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Wife
By Raymond Carver
My wife has disappeared along with her clothes.
She left behind two nylon stockings, and
a hairbrush overlooked behind the bed.
I should like to call your attention
to these shapely nylons, and to the strong
dark hair caught in the bristles of the brush.
I drop the nylons into the garbage sack; the brush
I’ll keep and use. It is only the bed
that seems strange and impossible to account for.
我的老婆不見了
——我來翻譯一下雷蒙德·卡佛的詩之一
*
我知道,失望可以在一部書的開始,也可以在一部書的結束,還可以在一部書的中間。可以在任何地方。
我是在網上讀到一組舒丹丹翻譯的雷蒙德·卡佛的詩。對其中《我的妻子》這首很感興趣,但舒未給出原文,而我在網上居然沒有找到這首詩的原文。這讓我非常驚訝。詩的第一句,舒丹丹的翻譯是:
“我的妻子已經和她的衣服一起消失了。”
我當然不是那種每天都充滿希望的人,渾身正能量。絕對不是的。像秋天果園裏壓彎樹枝的蘋果,煥發出一種接近腐爛的光彩?嗬嗬。
*
“你又在‘嗬嗬’了。”
於是,我隻好在英文亞馬遜上訂了一本卡佛的詩集。
All of Us.
THE COLLECTED POEMS
RAYMOND CARVER.
為一首詩而買一本書,不能算是瘋狂吧?不管怎麽說吧,這算是對得起今天的文化啦。
*
在訂書的同時,我又順手給自己訂了一盤巴倫博伊姆彈奏的探戈曲的CD。TANGOS AMONG FRIENDS 《Mi Buenog Aires guerido》。算是給自己訂的吧。可是,那樣書又是給誰訂的呢?給舒丹丹?或許把書寄給舒丹丹是個不太壞的好主意。
不久,書到了。CD並沒有一起來。那是當然的。我翻看目錄,一會兒就找到了這首詩。我說過,失望可以在一部書的開始,也可以在一部書的結束,還可以在一部書的中間。可以在任何地方,每一個字裏。
不久,我訂的CD也到了。結果我發現這盤CD我已經訂過一張了。於是我找出那張,發現那張還我沒有拆開呢。最近我可真有不少發現啊。嗬嗬。或許可以把這張CD也寄給舒丹丹,和書一起。可寄那張CD呢?這我可犯了難。
更糟糕的是,在我翻來覆去猶豫不決時,我發現我已經搞不清哪張CD是哪張CD了。兩張都一樣。顯然,把兩張CD都寄給舒丹丹並不是一個好主意。這些CD公司也真是的,每張CD上也不做出一些區分的標記。
還是說說我的失望吧。沒有人愛聽一個人訴說他的失望。可是,沒有一個失望的人能不訴說他的失望啊。
*
首先,在這本詩集的開始或結束我看到的和我看到過的其他英文詩集一樣,都有著非常詳盡的各種不同的索引目錄和附錄。而我手頭的所有的中文詩集的目錄,相比之下簡陋的讓人心裏不舒服。隻有一個目錄。這是你唯一的選擇。其實,從編製目錄,你可以看出東西方的思維的不同。而且,我們對於一個詩人的研究和整理,顯然不如西方人那麽認真細致。當然也可能是我們的詩人沒有什麽值得研究的地方。但有時候,當一個民族沒有人去用心研究詩人,也就不會有好的詩人了。這敘述其實並不像它看起來那麽悖論。
其次,我讀完這首詩,就對舒丹丹的翻譯也感到失望。過去一直還是比較喜歡她翻譯的英文詩的。可是這並不意味著我就有義務要對她翻譯的詩抱有希望。其實我也不認識舒丹丹,而且我對任何人的翻譯都沒有預先抱什麽希望。但我仍然經常會對翻譯失望。這並不是我對翻譯抱有偏見。事實上,我會對任何事物感到失望。可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卻有許多無緣無故的失望。
*
有人說,這是一種疾病。但或許這是一件好事。它說明每個人的心底都有著對未來小蟑螂般清除不淨的希望,無論你意識到,還是沒有意識到。一個人要想真的絕望,是非常非常難的。
也經常有人對我表示失望。這讓我很沮喪。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有人對你失望正是說明有人曾經愛過你啊!於是,我幾乎要哭了。可然後呢?然後我發現就沒有人再對我表示失望了。
好吧,說說這首詩的翻譯吧。哦,對了。還有一點我要說的是:那些小蟑螂雖然清除不盡,但很少能長成龐然大物,無論你費盡多少的心血喂給它們多少的好東西吃。這也讓我失望。好吧,說說這首詩的翻譯吧。
