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
——在那些眾生狂歡的日夜裏
一張CD的目錄
林娜在網上訂的CD終於到了。她拿了快遞的送貨回到屋裏,就迫不及待的拆開信封取出那盒CD。這是飛利浦公司出的雙碟裝CD,由布倫德爾演奏的貝多芬鋼琴奏鳴曲。林娜先是仔細地讀了一遍CD盒子上的目錄:
Ludwig van Beethoven
1770-1827
Favourite Piano Sonatas
CD 1.
No.8 in C Minor, Op. 13
》Pathétique《
1. Grave - Allegro di molto e con brio
2. Adagio cantabile
3. Rondo (Allegro)
No. 14 In C Sharp Minor, Op. 27, No. 2
》Quasi una fantasia《
1. Adagio sostenuto
2. Allegretto
3. Presto agitato
No. 15 In D Major, Op. 28
》Pastorale《
1. Allegro
2. Andante
3. Scherzo. Allegro vivace
4. Rondo. Allegro ma non troppo
No. 26 In E Flat Major, Op. 81a
》Les adieux《
1. Das Lebewohl (Adagio - Allegro)
2. Abwesenheit (Andante espressivo)
3. Das Wiedersehen (Vivacissimamente)
CD 2:
No. 17 In D Minor, Op. 31, No. 2
》The Tempest《
1. Largo - Allegro
2. Adagio
3. Allegretto
No. 21 In C Major, Op. 53
》Waldstein《
1. Allegro con brio
2. Introduzione (Adagio molto)
3. Rondo (Allegretto moderato - Prestissimo)
No. 23 In F Minor, Op. 57
》Appassionata《
1. Allegro assai
2. Andante con moto
3. Allegro ma non troppo
ALFRED BRENDEL
Total playing-time: 2.32”09”
Pathétique,是《悲愴》,她聽過;Quasi una fantasia, Moonlight,是《月光》,她聽過; The Tempest,第17,《暴風雨》,她聽過;第15,Pastorale,《田園》,她沒有聽過,第21,Waldstein,《華爾斯坦》,她也沒有聽過,第23,Appassionata,《熱情》,她最喜歡。但是第26首她沒有聽過,那個標題,Les adieux,她不認識,甚至都猜不出這個單詞會是什麽意思。於是上網一查,是《告別》。維基百科中介紹:
告別奏鳴曲是連接貝多芬中期和晚期作品的橋梁,在這之後的作品中,貝多芬更多地表達出深沉而非激烈的情感。因為要表現出樂曲中承載的深情,告別奏鳴曲也被認為是貝多芬鋼琴奏鳴曲中最難演奏的曲目之一。
讀完,林娜想這麽重要的作品,自己過去怎麽竟然從來不知道呢?她從盒子裏取出CD,翻過來看了看,就放進電腦,開始播放起來。
地鐵站
肖克那年三十三歲。一天早晨,像往常一樣,他在Martin Place,悉尼最繁華的地段,下了地鐵,隨著人流匆匆向外走。在就要走出地鐵站時,肖克在地鐵站的門口突然停住,他看見角落裏躺著一個乞丐。乞丐髒兮兮的,頭發花白,但身體硬朗,睡在一條破舊的睡袋裏,麵朝牆壁。所以,肖克看不見他的臉。剛才一瞬間讓肖克突然停下來的是,他看見乞丐的頭邊放著一本很厚的書。書的名字肖克看不清,那樣子像是一本小說,書裏還夾了一支筆。那時是清晨,一天最忙碌的時候。市區的街上人行擁擠,所有的人都穿戴整齊,匆匆趕著去上班,步履急促。在肖克突然停下來的一刻,感覺身後的人幾乎是跳了一下閃開,接著就從他的身邊一擦而過。肖克想看清那本書的名字,腦子裏卻驀然閃過一個念頭:會不會有一天自己也像這個乞丐,抱著一本大書流落街頭。他的心頭稍稍陰鬱了一下,那種感受難言。但馬上解嘲的想:這可真是一部XX巨著啊!可是那四個字的成語就在嘴邊,卻怎麽也想不出來。肖克心中懊惱。這一切都隻在片刻之間。肖克隻稍稍停頓,隨即便仿佛是被不斷從他身邊湧過的人群簇擁著推搡著向前衝去,轉眼走出了地鐵站口進入繁華的市中心的街道。肖克提著包,打著一條深藍色斜紋領帶,皮鞋鋥亮,大步流星向前走,不時超過一些不知姓名的男男女女,而在這同時又不斷被另一些走得更急的陌生人超過拋在身後。街上人潮湧動,沿著道路向各個方向流去,片刻不停。不久,肖克就消失在遠方的人群中,找不到了。
災難
