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眠藥

安眠藥

我在一次公司主管家舉辦的聚會上麵遇到了Z。當時我們在對著花園的陽台上聊天，那時已經入夜，其他人都在大廳裏跳舞。音樂聲從屋裏傳出來時，反而襯托得花園格外安靜。Z在這種隱約的喧鬧聲與異樣的安靜中給我講了她的一段奇異的經曆。她首先問我是否相信前世和今生，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在夜色和陽台的燈光裏，Z的眼中浮現出一種恍惚的神情。我們都喝了不少酒，但那時誰也沒有醉。Z就這樣用恍惚的眼睛看著我和我的周圍，說現在的情景和那次聚會幾乎一模一樣。那是許多年前，Z說那天也是一次聚會，也是後來到了在深夜，在一樣的一個對著花園的陽台，不知不覺中就隻剩下她和另一個男人在聊天，其他的人也是都在屋子裏跳舞。Z覺得這個男人仿佛在哪裏見過，但她不可能認識他。因為那時她剛來到這座城市。接著，她講起起在大學時代發生的一件奇怪的事情。那是一天下午，她在坐大學附近的一個小廣場上讀書。這時走過來一個陌生男人，說他認識她。但她並不認識這個男人。可陌生的男人卻告訴Z，說他們倆前世曾生活在一起。聽到這裏Z似乎應該冷笑一聲然後轉過身或者起身走開，但她卻一點也笑不出來，也沒有轉身或走開。而是楞住了。那個男人繼續說，剛才他一看到Z就認出她來了。她的樣子一點也沒有變。說著那個男人伸出手用手指輕輕撫摸起Z的鼻頭。這時在陽台的燈光下我看見，Z的麵容姣好，皮膚很白，她的鼻子不高，鼻頭圓圓的，顏色更白，上麵沒有陰影，顯得小巧可愛。Z 說然而正當她講到這裏時，身邊的那個男人突然也伸出了手開始用手指輕輕的撫摸她的鼻子。那一刻她先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還想要繼續講，但忽然感覺好像認出了這個男人，他似乎就是當年在大學廣場上的那個男人，Z好像模模糊糊回想起了前世的一些事情，但又說不清具體的事情，所有的時刻好像都重疊在一起同時發生著。這時，花園深處吹來一陣風。Z正在告訴我，說當時她的心中充滿了恐慌，和委屈，感覺坐在一條搖晃的船上，她感覺渾身無力，水波蕩漾，那時不住的輕輕顫抖，靠在身後的柱子上一動也不能動了。這時我再也控製不住了，突然伸出手開始撫摸起靠在陽台立柱子上Z的鼻子。然後，Z說她講完了。她又問我，你相信前世今生嗎？

