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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隻是剛剛開始

(2018-05-16 13:45:54) 下一個

一切隻是剛剛開始
——我來翻譯一下雷蒙德·卡佛的幾首詩之四

 

讀卡佛的《酒駕》中時,當讀到那本關於莫斯科大撤退的書時,我突然想到我曾寫過的那部並不存在的小說。關於一次大潰敗,難道真的曾經有過一部這樣的小說,而卡佛讀到了它?

 

*

開車穿過林區時,我看見
這片森林的樹都是黑色的,
剝光樹皮,僵直的立著,
整座樹林裏沒有一片葉子。
汽車一直行駛,像在
穿越一個無聲的夢。
行駛在一個句號裏,或者
是正在逃離那場記憶裏的火。
 

當林火已經開始的時候,
這些樹沒有逃跑的選擇。
於是,它們用燃燒
使火勢更大,直到,
無可挽回的毀滅。
我知道,一切不過是
命運的安排,而且
—— 一切隻是剛剛開始。

 

*

兩年前我在悉尼hurstville的一個很大的超市裏自動付款機前結完帳正收拾好東西準備走時,聽見身後有一個女人叫我的名字,那時候我就猛然轉過身來,一時間幾乎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

我在悉尼住了很長時間。有時在市區裏開車,就能看見從很遠的山裏林火燃燒飄來的黑煙,那些森林會定期燃起林火,而汽車的廣播裏,主持人正說著那場正在燃燒的大火。車子城市的街道上開開停停。那種感覺很怪異。好像世界既在蓬勃的發展著,又正在末日。

但更怪異的是開車從剛剛燃燒過的林區穿行。那時我一個人開車去達爾文港。途中穿越一片剛剛燃燒過的森林。森林裏沒有車,也看不見任何人或者動物,沒有一點生命的跡象,周圍的樹遠遠近近都已經燒焦變得漆黑,沒有樹皮,像被剝光了衣服,整座森林裏也沒有一片葉子,那些樹木僵直的伸出枝杈矗立在原地,地上的草是黑色的,一直開很久都是這樣的景觀,周圍也沒有聲音,除了汽車的行駛聲,但是坐在車裏,汽車行駛的聲音非常微弱。

有許多人喜歡想象自己變成一棵樹,對於我想象變成一顆樹是極為痛苦的。但是,樹以另一種模式展現了生命的可能。它們可以安然於痛苦之中,從不逃離,平靜麵對毀滅。在林火燃起的時候,林中的樹就一棵接著一棵的燃燒,並發出劈劈啪啪的巨響,讓毀滅發出光,並成為一種壯麗的奇觀。

但是,在悉尼這座城市裏,幾乎沒有人認識我。是誰在叫我?我聽見有人在叫我,便猛然回過身。悉尼是一座很大的城市。

 

*

我轉過身時,看見是她。她似乎一點兒沒有變化,站在我的身後。而我幾乎把她都給忘了。

 

*

在那些年裏,有許多事我竟然都給忘了。

後來我意識到。

 

