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藥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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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能寫出一篇小說,那將是幸福的。你在寫小說的時候,就變成了另一個人。你生活在你寫的故事裏,並且你在寫著你的生活你的故事你所經曆過經曆著將要經曆的一切。每天為激情所驅動,駕馭著想象,遨遊太虛,燃燒自我。噢!你可以在你的書裏去盡情的愛一個人,也可以讓你書中的某個人去愛上另一個人。你會珍愛你故事裏的每一個人,即便是你的故事中最壞的人。而在你的生活裏,你不可能真的做到這些。在你的生活裏痛苦不可能變成一種甜蜜,所以你寫一本書,講一個故事。這樣,你就暫時擺脫了一些你的生活。或許,你在你的故事裏繼續那些已經散去的溫存。你可以不用再太在意不用再太計較得與失快樂與痛苦輕與重的不同。它們曾經似乎那麽不同。你不用太在意你生活中的那些人和事,那些人與事的感受和結局。那些曾經重要的,現在都不再重要。你,在講一個故事。你,可以輕鬆的把它們放下拋到一邊。如果你,能寫出一篇小說,那麽你,就是在做一件事情。可是,這並沒有那麽容易。它遠比你想象的要難的多。你有時就是無法開始寫下你的小說中的第一個句子。也許隻要一開始,一切就都會好了。就像一隻已經開始旋轉的陀螺,可以保持住那神奇的平衡。這時你,正在多麽吃驚的注視著它的優美的旋轉,你,現在需要的正是這種旋轉,保持住你的身心的的平衡,使它們不要倒塌,那樣,你就將獲得一次新生。我可以向你保證。現在隻要你開始拿起筆來寫下這部注定非凡的小說的第一個非凡的句子。那樣的話,神奇的陀螺就會旋轉起來。現在你需要的正是這樣的旋轉,但是你需要寫下一個句子。而你之所以現在無法做到,是因為它是一個非凡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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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失去愛》後,我發現我再也寫不動一篇長篇小說了。那種感覺真不好,那是一種疲憊感。的確,有過那麽兩次、三次我曾試圖寫出一個故事,可是隻寫了一會兒就會感覺疲憊。而過去我可以一連工作十多個小時、二十個小時,一直寫到手臂酸痛運動不靈字跡漸漸變得僵硬,可我仍然不想停下來仍然想繼續寫下去。但現在當你厭倦了的時候,你就會感覺一切都沒有了意思,它們都失去了意義,你的心累了,你連一筆都不想再寫了。沒有意思。這時疲憊演變成了一種可怕的厭倦。那的確是一種可怕的感覺。沒有經曆過的人他們是不會了解這種厭倦感的可怕。它在吞噬你,吞噬你生活的意義。什麽都沒滋沒味。你對一切失去了興趣。那是一個非常黑暗的時刻,而你就坐在這種黑暗裏,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你已經在這張沙發裏坐了一個小時,什麽都沒有幹,什麽都沒有想,但你仍然不想起來不想做任何事情,於是你仍然坐在那裏,可能你會在那裏就這樣再坐上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四個小時……。當然,我並不是完全喪失了所有的興趣。我仍然保留了一些興趣,但它們隻是一些難以啟齒的興趣,讓我感覺羞愧、羞恥的隱秘的愛好。比如那些蟲子。我仍然迷戀那些蟲子。它們是一種肉質的蟲子,渾身是柔軟的肉,噢,那肉乎乎的身體,沒有一根骨頭。它們匍匐在地上依靠肉質柱狀身體依次節律性的收縮舒張而緩慢蠕動著。發現蟲子後,我會激動的用手指尖把它們的身體軟軟的拎起來,我的手指尖都在微微顫抖,把它們放進我的那支廣口的,裝著泥土的玻璃瓶裏。瓶子裏已經裝滿各種各樣的肉質的蟲子。它們有的很大,有的很小,柔軟的擠在一起不停的蠕動。它們許多還有顏色,有些色彩甚至非常豔麗。這太讓人羞愧了。我應該去做一些更重要的事情,回到實驗室做出重要發現;或者去大學教書,帶博士研究生;或者,就在現在開始寫一部長篇小說。況且,我還應該去交往女孩子,去談戀愛,然後,和她們做愛。這些都是快樂的事情。但我卻坐在這裏。我又拿起桌子上那隻裝滿肉質蟲子的玻璃瓶放在眼前看著。那些蟲子對你沒有一點傷害的能力,但你看到它們仍然害怕,不敢把手伸進去,觸摸它們的非常柔軟的肉質的身體。我還會在這裏坐多久?我不知道;這種厭倦感會如何結束呢?我也不知道。我還能快樂起來嗎?