昨天晚上因為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準確來說，是因為擔心一件可怕的事情將會發生，我變得非常恐懼，並且很焦慮，後來終於失去了控製。我徹夜難眠。這樣的因為焦慮和恐懼造成的失眠非常難受。實際上，我根本無法安靜的躺在床上。我最近經曆了一係列厄運，而失眠極大的加重了這一切。這樣的失眠比厄運本身更折磨人。我不停的告誡自己：要放鬆。焦慮和恐懼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它們是沒有意義的。任何事情一旦真的發生，其實就沒有什麽大不了了。是啊，還能怎麽樣呢？而此刻什麽也沒有發生！所以，為什麽要害怕呢？現在踏踏實實的睡覺，那麽今夜就是一個平安、幸福的夜晚。而明天自然也會過去，變成又一個昨天。但是這些道理是無濟於事的。我已經不能自製，總是不停的想象如果這件可怕的事情。我的身體漸漸發緊，肌肉變得僵直，並微微的顫抖。於是，我再也躺不住了，又一次坐起來披上衣服下床，在臥室裏來回走。直到再一次坐進座椅裏，但腿還在不停的抖動，兩隻手不知應該放在哪裏好。這樣的躺下又起來，今夜已經有許多回了。這種滋味太難受了。我覺得我已經快要到達忍耐的極限。我就要崩潰了。我開始不時的出現一種衝動，想走過去拉開窗子從15層縱身躍下，那樣就解脫了。最後，我隻好找出了那個白色的小藥瓶，有生以來第一次服用了安眠藥。很久以前，在一本書裏我曾讀到過，它說安眠藥是一種幸福的白色小藥片。我倒出一片來看，它的確是白色的，圓圓的，在我的手心裏顯得非常小。我知道這正是作用強大的表現。於是用輕微顫抖的手把它撚起來丟進嘴裏，在還沒有感覺出它的味道時，就忙喝一口水仰頭把它吞了下去。頓時，我感覺我的身體放鬆下來了，肌肉不再那樣發緊，腿也終於不抖了。我又靜靜坐了一會兒，就站起來向那張床走過去，然後上床仰麵躺下，閉上眼準備睡覺。兩手先是放在了肚子上，過了一會兒又拿下來放在身體的兩側。在心裏已經意識到藥物沒有起作用，不久我擔心的事情果然發生了。我沒有一點睡意。躺在黑暗裏感覺意識反而因為平靜變得更清醒了。就這樣我一直閉著眼清醒的躺著，感覺時間漫長難捱。最後，我一下子睜開眼坐了起來。我又下了床，在屋子裏走，但現在我感覺到了疲倦，於是隻好坐下來，閉著眼靠在椅背裏。可仍然沒有睡意。我的心中又開始煩躁，我睜開眼看了看那個小藥瓶，抓過來又倒出一粒吃了下去。然後再次閉上眼，但我又睜開眼，因為擔心我又加服了一粒，這才繼續靠在座椅裏。可是仍然毫無睡意。我感覺很奇怪，據說像我這樣從來沒有吃過安眠藥的人，對於安眠藥會非常敏感，服下一片很快就會昏昏睡去。隻有那些長期服用安眠藥的人，才會變得對於藥物越來越不敏感，要不斷加量，最後有的人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吃下一小把藥片。我的思維卻開始活躍起來，閉著眼在那裏想到了許多過去的事情，然後思緒又回到那件可怕的事上，於是身體又漸漸的發緊，我又開始感到那種難受的焦慮了，連忙睜開眼，想也沒想就抓過藥瓶，倒出了兩粒吃了下去，接著又倒出兩粒想也沒想就吃了下去。這才重新平靜下來。我想可能我屬於某種天生對安眠藥有抗性的人吧，需要服用很大的劑量才會有效。我甚至悲觀的想到，可能安眠藥對我根本不起作用。我閉上眼坐好。已經是深夜，時間在分分秒秒的度過。我聽見牆上掛鍾秒針移動的嘀嗒聲源源不斷。屋外小區裏一點聲音也沒有，仿佛比屋子裏還要安靜。我仍然睡意全無。在這樣的夜晚，寂靜和時鍾的滴答聲一起攪擾著我。最痛苦的則是那種漫長的時間無法度過的感覺。我想做一隻鍾表是一件最痛苦的事情了。那種無法擺脫的環形軌道。永遠不變的空虛的輪回。地獄裏或許既沒有烈火也沒有嚴寒，隻有一片嘀嗒聲，那裏的每一個人都變成了一個永恒的失眠者，一隻鍾。隨後，我又想到了那件可怕的事情。我忙睜開眼抓過藥瓶又吃了兩片。過了一會，又吃了兩片。我不停的安慰自己藥一定會起作用的。我不會成為一個例外。現在我開始感覺到藥物仿佛正在我的體內發生著一些奇妙的作用。