*

十三年前,我們在協和的同一個實驗室相處過一年的時間。那時,我是實驗室裏年齡最大的博士,她是實驗室裏年齡最小的八年製的學生。我們兩個人的桌子並排放在一起靠著窗,實驗室的窗戶很厚,占據了整個牆壁。外麵正對著新東方大廈,幾乎擋住了我們右側全部的視線。窗戶是封閉的,根本無法打開。我曾經使勁敲過那塊玻璃,感覺即便我在上麵撞得粉身碎骨,那麵玻璃也仍然不會有絲毫變化,隻不過粘上了一片模糊的我樣子的血肉,貼在上麵雙臂張開。實驗室裏總是很忙碌,時間過得飛快。偶爾閑下來,我坐在桌前透過那片結實的玻璃向外看,我看見下麵新東方廣場上布滿了行人。行人顯得很小,色彩也變得暗淡,緩慢的向各個方向移動。有那麽一兩次,整個廣場上一個人都沒有,那是冬天,或者是一個異常炎熱的夏天的中午,我記不清時間了,但是那景象記的非常清晰,那樣子顯得非常怪異。有時,在我出神的看著外麵的時候,我的小師妹,就坐在我的身邊。廣場的地麵是一塊巨大淡灰白色的水泥,在強烈的陽光下,就變成了一種怪異的白色。這個記憶是真實的。但是,那時北京的天已經總是灰蒙蒙的了,空氣裏像隔著一層麵紗,這使得廣場的地麵也變成了灰色,上麵的人就都像走在一頁巨大的灰色的書頁裏,或者是走在灰色的記憶。隻有我們走進實驗室時,才變得真實起來。但有時我能看見更遠處的東長安街,那裏馬路上的汽車也顯得很小,而且同樣的,行駛緩慢。我一時間有一種錯覺,外麵的世界時間仿佛很慢,而且更真實。還是在十年前,我從美國回北京,曾經見過她一次。那時,她就要畢業了,論文已經在國際雜誌上發表,她也結婚了,準備畢業後回西安的一家醫院工作。在那次見麵,我送給她一隻從美國帶來的唇彩。因為,我不知道她喜歡什麽。但後來,她對我說,她最喜歡的就是唇彩。她說那支唇彩沒有顏色,但帶有薄荷的味道。她最喜歡的味道。然後,她竟然從她的包裏拿出了那支唇彩。我看見那支唇彩顯得非常陳舊。……

 

*

幾乎在一瞬間。她見到我好像非常興奮。這種情緒可能在那個夜晚也傳染了我。我突然變得異常興奮。我感覺我看見她非常的開心。可還沒有等我開口叫出她的名字,她的話就已經一連串的說了出來。她那天語速很快,但每個字都是清清楚楚。後來在我們分手時,她的話語是平靜的,語速舒緩,像一條緩緩流去的河水,但每個字同樣是清清楚楚的。在所有的夜晚。隻是,有過於清晰,和銳利了。她說她看見前麵有一個人像我,可不敢相信。因為聽同學說我已經回國了。她又重複一遍,好像有些著急,說她真的是聽到好幾個同學都是這樣對她說的。仿佛我不相信她的話。可我還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呢。所以,她不敢貿然上來拍一下我的肩膀,想要不就算了。她還在繼續對我講著,說但是最後她還是決定,要等我結完帳她在後麵試著叫我一聲,看看到底是不是我。結果真的是你。她講完了,現在停下來激動的看著我。

我張開嘴笑笑,突然感到一陣恐怖。我發現我一時間竟然叫不出她的名字了。那是一種非常異樣的感覺。我看著她,還是覺得她一點變化都沒有。隻是她的麵容清清楚楚的。

 

*

我經常會有這種情況。一時間想不起一個人的名字。

我依然記得在協和有一次快到新年的一天,她像一陣風跑進實驗室,穿著一件很短的紅色的棉襖,臉蛋通紅,她的皮膚特別白,一雙黑色高腰的長筒靴,那雙皮靴的腰很高,一條黑底暗紅色小花兒的裙子,圍著羊毛的純白的圍巾,頭發盤在頭頂,人顯得更小了。我喜歡看女人把頭發盤起來。她已經來到桌子前從抽屜裏找出了什麽東西,拿著就蹦蹦跳跳的要走。我問她,你要到哪兒去?她停下來興奮的說出去逛街。外麵就是鬧市。對於科研單位,這可不好。然後她就已經跑出了實驗室。而在這之前,我沒有轉身,衝著她的身影說:會凍著的。我聽見一陣笑聲:討厭。我再轉過身去看,看見敞開的實驗室的大門。實驗室的門從不關上。好像那時實驗室裏還有幾個人在埋頭工作。她已經沒影了。我回過身,在本子上隨便寫了些字,然後又把它們劃掉了。十三年的時間,一個人是不可能一點變化都沒有的。這不可能。

這時,我突然想起了我的老婆還站在我的身後呢。於是趕忙轉身給她們兩個人介紹。

 