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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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媽媽還在關心我,媽媽還愛我,媽媽依然每天陪著我,每天會為我做好飯,然後把我領到飯桌前坐好,把飯為我盛好,有時,媽媽讓我張嘴,我就張開嘴,然後媽媽把飯小心放進我的嘴裏,然後,我就把飯咽下去,媽媽就讓我把飯嚼一嚼再咽,我就把飯嚼一嚼,媽媽看著我嚼,然後媽媽說:可以了,媽媽說:咽下去吧,我就咽下去,然後,媽媽說,張開嘴,我就又張開嘴,有時我吃飽了,就不再張嘴,媽媽說:不想吃了嗎?我點點頭,媽媽說:再吃一點吧,我就又張開嘴,媽媽就又開始喂我,不久,我感覺實在太飽了,一點兒也吃不下去了,於是,我又不張嘴了,媽媽問我:是不是不想吃了?我點點頭,媽媽說:再吃點兒吧,我開始拚命搖頭,媽媽忙說:好了,好了,不吃了,不吃了,我才停下來,看著媽媽,媽媽在為我擦嘴,有時,媽媽在喂我時流下了眼淚,我一直看著媽媽,麵帶微笑,但我心裏很難過,我盡量坐著不動,白天,媽媽外出前總要告訴我說,她一會兒就會回來,我坐在那裏,點點頭,有時,我會向媽媽使勁揮揮手,通常媽媽回來時,我仍然坐在那裏,看著眼前的地麵。
媽媽一直四處打聽,媽媽為我找來許多藥,媽媽希望我能好起來,媽媽希望我還會快樂起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否還會重新快樂起來,因為,生活中沒有任何讓我不快樂的事情,而不消滅這些事情,那麽我還怎麽能快樂起來呢?每天早晨媽媽會把所有的藥瓶擺在桌子上,各種各樣的藥瓶擺滿一桌子,然後媽媽把我帶到桌子前坐下來,她再坐在我的身邊,打開那些藥瓶,把藥倒出來,在手裏數好,把多餘的放回去,然後把藥放到我的手中,我就把藥往嘴裏一倒,然後咽下去,這時媽媽把水給我,讓我用水把藥咽下去,我接過水來,喝一口,再還給媽媽,就這樣把一桌子藥都吃一遍,媽媽問我感覺好一點嗎?我就點點頭,我想這樣媽媽就會高興,其實那些藥吃下去沒有一點感覺,什麽變化也沒有在我心裏發生,但是我知道媽媽希望那些藥能有神奇的作用,能讓我重新快樂,媽媽把每個月的退休金都用來買這些昂貴的藥,所以,有時我在點過頭後會努力說出:好——啦!這會讓媽媽暫時高興起來,晚上,媽媽重新把那些藥瓶擺滿桌子,我坐過去,再把它們吃一遍,然後,我就去睡覺了,每天晚上九點鍾,我要準時睡覺,走進我的臥室,爬上床,一直爬到枕頭旁,倒下來,把頭放在枕頭上,閉上眼睛,但有時候,在我爬向床頭時,那種厭倦感會突然襲來,這時就會很糟糕,我會停下來,久久的趴在那裏,雖然離枕頭很近,但要爬過去會非常難,這樣的夜晚,我就會通宵失眠,再也無法睡去了,但我躺在那裏依然閉著眼,一動不動,因為每天夜裏,媽媽會輕輕轉動臥室門上的那隻把手,然後把門慢慢推開,躡手躡腳走進我的房間,一直走到我的床邊,在黑暗中觀察我,這時我躺在那裏,一動不動,閉著眼睛。
後來,有一天媽媽帶來了一種新的藥。她告訴我吃下這種藥就會好了。我就會快樂了。我點點頭,接過媽媽給我的藥,但這一次我拿起了那個小藥丸在眼前看,我看到這是一種黃色的透明的膠囊。媽媽又說:吃完了一切就都好了。我又點點頭,就把藥放進嘴裏咽了下去。媽媽走了。我回到房間,爬上床,躺了下來。這時,我開始感覺到了某種不同,是藥開始在我的身體裏起作用了。我知道那不是毒品,不是興奮劑。但我在又一次感覺到快樂。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經擁有過的快樂。我不再厭倦了。我的身體裏又一次湧動起了春天的激情。我感覺到我正在發生變化。我變了。我似乎不再是過去的那個我了。我進入了另一種狀態。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而且,我再也不能回到過去的那個世界,坐在媽媽身邊了。
受想行識, 亦複如是, 舍利子, 是諸法空相, 不生不滅, 不垢不淨, 不增不減, 是故空中無色, 無受想行識, 無眼耳鼻舌身意, 無色聲香味觸法, 無眼界, 乃至無意識界, 無無明, 亦無無明盡, 乃至無老死, 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 無智亦無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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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創造了一種字體,叫躺倒體。就是把每個字都斜著寫,這樣整篇文字每個字看著都搖搖欲墜,有些就要倒下了,有些已經倒下了,躺在那裏歎息。我多想就用這樣的字體來寫完一篇小說,講一個非凡的故事。但我連一個字都沒有寫出來。
Those little yellow happy pills.
P,
立
2019/1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