站,我們就要分手了,然後轉眼就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過去,我們再也不會重逢,這樣說來我們的分手將是一次生離死別。就在火車快要進站的時候,我似乎聽見了有什麽聲音在我的耳邊呢喃不休的說著。
那時就快要下班,我突然接到了她的電話,坐在公司裏,聽著手機裏的她在我的耳邊一直講著。電話裏她的聲音竟然變得如此無助。她似乎在哀求我救她,因為我們曾經相戀?但我無能為力,我知道我無法給她任何幫助,不過我仍然在想怎麽能安慰她呢。我們早就分手了。
結束通話,一夜未眠,第二天我買了機票飛往西安。
我和她在大學裏相愛,她是我的初戀。在大學裏我們相戀三年,在畢業前分手了。畢業後她回了西安,我留在北京。然後,有一天深夜,我突然接到她的電話,電話裏她告訴我,她要結婚了。我說:那太好了!恭喜啦!恭喜啦!可惜,我說:西安太遠,不能參加你們的婚禮了。她說,你可以坐飛機啊。我幹笑兩聲。我感覺到她說話的聲音很高興,或者說,亢奮。我並沒有什麽興奮的。那時我仍然不能適應這樣的孤獨的夜晚。她並沒有真的要我坐飛機去參加她的婚禮。我們相戀三年,我了解她。通話簡短。很快我們就掛斷了電話。我隨後陷入遐想。然後,一天晚上,吃過晚飯,我正在看電視,又接到她的電話。電話裏她問我在哪兒呢,正在幹什麽。在我們戀愛時,每一次打電話她都要這樣問我,在哪兒呢?在幹什麽呢?我並不喜歡她的這樣的詢問每一次,於是後來我的回答就五花八門,成心讓她著急、生氣。但這次我老實說:在家。看電視呢。我問她是不是也在看電視,在看什麽節目。她說她沒有,她正躺著呢。嗯,這倒很新鮮。過去她最愛看電視。對韓國的那些愛情連續劇著迷得很,經常一邊看一邊流淚,那個都教授一度搞得我心情很不好。最近有什麽新的韓劇?不會開始迷起泰劇了吧?我說。她說沒有,她什麽也沒有看,她在想心事。噢,開始思考了?我一時沉默,難道要離婚?她又問我:你現在還單身?我想了想,謹慎的回答:是啊。總單身不好。她說我應該找個女朋友,她說:你的條件這麽好,肯定有許多小姑娘喜歡你。這是關心嗎?我忙說:單身多好啊!一個人自由自在,吃飽了就全家不餓,每天隻要替自己操心就好。自己總是最愛自己的。你不可能總是這樣。她打斷我說。我有些賭氣,說:為什麽不能?我現在真的喜歡上了單身生活。我說:城市就是單身的天堂啊!當然了,現代的城市既是單身的天堂,也是戀愛的天堂,甚至是失戀的天堂,可能,隻是婚姻的地獄吧。嗬嗬。這時她在電話那邊仿佛突然感慨了起來,她歎了口氣,說:是啊!是啊!我現在都羨慕你了。單身多好啊!我不想老說這個話題,就告訴她說我買房了。她一下子變得很高興,說太好了。她說:你太成功了!我說這叫什麽成功啊!成房奴了。而且,你們不是早就買房了嘛。她說:那可不一樣啊。我們是在西安買的房。而且,首付還是兩家父母湊的。我嗬嗬的笑了,說我的首付也是我爸媽給的。這樣挺好,將來結婚時那個房子是我的婚前財產。也算有產階級了。你不說要單身嗎?我是在打比方。總要有些借口嘛。我說,畢竟讓老爸老媽掏錢感覺可夠無恥的。我們的父母可真倒黴啊。我爸媽生我絕對是個錯誤,應該守身如玉,或者單身。然後我又說,我一直也想不通我爸媽為什麽要這麽愛我。她在電話那邊笑了,說:你父母可不會這樣想。我也來了興致,繼續發揮:可是當有一天,我的老板又罵我老犯了同樣的錯誤時,我理解了我父母對我的愛。我準備停下來,掉掉她的胃口,向掉起一條活蹦亂跳的魚。她卻早在那邊迫不及待的喊起來:快說說!你都理解了什麽!快說!她總是這樣。這是過去我們戀愛時她讓我最喜歡的一點。她總是很配合,不像有些女孩子,當你賣個關子停下來,等著她們誇張的追問你央求你往下說時,她們卻非常的不識趣煞風景的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或者,幹脆說你可別說,我不想聽。這時她還在催促我。我於是說:那時我理解了,人們都愛自己犯的錯誤啊。她聽了哈哈大笑。然後,她突然對我快速地說了起來,說她就要犯這樣的錯誤了,她懷孕了,而且就快要生了,然後她竟然在電話那邊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還在自顧自的嘮叨著。
我一下子全懵啦!
