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膠水

(2019-09-25 21:58:23) 下一個

 

膠水
——寫在《美麗的一千零一夜》之後(一)

*

總之,我無法說清我對於那些喜愛我的文字的讀者的愛意,無法說清這種愛的強度和性質,尤其對於那些喜愛我的《失去愛》的讀者,他們在我心目中不可能有一點點的不好,他們都是完美的。或許沒有一個作家會像我這樣表達對於讀者的感情,這樣說來我根本算不上一個作家,但那有什麽關係呢?如果我想成為一個作家,我就會想成為一個和所有作家都不一樣的作家,盡管這樣做一匹馬的努力最終的結果可能是變成了一頭牛,但那又怎樣呢?重要的是,我對於讀者的感情更多的不是一種任性,而是基於對書寫的理解,甚至是對於時代的感傷。我們在有了語言之後很久才進化出文字,文字對人類社會的形成至關重要,沒有文字一個口頭的人群是無法形成複雜社會的,而在有了文字之後很久才我們進化出現代的讀者。聖奧古斯丁在《懺悔錄》中寫道:“安布羅斯閱讀時眼盯著書頁,全神貫注地琢磨意思,不出聲,也不動嘴唇。誰都可以進他的房間,當時也沒有通報來人的習慣,我們多次看到他默讀,毫無例外,我們過一會兒離開,心想他利用這短暫的間歇養養精神,不受外界事物的幹擾,也不願做別的事情,也許怕一個注意的聽眾要他解釋一段晦澀難懂的文字,或者想和他探討,這樣一來他就無法閱讀許多書籍了。”公元三八四年前後,聖奧古斯丁是米蘭主教聖安布羅斯的徒弟;三年後,他在努米底撰寫自己的《懺悔錄》時,還為那奇特的情景感到詫異:一個人在屋子裏不出聲地看書。在2世紀時西方人讀書習慣大聲朗讀。博爾赫斯在《論書籍崇拜》中記錄下上述文字,並把它稱為“書寫文字壓倒口頭語言,筆壓倒口的頂點。”他把這段記錄稱為“片刻”,並特地聲明:“我稱之為片刻,一點也不誇張。”在我看來奧古斯丁的這段文字是對現代讀者誕生的最早記述。直到二世紀時西方人讀書還習慣大聲朗讀,在這之後人們開始默讀。如果這裏的翻譯沒有錯誤的話,天知道會不會沒有錯誤,那麽我更願意把它稱為一個“時刻”。這是一個神奇的時刻。在文字誕生那麽久之後,讀者誕生了。從此世界上的聽眾、看客中進化出了另一類人。他們是讀者。可惜我不知道中國曆史上第一個讀者是何時誕生的,他肯定不是那些頭懸梁錐刺骨的變態發奮的實用主義的讀書人。讀者和聽眾不同。過去的文字隻是文檔、手冊、筆錄、秘籍供使用者使用的工具。讀者出現後,世界上才有了另一種書,心靈之書。它是由作者和讀者通過書寫和閱讀共同完成的。就像史蒂文斯寫的,“讀書的人變成了他讀的書。”