*
《My Wife》
舒譯:
我的妻子已經和她的衣服一起消失了。
詩很短。但品味之後就會發現,卡佛的敘述是非常講究的。
首先,第一句舒丹丹的翻譯就不好。原文一上來是直接說出“我的妻子的消失”,然後說出“她的衣服一同也消失了”。兩部分內容是分開的,後者是補充。如果中文把它翻譯成連貫的敘述,感覺就很不一樣了。而那個“has”,在中文裏我看未必需要機械的翻譯出來。
“disappear”,在英文裏既是非常口語化的,也經常用於書麵。那麽在中文中其實有很多選擇:消失了,不見了,沒了,沒有了,不在了。中文的各種表達,語感,使用習慣,和內涵,具有微妙的不同。值得考慮。妻子消失了,我感覺並不是最好的翻譯。
我的翻譯是:
我的妻子不見了還有她的那些衣服。
“clothes”,原文衣服用的是複數,我認為非常值得在中文中體現出來。那裏曾經有過她的那麽多的衣服。
舒譯:
她留下了兩雙尼龍長襪,
一把發刷掉在了床後。
而第二、三句,同樣很關鍵。
我認為卡佛在這首小詩中用三次斷句造成了一種敘事上的不連貫,欲言又止的語氣。而在舒丹丹的翻譯中把這種語氣譯丟了。比如,在第二句中,卡佛用了一個逗號,然後一個“and”,就停頓下來;接下來在第五句中用了一個逗號,然後將strong dark突兀的斷開;而第七句,逗號後的the brush 再次停頓下來。而且這個“the”我感覺似乎也應該翻出來才更好。
two stockings 應該是兩隻長襪吧。
我的翻譯是:
她留下兩隻尼龍長襪,和
一把落在了床後麵的刷子。
舒譯:
我得提醒你注意
這些勻稱的尼龍襪,和纏在
刷鬃裏的濃濃的黑發。
在這三句中,英文的call your attention用一個to就自然的把後麵的句子連接起來了。而中文翻譯成:我得提醒你注意,就很不自然,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覺。而且,不知道為什麽舒要把“shapely”翻譯成均勻的。同時,原文第五句的斷句是在“strong”上,我認為是非常有考慮的,而舒變成斷在“纏在”上,英文中的那種“and to the strong/dark”的感覺就完全沒有了。
另一處細節是,卡佛在這裏用的是“nylons”,而前麵是“nylon stockings”。如果不在乎細節,就沒有必要寫詩,也沒有必要翻譯了。
那應該是尼龍。為什麽?嘿,因為,卡佛說:I drop the nylons into the garbage sack。
我的翻譯是:
我想讓你知道
這些好看的尼龍,還有那粗硬
烏黑纏在刷子鬃毛之間的頭發。
舒譯:
我將尼龍襪丟進垃圾袋;刷子
我留著自己用。隻是這床
看著奇怪,難以解決。
我認為最後一句應該是錯譯。“難以理解”難以理解。而且,也沒有表達出卡佛想要表達的東西。“and impossible to account for”,是說他無法說清楚他感覺那張床的怪異的原因,即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誕,和不適。
我的翻譯是:
我把尼龍丟進了垃圾袋;那把刷子
我要留著自己用。隻是這張床
顯得奇怪卻又說不清是為什麽。
*
我的翻譯:
我的妻子
我的妻子不見了還有她的那些衣服。
她留下兩隻尼龍長襪,和
一把落在了床後麵的刷子。
我想讓你知道
這些好看的尼龍,還有那粗硬
烏黑纏在刷子鬃毛之間的頭發。
我把尼龍丟進了垃圾袋;那把刷子
我要留著自己用。隻是這張床
顯得奇怪卻又說不清是為什麽。
*
唐朝李白有一首詩《長相思》,說“美人在時花滿堂,美人去後花餘床。床中繡被卷不寢,至今三載聞餘香。”思緒很簡單,清澈。李商隱也有一首,《王十二兄與畏之員外相訪見招小飲時予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謝傅門庭舊末行,今朝歌管屬檀郎。更無人處簾垂地,欲拂塵時簟竟床。”李商隱的這首詩是悼亡妻子之作。李商隱和他的妻子感情很深。這首詩寫的就比李白的痛徹一些。但思緒仍然是簡單的。李商隱詩中的傷感有時寫的很飄渺,可也並沒有特別的矛盾和糾結。對比之下,古詩好像很難表達出卡佛詩中的那種複雜的感覺。甚至讓我覺得它們太像是一首詩了。
古詩也有難解之處,但和現代詩不同。總的來說,古詩的寫作是要把東西說清楚,文學也隻不過是要用一種含蓄、婉轉、優美的方式把事情說明白。它很少會有現代詩歌和小說中的那種難言的複雜性和歧義性。而且,現代文學中往往有著更豐富的隱喻性。這些都是古詩所不及的。“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文字很美,也很精彩,但不存在理解上的問題。所以,你看唐朝,甚至整個中國的古代,好像很少有難以理解的詩人。古詩的難以理解隻是你的知識含量不夠。可能隻有李商隱的某些《無題》是一個例外。