她說她很害怕,而且越來越不安,說生產會不會很痛,(我知道她對疼痛特別敏感,)會不會不能順產,她說她可能會大出血,(她非常害怕見到血,)說她還沒有準備好接受這個孩子,說她根本不知道該怎麽養一個孩子,怎麽做母親,說她的奶水可能不夠,(天啊!我開始回憶,但這時又聽到她在說:)它會像我,還是像它爸呢?
後來我聽說,生完孩子,她得了產後焦慮症,還有抑鬱症。
那天,她還說孩子可能不會理解她,可能會不愛她。(我想她真正想說是,會不會也像我,養大會卻變成了一個不孝之子。過去她就總這樣的教訓我。)我知道她極其喜歡孩子,渴望生孩子,渴望能有自己的孩子,把他養大,仿佛生孩子就是她來到這個世界目的,意義,和歸宿。那麽,和我分手其實也沒有什麽。最後,她竟然哭著問我:是不是為她高興?
啊?
這和我有什麽關係啊?
出於禮貌,我說:當然啦。當然啦。
不過,我的確為她高興。後來孩子誕生,一切順利。但她於是也就很久沒有給我打過電話。
我是從同學那裏知道的,是個男孩。有了解她的同學告訴我說,她婚後的生活一點也不愉快。現在有了這個孩子對她非常重要。現在,這個孩子就是她生活裏的最大的安慰。她在我們同學中年齡最小,但是最早要小孩的。然後就是在那天快下班時,我突然接到了她的電話。當時我正在準備收拾東西,手機響了,我拿起一看,是她。很久沒有接到過她的電話了。電話一通,她哭了。
她說她已經確診了腫瘤,是晚期。她說現在她已經住在醫院裏了。她讓我來看看她吧,說她恐怕活不過兩、三個月了。再看見她時,她離我那麽近。我們自從分開一直沒有再見。她躺在病床上,白色的枕套,白色的床單,白色的被罩。離開前,她拉住了我的手,仿佛不想讓我走。我無法抽出手,但怎麽可能一直留在這裏。這真殘酷。回家時,我突然想要坐火車了。
那是大學裏一年的寒假,我們曾一起坐火車回西安。然後,又一起回到北京。回來不久,就開學了。那時我們當然曾說過天長地久。我們沒有絲毫的意識到,我們其實每個人都命懸一線,沒有意識到那一刻我們曾是多麽的幸運。健康,年輕,並彼此相愛。
還有一種旅途,在茫茫的海上,長達數個月的航行,那是一種已經消失的旅途,再也沒有人能有機會經曆這樣的航行,感受經過漫長漂泊後看到遠方海天交界的地方漸漸升起的灰色的岸時的快樂心情與內心的激動。船是一座漂浮的孤島。
那些在海上旅行的男男女女,他們怎麽能不成為朋友呢?