那是一種清涼的感覺，像盛夏時浸泡在山泉裏水果，或者吹風口中吹出的風把蒙在車窗上灰白色的霧氣漸漸吹散時的感覺，車外街景一點點的清晰起來。但現在好像正相反，意識既清晰又在漸漸消退。藥物在我的身體裏產生了某種鎮靜作用，讓我感覺到一種異樣的平靜，即便現在我想到那件可怕的事情，我的嘴角也不會再抽動，不會再感覺到焦慮和恐懼了。毫無疑問，藥在起作用。為了加快入睡，我又服下了兩粒藥片，我想很快我就會困的，然後就會睡去了。這次服藥不久，我開始感覺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我的意識正在和我的身體分離。靈魂正飛出軀殼，靈魂很輕盈，但在向外飛時受到肉體的羈絆，帶來了一絲說不清的非常淡薄的痛苦，糾纏不清是屬於肉體還是心靈的戀戀不舍。我想這或許是一種由清醒在進入夢境的過程被放大，睡眠正在舒緩的降臨。而這正是我所渴望的。我或許還可以再服一粒或兩粒安眠藥，就像層層水波推著小船駛向遙遠的夢鄉。後來，靈魂終於脫離了肉體，一下子釋放到空中，像一麵很輕的在風中飄揚的旗子，幾乎沒有重量，而且靈魂是透明的。現在我的身體就坐在座位裏，一動不動，沒有感覺，而我的心靈正在體驗著一種全新的感受。再也不會為坐在那裏的這副軀殼有一點點的牽掛了。為什麽過去我們總要為這具軀殼擔憂呢？現在，所有的煩惱都像愛一樣的遠我而去。但我卻又仿佛開始重新審視我操勞的一生和這紅塵滾滾的塵世，感覺到一種悲哀。隻有睡眠最甜美，隻有睡眠最甜美。我仿佛聽到了一支甜美的催眠曲，輕輕擺動的搖籃，樹蔭，午後的陽光，和流水。隻有睡眠最甜美。隻有睡眠最甜美。進入那永恒的夢鄉。一吸10萬年，一呼10萬年，呼吸之間，在閉合的眼瞼下，人世間又度過了幾生幾世的光陰。就這樣我又拿起藥瓶想再吃一片，或者兩片安眠藥，然後就可以甜美的睡去了。但這一次沒有倒出藥來，那滾到我的掌心的白色小藥片。我又使勁倒了倒，什麽也沒有出來。我拿著藥瓶在空中來回晃晃，沒有聲音，隻感覺那個瓶子非常輕，非常的空虛。我感覺難以置信，又搖了搖那個小瓶子，整個房間都非常的空虛。我把整整一瓶的安眠藥都吃了？那麽為什麽現在我還不困呢？難道我吃的不是安眠藥？或者，藥物已經失效了？我意識到這裏麵一定有什麽問題，不可能是這樣的。我把藥瓶拿到眼前來看，這時那隻白色的小藥瓶在我的眼前從我舉著的手中脫落下來，劃過一道白光，緩緩落到地上，瓶子在地上又彈了一下，然後慢慢滾向遠處的黑暗裏。我眼睜睜的看著那個滾動的瓶子突然感到一陣極為沉重的困意，兩眼幾乎睜不開了，我在昏昏欲睡的頭腦中意識到藥物開始產生作用了。我突然害怕起來了，那件可怕的事情，我想大喊：救命，誰來救救我！但頭卻往下墜落，抬不起來，我的嘴也張不開，喊不出聲音。就這樣思緒昏沉的往下墜落，墜落，……

當我睜開眼時，看見一個身穿白衣的女人站在我的床頭，麵容姣好，雙手插在兜裏，脖子上掛著一副聽診器，看見我醒了，就從兜裏抽出一隻手，伸到我的麵前，用一根細長的食指輕輕撫動著我的鼻尖，“你終於醒了。”她笑了笑，笑時露出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如果再晚一點，你就再也醒不了了。”她用食指和拇指捏住我的鼻子，輕輕晃晃，眼睛專注的看著它，繼續自言自語的說：“現在好了。你醒了。”我的餘光裏看見她的手指的影子在我的鼻子上晃動著，我的頭一點也不敢動，隻好慢慢移動眼珠，觀察四周。這是一間白色的屋子，屋頂亮著燈。這時，那個身穿白大衣的女人收回了手，插進兜裏，重新站直，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她仍然看著我向我俯下身來，湊近到我的麵前，注視著我的眼睛，她微笑著，用很輕的聲音重複告訴我：“現在——好——啦！你——醒——了。” 一邊又用手捏住我的鼻子輕輕晃著一邊問我：“你相信有前世今生嗎？”我不敢看她的眼睛，隻好避開她的目光把眼睛翻向斜上方。我看見高高的天花板上亮著白色的燈光。這不像是真實的。我懷疑這裏發生的一切。此刻，我高度的懷疑這裏發生的這一切。

 

 

立
2018/0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