這樣的書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書,是作者、讀者、文字以及三者之間真摯的情感的互動與交融。這種情感可以是愛慕、驚奇、恐懼、甚至厭惡。當然,懷著對於讀者的厭惡寫作的作者遠遠比懷著對於作者的厭惡閱讀的讀者要少,但即便是厭惡的閱讀,我認為也是美妙的。當然,最美妙的情感是愛。它像一種神奇的膠水。愛上一本書遠比愛上一個故事浪漫,盡管你愛上的很可能就是書中的故事,而愛上一本書中的文字就更加妙曼。那些想到外太空去做孤獨漫遊的人們,總是會想要帶上一本心愛的書。我並不會借這個時機慫恿我的讀者一定要帶上我的《失去愛》。因為我擔心讀者會把她書遺忘在某個荒涼的星球上僅僅因為一時難免的疏忽或路途太過漫長,然後在茫茫的宇宙中再也找不到那顆星星了。這樣不是不好,而是有些太浪漫了。不過,在寫下這些文字的第二天,確切說來是在寫下它們的那天晚上,在就要進入茫茫太空般的睡眠前那個片刻的清醒的光陰裏,我突然想到,如今有誰還會帶上一本書啊。每個人都拿著一部小手機並片刻也離不開。況且讀者正在消失,一群正在消失的恐龍……。不過,第二天的清晨醒來時,我便又不那樣悲觀,心想:書仍然具有優勢,對於這樣的一場旅行。因為它不需要充電,它有一種質量感和體積感,有一種真實的存在感,拿在手裏有溫馨的質地。這些對於孤獨的旅行都是重要的。不過,這樣的清醒也為我帶來些許的惆悵,是啊,我也並沒有一本書,盡管我的確寫過一本書。但是,真正重要的是,永遠會有一部分人他們是讀者,他們對於閱讀有一種無法放棄的愛。這使他們成為這個時代的少數人,但是不會消失的,他們可以享受到少數人的快樂。最近我在重讀莎士比亞。在我手邊的這本《莎士比亞悲喜劇全集》的封套上印著歌德對這個中年人的評論:我讀到他的第一頁,就使我這一生都屬於他了。現在,我是又一個。為什麽這樣的時刻會發生?這樣的時刻的發生,無論有著什麽樣的原因,我認為永遠都隻是一種因緣巧合,即一種我們永遠無法理解的命中注定。

But why?

 

*

在寫《美麗的一千零一夜》時,那篇文字曆時整整一年,害我吃了不少苦頭,當然不是在這一年裏的每一天從早到晚都咬著筆頭坐在書桌前,想呀,想呀,寫呀,寫呀的,甚至耽擱了吃飯,散步,和對於在春夏秋冬的四季裏尋找交配機會的幻想,而是在寫好後每過上一段時間就會想起她,我於是就又把她拿出來讀一讀,然後有時是部分的重寫,而更多時候是修修改改,在這一年裏寫下的很多文字都已經陸續發在了博客裏,而這一篇卻總有著說不清楚的原因,讓我覺得還沒有寫好,就像那個著名心理學家的外孫著名的英國畫家弗洛伊德曾經說過的:對於一個現代化畫家而言,何時結束一幅畫是一個非常困難的問題,弗洛伊德一生的繪畫主題非常狹窄,就是反反複複的畫他身邊的幾個親人和朋友的肖像,有時一幅畫他會反複畫上上百次,顯然他想呈現出心中的某些東西,而非畫出那個模特的樣子,那個模特為他的想象提供了一個現實的平台,是一個人的想象使他成為偉大的藝術家,而非主題或主題的寬廣或狹窄,但是直到他確實畫出來之前,他並不知道自己心中的那個東西是什麽樣子,我們的寫作也麵臨同樣的難題,許多時候我們想寫,我們不得不寫,可我們並不知道我們想寫的是什麽,直到我們確確實實把她寫了出來,然而,在某一次的修改時,我加上了一個關於膠水,其實和膠水並沒有太多關係的曆史小故事。1599年,伊麗莎白女王送給君士坦丁堡的蘇丹穆罕默德三世一封友好的信和一件禮物,但當禮物在蘇丹麵前打開時,裏麵一件新穎的樂器因為沿途的酷熱和潮濕,所有的黏膠都裂開了,變成了一堆破爛的管子,這可把當時在場的這件樂器的設計師達勒姆嚇壞了,那可還是一個野蠻的年代呢,幸好達勒姆連夜修複了樂器,用膠水把那些亂七八糟的管子又粘到了一起,那很可能是一架小型的台式管風琴。第二天他為蘇丹大人演奏。讓這位蘇丹大人非常開心。在演奏結束時,他向達勒姆撒下大把的金子,並答應送達勒姆兩名女子為妻。