甚至怎麽能不相愛?在那樣遼闊無垠的大海上,每天白天乘客們在甲板上散步,看著相似又永遠不會出現相同的海浪的方陣布滿天地,躺在擺放在甲板上的躺椅裏,看書,或者聊天,或是,閉上眼曬太陽,在陽光中睡著了,做起一個關於白色的夢,夢到一顆水晶,晚上人們一起在餐廳裏吃飯,夢裏響著勺子和杯盤碰撞的聲音和演奏的音樂的聲音,船上儲存的酒,吃過飯人們就在餐廳舉行舞會,有一支隻會演奏一些老曲子的小樂隊,船上還有一名醫生,帶著裝滿藥瓶和金屬器械的藥箱,女士們化了濃濃的晚妝,塗著鮮亮的口紅,帶著假睫毛,和閃光的項鏈,個個打扮的漂漂亮亮,男士們都穿著西服,係著領帶,一切都是很久以前的光景,每天走到船舷護欄的邊緣,然後站在那裏長久的向遠方眺望。當然,在大海上旅行也可以最讓人感到孤獨,每天船上不停的舉行熱鬧的舞會,這時有一個人留在了船艙底層狹小的臥室裏,過道裏的每間房門都緊閉著,上了鎖,他也把自己房間的門關著,反鎖上,然後在寫日記,一本海上航行的手記日誌,甲板下到深深的底層客房的昏暗過道裏,散發著潮濕的黴味和魚的腥味兒,空氣凝滯,一點也不流通,臥室裏的空間更加凝滯,上麵餐廳的喧囂和音樂聲一直隱約的傳來,但越往深處,那音樂聲和說笑聲就越模糊,聽不清楚人們在說些什麽,可是始終能模模糊糊的分辨出樂隊演奏的樂曲,現在是一首的一直在旋轉著古老的華爾茲,未來是否會有一種先進的儀器,從這些模模糊糊的喧囂中可以還原出人們的交談,甚至能從眼前的一塊虛空裏還原出這裏曾發生過的所有的人和事情,噢,那時迎麵開來一列駛進往昔的時光快車!一列火車駛進了一顆透明的水晶,水晶,透明的石頭,一塊凝固著所有時光的石頭,世界像一粒灰塵落進一枚芯片的集成電路裏,在這樣的旅途中坐在海水下麵的船艙寫日記,這當然是一件非常非常浪漫的事了,似乎非常愜意,非常痛苦,在你低頭專心寫著的時候,你麵前的那個你沒有注意的圓形小眩窗的外麵一些深海裏的魚正成群結對的遊過,它們有些看到了那深海裏從未照射進的燈光,有些則是視而不見的遊了過去,我們的那些終身寫日記的時代也過去了,留在了大海的深處,你現在在深海中的潛水艇裏,每一本日記都是一部《追憶似水年華》,而且,比普魯斯特的更好,因為,讀過這些文字的人更少,它於是就變成了你擁有過的神秘的時光,就像那個在深海亮著燈光的小眩窗,在無邊黑暗裏的一束光,一個奇跡般的小意外,而你現在正坐在大海的深處的艙底裏寫著,這時,你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正發生著疾遽的變化,在屋外的那條陰暗的過道中,一直隱隱約約回響著上麵餐廳裏的喧囂和音樂,越往深處走,那音樂和說笑聲就越模糊,變成了一些奇怪的飄動著的影子,但是在船艙的深處可能還有另一個人留在艙底的某間臥室裏,那間臥室關著燈,那個影子一樣的人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敢動,連晚餐時他都沒有走出房間,走向甲板,走進位於船艙頂層的餐廳,這是一個暈船的人,每個人都會對這個世界存在某種不適應,並沒有完全能適應這個世界的人,但這個不幸的家夥,他嚴重暈船,可又必須要乘船做一次漫長的航行,現在他躺在那裏緊緊閉著眼,連痛苦的表情都要極力避免,因為任何微小的晃動,都會引起他的強烈的惡心,他極力什麽都不去想,每一個念頭、意像都會讓他感到一陣惡心:食物,氣味,聲音,但是整個空間仍然在他的腦海裏不停的旋轉著,許多朦朧的往事,紛紛繁繁的,那是某一年的春天,他們去山裏旅行,那些漫山遍野的野花在他的眼前旋轉著,那是時間在他還在上中學的一年裏, ……,船一直在晃動,現在他對晃動極為敏感,甚至連想到“晃動”這個詞都會在胃中