馬丁光著身子隻穿著了一條三角內褲站在鏡子前。他正審視鏡子裏自己的身體。那天,馬丁先是看見鏡中那個男人的眼睛,然後是鼻子,麵頰,然後,他才開始觀察起自己的身體。那一年馬丁45歲了,身體仍然結實,但比年輕時胖了許多。在大學裏,馬丁很瘦,踢球總是踢前場,那時人們都叫他“瘦猴”。而現在,馬丁的腰已經被來自肚子的多餘又多情的脂肪給長期占據了,他看見肚子隆起來,又圓又軟,肚皮白白的,肚臍下麵露出一些黑毛,那樣子有些滑稽,但很可愛。在過去上學時,馬丁的肚子一直是癟癟的,那時家裏窮,總是餓。馬丁用一根手指在上麵一按,就按下一個坑。他鬆開手,那個坑又立刻柔軟的浮起來恢複原狀,仿佛是不可改變的。馬丁知道歲月是不饒人的,它在無情的改變著自己。但仿佛又不相信,或者不願服輸,自己是胖了,但情況並不太糟。他對著鏡子繃起了自己的肱二頭肌,那塊兒可能是最著名的肌肉了,現在在馬丁的手臂上出現了臃腫的一坨,體積不小,可一點兒也看不出肱二頭肌那剛勁的線條。但馬丁知道,那也是肱二頭肌的一種表現形式嘛,仿佛理想與生活。他用手指掐了掐,在一層肥肉下麵,那塊肌肉仍然存在著,而且還是很硬的。馬丁拎起覆蓋在上麵的皮膚,然後鬆開手,重新注視鏡子中自己的臉,眼角的皺紋很明顯,但皺紋不深,臉上沒有贅肉,麵部線條仍然清晰硬朗,眼睛也沒有眼袋,目光明亮,深邃。他相信,自己並不老,看上去仍然年輕,像三十多歲,而且,有一種中年男人特有的成熟的吸引力。他需要做的隻是去健身房健身,消去身上的贅肉。又一次煥發青春。想到這兒,馬丁在鏡子裏的目光變得堅毅,他雙手舉起,在額頭上方握拳,然後再向下劃出兩道弧線,停在腹部,雙拳相對,微微躬腰,他揚起頭,看著鏡子,用力繃起了自己的胸大肌。然後,又鬆開手,側身,像健美比賽中專業運動員那樣,拉開一個穩健的弓步,做出了一個古希臘式的造型,左手扶腰,右臂彎曲,抬起,右手握拳停在眼前,上身微微後仰,揚起下巴,眼睛向前上方的空中看去,用力繃起了肱二頭肌。馬丁感覺整個身體的肌肉都被拉緊了,現在它們微微發熱,血流加速,這時才又轉過頭去看鏡中的自己,可是在鏡子裏卻看到了公司最近新來的那個女孩子,大學剛畢業不久,就坐在離他辦公桌不遠的地方,留著利落的短發,精心修剪,每一根頭發都烏黑,閃亮,垂直,這時,在鏡子裏,她向著他轉過了身體。
星期天下午,馬丁就辦好了健身卡,並在那家健身館的前台買了一套專業健身服,和一副護腕。馬丁當場戴上護腕試了試,感覺雙手更加有力了。工作人員還向他推薦護腰,和運動用的水瓶,說這個護腰是國家舉重隊專用產品,可以保護腰部不受傷。然後又拿出一隻水瓶晃了晃,放在櫃台上,說這是進口的。馬丁接過護腰,翻弄著看了看,又放回去。護腰太大,顯得也太專業了,還是留給那些大力士們去使用吧。水瓶則看也沒有多看一眼,像是女孩子拿的,他並不需要在健身時還拎著一隻水瓶,補充水分。馬丁甚至輕輕的笑了一下。付款之後,工作人員建議馬丁可以先到健身房裏參觀一下,馬丁猶豫片刻,還是拒絕了,說有一些別的事情要做,之後就拎著那隻輕飄飄的塑料袋匆匆離去。剛才隻是片刻的猶豫,但為什麽不先進去看一眼呢?馬丁上學時愛踢球,但從來沒有進過健身房,也沒有練習過健身、舉重之類的項目,那時健身房還很少,而且他也沒有錢。現在到了中年卻想練練健美,長些肌肉了。可能是一些說不清的原因,使他突然不想進到健身房裏看一看,甚至在內心深處突然間想放棄了。但也許是要把新鮮感延遲到最後一刻,使快樂更加強烈吧。
不久之後,馬丁終於第一次走進了健身房。那一刻,感覺興奮,還略略的,有一點緊張,和些許的尷尬。他有些局促地站在一旁看著。周圍的小夥子個個精力充沛,仿佛力大無窮,都露出一身明晃晃的腱子肉,那上麵盤曲著粗大的血管。那些過分發達的肌肉有一種視覺衝擊力,當遍布在一個有限的空間裏時,讓人乍看到會感覺觸目驚心。有一段時間,在這個世界上,遍布著恐龍,從天上到地下,到水中,它們身體龐大,力大無窮。馬丁好奇地看著,忘記了健身,他一時間有些迷惑,一個人怎麽能練得這麽強壯呢?專業訓練!能把人變成一種異物。他看見一個大力士正在舉重,杠鈴兩頭上了厚厚兩摞巨大的生鐵片。那個大力士一聲低吼,就把它們穩穩地推舉了起來。那些鐵片把杠鈴的鐵杆都壓彎了。馬丁此時感覺自己這一身贅肉站在這裏很滑稽,他好像矮小了許多,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有些口渴,但手中沒有水瓶。健身房裏的器械都非常專業,大部分馬丁從來沒有用過。他站在那裏看了很久,等到一個用的人不多的器械空下來時,他走了過去,在器械前坐下,先鎮靜地研究了一番,稍稍調輕了一些重量,然後重新坐正,抬起頭,看了看懸在半空中的那隻黑色的鐵杆。馬丁做了一個深呼吸,伸手抓住了鐵杆兩端的海綿把手,屏吸,穩住,頭向前一傾,猛的將生鐵杆拉下來,一直抵到他的後頸的大椎。那隻鐵杆另一頭連接的一摞生鐵塊,被忽的一下拉起來,懸在了半空裏。