*

從悉尼到達爾文港,路途非常遙遠。開車要走很久。

 

*

後來在北京,一個冬天的清晨,外麵有中到重度汙染,我指的就是現在我坐著的書房的窗外。但我很懷疑,我在指向哪裏?是否真的有現在?或者,我們是否真的能感受到現在?你說什麽是現在呢?它又在哪兒?是什麽樣子?於是,現在就像我從窗口看到窗外的正在發生的變化一樣的神秘。正在發生的變化?一樣的神秘。那時遠方的旭日正在東升,既舒緩又疾遽,陽光穿透霧霾,把飽含汙染物的有毒的晨霧和對麵模糊暗淡的樓宇映照出一種非常迷人的明亮的橘紅色。讓人有一種心動的感覺。很遠很遠的地方大火正在燃燒。火光因為遙遠變得和煦而美麗。但那裏火勢凶猛,恐怖,在燃燒,塌陷,在毀滅。很快太陽就會升向天穹的頂點,窗外剛才迷人而明亮的色彩一下子又變成灰色的霧霾,和對麵暗淡呆板的樓宇,那時幻象就消失了——你的現在是什麽時候?東京?還是巴黎?在哪裏?或者,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看過的一篇奇怪的文章而已,你又想起來了,現在,或者,早就忘記了,——不過是變成了另一種幻象罷了。我在紙上寫了一些字,然後又把它們劃掉了。接下來我陷入了一段極為漫長的時間裏,有幾百億年,甚至會更久。

 

*

我給她們倆介紹。介紹時,我意識到她倆還是老鄉呢。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我想這回她倆可真有很多可聊的了。這些女人啊。嗬嗬。於是,我告訴我的老婆,你們倆還是老鄉呢。然後告訴她,我們倆真是好久好久沒有見過了。十年?我轉身問我的小師妹。然後又對她們倆說:你們自己聊吧,就不用我多介紹了。我的老婆是那種特愛交際的人,這很好。但有時我覺得她有些誇張的虛假,或過於熱情,經常讓我感覺不舒服。但我認為這是我的問題。因為我屬於那種不愛與人交往的人,這樣不好,盡管有時候我其實很想與人交往。但這一次非常奇怪,兩個人的反應都出人意料的冷淡。老鄉見老鄉?好像她們兩個彼此都沒有說話,隻是相互對視了一下,或許點了點頭?我不敢肯定。介紹過後就冷場了。一時間我不知所措。這時,我的老婆突然對我說話了。和我建議的正相反,她讓我們倆在這裏聊,她到外麵等我。說完沒有等我回話,轉身就走了。我又是一時間不知所措。我有些生氣,覺得很尷尬,她這樣做讓我沒有麵子。於是,我隻好又轉回身來。可一轉回身來,我的小師妹卻突然又開始對我興奮的講了起來,仿佛她一直在沒有間斷的講著,而剛才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或者是我的錯覺。一時間,我一陣恍惚。仿佛剛才發生的尷尬真的是我的幻覺。這時她說還是在協和時,她去過一次美國,那是做交換生到的加州。那時她就打聽我在哪,他們說我在巴爾的摩。巴爾的摩,她從來沒有聽說過巴爾的摩。於是就買來一張美國地圖,在上麵一查,才知道,哇,那麽遠啊。而且,巴爾的摩是真的。於是,她就打消了去那裏找我的念頭,隻是在郵件裏告訴了我。然後,我給她回了一封郵件,然後就是許多年沒有再聯係,不,其實中間我又給你又發過兩次郵件,你回複了,我隔一兩年就發一次郵件,你就回複,然後就中斷了,一過就是許多年。後來,她要來澳洲,於是又一打聽,他們說我在悉尼,而她聯係的實驗室在阿德雷德,於是又在郵件裏告訴了我。但那時她就想,我們可能再也不會碰到一起了。然後,就再也沒有聯係了。後來,她竟然要來悉尼了,於是她去打聽,可以一打聽,他們說我已經回國了。我的小師妹看著我,說,真的!真的?我仿佛在漸漸回憶起來,點點頭,仿佛在過去的那些年裏,我丟失了許多的記憶。她還在說著,說她開始還不太相信,可問了好幾個人,都十分肯定的說我已經回國了。你怎麽沒有回去呢?她問我。我還在輕度的恍惚和一種說不清的惆悵中。這時,才回過神來。我說:一言難盡。又說:陰錯陽差。本來是要回去的。單位都聯係好了。於是,我的小師妹變得有些暗淡下來,說那時她就想:我們可能真的是無緣再遇到一起了。但馬上又開心的接著說,所以她到了悉尼就一直以為,我已經在北京了。結果剛才看到一個人很像你,我簡直不敢相信,像在夢裏。我於是就一直偷偷跟在你的後麵,想著會不會是你啊,後來想要不就算了,可最後還是決定,我就在這裏等著,等你結完帳後,我大叫一聲你的名字,看看到底是不是你。她把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最後告訴我,其實她來悉尼都一年多了。但平時很少來這個超市購物。我站在那裏看著她,靜靜聽她講完,然後告訴她,我馬上就要去布裏斯班了。她那時問我什麽時候,我說兩個月之後。

