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小時候用橡皮擦時,會給我帶來快樂。人生的錯誤一擦了之。繪畫中有時候橡皮可以製造一種氣氛。但我實在記不清在我的童年裏,是否惡作劇般的使用過橡皮,破壞性的亂塗亂抹,顯示出大清除的可怕的毀滅性,或者搞一個橡皮的狂歡節。我的記憶力很糟糕。記憶也可以看成是一個擦去的結果。我聽有人說,當作家要有驚人的記憶力。這真可笑。真的,這可真可笑。不過,記憶還是一個創生的過程。記憶很大程度是一種編造。
橡皮
小時開始學寫字,最早用的是鉛筆。鉛筆使用起來需要經常削鉛筆,而我們削鉛筆用的刀子最早是一種非常簡單的橫刀,或者也可以說是豎刀吧,樣子像一把長柄掃帚,掃帚寬的一頭末端是鋒利的刀刃。鉛筆削好以後,還要加工筆尖。有人喜歡細長的筆尖,有人喜歡短粗的。如果喜歡非常尖細的筆尖還可以準備一小塊細砂紙,用以進一步精細打磨。削鉛筆說似簡單,可我至今還認為要想削得好看是需要很高技巧的。小的時候由於心情急躁,我總是不能把鉛筆削得滿意。它們的斜麵不是歪向一邊,就是歪向另一邊;最下端的一圈基線不是斜著升上去了,就是斜著降下來了,看著讓人撓頭。我從來沒有能削出一支漂漂亮亮的令人滿意的鉛筆,削好後舉起來一看,讓我哈哈大笑,它已經達到一種完美的境地,就像我現在正聽著的這首莫紮特的四手聯彈鋼琴曲k501,行板與變奏。這張光盤是索尼出品,是由有著一頭亂蓬蓬炸開的頭發,長了一臉大胡子的魯魯和小個子總縮著肩膀傻笑的佩拉西亞聯手彈奏的。那時他倆都還很年輕,可是彈的美妙極了,叮叮咚,叮咚咚。而如果是我的爸爸來給我削,他就能把鉛筆削得極為漂亮。那時我的爸爸也很年輕,不過,現在在我的記憶裏,他當時的樣子已經相當模糊了,他年輕時的樣子,那時我是那樣的小,他應該看上去非常的年輕,一點沒有蒼老的跡象,比現在的我更加年輕,簡直不可思議,但是現在在我的記憶裏,他當時的樣子好像還不如他給我削的那些漂亮的鉛筆鮮明。好像小的時候他要替我做什麽事情就會格外賣力氣,大概要以此來讓我感到震動,心悅誠服並從中學到人生一課。這些當然都是幼稚好笑的。不過,他削的鉛筆的確漂亮,爸爸是個工程師,他的手很巧,他削的鉛筆最下麵的那圈基線,它是由鉛筆暴露出的木製本色與表麵的油漆的交界形成,可以有兩種不同的模式,爸爸可以把它削成平直的一圈;也可以把它削成起伏的波浪,而且可以是有風天氣的大風大浪,也可以無風時海上細小連貫的浪花,層層推進。叮叮咚,叮咚咚,叮叮,咚咚,叮叮咚。真是像音樂一樣美妙啊。
可惜我長大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磨練出削鉛筆的技巧,一則現在已經沒有人還要手工削鉛筆了,現在都用自動轉筆刀啦。我還曾有過一台天藍色的大力士台式鉛筆刀,它的內部帶著軸承轉輪,外麵有一個搖把,這樣的大型轉筆刀有的竟然還是電動的,把鉛筆往裏一插,它就自動旋轉起來,發出一通哢哢嚓嚓的聲響,轉眼鉛筆就削好了,雖然個個漂亮,不過千篇一律,每一支削的都是一個樣,而且線條生硬,不像用手工削出的鉛筆,具有個人風格,同時還有著細膩的變化,不過,這樣的轉筆刀削完後那些木花筆屑就都落進了一個黑暗的密閉的小盒子裏,不像我們當年用手工削好鉛筆後,還要費力打掃留下來的一片狼藉,尤其那些極細的筆尖落下的碎屑,清理時總是不免要把手弄黑;而另一個原因是,我也沒有孩子,從來沒有能坐在孩子的身旁教他寫字,看著他讀書,或者為了一道簡單的數學難題冥思苦抓耳撓腮。而在那個時候在我小的學習寫字的時候,每一次書寫工具的革命都會讓我興奮,給我帶來無比的快樂。