當肌肉的酸痛消失之後,馬丁開始感覺精力旺盛,渾身是勁,仿佛青春正在回複。他真的覺得自己和那些小夥子,並沒有什麽不同。差別不大。他依然年輕。他,現在又重新體會到肌肉發脹的那種感覺,癢癢的,有些憋的難受,想要發泄,渴望去健身房裏大練一場,嘩嘩的推舉那些巨大的啞鈴,不斷增加重量,渴望力量,渴望超越,那是許多年前,一個和他有著同樣一個姓名的男孩子的身體裏曾經有過的感覺。那時,馬丁每天都在生長,從來沒有停止過。現在,他依然年輕。馬丁感覺到自己體內的脂肪在如青春般燃燒。而且現在,馬丁又養成了另一個習慣,隻要有鏡子就要對著鏡子擺弄擺弄自己的肌肉,就是在單位裏,或者走在街上經過一塊反光的玻璃窗,也要自覺或者不自覺的,把目光瞟向那裏,看一看自己在反光中的影子,衣服掩蓋下的體型和那些肌肉隱約的輪廓。
在一天晚上,馬丁給自己的前妻打了電話。他們一年前離了婚。分手很平靜。但痛苦延續了很長一段時間,至少對馬丁是這樣的。妻子愛上了單位裏另一個離過婚的男人,並且出軌了。不過,痛苦終於漸漸淡去。馬丁知道生活就是這樣的。他又開始,偶爾,給前妻打個電話。過了一段時間,他的前妻也開始,偶爾,給馬丁打電話。每次通話結束,馬丁都有一種難言的感觸。有時是在痛苦中的難言的感觸;有時是在輕鬆中的難言的感觸;有時則是麻木,反正生活就是這樣。快樂無以挽留,痛苦無以撫慰,感慨無以言表,內心沒有人知道。所以,沒有必要,太當真。一切是虛幻。在電話裏,馬丁告訴自己的前妻,他現在正在健身,感覺很好,仿佛聽到了電話那邊傳來一陣嘲諷的笑聲,很輕微,像是漂浮在嘴邊的一團氣體。透過那團氣體,馬丁又看到了,過去有多少次妻子的這樣的嘲笑,讓他心虛氣怯,又感覺自尊受到傷害而生氣,但現在無所謂了。馬丁低下頭,綁了綁肱二頭肌。然後囑咐他的前妻,讓她也要注意鍛煉身體。“你現在也是四十多歲的女人了,女人過了四十老的會很快的。”他笑了。故意有些殘忍的說出那個敏感的數字,知道這對於一個女人是非常刺激的。四十歲了!果然,前妻在電話那頭發起飆來,放你的狗屁,誰四十多了?狠話接著像連珠炮一樣砸向馬丁。不過馬丁並不在意。他一邊聽,一邊仍然在欣賞著自己的肌肉。掛斷電話,馬丁的頭腦裏同時浮現出他的前妻和公司裏新來的那個女孩子。他的前妻比他小五歲,那個女孩子比他前妻還要小好多,可是,在他們結婚的時候,馬丁的前妻比那個女孩子卻大不了多少。剛才在電話裏前妻嘲諷他,說他就像《美國麗人》中那個惡心的中年男人,意淫著幹自己女兒的同學。馬丁知道前妻已經和那個男人分手了。那個男人不肯離婚。他告訴他的前妻,是的,他又要開始約會了。
馬丁想到了他們結婚時自己前妻的美麗的容顏。他的妻子的確非常漂亮,過去上學時一直是校花。但嘴唇很薄,馬丁喜歡女人豐滿的嘴唇,有點翹的樣子,她有時愛說狠話,有時說話行事很冷酷,但有時也很溫柔,甚至偶爾會顯出無助。所以馬丁覺得自己並不能說很了解她。馬丁又繃起自己的肱二頭肌欣賞,其實那一坨組織還並沒有什麽實質性的改變。所以愛與不愛是一種非常主觀的情感。前妻其實也並不顯老,她一直過分的注意保養,但畢竟四十歲了,一眼就會看出不再是一個小姑娘了,甚至不再是一個年輕女性。所以,既不像四十歲的女人,也不像三十歲的女人,也不像二十歲的女人。在上大學時,她的胳膊很瘦,細細長長,但現在變得很豐潤,甚至顯得有些粗了。而健身房裏的那些小夥子身上的肌肉,有棱有角,薄薄的皮膚下麵,一條條肌束清晰可見。馬丁想到這裏就又想去健身房裏甩開膀子大練上一通了。現在,隻有一走進健身房,他就會覺得渾身是勁。
但是就在不久後的一次健身中,當馬丁猛然發力要推舉起一副沉重的杠鈴時,他的腰卻突然擰了一下,馬丁一聲大吼,把整座健身房都震動了,然後,就癱在地上,腰部劇痛動彈不得,他的額頭瞬間滲出一片豆大的汗珠,那副杠鈴壓在了他的胸口上。剛才馬丁似乎聽到腰椎哢嚓響了一聲,他以為自己的腰折斷了。一群強壯的小夥子立刻圍攏過來。兩個小夥子一起小心地把杠鈴從馬丁的身上抬走。馬丁聽見健身房的教練正在向大家喊:不要動他。然後,教練過來詢問馬丁的情況,問他現在感覺怎麽樣?剛才發生了什麽?同時一隻手摸住了馬丁的脈搏。馬丁皺著眉頭,緊閉雙眼,沒有回答,腰部仍然劇痛難忍。教練又扒開馬丁的眼瞼。馬丁看見了光,然後,用一隻眼珠注視著教練兩隻烏黑的瞳孔。隨後,教練鬆開手,馬丁眼前又變成一片漆黑。他聽見仍然有人在向他說話。現在,他的臉上已經掛滿了密密的汗珠。但他什麽也不能回答。過了一會兒,沒有聲音了,大家仿佛同時寂靜下來。馬丁睜開眼,看見自己頭頂上方圍攏了一圈粗壯的脖子,每一段脖子上都連接著一個男人堅硬的腦袋,那上麵的一對黑眼睛正從空中一起向下注視著他。馬丁又使勁,想活動一下腿,結果腰部輕微的閃了一下,又是一陣劇痛,他兩眼發黑,低吟了一聲,便再次痛苦地閉上了雙眼,他突然間覺得自己非常的脆弱,一點力量也沒有。隨即有兩隻有力的手同時按住了他。他聽見幾個聲音在說,不要動。不久,救護車來了。馬丁被放進擔架,抬上車,送往醫院了。
喬