 

*

我記得那時我們是站在悉尼的一座購物中心,位於hurstville,非常大,我很少去那裏,每次去幾乎都要跟著我老婆,因為我如果一個人去,每一次都會在裏麵迷路。那裏麵結構複雜,標識含混。我一進去,不久就徹底糊塗了。既找不到我要找的地方,又找不到離開的路。我抱怨說,澳洲的標識係統太糟糕,混亂不清,不像美國那麽明確。這時我聽見不屑的笑聲。很輕。是我的老婆在撇嘴。她提醒我說,在美國我也總是迷路。但是有一次,我在這座超市裏,看見牆壁上竟有人寫下了一小段金斯堡的《加州超市》,What thoughts I have of you tonight, Walt Whitman, for I walked down the sidestreets under the trees with a headache self-conscious looking at the full moon.我站在那裏,驚訝的讀著,不敢相信。但也許是我的記憶在這裏再次出現差錯,一小段錯軌,那裏不是悉尼hurstville的購物中心,而是巴爾的摩的一條街道,那個時刻,我一個人手裏提著一隻相機,遊蕩在巴爾的摩的每一條街上,在下午5點30分,走進一座廢棄無人的居民樓,破敗不堪,陽光從沒有玻璃的窗戶照進樓道,樓道裏有些地方很暗,有些地方很亮,也很遠,我聞到了黴腐的氣味,和一些說不出的味道,在一麵陰影裏的斑駁的牆上我讀到一小條夕陽中手寫的詩行;但也許是在紐約曲折陰暗的地鐵站,那裏又髒又亂,充滿危險,而我在寫滿字跡的牆壁上竟然意外的看見了A Supermarket in California,但或許是費馬,費馬的那句神秘但令人懷疑的謎語:現在我已經找到了這個猜想的解,但這裏沒有足夠的地方把它寫下來了,在我讀的時候一列機車從我身旁呼嘯而過;但也許,都不是,勿問對錯,那裏是加州超市:今夜想起你思緒萬千,華爾特·惠特曼,那天我走過小巷從樹下穿過帶著心底的隱痛遙望渾圓的月亮。忍受饑餓的疲乏,購置意象,我走進霓虹水果市場,夢想著你一一數點過的一切,但所有的超市都太大了,大得都遠遠超過了我的生活的需要,占據空間,讓人迷失,所有的欲望在這裏散開,而它將我漸漸擠出了生活之外。

 

*

後來她開始向我介紹她的兩個孩子。我又吃了一驚。這才驀然注意到她腳邊的兩個小孩兒。我驚詫於那倆個孩子那麽小,像放在腳邊的玩具,大一些的那個男孩子一直仰著頭在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我。等我也看到他和他打招呼時,他才變得有些不自然,避開了我的眼神兒,既沒有回應我,但又不是像一般的孩子那樣窘迫的低下頭,而竟然像是一個詩人似的目光沉思把頭徐徐轉向了左邊,向遠方眺望。