粗笨的大腦袋橫刀變成了小折刀,或者僅僅是戴上了一個帽子,或裝在了一隻小塑料盒子裏,就會讓我喜不自禁,更何況如果鉛筆上畫出了小花瓣兒、小星星,或者由木頭的革命性的變成塑料的,而且還帶著一股甜甜的香精的氣味,或者那些一端裝上了橡皮的高檔鉛筆。對啦,那個時候橡皮是鉛筆的伴侶。如果不得不說小刀是鉛筆的法定配偶,那麽橡皮就是他的合夥人,工作上的搭檔。或者可以說,鉛筆刀是鉛筆他爸,是他的無法避免的老師,他們就是用來修理你的,讓你變成完成任務的工具的殘忍的形象,你不得不完成任務,你已經被削好了;而橡皮才是鉛筆的童年夥伴,臭味相投狼狽為奸的哥們。對我而言,橡皮是童年時光裏諸多微不足道的小夥伴之一,而更為重要的是,他們為我帶來的快樂遠較那位讓我沒法說主要是痛苦製造者的鉛筆兄要多得多。那是一種擦去的快樂,改邪歸正,焚屍滅跡,悔過自新,或者僅僅是一種姿態,為了擦而擦,就像為了愛而愛,一種放縱自己的小快樂。
同樣,橡皮界的任何革命也都會引起我的興奮和激動,給我帶來快樂。那個時候可真是一個革命的時代啊!我有過各種各樣許多多的橡皮。真是太多啦!僅就白色而言,我的白色橡皮就有各種不同的白色和質地。有一種質地很粗很硬,顏色不是那麽白,顯得黑乎乎的,像全麥麵包;也有一種非常白,質地非常細膩,非常柔軟,這橡皮深受我的喜愛,就像富強粉的精致麵包;我還有過許多彩色的橡皮,帶著條紋或斑塊,甚至做成各種形狀,蝴蝶,小熊,猴頭,花朵,葫蘆或甜心,這樣的橡皮它們通常還會有一種甜甜的味道,完全可以叫做蛋糕了。關於橡皮的形狀有長方形的、正方形的、三角形的、圓形的、球形的,還有棒狀的。我還有過一種像大列巴的黑色橡皮,一看就知道功能強大,是個猛將兄,十分粗糙,含有一種極細小的金剛砂,可以擦去鋼筆的字跡,不過在使用的有時候我們還常常會再粘點吐沫以發揮更強的功效。
那時我們是如此頻繁的使用橡皮啊!我們不停的擦去每天我們留下的許許多多的錯誤的痕跡。那時我們真的每天都可以犯下許多錯誤啊!我們如此頻繁的使用橡皮,以至於它們的腦袋經常被我們擦的黑乎乎的,我們要在衣服上再把它們使勁的蹭白,然後重新投入焚屍滅跡的戰鬥中。通常我們在使用橡皮時的樣子總會比寫字時的樣子,顯得更賣力氣,也更快樂。在我們學習寫字的年代裏,我很少發現我的小夥伴中有人會在寫字時顯得快樂,除非是一邊寫字一邊聊天,但那快樂是完全來自於聊天和因此導致的幾乎完全忘記了在寫些什麽。學習好的同學寫字時頂多顯得認真而已。可是,當使用橡皮時,我們是快樂的。所以,橡皮更能代表童年的快樂時光中的快樂。
不過即便如此,在我印象裏我也從來沒有能夠完完整整的用完過一塊橡皮。它們從來不會是被一點點地磨去,直到全消失,光榮的為革命事業鞠躬盡瘁奉獻出全部的生命。它們總是在使用中不知什麽時候就整塊整塊的突然的神秘的消失了;或者是被我扔到一邊,然後最終依舊是神秘的消失了。它們去哪裏啦?最後變成什麽樣子啦?我一點也不知道。我有時的確也會為某塊我極為喜歡的橡皮找不到而略微感到有些惋惜,可從來不會達到傷心的程度。究其原因是,我們擁有的橡皮實在太多了。就像童年的時光,那時我們不是總是覺得時光漫長難熬,隻想匆忙的跳過一些日子,讓時間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飛快的過去,快快的消失吧,我們好快快長大。它們似乎就是這樣一點點慢慢消失了,但又似乎是突然整塊的沒有了。而那時我們輕易的擦去了我們寫下的字跡。一塊橡皮沒有了,立刻會有另一塊橡皮出現在手中。那真是一個美妙的年代!你使用鉛筆寫字,犯下一個錯誤,隻需要用手中神奇的橡皮一擦就可以了。而且,代價如此低廉。即使在那個年代,我的父母每個月隻掙四十五塊錢,從來不會漲工資,事事都要節省,事事都要精打細算,我們使用起橡皮來,仍然可以不計成本。我認為我的這張光盤裏,大胡子魯魯和縮著肩膀的佩拉西亞彈奏的k608,F小調幻想曲,有著巴赫賦格音樂的特點。這真有意思。意想不到。開始我還以為是巴赫的,但的確是莫紮特的。然而,我總是覺得在巴赫的某個作品裏聽到過類似的旋律。這真有意思。意想不到。巴赫和莫紮特是那樣的不同,但我們同樣的是那麽喜歡他們的音樂。