喬從四十歲之後,就經常在踢完球和大家一起喝酒時宣稱,他要就這樣踢到七十歲。這當然是在吹牛。那時,喬已經是球隊裏的高齡球員,長老級的啦。不過,喬堅信他的身體踢到五十多歲,甚至六十歲,是絕絕對的沒問題的。不開玩笑。喬的身體健壯,四十多歲的人在球場上奔跑起來,一點兒也不輸小夥子,而且年齡大有年齡大的優勢,經驗豐富,心理陰暗,因此一直是球隊裏的靈魂人物。公司有一幫鐵杆球迷,每周都要聚在一起踢上兩場,仿佛來公司上班就是為了這個,和每月領工資。偶爾他們還要來上一場特正式的有裁判的比賽。對於他們,這真是一件極大的快樂。但是,在喬四十五歲就要結束那一年,終於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
喬的一隻睾丸給他們踢爆了。
就在這一年裏,喬的溫柔的妻子,幾次勸喬不要再踢了,都這麽大年紀,要是受了傷怎麽辦。但這其實和年齡沒有關係,純屬偶然發生的意外事件。誠然,如果喬不去踢球,而是出去跑步,那麽回來時少了一隻睾丸的概率是微乎其微的。可問題是,踢球踢掉一隻睾丸的概率高也高不到哪兒去啊!同樣是微乎其微的。所以這麽一分析,喬踢球踢掉一隻睾丸,就似乎成了一件必然發生的事情,帶上了一層神秘的宿命論的色彩,就像那個殺父娶母的俄狄浦斯。喬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代替楊利偉去登月,看來這隻睾丸怕也是保不住的。事情的發生是這樣的:當時,喬帶球突破,速度並不快,但被對方防守隊員別倒了,這種情況在踢球時太常見了,根本算不上什麽。可是,就在這時對方球隊的另一名一米八幾的小夥子,可能是出於緊張,或者是做任何事情為了贏都可以不擇手段的習慣,卻使出了一記飛鏟貼著草皮飛鏟過來。結果,他的鐵鏟就,憑借著慣性和,不可知的偶然性,鏟進了仰麵摔倒在地的喬的兩腿之間。喬當時像一隻被利劍刺中心髒的公牛,發出一聲大吼,兩眼一黑,差一點兒就昏了過去。年輕氣盛啊!這個小夥子也真是的,在一場業餘的足球比賽中,怎麽能用這麽專業的動作呢?
損失是無可挽回的。喬被送到醫院,一隻睾丸已經被踏偏了。現在,隻能摘除。在手術前,喬的妻子失聲痛哭,喬想到了很多,但還是笑著對醫生說:沒事,已經有了一個兒子了。醫生麵無表情的告訴他說,沒事,如果你想要,還可以再生。醫生解釋,睾丸有著巨大的生產精子的能力。她在我們的身體裏,沒日沒夜的生產。從不休息。人有一個睾丸就足夠。生產的精子比全世界的襪子都多。其實,醫生補充說:半隻我看就足夠了。顯然,這位醫生有些憤世嫉俗的情緒。不過,喬這才知道,噢!原來是這樣的!這並沒有減輕他對於失去一隻睾丸的悲哀。畢竟不是闌尾,割了也就割了。喜訊是手術後的第二天下午從公司裏傳來的。喬榮升為公司最重要的部門的部門經理。原來的經理莉莉婭發現了腫瘤晚期。消息是喬的好友林在第一時間告訴他的。林的妻子在公司的決策層。這一天的上午,林走進他們的那個部門,站在門口,舉起了雙手。大家都轉過身來看著他。“黑暗的時代終於過去了。”因為過去莉莉婭是一個暴君,脾氣壞得可怕。喬雖然也性格暴躁,但現在他的一隻睾丸已經被摘除了。林這時振動雙臂,激動的大聲說道:“上帝仍然是愛我們的!”於是,所有的同事都歡呼了起來。
喬再次走進公司,已經是部門經理了。那時正值炎熱的夏天,喬穿著一身嶄新的西裝,兩腿間夾著隻剩下一隻的鬆鬆垮垮下墜著的睾丸走進他們的部門時,全體同事都起立,鼓掌,歡呼。那一刻,喬的臉上開始泛出紅潤,兩眼放射出興奮的光芒。
李蘭芸
上
李蘭芸是我的一個病人。第一次她來找我看病,一進屋就在我的診桌前坐下來,也不說話。我問她叫她什麽,她說她叫李蘭芸,聲音大的震耳。她說話有著明顯的四川口音,但是氣呼呼的,仿佛脾氣很大,在和我生氣。說完又徑自拿起我用的圓珠筆,在我的處方上寫下她的名字。我拿過她寫的名字看了看,才知道原來是這個“芸”字。我覺得她的名字很好聽,而且她的字寫的也好看。李蘭芸說解放前她在上海教書。我頓時對她很感起興趣來,想到了五四時期的那些個性張揚的新青年,私奔到十裏洋場的大上海!於是,我說,在那時你可就算高級知識分子啦。我打量著這個老太太,她顯得很老了,小個子,圓臉,滿臉皺紋,眼睛很大,戴著一副黑框眼鏡,像是個知識分子的樣子,但背駝的厲害,一隻手臂放在我的桌子上,人就伏在手臂上,背都拱了出來。她不抬頭看我,說話時也看著桌子,眼光失神。我一直能聽到她的喘氣聲,氣息聲很粗糙。我和藹地問她過去是教什麽的?她透過眼鏡仍然看著桌子,沒有回答我,像是在那裏沉思,回憶往事。我又問她那時是怎麽上學的?她還是失神地看著桌子不回答我。我突然提高聲音,大聲對她說,你就是成都人吧,都能聽出你的口音。她這時也大聲地看著桌子對我說,她是重慶人,她說的是重慶話,不是成都話。說話時仍是氣呼呼的。她說話聲很大,我靠進座椅裏想,她肯定是耳背。於是也大聲對她說,你講講來這兒要看什麽,都有哪些不好。
