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修複的碎片
——狄金森的一首小詩1233的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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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紹狄金森的生平似乎不必要了。但就像盛夏出門也要往身上覆蓋最少麵積社會所能最大容忍的針織物一樣,所以,盡管你們已經知道,我還是要在開始探討狄金森的翻譯前先覆蓋一塊最小麵積的文字以保持尊嚴來先介紹一下狄金森的已經眾所周知的奇異生平。
艾米莉·狄金森生於1830年卒於1886年。生前一直生活在馬薩諸塞州一個叫安默斯特的小鎮上,從三十歲之後,幾乎就再也沒有邁出過她住的那棟帶有一個花園的家的大門。直到死後很久,鎮上的人都不知道這位狄金森家族中足不出戶的老小姐一直在寫詩。狄金森家族是鎮上門第顯赫的望族。艾米莉的哥哥奧斯丁從哈佛畢業後,留在家鄉經營產業。後來,成為當時安默斯特鎮的驕傲。但現在艾米莉·狄金森是美國文學史的驕傲。她,與惠特曼比肩,被稱為美國向世界貢獻的兩個最偉大的詩人。她是一個傳奇,一個安默斯特小鎮誕生的奇跡。今天仍然有人來到這個小鎮為了尋找當年她居住的花園。
狄金森的詩歌似乎沒有受到太多時代的影響。她有一種源頭的原創性,直到現代文學興起後,人們才漸漸理解並越來越重視她的詩歌。但直到今天閱讀理解她的詩仍然是一種挑戰。而翻譯狄金森因此就更加困難。認識到她的詩歌的現代屬性,對於狄金森的中文翻譯是非常重要的。比如,我們來看一下狄金森的1233首。這是一首非常短的小詩,用詞極為簡單、質樸,這幾乎是最簡單的英文詩歌了。
1233
Had I not seen the Sun
I could have borne the shade
But Light a newer Wilderness
My Wilderness has mad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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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隻在百度上找到兩個譯本,其中一個譯者不詳。據說複旦大學曾聯合了中國的詩人、狄金森研究的學者和美國的研究狄金森的學者或許裏麵也有美國的詩人集體攻關,完成了一個狄金森全集翻譯的項目課題。可惜我一直納稅但從來沒有在網上看到過這個聯合譯本。
譯本一: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
然而陽光已使我的荒涼
成為更新的荒涼
譯本二:
假如我沒有見過太陽
我也許會忍受黑暗;
可如今,太陽把我的寂寞
照耀得更加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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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譯本把原詩的語序根本性的改變。難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也可以說成“把酒問青天,明月幾時有”嗎?這讓我想起查良錚翻譯的奧登的名作《美術館》(Musee des Beaux Arts):About suffering they were never wrong。查良錚把這一句譯為:關於苦難他們總是很清楚的。這似乎是一種習慣動作,總是不肯照著原文如實翻譯,多少都要改變一下。但真正優秀的詩歌應該是一種接近唯一的最佳表達形式。比如,奧登的那首詩上來就有一種沉鬱悲愴的力量:關於苦難他們從不會錯。翻譯成“關於苦難他們總是很清楚的”,就平淡了。那個“的”字尤其無力。而狄金森的這首詩也是一樣,調換語序後悲傷的力量大為減弱了。所以,翻譯不是不能進行大的改變,甚至不必神似,但關鍵要變的更好。
比如,接下來如果忠實原作,shade一詞就應譯成“陰影”。但我們的譯者都想當然的把它譯成了“黑暗”。譯成黑暗情感更加強烈,似乎詩意就更濃了。但實際上狄金森不是對著鏡子濃妝豔抹型的美女,不是靠多加佐料招攬顧客的大廚。狄金森的詩傳達的是一種微妙神韻。黑暗的英文是darkness。如果狄金森在這裏指喻的是黑暗與光明,那麽這個句子的含義就明朗了,接下來就應該是:現在我看到了陽光,我便無法再忍受黑暗。這樣這首詩就變成了尋常之作。而狄金森接下來寫的卻是:But Light a newer Wilderness/My Wilderness has made --。它使這首詩一下子變得非常陌生,我們需要思考。這才是狄金森,是狄金森的天才之處。陰影並不是完全的黑暗,不是身處於茫茫的黑夜之中。那麽,這時這貌似簡單的一句話也開始變得費解。那麽,在我們並不理解的情況下應怎麽翻譯shadow呢?我認為把“shadow”翻譯成“陰影”就可以啦。