後來,童年時代拐了一個彎。我們開始使用鋼筆了。這是書寫工具的一次天翻地覆的大革命,就像當年法國人把國王送上了斷頭台一樣讓人熱血沸騰,盡管路易國王是個好人。而我們對於拋棄鉛筆擁有一支鋼筆已渴望已久,當這一天真的來臨時,我們這些不是的東西的小東西,就像成年人一樣的表現出了足夠的冷酷,對於拋棄我們的老相好,那一把把還完好如新的鉛筆,沒有表示出半點的留戀或不舍。但是,在使用鋼筆之後,我們仍然保留了使用橡皮的習慣。這有些像那些鄉下人剛開始住進城裏時的表現。這時那種黑色的像大列巴似的橡皮開始走俏,但並不風光,這種橡皮雖然力大勢猛,可在鋼筆留下的字跡麵前,顯得笨拙無能。即便是我們沾上吐沫也仍然隻能馬馬虎虎擦掉部分鋼筆的字跡,卻留下一片汙漬。更糟糕的是,有時在反複用力塗抹企圖把筆跡完全擦淨時,我們會把紙擦出一個洞。在我們的童年時代,一個洞總是具有恐怖意味的。這時,什麽樣的挽救都將成為徒勞,隻能看著它,用沮喪、氣惱、悔恨和哀怨了來形容我們的心情了。毫無疑問,一個時代已經過去了。我們在長大,而且那時的我們誰都不會抱殘守缺,誰都沒有想到要信守自己已輕易許下的無知的諾言,相反我們正處於蓬勃生機快速的近乎莽撞的肆意成長中,這樣一來,橡皮,我們童年時代的好夥伴,很快就從我們依然快樂的生活中消失,被我們拋棄了。我們最先拋棄了鉛筆,現在又拋棄了橡皮,最終,我們童年也丟進了茫茫的時光廢墟裏。
在開始寫字之初,我們的字寫的吃力,而且歪歪扭扭,看著讓人皺眉,我們不斷的出錯,一犯了錯誤就連忙用橡皮擦去。後來,當我們用上鋼筆時,我們已經越寫越流利,字跡也變得好看起來,並且顯示出了不同的個人風格。我們已經很少會出錯,當然這時如果出錯也無法再擦去了,即便是隨手劃掉,好像非常輕鬆,但那個錯誤卻永遠的留在了那裏。如果我們要完成一項重要的任務,這時是不允許有錯誤出現的。就在不久前,我在一份重要的文件上簽名時,需要用正楷,而且不許塗改。由於許久沒有用正楷寫過名字了,我寫時下意識的修補了一下,結果文件就作廢,我隻好重新填寫一次。這樣,我就想到了童年的那位好朋友,我們的橡皮。那時,每天我們如此頻繁的使用它,我們使用它擦掉過那麽多寫下的字跡,它們都擦去了些什麽?我們現在一點也想不起來了。我們的童年裏都寫過什麽?我們也再也想不起來了。全都想不起來了。那時,我們太輕易的把它們寫下來,又隨手擦去。
消失了。許多事情都從我們的生活裏消失了。那些事情改變了我們,然後就消失了。
在我聽的這張光盤封麵的照片中,小個子佩拉西亞和大胡子魯魯並排坐在一起,魯魯靠在椅背上,微閉眼睛,雙手放在琴鍵上像在摸索,他的樣子有點像個大法師;而小個子的佩拉西亞身體前頃,睜著眼睛,表情凝重;魯魯滿臉大胡子,佩拉西亞的下頜和兩腮也都露出一層胡子茬了。在這張光盤裏還有一首他倆彈奏的舒伯特的四手聯彈,F小調幻想曲。我買這張光盤正是衝著這支曲子。在企鵝的《音樂聖經》魯魯和佩拉西亞的這個版本獲得了三星的評價。這首曲子也是我最喜歡的鋼琴曲之一啦。舒伯特其實真是一個大大的天才,他才活了31歲,甚至比莫紮特還要短命。這個可憐的家夥,一生沒有什麽名氣,連個女朋友也沒有。他寫下過那麽多那樣優美的能深深觸動許多人內心的音樂,那種優美連貝多芬都比不了。