但是,從另一方麵來說,和古詩對比,卡佛的詩又似乎不像是詩了。在我的生活裏,突然湧上心頭的詩句,往往是一、兩句對仗工整音韻叮當的古詩,而夜晚在燈下細細品味的又多是現代詩。可能是小時候沒有背過什麽現代詩,所以到成年就不會自然而然的記起。
*
今天我們現代人的情感其實和古人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可能古人並不能夠太理解卡佛的這種冷淡的似乎毫無感情的敘述,最後發現了一張床的某種奇怪,但又無法解釋。古人也有痛苦,但他們可能不會理解我們現代人的那種深深的荒誕感,那種可怕的目的完全喪失的虛無,還有那種孤獨的距離感,以及那種現代人的個體的自由與我們的社會性間的衝突所帶來的矛盾。所以,他們不會像卡佛,對著一張床感到的不是生離死別的痛,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誕,感到,“that seems strange and impossible to account f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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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讓一個在美國的朋友把詩給她的小女兒讀。小女孩讀過後說:這首詩不好;說,叔叔為什麽不去讀一些真正的好詩呢?
想起杜甫的《月夜》:今夜鄜州月,閨中隻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想起了我小的時候,街道上站著的大哥哥、大姐姐們總是對我說,他們有多麽的羨慕我,他們的個子都是那樣的高,從高處向下俯視我,那個時候我不能理解,隻想快快長得和他們一樣的高大,精神,但現在我知道了,那個時候我是站在他們的前方的某個地方,驕傲的站在他們想要到達但已經再也無法到達的前方,讓他們羨慕不已,我仍然站在那裏,我仍然是那個孩子,那個一無所有知對這個世界有著許多好奇和不解的小男孩,留在我也再也無法回到的地方,留在今夜鄜州的月光中。我們為什麽會有那些詩歌?什麽才是真正的詩?怎樣的詩又才是一首真正的好詩呢?但你不要回答我。任何的回答都隻是一種
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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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一首很久以前的詩,突然湧上心頭,那真是一種很美妙的經曆。但是,我不知道我們今天寫下的這些文字,是否在很久以後還會不時的湧上我們的後人的心間,被他們一次次念起。或許,什麽也不會留下。那樣,我們的這個時代,就像卡佛看到的那張床。而我們留下的隻是那張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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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at seems strange and impossible to account f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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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雷弗寫過一篇很有名的小說,《鋼琴師的妻子們》。寫一位鋼琴師,但或許是一位鋼琴調音師,如果是這樣,那小說就很可能是叫《鋼琴調音師的妻子們》了,隨便那條路吧,anyway,威廉·特雷弗的小說你一定也知道,細膩纏綿得總是讓我很難記住,的妻子死了。總之,那個男人在妻子死後,但在和新的女人,又結婚了,的生活中,很快兩個人就都發現,那個死去的女人仍然是無處不在的,好像仍然和他們生活在一起,無聲的影響著兩人的情感和他們的生活。這就可以是現代小說中的一個隱喻。關於文化和我們的文字語言的隱喻。
但有時候,一個人從生活中消失的確並不像我們想象的那麽容易,盡管所有的人最終都要從某張床上奇怪的消失掉。馮誌寫過一首詩《原野的小路》:
你說,你最愛看這原野裏
一條條充滿生命的小路,
是多少無名行人的步履
踏出來這些活潑的道路。
在我們心靈的原野裏
也有幾條宛轉的小路,
但曾經在路上走過的
行人多半已不知去處:
這也是我最喜歡的詩歌之一了。但是,不是的,絕對不僅僅是幾條小路。我們每個人的心靈都是一片濕地,當有人走過後,就會留下或深或淺的足跡。它們是不會消失的,我們的生命總是在另一些人的生命裏。就像此刻,卡佛又從我們內心的濕地上又走過去了,他仍然活著,踏下一串足跡。而我們也可能正走在別人的生命裏,走過那些柔軟潮濕的濕地,那些茂茂密密的原始森林,然後,我們就留在了那裏,變成一種聲音,氣味,或者,或鮮明,或非常非常淡漠的影子,但仍然頑固的存在著,直到我們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我們的那些聲音,氣味,和影子還會持續一段時間,活在某些仍然溫熱,鮮活,搏動著,變化著的生命裏。但願我們能讓那些生命更鮮活,更豐富,更溫暖一點點吧。
寂寞的兒童、白發的夫婦,
還有些年紀青青的男女,
還有死去的朋友,他們都
給我們踏出來這些道路;
我們紀念著他們的步履
不要荒蕪了這幾條小路。
*
“that seems strange and impossible to account for”
而一個人的生活隻是一連串趨向解離的連續的變化。有一天,你可能會明白,我們最終要習慣於我們的生活。愛,或恨,最終都要變成一種習慣。
*
習慣
我們是各種習慣的總和。
被習慣扭曲的小肉體。
每天習慣駕馭著我們,
從一種習慣,我們慢慢變成了另一種。
但是,我們有時候也會不習慣。
甚至,有時候會非常的不習慣。
不習慣時,我們就會感到痛苦;
但習慣之後,我們,有時候,會
更痛苦。
*
一雙尼龍長襪,一把梳子,一張床,CD,一台音響,還有一本書。
失望可以在一部書的開始,也可以在一部書的結束,還可以在一部書的中間。可以在任何地方。但是,你至少要先有一本書啊。
ARGECTINA TANGOS from “MY BELOVED BUENOS AIRES” Daniel Barenboim
all of us.
all of us.
*
你知道,我在美國時,每一次當我和一個美國人,I mean those native speakers,說到“poem”這個單詞時,他們總是聽不懂。然後,皺起眉頭。於是我就解釋,可他們似乎仍然很困惑。我於是隻好把這個單詞拚出來,p,o,e,m,poem。他們專注的看著我的嘴,這時候突然像從夢中驚醒活了過來,連忙點頭,微笑,說:O,poem,poem。我聽不出他們說的poem和我說的有任何不同,但我總算是被他們理解了。於是,也忙笑著點頭,不停的說著:yes, poem. yes, poem.
這聽著像是一篇小說。
立
2018-04-05
對了,不是是個美國人就能讀懂英文詩,小女孩讀出奇怪可以理解,而那個老美讀出曖昧,就令人。。。。。蒼茫不已。 :))
真的像篇小說啊。
覺得這篇篇名為《我的妻子不見了還有她的那些衣服》會不會更好?用“老婆”顯得有些揶揄,其實這篇很厚重。。。嗯,篇名,書名很重要。。。由此---我的妻子不見了還有她的那些衣服---
我們有時候也會不習慣。
甚至,有時候會非常的不習慣。
不習慣時,我們就會感到痛苦;
但習慣之後,我們,有時候,會
更痛苦。
會想到很多場景,變遷,離別,物是人非。。。。。但,終歸於平靜。
你總是能從細微入手,寫出容量巨大又含而不露的作品。
寫的好!而且寫的好快!有魔力的文字!
有電影 Inception 的氣氛。
那是當然的了。那是當然的了。不過,怎麽會把兩隻襪子,翻譯成兩雙呢。其實,想一下就會覺出兩雙襪子會非常怪異。
Luumia的兩雙襪子
有一天,我回到家發現
我的床上有兩雙襪子。
一雙不是我的;
另一雙
也不是我的
襪子。
這是怎麽一回事?
然後,我注意到這張
床。
我發現這張床
也不是我的。
這裏不是我的家。
難道我走錯了?
走進一家和我家有著
可以用同一把鑰匙
打開的房門的住宅?
這時,我聽見
有人在開門。
我無路可逃。
也將無法解釋
清楚這件事情。
於是,我隻好
從窗戶跳了下去。
當我來到我家的
樓下時,看見
一群人圍在那裏,
看著地下。
他們一看見我
就開始看著我。
這時,一個女人
走來,她告訴我:
剛才有一個男人
從我家的窗戶
跳了下來。
已經摔死了。
她拉起我的手,
讓我去看。
我感覺她的手
像冰一樣的涼。
這是在哪裏?
我突然發現那些人
我從來沒有見過。
立
2018-05-05
細節,細節,要命的細節,一切都隻存在於細節。
細節是事物/事情的D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