產生一陣痙攣,他極力避免去體會船體那恐怖的晃動,把一隻手臂用力壓在眼眶上,另一隻手緊緊攥住了床邊緣的鐵框,同時不斷地深吸氣,船又是一陣明顯的晃動,他突然猛地翻身,探出床頭,向擺在地上的那隻臉盆哇哇的嘔吐起來,嘴裏瞬間分泌出大量的液體,滴滴拉拉從嘴角滴到地上,剛才正是想到了這隻臉盆,才讓他終於抑製不住大吐起來,要完蛋了,他想這次旅途是沒有盡頭的,旅行不會結束,這時船頂餐廳裏盛裝的旅客仍然在旋轉著跳舞,現在他們跳的是快三,男男女女一對一對相互擁抱著,隨著音樂輕快的一圈一圈的旋轉,他的心裏感到對於岸的一陣難以抑製的渴望,那麽親切,那堅實平穩的土地。
後來,火車開始進站了。車在減速,我看見外麵的地上有許多縱橫的鐵軌和散落的垃圾。
性急的乘客已經紛紛站起來收拾行李,車還沒有停,過道上就已經占滿了等著下車的乘客。平平在我身旁一直低著頭整理她的背包,我不知道應該和她說些什麽。我一點也不想急著下車,而且也沒有什麽東西需要收拾。於是,就把那本書收了起來,然後坐在那裏看這些排著隊等著下車的乘客。火車不久停在了站台上。到家了。我想,轉眼就離開西安有千裏之遙了。突然間我又想到了當年的初戀。一路上我一直在避免去想她。她可能隻能在這個世上再活兩、三個月了。我突然感到一陣巨大的悲傷,我幾乎無法承受這種悲傷。這太殘酷了。我幾乎無法承受這個事實。這時聽見平平突然對我說話。
在回來的火車上,我遇到了平平。火車到站,在等待停車時,平平在我身旁突然對我說,她回來時從西安帶來了一些西安的特產送給朋友們,然後她竟然塞給我一盒點心,說讓我帶回去嚐一嚐。我完完全全沒有想到,一時間慌忙推辭,感覺滿車的人都聽到了我們的對話,正在看著我們。平平卻很固執,一定要我收下,還說不要嫌棄。於是我就不能再推辭隻好收下了,然後意識到我這裏什麽也沒有能給平平的,我隻帶了一本書。這讓我坐在那裏感覺非常尷尬,頭腦裏一片空白,隻希望車門能快點打開。就這樣坐了一會兒終於聽見車廂那邊的門口放下鐵梯的聲音,然後車門咣當一聲被打開了,人流開始向著那裏移動。我鬆了一口氣,但突然又想起,忙從書包裏取出一個本子,撕下一頁紙,然後在上麵快速寫下我的手機號和我的一個郵箱的地址。現在回想那時之所以沒有直接拿出我的手機而要寫下自己的手機號,可能主要是因為緊張和想緩解這種緊張。寫好,我把紙條交給平平,讓她回去後有空給我打電話或發郵件我們保持聯係。平平把紙條收了起來,沒有說話。不僅過道空了出來,平平於是站起來背好背包,拖了行李箱和我道別,然後就走了。我沒有敢扭頭一直看著她的背影消失,而是靠在座椅裏。稍傾,我低下頭看看剛才平平給我的那盒點心,那是一盒水晶餅,包裝很樸素。我這時才扭頭向車門方向去看,但平平已經沒影了。
天光又一次從窗戶的邊緣慢慢破曉。
未來還會有更多更快捷的交通工具,那裏不再有遙遠,和幾乎不再有分離。在未來我們將坐上太空飛機,在地球大氣圈的外麵毫無阻力的飛行,從北京到紐約,從東京到巴黎,從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一個人到另一個人都不會超過20分鍾,那時將不再有遙遠,也幾乎不再有分離。