李蘭芸聽到了便皺起眉頭,說:睡不著覺。整宿整宿的睡不著覺。然後,她開始講起來。她說在兩年前她做手術時,麻醉中出現意外,術後一直昏迷不醒,整整三天三夜,醒來後就再也睡不著覺了。我問她一天大概能睡幾個小時,她說根本睡不著。我發現每當她說到睡覺時,臉上總有一種痛苦的表情,但還是垂著頭,隻看著桌子說,偶爾抬起頭瞟一眼我。她說,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整宿睜著眼睛,一點兒也睡不著,非常痛苦。我對她大聲說:那白天呢?白天能睡一會兒嗎?她說,白天也睡不著著。現在,我不僅對她的名字和年輕時的經曆感興趣,又開始對她的病情感起了興趣。我為她診脈,但突然想起來,大聲問她:你有沒有去告醫院,讓醫院給你賠償?李蘭芸說,沒有告。告不了。醫院不承認這是事故。我又問她:你檢查過沒有?治沒治過?她說檢查過,什麽也查不出來。我問她吃安眠藥管用不管用?她說不管用,她不想吃安眠藥。我有些懷疑了,又追問她,白天難道連瞌睡也不打嗎?她說不打。我又問,吃安眠藥也不管用?她說不管用。我這時想要問問她的親人,是否真的是像她講的這樣。於是一抬眼,這才發現門邊坐著一個非常漂亮的小姑娘。
她個子不高,可樣子像是葡萄牙人。我端詳她,體型勻稱,嬌小,很年輕,胸部圓潤,突出,腰很細,臀部很豐滿。我對正伏在桌頭的李蘭芸大喊:是她送你來的嗎?她是你的小保姆?你請了一個澳洲人做保姆?李蘭芸說她是她的孫女。我啊的一聲問:你孫女是混血兒嗎?她說是。我又去看她,我看見盡管我們倆在這裏說話聲音很大,可是她卻坐在那裏,像放在椅子上的一隻芭比娃娃,一動不動,微笑著看著窗外,仿佛是在另一個世界裏。我不可思議地轉頭也去看窗外,外麵天氣很好,天空蔚藍蔚藍的。我又看看她,她的胸部真的很好看。我問李蘭芸,她聽不懂中文嗎?李蘭芸說她聽不懂。現在我已經不僅是對李蘭芸的病情感興趣,而且開始對她的孫女也感興趣了。我問,她跟你住在一起嗎?她說不住在一起。我問,她現在是上學還是工作?她說她大學剛畢業,然後又說,她是自己一個人住養老院。我想問她為什麽不和女兒住在一起,但是沒有問,而是問她的女兒為什麽不來送她。她說女兒太忙,沒有時間。我問她:你的丈夫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她說是中國人,但早就不在了。我於是讓她伸出舌頭來看。李蘭芸的舌質暗紅,舌苔白厚,微膩。我沉吟片刻,提筆開出處方:
製半夏15g 夏枯草15g 生薏米15g
半夏秫米湯原名半夏湯,出於《靈樞?邪客》。整部《內經》隻有10張方子,治療一些怪病時常有奇效。秫米一般認為,即“糯小米”、“黏粟”、“糯粟”、“黃糯”,也就是黃黏米,或者有人考察認為先秦兩漢文獻中的“秫”本指黏高粱。這些現在都沒有,隻能用薏米代替,而她的苔膩,用之倒也恰當。不過,我過去在國內用半夏治療失眠都是用生半夏。考先秦兩漢半夏尚無炮製法,僅用水洗。不過,生半夏有毒,在澳洲是禁用的。可製半夏治療失眠效果就差多了。半夏配夏枯草,又名“不睡方”,《冷廬醫話》引《醫學秘旨》雲:“餘嚐治一人患不睡,心腎兼補之藥遍嚐不效。診其脈,知為陰陽違和,二氣不交。以半夏3錢,夏枯草3錢,濃煎服之,即得安睡,再投補心等藥而愈。蓋半夏得陰而生,夏枯草得至陽而長,是陰陽配合之妙也”
開完藥,我又給李蘭芸紮上針。在行針的過程中,我兩次偷偷去看她,希望能看到她在行針時睡著,可是她躺在床上一直沒有睡,但也沒有睜眼,而是閉著眼,皺著眉。起針後我有些失望,突然想起來,問她是怎麽知道我這裏的?李蘭芸告訴我,是霍善平讓她來的。這時一下來了好幾個患者,我囑咐李蘭芸回去按時吃藥,然後去把芭比娃娃叫來。剛才在行針中間,我觀察了幾次芭比娃娃。她已經不再看著窗外,而是一直低頭看手機。現在我走過去對她說,好了,可以回去了。芭比娃娃於是就過來扶李蘭芸向外走。我看著她們倆的背影,芭比娃娃的身材嬌小,但李蘭芸的背駝的厲害,才到她的肩頭。她蜷縮著走在前麵,芭比娃娃在側後,略略扶著她。兩個人一老一少,緩慢地走出了診室。
霍善平老太太是個大個子,皮膚很白,這把年紀了背卻一點也不駝。她有嚴重的帕金森,平時不停的點頭,右手一直震顫。因為疾病表情僵硬,說話也很費力。第一次來看病,她一見我就哆哆嗦嗦地上來和我握手,說久仰我的大名了。我一怔,接著她又說,平時一直在看我的養生堂節目。我這才反應過來,她是把我誤當成我的那個著名的師弟程凱了。程凱是我博士研究生時的師弟。去年在布裏斯班開了第一家大成中醫的海外分店,而我在悉尼又正好失業,因此就來到這裏坐堂。程凱對我很照顧。他想把程氏針灸推向世界,對我在這裏的工作自然是抱有期望。這讓我一直對他很內疚。從內疚的“疚”字,你就可以看出,久病也,是一種慢性病,而且病在內裏。那種感覺一點兒也不好。我原來雖然是學中醫的,但過去十多年一直做科學研究,後來眼睛壞了,無法繼續工作,於是重操舊業。更糟糕的是,那時我一直在想寫一本小說。的確,我曾將我的青春與熱情全部投入到祖國的偉大醫學之中,但大火之後剩下的是灰燼。現在,我對中醫即無信仰,更沒有發展弘揚祖國偉大醫學的雄心壯誌。來到這裏,僅僅是為了生活。不過,十多年後,重回中醫這個行業,我卻驚訝地發現,中醫現在在國人中竟然這麽火。有那麽多的人熱切的篤信中醫,而且師弟儼然像明星一樣。開業時他來到布裏斯班,每次出去吃飯都會被人認出要求合影。第一次發生時,我驚訝的簡直不敢相信。後來多了就習慣了。在他的微信群中,每天有無數粉絲追隨他。以至於我不禁開玩笑的想,崇拜一個醫生,是否就是有病的開始?