而應該如何翻譯But Light a newer Wilderness/My Wilderness has made --?這是這首詩翻譯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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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句第一個譯本的翻譯無疑是語言通順,含義明白的,是一個完整感人的句子。但是,這樣的翻譯是一個好的翻譯嗎?或者,這能算正確的翻譯嗎?我認為這是一個不正確的翻譯。這句詩的正確翻譯應該是:
但陽光一片更新的荒涼
我的荒涼已經鑄就——
當然啦,很多人一看到這樣的文字就會撇撇嘴,甚至笑出聲來。他們會認為這是一個生硬的翻譯,是蹩腳的中文。對此我無話可說。但如果他們認為這不狄金森的詩,我就要張開嘴,伸出舌頭舔舔嘴唇,然後咽下一口唾沫,說他們錯了:這才是狄金森的詩泥。因為,狄金森寫的就是:
But Light a newer Wilderness
My Wilderness has made --
But (但)Light(陽光) a newer Wilderness(一片更新的荒涼)(是四聲的更新,newer,而不是更新,replace。)
My Wilderness(我的荒涼) has made(已經鑄就) --(——)。
即便從英文來看,這也不是一個完整、通順的句子。它具有破碎的性質,是一些碎片,它的含義並不十分清晰。如何理解這首詩這時成為了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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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是:這樣的英文和中文是蹩腳的文字嗎?如果狄金森和我一樣默默無聞,那很可能絕大多數人已經脫口而出:這當然就是啦!你這個豬頭。可現在情況有點麻煩。因為,狄金森已是舉世公認的大詩人了嘛!所以,那些人需要找出原因來說明英文是好的,但中文這樣翻譯就蹩腳了。這不是好的中文。那麽對此我隻好張開嘴巴伸出舌頭舔舔嘴唇,然後咽下一口唾沫,無話可說了。於是,翻譯似乎是一麵魔鏡。當用它對照波提切利海中誕生的維納斯時,我們在鏡子中窺到了從浴池走出的是穿著唐裝的文藝青年楊貴妃,於是我們這才心滿意足。好喜歡的。傳統沒有被丟失!感動,為什麽總是那麽的令人感動?今天要想不感動你知道那有多難嗎?到處都在要讓你——感動。很顯然,地球在變暖,在變成一座溫室。而今天沒有什麽比自信更簡單的事情了。在盛行奢侈品的年代,自信非常廉價。我看到電視上的每一個人的身上都捆著一個自信心的炸藥包,從嘉賓到觀眾,從節目主持人到電視劇的男女主人公,從駱駝到駱駝祥子再到荷蘭奶牛,和老奶奶。實際上,狄金森當年最早發表的幾首詩,也被編輯們修改的——好厲害!西方文學經曆了漫長的時間才發展到現代文學的階段,直到這時人們才理解並接受了狄金森。
唉,這首詩我的翻譯是:
如果我沒有看見太陽
我本可以忍受陰影
但陽光一片更新的荒涼
我的荒涼已經鑄就——
那麽,或許陰影就是我們的:翻——譯——們。不,他們是黑暗。Darkness,or,Black。
YOU SAY YOU SEE THE BLACK
網友曾在留言中非常友好在給我的留言中附了一首關於BLACK的童謠,很喜歡,謝謝啦。但讀時突然想到,如果有一天我回國不再出來了,那麽我就再也無法看到我在文學城的帖子和博客,也看不到這些年來網友給我的留言。那會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那些留言對我來說都是最珍貴的,而且很有意思,可是因為你現在在中國,有些網站你就再也去不了了,那裏發生過什麽、發生著什麽,你都不會再知道了。想到這些我也不知道我的感受是什麽了,不知道我想要說什麽了。可能我隻是在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而已。而在有些時代,有些地方,事實是不重要的。因為沒有人知道。
我在最後又加了兩句:
Black is kind
It covers up
The run-down street,
The broken cup
.....