清晨你在北京的家中吃過早飯,然後告別妻子,不一會兒你就在巴黎降落了,中午你可能會在佛羅倫薩的一家披薩店裏吃意大利披薩,然後坐在街邊一邊喝咖啡一邊用手機的微信,和你的妻子,客戶,和同事們聊天,聯係生意,談工作上的事,然後下午又簡短的去了一趟紐約,晚上回到家,吃過晚飯,繼續工作,明天你也會很忙,明天你要先去日本的東京,然後到冰島,最後要到廣州去辦理一些有點麻煩的事物,所以你回家可能會晚一些,從機場坐進自動駕駛的汽車,北京已是夜色低垂,汽車是一隻空盒子,窗外的街上一片燈火璀璨,但你或許已經睡著了,路上所有的車都在自動行駛著,有時空車行駛,裏麵沒有一個人,一路暢通,很快你就會到家,站在門口,你的西服和領帶仍然整整齊齊,提著皮包,你的黑色的皮鞋表麵連塵土都沒有落下,你的妻子不會發現任何異樣,她高興的看著你,把你迎進家門,晚飯已經準備好了,吃過飯你還要繼續工作,明天會更加繁忙,但是在假期,你們會一起出遊,可你常對人抱怨,說這個世界已經都去遍了,再也沒有什麽新鮮的地方了,那是可能的,那是完全可能的,但是一個人不可能看遍世界上所有的書,所有的文字,也不可能了解所有發生的事情,所以,他仍然不可能真正的理解生活,還有就是,你不可回到家中,每一次你的妻子打開房門時迎回的都不是那個離開的你,但是,還會有遙遠的旅途的,還有一些更遙遠的旅程的,人類將登上火星,並最終在那裏建造居住點,我們還會走出太陽係,走向更加遙遠的外太空,那些漂浮在非常非常遙遠的外太空的星球,我們一直在想著它們,帶著,甚至是帶著,一絲天真的,孩子般的,自欺欺人的,認真的態度,認為那些浩繁無盡的星係裏一定會有一顆和我們的地球長的一模一樣的藍色的水星,乳白色的濃厚的大氣包裹著它,像冬天裏產房包裹的一個嬰兒,在大氣層的下麵,星球的表麵上也是一片一望無際的,藍色的,遼闊的海洋,海浪層層的湧來,黑色的魚群不時躍出水麵,陸地上有森林,綠地,和江河,茂盛的植物的枝葉間結滿了甜美的果實,和更加荒涼的沙漠,在這黑暗宇宙的深處,它們懸浮在那裏,像是我們地球的一個明亮的鏡像,甚至,在那裏還會更加的神奇,一定比我們的地球更加神奇,遠遠超越了我們已過於豐富的想象,因為那是一些非常遠非常遠的地方,因為我們知道地球並不會永遠的這樣溫情的留宿我們,這裏不是我們永遠的家園,們是一群多麽喜歡“永遠”的小生物啊!而我還相信,更重要的是這樣的出走和這樣的一些想象,還因為我們的好奇。我們相信遙遠,我們相信在那些遙遠的地方生活會更幸福,更浪漫,更有意義,是的,這是因為我們相信遙遠,相信在那些遙遠的地方生活會更加幸福,浪漫,和有意義。向著無窮遠的接近,每一個終點都是一個新的起點,它會變成一種慰籍,正是這些不斷出現的終點和起點,構成和維係了這趟旅途的某種非常虛幻的意義,噢,那些隆隆的火車聲,那些在大地上奔馳的火車正在飛起來,變成一隻黑色的鐵鳥飛向外太空的黑暗之中,但是,還有另一種旅途,它是向著你的內心的深處的不斷的延展,像植物的根深入黑暗、潮濕的泥土裏,這樣的旅程會是一種更大的冒險嗎?我不知道,那裏太黑暗了,那裏沒有光,沒有一丁點可辨識的痕跡,於是你用虛構點亮你的那支虛構的火把,那虛構的光照亮古老的洞穴裏巨大的岩壁上依然留著的史前洞穴裏的岩畫,那些色彩斑斕而暗淡的老虎,獅子和公牛,還有原始部落裏的狩獵者和古老的慶典,那些遙遠的生活,在你黑暗的內心深處仍然栩栩如生,那些遙遠的生活,在你內心深處的黑暗裏仍然栩栩如生,現在那隻玫瑰色發光的猛虎,開始在岩石裏奔跑,現在那隻玫瑰色發光的猛虎,開始在岩石裏奔跑,向著你奔跑而來,它已經奔到岩壁的盡頭,就要縱身躍出向你撲過來了,那古老部落的祭奠上吹起了彎彎的長角號,狩獵人向著猛虎擲出了塗了毒藥的長矛,你仍然舉著手中虛構的火,在全神貫注的看著,石壁上那夢一樣的文字,而你,仍然舉著手中虛構的火全神貫注的看著,石壁上那夢一樣的文字,……。