貝多芬在31歲時寫的音樂,在數量和質量上尚是比不過舒伯特的,可是他才31歲就突然的走了,他也沒有想到,這個倒黴蛋,自己留下的一部未完成的交響樂,和一部未完成的鋼琴奏鳴曲,現在都那麽有名啦。舒伯特說他的音樂都是用生命和憂傷寫下的。不過,舒伯特在生活中有許多好朋友,他雖然傷感絕望,但並不像貝多芬那樣的孤獨,他是個快樂的小個子。然而,貝多芬經曆的苦難不比舒伯特少,他也沒有女朋友,可他一點也不絕望。在舒伯特的年代,維也納晚上的家庭娛樂通常是親朋聚在一起彈鋼琴和唱歌,所以舒伯特為他的朋友們寫下了大量的藝術歌曲和兩個人聯彈的鋼琴曲。後來,人們晚間開始去劇院,開始有了越來越多的娛樂活動,於是就很少有人在夜晚並排坐在一架鋼琴前,一起彈奏一支曲子,一直彈到深夜。這種四手聯彈的鋼琴作品也就很少有人再寫了。
噢,我如此迷戀這種四手聯彈的音樂形式。它與二重奏,三重奏,甚至著名的四重奏,根本不同。這是兩個人在彈一件樂器,噢,僅僅聽起來就令人有些恍惚,我可要坐穩些。噢,這時兩個人在美妙流動的音樂裏仿佛就合而為一了,那一定非常非常快樂滴,但兩個人又像是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裏,他們重疊在一起,可各自留在自己的聲部裏旋律裏世界裏,隻有音樂交融在一起,在他們的整個的彈奏過程中,在那兩個人的四隻手做著令人迷惑的複雜的運動中,卻從來不曾哪怕是最輕微的碰到過對方;他們follow著同一個樂譜中各種不同的樂句,或者他們有著各自不同的樂譜,我是一個音樂的門外漢,一點也搞不懂。如果沒有人告訴我這個音樂的門外漢,我是根本不會意識到那是兩個人在演奏。那麽是誰在彈奏著我們生命中這些美妙的音樂?是幾隻手在哪裏彈奏?又有誰知道呢!它們為什麽如此美妙,又為什麽隨即就無影無蹤了?又有誰知道呢!而那裏又是誰用什麽樣的橡皮把它們擦去?要知道即便是在我們的童年,當我們用最好的橡皮擦去用鉛筆寫下的哪怕是最輕微的字跡時,我們也會留下一絲痕跡,那處寫過的白紙就已經再也無法恢複它過去的狀態了,而這塊橡皮為什麽它為什麽可以把音樂和我們的童年擦的如此幹淨,沒有留下一點點的痕跡?對於這些問題,我統統的不知道!不過,我倒是以為無論如何這會橡皮要算是世上最神奇的一塊橡皮嘍。
立
2019/10/10
那種的充滿童趣,善意,歡樂! 我喜歡這個無拘無束地快樂飛翔的小可愛! 這個小
可愛,也象那美妙的音樂,美好的童真!
也讓我想起了你剛貼的‘橡皮’一文!
"那麽是誰在彈奏著我們生命中這些美妙的音樂?是幾隻手在哪裏彈奏?又有誰知道
呢!它們為什麽如此美妙,又為什麽隨即就無影無蹤了?又有誰知道呢!而那裏又
是誰用什麽樣的橡皮把它們擦去?要知道即便是在我們的童年,當我們用最好的橡
皮擦去用鉛筆寫下的哪怕是最輕微的字跡時,我們也會留下一絲痕跡,那處寫過的
白紙就已經再也無法恢複它過去的狀態了,而這塊橡皮為什麽它為什麽可以把音樂
和我們的童年擦的如此幹淨,沒有留下一點點的痕跡?對於這些問題,我統統的不
知道!不過,我倒是以為無論如何這會橡皮要算是世上最神奇的一塊橡皮嘍。"
尤其是燈下,聽著莫紮特的這首四手聯彈,仿佛叮叮咚地進入了時光隧道裏;但也
不是隧道,而是時空的某一點;仿佛過去與現在不停地交織著;我喜歡視角無縫的
變換與延伸,看到了童真,頑皮,溫馨,快樂,成長的疼痛。。。與更遙遠的時空
裏的故事。。。而這一切,都是生命美妙的,又在消逝的。。。
記起小時候,老師上課的時候,我就埋頭在從書的空白裏畫畫,幻想著我一個有個
姐姐長得跟條魚似的,後來畫著畫著畫到橡皮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