我糾正了霍老太太,說我不是程醫生,程凱已經回北京了,您來晚了。我隻是這裏的一名普通的醫生。然後,我告訴她了我的名字。我的糾正顯然給霍老太太帶來了混亂。在這之後,霍老太太對我的稱呼時對時錯。錯時就幸福的叫我,“程醫生”;對時就禮貌的叫我,“醫生”。後來,我也懶得去糾正她了。所以,有大約一半的時間,霍老太太是在被北京著名的程醫生治療著。我不認為我能治好帕金森症,幸好我也不認為程凱有能力治好這種疾病,而霍老太太又相信中醫有著神奇的療效。因此,我們三個人就在一起愉快的合作了很久。
有時我想,現代傳媒真是魔力無窮。
霍老太太很熱心,後來又給我介紹來了五個老太太,李蘭芸就是其中之一。除了她,其他四人都是慕名而來的。我隻好一一向她們做出解釋和糾正。第一個老太太知道後就不來了。臨走時,她問我,程凱什麽時候來?我知道她在期盼奇跡,就告訴她:等待;第二個老太太一來就認出我不是程醫生,並一直正確的稱呼我的名字;第三個和第四個老太太,則和霍老太太一樣,糊糊塗塗的不時的還是稱呼我“程醫生”;而李蘭芸一直沒有稱呼過我。她隻是自顧自的低著頭大聲訴說她的病情。而我對她最感興趣,總想和她聊聊她過去的經曆。可她卻幾乎從不給我講,隻是有一次告訴我,她過去是教音樂的,這就讓我對她更感興趣了。我問她,那麽會彈鋼琴了。她說會的。我又問她,那你現在還彈琴唱歌嗎?她說,早就不彈了。然後,就又不再說下去了,任憑我在一旁大聲追問。
每次都是芭比娃娃陪李蘭芸來看病,把她扶到我的診桌前坐下,對我笑笑,然後她已經轉身離去了,向著門口放著的那把椅子走過去了。剛才在她轉身時,她胸前的兩道美麗的倩影,從我的眼前像小鳥一樣的飛過,像一對花樣滑冰的舞者,在冰麵上傾斜了身體,伸展開雙臂,側著頭,劃出兩道優雅的弧線,在空中向著門口移去了,現在她們已經到達那裏了,已經坐下來了,已經坐在了,門口的那把候診的椅子上,安詳的低頭看她的手機,像維米爾畫的一幅不為人知的肖像畫。她從來也沒有,在我給李蘭芸診療時,從那古老昏暗的畫麵裏抬起頭,透過時光和凝重的色彩,轉過她帶著珍珠耳環的美麗的麵孔,向我這裏看一眼,哪怕是在我一點也不知曉的時候,哪怕是用一種連一點憐憫也沒有的淡漠的目光。我抬起頭,看見那把椅子裏是空的,沒有人坐在上麵,那黃色的歪斜的椅子,像梵高畫的椅子,但梵高的椅子上還放著他的一副煙鬥,而這把椅子裏,空無一物,“有許多空椅子,將來還會有更多的”,世界最終會變得空無一物,連空無一物也沒有,就像這間診所。現在,診所裏,隻有我一個人枯坐著。她已經和剛才那個佝僂著腰的枯萎了的小老太太走回進了時光裏,不見了。我看看窗外,外麵天氣出奇的晴朗。在幾百年以前,這裏沒有城市,是一片荒野、大海和茫茫無際覆蓋著山嶺、溪流的原始森林,那裏隻有一些赤裸身體手持長矛的土著人,和各種各樣奇異的動物。海岸邊的懸崖,年複一年,被海浪拍打。但那時的天氣和現在一樣的晴朗,有時下著沒日沒夜的大雨,打得那些茂盛的野生植物在昏暗的暴風雨中不停的來回搖擺,抬不起頭。布裏斯班的秋天,陽光明亮,空氣清涼,天總是藍藍的。
有一次,她們走後,我來到窗前站在窗邊向下看。不一會兒就看見一老一少從樓裏走了出來,她們走到樓下停著的一輛黑色高大的大眾越野車前,她打開後門,扶著她費勁的坐進去,然後,自己又跳進前麵的駕駛室,打著車子,把車開走了。
三萬英尺
大學的最後一年,就像世界末日。會發生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一些奇怪的事情。在3萬英尺的高空。奇怪地愛上了一個眼鏡姑娘。她在另一個專業,戴眼鏡,不是我的菜。但大學即將結束,那時每個同學都在談戀愛。我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這段戀情。因為,它非常短暫。那些日子,我所能做的就是,晚上在圖書館假裝偶然坐在她的身旁或者對麵。坐在身旁時感覺會更好受些,這樣我就不會總去看她。等到圖書館閉館,我們各自走回宿舍。然後,就是無盡的長夜。但有時也會很快地睡去。一天晚上閉館後,我們倆一起出來。