在我回到北京三個月後,她走了。一切真是太快。她的離去讓我突然意識到,我是如此的年輕,而且幸運。又過去幾個月,夏天就來了,進入盛夏,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找出了平平留給我的手機號碼,那時已經是夏天了,我撥打了這個手機號碼,不久電話接通了,我聽見電話那邊響起了聲音,但那聲音聽起來很陌生,我一時間不知所措停在了那裏,夜晚很熱,屋子裏開著窗,噢,我那時年輕,我想我們那時仍然是那樣的年輕,那時是在夏天,進入盛夏,我想平平了,思念突然籠罩住我,那是一種揚塵般的思念,被風吹的彌散開來,於是我找出她的手機號碼撥了過去,那時還沒有微信,撥打手機和發送微信好像是兩個不同的世界裏兩件完全不同的事情,微信聊天好像總是隨意,輕鬆,和快樂的,你不需要反複思考,不需要痛苦,不需要糾結,不需要勇氣,也不必有什麽心情激動,現代科技正在使生活變得越來越生動,越來越容易,所有的事情都在變的更快捷,更方便,更現實的呈現在你的眼前,味道更加香甜誘人,也更易於消化,然而,在更久遠的時候,那時的人們隻能寫信,寫信和打電話也是不一樣的,那也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寫信的時候人沉浸在自己的想象裏,在想象中和傾訴的對象交談,寫信時就像在夢裏一樣,信寫好寄出之後,就是漫長的等待了,像開始一段孤獨的旅途,那時你的思緒綻放,冬天的飛雪,夏天正午長久不動的炙熱的太陽,秋天悠然流向遠方的河水。那時是在夏天,我開始想念平平了,像是害上了一場熱病,於是在某一個夜晚,我給她打了電話,距離我們在火車上的初次相遇已經過去半年了,在電話裏我剛一說出那趟列車上的旅途,平平就一下子記起來啦,我如釋重負,那是在很久以後,平平問我為什麽,為什麽要過那麽久進入了夏天時,才給她打這個電話,我於是開始回憶,然後我告訴她,我不知道,我真的已經想不起來那是為什麽了,在那次通話中平平一直在笑,她的笑聲在夏天的夜晚顯得格外晴朗,清涼,和寂靜,平平告訴我,她回來後遇到了一位和她從同一所學校畢業的師姐,師姐在一家德國的醫藥公司,現在已經做到整個北京地區的經理,平平說她的這位師姐能力超強,非常能幹,讓她佩服極了,現在她也進入了這家公司,她的師姐她告訴她,如果努力她也可以和她做的一樣好,我說一定會的,你一定可以做到的,但是平平去說她不可能做得和她的師姐一樣的好,因為她沒有她那麽強大,但她會努力的,關鍵是現在她的生活裏充滿了希望,後來,平平又問到我的那本書,她問我是否已經看完了,我說是的,平平說那本書可真厚啊!她仍然記得我已經把它讀了很多遍,我說兩遍,平平問我是否還會再讀第三遍、第四遍,我說不會了吧,應該告一段落了,也許以後有一天我會又想再讀它,我不要把話說的太死,但是現在我需要找到另一本很厚的書,平平再次笑了,又說了一遍它可真厚啊,是啊,我說,找到一本可以讓人讀兩遍的書是很難的,而人生隻有一次啊!我想或者是因為我們很難把一本書讀兩遍。那麽,如果真的可以重新活過一次,在電話的最後,我終於說出,我想去看看她,我感到恐慌,差一點說出我的秘密,生活對我沒有絲毫的改造,平平愉快的答應了,但或許生活不斷的改造著我,也可能那時在聽到我說的話後,電話另一邊的平平沉默了,我於是變得局促起來,開始解釋,但就在這時平平突然答應了我,許多年以後,我曾經問過她,當時是她怎麽想的,為什麽會沉默那麽久才答應,當聽到我說的話後,她是高興?還是緊張?平平微微皺起了眉頭,好像在努力的回憶,好像那回憶裏彌散著一股杏仁的淡淡的苦味,然後她對我說,她真的記不起來了,可能是緊張吧,她又微微笑了笑,補充一句,仿佛是為了不傷害我,然而在結束通話後,我卻猶豫了起來,在剛才的電話裏,平平一直在笑,她的笑聲爽朗、愉快,這讓我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我仍然記得在那趟列車上坐在我身邊的那個女孩子,在整個的旅途中她一直非常安靜,一直也沒有笑過,那時已經是