在寫完文章之後,我想這個故事說明了些什麽呢?要想獲得幸福你得經常兜裏揣著瓶神奇的膠水,尤其在長途旅行的時候。於是,我終於意識到膠水是一個極好的隱喻。發現世界的隱喻是人類生活中的一種樂趣,也是極為重要的事情。直到今天許多數學問題的現實隱喻我們依然不了解,找到它們將是人類重大的進步。又比如,一個美麗的女士可能在與一個她曾深愛過的,或者至少是馬馬虎虎愛過的吧,男人生活一段時間後,才驚訝的發現了這個男人的隱喻,原來他是一頭豬!長久的生活會導致重大發現。我們今天所形成的每一個概念,習慣,和所經曆的每一項奇跡,都是人類長久生活的結果。最後,關於強力膠水。許多年前《科學》雜誌的封麵刊登過一張照片。科學家用最新研發的強力膠水將一隻鋼鉤粘在轎車上,然後用起重機鉤住鉤子把整輛轎車吊了起來懸在空中。啊,多麽幸福的一隻大鉤子啊!天知道他們從找來的這麽一隻幸福的大鉤子,就把它粘到不知是誰的一輛轎車上。然後,它們就被科學家們粘到一起再也別想分開了。你說膠水難道不是一個極棒的隱喻嗎?

 


2019/09/16 寫於《美麗的一千零一夜》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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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複 悄悄話 圈子,黑話,及其他 --- 答立兄
來源: 虛函數 於 2019-10-12 05:59:51 [檔案]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123 次 (5555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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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談起民科時提到科學共同體,其實說白了也就是一些圈子。為了增加這些圈子的exclusiveness, 圈子裏的人們往往生造出許多“黑話”讓圈子外的一般人聽不懂。

尤瓦爾·赫拉利的《人類簡史》近年來在國內外都頗享盛名。前一段忍不住把幾本簡史都拿過來讀了一遍,在欣賞感歎寫的真不錯之餘,我心裏有個疑問是作者在這些書裏有什麽新發現嗎?說“八卦”或“虛構的故事”對人類社會發展的影響,這不就是我們初中就學過的“意識形態”“上層建築”的演變對人類社會“經濟基礎”發展的影響,這些政治和哲學裏的黑話的翻譯嗎?

看起來,新的事情總是不斷的出現,但也有一句話說,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尤瓦爾·赫拉利所做的事情就是把一些哲學,政治,人類學等學科圈子裏的(有些話幾百年前的哲學家們就講過的)黑話翻譯為鄰居大媽們用的比較自白,甚至有些cynical的八卦語言。不要誤會說我在貶低尤瓦爾·赫拉利的工作,因為同時懂得並說好這兩種語言的人不多。

。。。

多年來,立兄的文章我是看的很多的。立兄的許多文字是非常漂亮 的。(有時心裏忍不住偷偷地想,無論從文學技巧還是思想深度,這也不比高行健,莫言的文字差啊。)這使我感覺無償地享受如此enjoyable的文字,有白占作者便宜的慚愧。慚愧之餘,就在想作者是否應該考慮擴大自己的影響。影響的範圍可以分國內國際兩部分。

我自認為從小是一個業餘文學愛好者(喜歡看小說閑書的一個好聽一些的說法和借口:))。 十幾年前,一陣心血來潮,寫過一點自鳴得意的文字。有一天甚至突發奇想,考慮是否應該往這個方向努力,說不定哪天不小心額頭碰到天花板,會在國內造成一點什麽小小的影響也未可知。和一個在國內文學科班出身的發小談起來,他告訴我,國內的文壇形成了一個個的小圈子,如果你不是某個圈子裏的人,你文章寫的再好也不會給你發表。哇呀!科研有圈子,文學更有圈子!想到此,我的這點興頭立刻飛到爪哇國去了。 又想到立兄的一些文字往往有觸犯一些國內政治禁忌的嫌疑,擴大國內影響恐怕暫時不易。