在回來的路上,老婆開車。我坐在旁邊一個勁兒的感慨。我反複告訴她,我們過去那麽熟悉,但剛才我竟然連她的名字都一時想不起來了,一晃時間過的真快啊。當然,她的名字我已經想起來了。一切又恢複了正常。在這次見麵之後,我和小師妹一直沒有再聯係。三個月後,我要去布裏斯班了。臨行前的一天,突然接到她打來的電話。電話裏她問我是否開車去布裏斯班,囑咐我路上小心,並祝我在布裏斯班工作順利。在海外的那些年裏,我搬過許多家,開車跑過許多的長途。那天晚上在回家的路上,我沒有注意到一路上我的老婆一直一言未發。

 

*

關於我們的宇宙,我們的理解是,它始於130億年以前的一次大爆炸,在此之前我們無法理解,那裏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我們的所有的物理定律在那裏都是無效的。對於不可解釋的解釋,構成了不可解釋性的本身。我們把它稱為虛無,而虛無是什麽呢?虛無既不是沒有,也不是有,虛無就是虛無,即不可解釋,對於它的任何提問都隻能基於我們在現實世界裏獲得的經驗,受局限於我們的感覺和思維係統,因此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但我們認為,我們的宇宙也會終結,那時時間和空間都將終結,即變成虛無。但在終結之後的虛無裏是否還會再次發生一次大爆炸化生萬物?那麽,在它之後隻要有足夠的時間,另一些智慧生物必然再次產生。那時,他們將重新試圖理解宇宙和時間,並相信在他們的宇宙產生之前的虛無是無法理解的。而我們現在就坐在他們所無法理解的虛無裏。

 

*

後來,一天晚上我們一起去酒吧喝酒。在酒吧裏我說我來請客,她說她不喝啤酒,她說她走了多遠的路才來到這裏,所以她要喝摩根船長。我說這很好我也喜歡郎姆酒。我又說我還以為她從來不喝酒,她說今晚她想喝點兒勁兒大的。我們開始喝酒。她端起杯子一口就把酒全喝了下去,然後把杯子往桌子上使勁一放,蠻橫的要我也要一口喝幹。我被她嚇了一跳。她很漂亮,但脾氣也很大。於是我端起杯子一口喝幹。然後我告訴她,在月亮和蠻橫之間選擇,人類選擇了野蠻,但我要選擇月亮。蠻橫的月亮。她笑了,說。突然她的目光變得異常溫柔。我又被她嚇到。那裏在蕩漾著。水。閃閃發光。在達爾文港我住的地方離海很近,步行15分鍾就到了海邊。那裏有大海,海邊的沙灘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法文的名字,Brighton Le Sands,意思好像是陽光沙灘。是的,我知道她一直是很溫柔的。在Brighton Le Sands沙子是白色的,那裏實際上是一個巨大的海灣,兩邊的海岸像合抱的雙臂,但都很遠,所以這裏海麵總是風平浪靜,天空有時一碧如洗,有時滿天濃厚的陰雲。我經常一個人沿著海灘走出很遠,直到走到某個完全僻靜的地方,坐在沙丘寫作。盡管海麵十分平靜,但海灘上的風仍然很大。我坐在沙丘上,風吹得我的本子的紙頁不斷地翻起來,像有一個人在我的身邊,和我搗亂,在月亮和蠻橫之間,我選擇了月亮,或者野蠻,風中還帶著極細小的沙粒,但達爾文港的陽光非常明亮。於是,我最後就收起筆,不再寫了,抱著本子坐在風裏,專心的去看海。回到家總會把一些沙子帶進家中。在很久之後,在北京的家裏,一次偶然翻看那本筆記時,我竟又看見了夾在筆記本裏的風中的沙粒。

 

*

從悉尼到達爾文港,路途非常遙遠。開車要走很久。

 