盛夏時節,夜晚也很熱,在一天晚上,我終於撥通了平平的手機,於是第二天的傍晚,我將開車穿越這座城市去找她,在芝諾的那道著名的難題裏,接近的過程會因為需要跨越的一係列中點趨向無窮而變得無法抵達,因此,運動是不可能的,至今也沒有人能夠解釋清楚這個謎,然而,時光飛逝,在那一天的傍晚,我又看見平平了,她就真切的站在我的眼前,那時北京的街頭華燈初照,我看見她的樣子變了,我幾乎都認不出她來了,那天她穿了一條針織鏤花的白裙子,做工精良,裙子又潔白又平整,她畫了妝,塗了紅亮的唇膏,畫了淡淡的但又明顯的眼影,還戴上了一副假睫毛,這使她的眼睛顯得又明亮又夢幻,那夏天裏的夜晚,窗外的老柳樹,在夜色裏靜靜垂著枝條。夜色,比月亮更古老。我又想到了那次旅程。我聽不見一點蟬嘶和蛙鳴,遠方的池塘裏,靜立著朦朧的睡蓮,一支支分散開漂浮在水中。我撥打手機,電話接通,手機裏傳來隆隆的火車聲。車輪飛轉,疾馳而來。透過那個小窗口,外麵高空寒冷的氣流裏,銀灰色的金屬機翼一直抖動著,那些擁抱在一起的男男女女仍然在旋轉著,在那支古老的華爾茲樂曲裏,那虛構的火光照亮著的她的麵頰和她的美麗的雙眸,我看見她的眼睛裏,那古老岩洞裏黑色岩壁上寫下的文字裏的那趟火車上坐在我身邊的女孩,我注視著想象維持著一個虛幻而脆弱的夢,寧願接受這虛構的傍晚,並在漫天散開的夜色裏放縱我的願望,那些生活在希望裏的人們都在拒絕著真相,他們不是都寧願相信夢,幻想,和小小的火光嗎?那個正站在我的此刻裏的女孩就是平平,超凡脫俗,一個女神,於是,我走到她的麵前說,平平你好,我們很久沒有見麵了,平平看著我笑了,沒有說話,於是我向她伸出了手,一下越過了我們之間的那個神秘的中點,和位於中點和中點之間的謎一樣無窮多的化生出的中點,握住了她的手,現在讓我來告訴你吧,讓我來告訴你,那些寫在古老岩壁上的文字,那些關於生活裏我們的希望和勇氣,所有的快樂與憂傷,還有許許多多的失落在中點的我們的小秘密,我們將相愛,像鳥兒一樣追隨著飛向藍天,直到夜幕降臨,我們將手拉手跑進城市子夜裏的舞廳,在煙霧和四下裏飛動的彩色光球中長久的沉迷般的跳舞,以一種瘋狂的方式,帶著兩顆在未來會因這愛而終將破碎的心。
“親愛的乘客們,你們好!飛機即將到達本次航班的目的地,北京首都國際機場。”廣播裏傳來了空中小姐甜美的聲音。飛機就要到達終點,現在廣播裏請乘客整理好自己的座位,收起座椅後背的折疊桌,係好安全帶,關閉所有的電子設備。飛機就要降落了。她感謝大家選擇了本次航班,並預祝大家在不久的旅途中愉快。然後飛機上播起了一首我從來沒有聽過的音樂。乘客們開始紛紛收拾座椅,坐正,係好安全帶,等待著不久之後飛機急速的下降,然後放下的起落架上的輪子將猛烈的撞擊到地麵,引起機身的劇烈震動,飛機急速的在跑道上行駛,然後逐漸減慢下來。我收起那本一直合著的厚厚的書,也坐好係上安全帶,靠進座椅的靠背裏閉上了眼。飛機的機身突然猛烈的一震,噪音大做,我的身體向下一落,瞬間失重,就在這時我突然間想到了:我這是在哪兒?我將在哪裏降落?我又要去往何方?這是在許多年許多年以前,我曾一遍一遍反反複複問過我自己的問題。
立
2018/07
任何時候畫龍點睛都是一種冒險,而大部分時候,結果是肯定的。
豈不是妙哉?
作者通過描述了飛機,火車,和海行/船三種旅行方式。來闡述人類的對於時間感受的變化。和個體的互動。以及生命和死亡的轉換。
第一段講飛機和火車。作者更喜歡將自己歸屬於火車的方式。飛機代表人類未來的速度。海的方式在*還有一種旅行方式*那一句開始,帶有意識深處的虛幻色彩。
一切都不過是關於時間,和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