眼鏡突然對我說,我們去操場走走吧。那時身邊是熙攘著正在散去的人群。於是,我和眼鏡去操場上散步。沿著暗紅色的跑道逆時針旋轉。最後操場上隻剩下我們兩個人了。那天晚上,我都說了些什麽?現在一點也想不起來。而眼鏡,我是在事後才意識到的,她一直在談她的爸爸。後來,我們要回去了。就在快到宿舍樓時,我突然沮喪起來。整個大學裏,我沒有談過一次戀愛。難道今夜就要這樣結束嗎?那時,我終於鼓起勇氣,停了下來,眼鏡也站住了。我看著她的眼睛,想說什麽,但突然伸手抓起了她的雙手。像從噩夢中驚醒,我的心砰砰地跳,但已全然記不住做的是什麽夢了。我聽見他們在喊我:立,快來呀。快來呀。我立刻撒腿跟著他們,向校園門口飛跑。我們跑呀跑呀。其實隻有很短的距離。學校在三環邊,過了馬路就是居民樓。我奔跑出校門,穿過汽車飛馳的馬路,噪音,尾氣,黑色炙熱的柏油路麵,站到了馬路對麵的居民樓下,我看見了那個男人。這是大二剛開學的一天。他掛在一層一家窗外的鐵柵欄中。身體從柵欄間穿過。頭卡在柵欄上,肩膀在柵欄之下,一根脖子連接著頭和他的身體。我抬頭看。看見了樓的最高層敞開的窗戶。3萬英尺高的天空。在那天晚上,我握住了眼鏡的手。然後,她驚叫一聲。把手抽了回去 。我的大學生活結束了。後來,我收到過眼鏡的一封來信。但我沒有看。我把信燒了。總是做夢。在夜晚的宿營地。一個馬戲團的小醜,在玩火把。燃燒的火把,被他舞動得像一條金龍。呼呼作響。然後,他停下來。揚起頭。把火伸進口中。在夢裏,我看見火光一瞬間照亮了他的臉。他把火吞進嘴裏。拿出來時,火把已經熄滅。他再次仰麵朝天,張開嘴,從嘴裏吐出一條火龍,熊熊燃燒,衝向夜空。3萬英尺。
我又聽見他們在喊我了:立。快來呀。快來呀。……
中
李蘭芸第二次來複診時,我問她怎麽樣?紮過針吃過藥之後,失眠是否好了一些?李蘭芸卻氣呼呼的大聲說,吃了你的藥一點用也沒有。這讓我很尷尬,幸虧診室裏沒有別的病人。我抬頭看看芭比娃娃,芭比娃娃正在埋頭看她的手機,絲毫沒有理會我們這裏的情況。但我吃驚的看見,她正輕鬆的做出一個標準的雙盤盤坐在椅子上。她的身體竟然這樣柔軟。我遠遠的看了她一會,又重新給李蘭芸搭脈。其實,對於李蘭芸的這種情況,看幾次沒有效果是完全正常的,甚至治不好也沒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許多疾病是無法治愈的。所以,最高明的醫生不是能把病治好,而是治不好還能讓病人一直找他治下去。我還要向他們好好學習。我的病人總是治不好,很快就不來了。不過這個李蘭芸,每次我殫精竭慮給她開了方子,她下次來卻總是說一點效果都沒有。可還是一直來。後來,我禁不住有些惱火了。我想即便如此,她也完全可以用一種婉轉的說法來說吧。這樣的話和那說話的語氣太傷人了。我想質問她,既然吃了我的藥一點兒效果也沒有,那你為什麽還要來找我看呢!難道你睡不著覺就要來折磨我嗎?你知道有一些病人非常樂觀,治療後任何細小的改善,他們都會抓住,然後告訴你有效並表示感謝。這樣不僅讓醫生感到愉快增加了信心,他們自己也快樂,有利於戰勝病痛。而另一些人病人則是悲觀的。每次你問他,他都會皺著眉頭說不好,然後找出一大堆他哪裏不好的地方。甚至,有個別患者,其實我早就發現,如果你說他們病得不重,或者病情在好轉,他們並不高興,如果你說他病的不輕,或者病情加重了,他們反而會顯得愉快。當然,是那種痛苦表情下偷偷的但抑製不住的愉快,與其說愉快,不如說滿足。
不過,最後我還是歎了口氣,重新和顏悅色耐心的為李蘭芸診療。看不好病,未必是醫生無能,但畢竟是醫生的失敗。治療沒有效果,可還要照樣收錢。我們的醫療體係是建立在病人患病的基礎上,而非健康。有病人從遠方來,不亦悅乎!從另一方麵來說,門診沒有程凱預期的那樣紅火,他很焦急,而我也很不安。但這裏畢竟是在海外,不是像在國內,你一上電視,第二天病人就像仿製產品一樣冒了出來。而且,程凱的確大名鼎鼎,但程氏針灸布裏斯班門診裏坐的是我啊!我默默無聞,說出名字來你都不知道,隻有霍善平那幾個糊裏糊塗的老太太才會慕名而來。畢竟,程凱不是耐克商標,我也不是貼著耐克商標的球襪呀!