*

北京的冬天已經再也不會像過去那麽冷了。我小的時候這裏冬天很冷。窗上會凍上厚厚的冰,那窗就怎麽也打不開,凍得令人難以置信的結實。我已經很久沒有過過冬天了。我不喜歡在澳洲聖誕節街上有許多穿短褲的人。那樣你很難還會相信神聖的東西。就是這樣的。在一個沒有冬天的地方,你每天穿著大褲衩,你很難相信神聖的東西。現在回到北京終於又可以過冬天了。全球的氣候在變暖。但是,有一些科學家認為,從地球的曆史來看,在一個更大的時間尺度上,我們正走向下一個寒冷的周期。在高科技的時代,進入冰川紀。想起來簡直令我神往。我喜歡很冷的冬天。在我家中的寫字台上,擺著一盆小小的綠色植物,它的展開的葉片上,對稱分布著兩行淡灰色的點和豎線,很像毛筆寫下的點和兩撇。每一片葉子都相似,又都是完全不同的,它們既相互獨立,又都連接在同一株植物的主幹上。它們讓我著迷。它們使相同與不同,你和我,這樣的概念,變成了一個個的謎。生命中每一件事物都是一個謎。就像這一小株綠色植物,它也是一個謎,擺在我的書桌的案頭。我甚至不知道它的名字,但這有什麽關係呢?

當寂靜的時候,我會聽見它們在熱烈的談論著什麽,我不知道它們談論的是什麽,一棵小小的綠色植物的葉片,它們會談些什麽呢?在我寂寞的深處。簡直不可思議。那時,她就坐在那裏,有時我們是在白天,有時是在夜晚,在鬧市的酒吧,咖啡館,或者街頭的小廣場,或者公園的長椅上,有時是在社區的圖書館,有時是在我的家中臥室的床頭,有時開著燈,有時關上,在從窗戶透進來的月光中,我注視著她的臉,她一直靜靜的坐在那裏聽我傾訴,但也許那時我隻是一個無言的傾聽者,而在這些時刻我獲得的幸福一點也不會少。我知道她是我摯愛的人,但也許那就是我自己在夢中的影子。我知道我和她,隻有一個是真實的。

 

*

後來我們談到了小說。“我看不懂你寫的小說。”她說我寫的小說裏沒有故事,她問我為什麽不寫故事?我先是說:“我的小說裏有許多故事。一個接著一個。”後來我又改口說:“因為厭倦。”有時候你會突然厭倦了故事。我問她:“你喜歡故事嗎?” 我想那時候我已經非常的接近了。這時我聽見有人突然笑了起來,是爆發性的一陣神經質的大笑。那個笑聲顯得很誇張,笑聲很大。可是在酒吧裏沒有人會在意,也沒有人注意到我們倆。我從皮包裏取出一本書翻開,為她讀了起來:“第四,不知什麽緣故,大家都產生了厭倦,眾神厭倦了,鷹鷲也厭倦了,連普羅米修斯的傷口也因不斷的愈合而感到厭倦。如果留下的是那座不可解釋的大山。——這一傳說試圖對不可解釋性作出解釋。由於它是從真實的基礎上產生的,必定也以不可解釋而告終。”讀完,我合上書。有時就是這樣,你對故事厭倦了。有時你是對講故事厭倦了。有時是對聽故事厭倦了。但其實這是一回事。當你厭倦了講故事時你也就厭倦了聽故事。反過來也一樣。可是你講到的、你聽到的仍然全是故事。故事當然都是假的。它由開始和結束構成,由原因和結果維係著。故事每天都在被構造著。是故事構成了生活本身。故事也構成了生命本身。那些老人還有那些青年人,就這樣日複一日的坐在電視的前麵,睜著眼睛盯著那裏麵,一直到死。為了使他們的生命能成為一個永遠不會結束的故事的一部。我說完聳了聳肩,端起酒杯。她問我剛才讀的是什麽?這時那本書已經被我放下,現在就放在桌子上,停在我和她的中間。在她和我的中間,是一本書。你知道,一條線上的中點的數量,和整個宇宙裏的中點的數量是一樣多的。我告訴她:“是卡夫卡的小說,那個為人類盜火的,《普羅米修斯》。”那時我們萍水相逢,但大火在燃燒。我們誰也沒有動那本書。她放下了酒杯,看著我,說出:

我愛你。

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那樣平靜的話語。但我想那時我們倆都醉了。

 

*

立,我依然愛你。

 

*

“關於普羅米修斯有四種傳說:第一,他為了人類背叛眾神,被牢牢的鎖在高加索山上。眾神派老鷹去啄食他不斷再生的肝髒。第二,在鷹喙不斷啄食下,緊靠著岩壁的普羅米修斯痛不可忍,以致身體日益陷入岩石之中,直至完全沒入其間。第三,他的背叛行為隨著時光的流逝而被淡忘了,數千年後,眾神遺忘了,鷹鷲遺忘了,連他自己也遺忘了。”

 

*

和卡夫卡的《普羅米修斯》相比,博爾赫斯的《關於猶大的三種說法》就顯得有些小氣,而紮加耶夫斯基的《三種曆史》簡直就是差勁兒極了。《普羅米修斯》是一種終極性的小說。在極短的篇幅裏,卡夫卡展現出一種極為遼闊的時間感和空間感,用一種冷淡的語調,有條不紊的層層推進,最後在一瞬間將小說推至敘事的終結。它始於一個古希臘著名的神話,到這裏小說就終結了。

 

*

我一直想寫一部關於一次大潰敗的小說。一小支潰敗的隊伍,在冰天雪地中艱難跋涉,向著家的方向。失敗是徹底的,甚至不再有人追趕他們。這時,他們已經沒有了敵人。也很難說是在前進,還是在撤退,但前方是家的方向。可是,這時的家的含義變得十分複雜:希望,溫暖,住所,食物,新的生活,但同時也是恥辱,寒冷,放棄,空寂,徹底的失敗,殘生。對,是殘生。它概括了一切。不斷有人死在路上,這使得繼續逃跑的人成為了成功者,幸運的人,但同時那些死去的人又成為對於生者的不斷的否定和嘲諷,不斷的加重潰敗的悲慘程度。有人想放棄,但發現他們無法放棄。後來,他們又漸漸的忘記了這是一次潰敗,而開始相信他們是在前進。在走向未來,和光明。這樣他們就變得幸福而且驕傲起來。在寒冷和疲憊中,他們漸漸產生出許多幻覺。這時,遠方家中的那張床,就具有了終極的含義,既像是一種撫慰和對於英雄歸來的獎勵,又像是一種懲罰。而它已經被預置在那裏,等待著他們一個一個的躺上去。而他們沒有任何逃脫的可能。小說就是在對於家中的那張床的遙遠回憶或者幻想中結束的。在那裏,一切隻是剛剛開始。在這部小說裏沒有主人公,甚至好像根本沒有具體的人物和事件,甚至這是否是在寫一次潰敗,抑或僅僅是一次回家,甚至是出走,或凱旋,都難以確定。其實也根本沒有這樣的一部小說。

 