Black is a feeling
Hard to explain
Like suffering but
without the pain
Black is real
Is very very Dark
那些黑暗的時光裏
心仍然在跳動
仍然流淌鮮血
仍然有記憶
聽吧
那些歌聲
那些在黑暗裏歌唱的人們
緊閉雙眼
我們仍然什麽也看不見
我們仍然什麽也看不見
不過,現在我可以爬到牆頭,雖然經常掉下來,摔的屁股生疼。但是,當我爬到牆頭向外眺望時,清涼的風會吹來。有時風大的我都要一隻手按住我的假發套,向著遠方眺望。然而,舉目四望,外麵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新鮮事情,而且更糟糕的是四方到處都在變得越來越荒涼,牆內和牆外都一樣的浮華,一樣的荒涼,像夢一樣的浮華,像夢一樣的荒涼,而且在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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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說,狄金森的詩到了最後就變成了碎片化的文字。
麵對狄金森碎片化的文字,我們不禁再次想到阿多諾論述的貝多芬晚期風格。這一藝術的晚期風格的重要特點即是:破碎與淩亂。那是對於傳統美學的完美的衝擊與重建,是華美建築曆經時光消磨而形成的廢墟,那裏有一種一切文明的歸宿感,從而達到一種美的晚期的悲劇式的極致,它必然是殘破的,但在破碎中有著恢弘與遼闊。艾略特曾作出過一個關於現代文學的深邃的解釋,他指出:詩人最重要的是能夠看到比醜和美更遠一些的東西,看到厭煩、恐怖和壯麗。
這樣翻譯的狄金森的這首詩,會讓我們想到馬致遠的那首《天淨沙·秋思》: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但這首詞仍屬於古代典雅的文學。和馬致遠的敘事相反,狄金森的敘述始於一個完整的詩句: 如果我沒有看見太陽,我本可以忍受陰影;然後在敘述的後期開始變得破碎、模糊:但陽光?——一片更新的荒涼?——我的荒涼?——已經——鑄就?——?,But Light?—— a newer Wilderness?——My Wilderness?—— has—— made?——?。這時狄金森的敘述似乎已經變成了哈姆雷特式的矛盾,模糊,迷茫的,純粹個人的內心獨白。這時它已經變成狄金森心靈不可修複的碎片。
立
2019/02/05
哈哈,我好像總是喜歡感覺這感覺那的,也沒有細致到落實到研究數據這種科研嚴肅狀態上。但我想人類能用數據解釋出的論證,都是最基本的理性常態基礎。而不能用數字解釋清楚的邊緣思維性的不是物質狀態的類試時間和空間上的無限未知,都是思考上的最大吸引。我們是思想的製造者,那用腦就是產生無數個腦電波的信息發出和接收過程,這是個每個肉體載體都自我一體的一套完整思考係統,激發,發送,接收,消化,形成一種混合的信號,有了一定的積攢能量之後,就有了一種新意識和新理念的感性語言的生成。
希望不是別人眼裏的一種胡言了吧。:)因為我懶,不學無術,翻的書少,都是想當然的感覺。還挺莽定自己的感覺的。第六感覺總喜歡不是悄悄地敲我的腦袋當當響地說:不許你睡覺。哈哈!
謝謝留言。你狄金森的譯文很有意思。是意譯,異端,可別被塔利班發現。這首詩其實非常難解,我非常喜歡。看似極為平常,但非常難說清。
那首童謠,其實非常難譯。所以我沒有翻譯。凡是聲音的詩都無法翻譯。
這個三譯後麵的小詩都很好,都是極品。你有空來看看吧。
那首小詩我是這麽理解的。
Had I not seen the Sun
I could have borne the shade
But Light a newer Wilderness
My Wilderness has made --
在我看見太陽之前
我以為我來自黑暗
但光煥新著野性
我的野性生成
Black is kind
It covers up
The run-down street,
The broken cup
.....
Black is a feeling
Hard to explain
Like suffering but
without the pain
黑就是
它會掩蓋
那下坡的街道
那破了的杯子
黑感覺是
很難解釋
像在一直痛苦中
但卻不自知
感覺直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