出國後和遇到過的幾個學習和教授英語文學專業的朋友有過一些探討。兩三年前,有一個在寫比較文學博士論文的小朋友還要我幫忙翻譯一些東西, 因此不經意地往一個比較文學研究的圈子裏瞄了一眼,感覺這個圈子裏做的事情也就是在說一些黑話,頗有些boring。(不過,有幾個學術圈子不boring呢?)。 因此對這樣的圈子不太感興趣,所以也沒想過進入這樣的圈子是否困難。

和中國的幾千年文化的深厚積澱相比,中國文學在西方世界中的影響真的是非常可憐。除了西方的鼻孔朝天的自我文化優越感以外,缺乏傑出的翻譯家大概是一個重要原因。翻譯是一個再創作過程。翻譯者不僅僅需要精通兩門語言,而且他本身必須是一個傑出的作家。這樣的人才的缺乏極大地限製了中國文學在世界上的影響。

要有國際影響,除了要有傑出的翻譯家,有影響力的評論家也很重要。世界哲學史上的巨擘叔本華,寫了一輩子,卻一直是默默無聞,但卻一直堅持寫。如果不是英國評論家約翰.奧森弗德的一篇評論使已經步入晚年的他一夜成名,說不定今天不會有什麽人知道叔本華。在堅持這一點上,我對立兄的鍥而不舍的努力精神是很欽佩和有信心的。

上小學的時候就讀到過一句話:“感動讀者的文字,一定以五倍的力量感動過作者。” 認真寫過文章的人大概都應該知道: 豈止五倍!至少十倍到百倍!所以,當我們完成一篇文章時,不管我們寫的文字影響大小,我們自己都是最大的受益者。



頭一次遇到有人贈我文章,使我深感榮幸。文章中的一些描述湊巧又是我近來正在思考又使我感到困惑的一些問題。關於阿多諾的詩似乎在描繪一個我們未知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所有事物都是處於一種疊加態。假如用“是否”和“好壞”一類的符號來描述這個世界的一種事物,你會發現既有好,也有壞,既是好,也同時是壞。 無所謂好,也無所謂壞,既不存在好,也不存在壞。。。似乎我們在一個水族館觀察隔著玻璃牆之外的一個光怪陸離的未知世界。可是當你的目光真的穿透這堵牆來看清那個世界時,你會驚恐的發現,玻璃牆突然消失了,你所處的世界和牆外是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充滿了不可理解的矛盾。

即使是語言上,我們也在處處自我矛盾。前麵剛剛說過,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但我們不可能趟過同樣一條河流,每一秒鍾,我們都在得到一個全新的世界和全新的自己。新的事情就是在不斷的出現,也在不斷地消逝。。。
影雲 回複 悄悄話 我覺得千和七的發音就象是whisper出來的,象風,從中文發音的角度:)
然後千=thousand; 萬=ten thousand, 又一個專有名詞給予它。就像百萬比千萬有力度一樣,使用起來。
又譬如張大千為什麽不叫張大萬;大千世界為什麽不用大萬世界,或大億世界。為什麽用千禧年?或千年等一回。。。想來挺有意思:)
楓丹白露 回複 悄悄話 膠水用於洗腦和催眠術
風水縱橫 回複 悄悄話 還是那句話:人都不可能相知,有時也可能不知自己,沒有奢求因此內心平靜。請堅持自我不奢求認可,自我將會更純粹。
聖奧古斯丁的懺悔錄是我在青春期偶然讀到的第一本最有意思的書,這本書引導和推動了我渴望了解和思考的願望,盡管今天我已經完全不記得我曾經讀過的那些書的內容觀念但那樣什麽關係呢?我想它們一定潛在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非常偶然被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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