*

但是,那張寫字台呢?那張寫字台是我的父親在我10歲那一年親手打製的,用買來的木料,和一箱子木匠的工具。那時我的父親用一隻小刨子把桌麵刨得非常的平滑,他弓著腰用雙手握住刨子一下一下用力的推動那隻紅鬆木做的小刨子,他的動作穩健有力,刨子在桌麵上滑過時,一條極薄極薄的木屑就從刨子的刀片下鑽出來,卷曲成一朵木花,然後掉落在桌麵或地上,那時家中的地板上落滿了蓬鬆的木花,散發著清香。父親停下來,彎腰眯起眼來檢查,同時伸出一隻手用手掌在桌麵上輕輕撫過。當書桌做好,他用砂紙把整個桌子打磨光滑,然後再上上清漆,等到漆幹透,我就擁有了一張自己的書桌。現在書桌就在我的身旁。樣子已經過時了,但仍然結實溫暖。有時是在夜晚。那時我朦朦朧朧的從睡夢中醒來,聽見它們那些葉子還在黑暗中那張溫和的舊書桌上熱烈的談論著,那時我聽見了,它們在談論著雨,或者那是愛德華的《白楊樹》?托馬斯·愛德華,好像它們還談到了我,用一種輕微的嘲笑的口吻。我仍然記得那首詩,“整日整夜,除了冬天,在各種天氣裏,在客棧,鐵匠鋪和商店的上方,/白楊樹聚集在十字路口談論著雨,直到最後的葉片從樹頂飄落。”是的,還有那些在林火中燃燒的樹。當大火開始燃燒時,那些樹無法逃離,無法擺脫,它們於是就一棵接著一棵的燃燒,使火勢更大,變得無可挽回,無可救藥,直至毀滅。一切隻是剛剛開始。然後,我就又睡去了。

夜,總太短,
記憶太空渺。
依然能聽見你的聲音,
天空在燃燒。

 

*

剛才我睡得太早了。我真不應該這麽早就上床睡覺。因為,那樣半夜裏準會像現在這樣醒來。醒了就再也睡不著了。在剛才睡時,我迷迷糊糊的做了一個夢。好像在夢裏,我變成了手持武器的一名戰士,正準備奔赴前線,參加一場慘烈的戰爭。但是在夢裏,我仍然是一個孩子,個子很小,在一個廣場上接受出發前的檢閱。而檢閱我們的首長,也是一個孩子。他走到我的麵前,我在隊列中挺起了胸脯,向他敬禮。他則表情嚴肅的為我整理軍裝,帽子,領扣,徽章。太陽在他身後的天空,照耀著我們。夜晚很熱,我一直躺在床上閉著眼。新聞裏說,我們正在經曆澳洲曆史上最熱的一個夏季。

 

*

是的,她曾經對我說過的,她曾經對我說過的。

 

*

有時候,我想一個人在屋子裏擺下一隻搪瓷麵盆,然後,反鎖上門,燒掉一本書。一個人在屋子燒書,這樣的念頭會讓我激動得顫抖。但我不敢。很多書都已經從世界上消失了,沒有消失的書也隻有很少數的人看過,即便是最流行的著作,也是隻有非常少非常少數的人看到過。一本書,像一個人的身體,一個博物館,一座山。但是,一本書,任何一本書,都會影響到未來的每一個人。

那時我們天天見麵,但仍然迫不及待,時時刻刻的思念,從每一次見麵的開始,從來沒有停止,仿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但她隻有過一次在我這裏過夜,我們做愛,然後相擁著睡去,不停的從噩夢中驚醒,在黑暗裏恐懼的側耳傾聽,Catherine大街11號公寓樓的大廳裏那扇關閉的門,傾聽那裏發出的最輕微的響動,仿佛他們不久就會在這座陌生的大城市裏找到我們,然後就粗暴的撞破公寓樓緊鎖的大門衝到我們的屋子的門外凶猛的砸著我們的門。那時我們將麵臨抉擇,是去開門迎接挑戰,還是從窗口跳窗逃跑,或者,就一直留在這裏,緊緊的擁抱在一起親吻。有過那麽多的愛和記憶,但夜總是太短,一切隻是剛剛開始。

 


2017
201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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婭米 回複 悄悄話 每次讀你的文字,都有一種有很多話想說的衝動,但是又總是又突然覺得無從說起,其實也沒什麽可說的,因為你都已經說了。
婭米 回複 悄悄話 虛無與傷感。結束也是開始。讀你的文字是深切而疼痛的。
Luumia 回複 悄悄話 你也一直在用文字做時間與空間的實驗,最終解決/達到它?卡夫卡的“普羅米修斯”還沒看過,因為你的描述而好奇。希望在閱讀中體會到“遼闊”的時間與空間。
你擺放在桌上的小物件頗豐啊,肯定都是至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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