這一次我又仿照《金匱要略》裏的薯蕷丸的路子,開了一個既大且雜的方子。藥抓好了一大包,我塞給李蘭芸老太太,讓她拿回去吃吧!芭比娃娃來扶她走時,我問芭比:你們看到過她白天打瞌睡沒有?因為,我曾經治療過一個失眠的老頭,久治不愈,也是和李蘭芸一樣,聲音奇大,一說到自己的失眠,滿臉的皺紋都痛苦地扭曲起來。有一次,他的兒子陪他來看病,可是不聽我的解釋,而是氣呼呼地對著我說,他每天都睡的呼呼的,可一醒就死活不承認自己剛才睡了,就是要說他睡不著,要來看病。芭比說她也不知道。李蘭芸這時說,她不和她住在一起。我問李蘭芸:你女兒和你住在一起嗎?她說,也不住在一起,她自己一個人住老人院。我又問:那你女兒會去看你嗎?她說會來的。但又說她很忙。然後,她們走了。
你知道,醫生是一個失敗的職業。再好的醫生最終也要把病人治死。但如果,醫生把人治的不死,那後果更糟糕。
這付藥吃完後,李蘭芸複診時告訴我,說這個藥吃了感覺好一些。我忙問怎麽好?她說好像能迷迷糊糊的睡一會兒。我異常興奮。效不更方。紮完針後再照著這個方子的路子稍事加減,又給她抓上一大包。走時我特意告訴芭比娃娃,你奶奶吃了這服藥,感覺很好。芭比娃娃聽了後卻沒有任何反應。我又問她,你紮過針沒有?她說沒有。我說那你哪天應該也試一試。她竟然笑了,點頭說,好的。那天,我非常愉快。芭比娃娃每次說話都不多,是一個很安靜的女孩子。有一次穿著一身黑色緊身的健美衣褲,上身吊帶,露出肩膀,下麵露出小腿,勾勒出她的體型,活力四溢,更加性感了。不過,每次都是她陪著李蘭芸來看病。可她對於奶奶既不顯得冷淡,也不顯得關心。總之,她給我一種有些怪怪的感覺。
然而,李蘭芸再來時,樣子看上去很不好。我一看到時心中就浮起一絲異樣。她說感冒了,非常難受,渾身疼,一點力氣也沒有。她的聲音已不再那麽大,溫和了許多。我問她吃飯怎麽樣?她又露出那種痛苦的表情,說根本吃不下東西。我把她的脈時,看見她額頭上已經滲出一層密密的細汗,麵如土灰,脈也沒有力氣了。虛人外感。我給她以人參敗毒散加減開了藥,就扶她上床,為她灸大椎和關元。那天,我為她灸了很久才結束。艾灸之後,她的汗止住了,說感覺好些。我囑咐她回去一定要靜養,飲食清淡,不要出汗受涼。又不放心,說如果一直發燒就要去醫院。一周後,李蘭芸來了。氣色好些,說我開的藥很管用,吃了感冒就好了。我喜上眉梢,和藹地問她吃飯怎麽樣?李蘭芸說,不行,一點兒胃口也沒有。我看她額頭又出了很多虛汗,就用紙巾為她擦幹了汗,告訴她要小心不要感冒。老人感冒很危險。然後給她開方。玉屏風散加黨參,茯苓,神曲,焦三仙,竹葉。想了想,又加上一味生地黃。然後,又想了很久,加上肉桂一味,加上後又想劃去,但最終沒劃掉。然後告訴李蘭芸,這次還不能治療失眠,等下次全好了再治吧。
沒想到下次來,李蘭芸卻說她又感冒了。我吃了一驚,問,怎麽回事?她說洗澡後著涼,現在從骨頭縫裏疼。我摸摸李蘭芸的脈,脈象沉細。她說很冷,我摸摸她的手,感覺像是在摸一塊冰。我想老年人傷寒重感最為棘手,現在恐怕已經是傷寒論的附子湯證了:少陰病,身體痛,手足寒,骨節痛,脈沉者,附子湯主之。但附子在澳洲是禁用的。想到傷寒論中尚有:少陰病,脈細沉數,病為在裏,不可發汗。這樣一來感覺頗為難開這張方子了。附子一味藥,沒有什麽可替代的。最後,我隻好開了桂枝加人參湯,肉桂與桂枝並用,生薑與幹薑同施。少火生氣,以緩代攻。開完方子,我招手叫來芭比娃娃,對她說,回去告訴你媽,老人家要小心照顧,先不要洗澡,不要出汗著涼。芭比娃娃向我笑笑,點點頭。但我想起來了,老人是住老人院裏,不是她女兒照顧。
下次再來時,李蘭芸顯得非常疲憊。她對我說還是不好,渾身沒有勁兒,一點也吃不下東西。我問她有沒有再感冒?她說不知道,總是出汗。我問她身上還疼不疼?她說不疼了。我摸摸她的脈,感覺現在她的脈細如遊絲,像被風吹破的蜘蛛網垂下的一根遊絲,懸在空中隨風擺動。我又摸摸她的手,手依然很涼。我問她有沒有拉肚子?她說沒有,就是什麽東西都不想吃。我一時不知道怎麽開藥了,想先給她大灸神闕,灸時再坐下來慢慢想。可這時,我瞥了一眼李蘭芸。那時,我看見她的臉上浮動著一層黑氣,趴在我的診桌上,顯得毫無氣力,透過眼鏡的鏡片,兩眼失神的看著桌子,目光渙散,額頭仍然密密的滲出一排排的冷汗。我能看見那每一顆汗珠,有些像針尖一樣細,但都在冒著冷氣。我突然心裏有了一種很不好的感覺,感覺不踏實,有些坐立不安。我想站起來跺跺腳,但隻搓搓手就立刻給李蘭芸開藥,還是桂枝加人參湯,這次用人參,重用,肉桂代桂枝,幹薑代生薑,再加熟地,山萸肉,五味子,但又把五味子劃去,加上炙白術,然後,又猶豫片刻,再添上五味子。我告訴李蘭芸,你年紀太大了,老這樣跑感冒好不了很危險。你先不要來了,在家裏把感冒徹底養好。如果有什麽問題就去看急診。這次我親自把李蘭芸送到樓道的電梯口,同時告訴芭比娃娃,下周不要送老人來了。我重複了一遍,又解釋道,等感冒徹底好了,體力恢複些再來。這樣老不停的感冒,會越來越嚴重的。電梯來了,她們兩個人一齊走了進去。當李蘭芸緩慢的轉過身時,電梯的門開始徐徐合上。我注視著電梯裏的李蘭芸,看見她疲憊的弓腰垂著頭,芭比娃娃扶著她,也垂著雙眼沒有看我。我一時不知作何感想,還沒有來得及和她們說告別,那門就關上了。
回到診所,坐下來,我這才覺得安穩了,但一絲傷感又襲上心頭。這些日子以來我已經有些喜歡上了每周給這個老太太看病,對著她大聲喊喊話;而且,我還不知道她年輕時的那些故事呢;而且,還有那個美麗的,芭比娃娃,她叫什麽我都還不知道呢。
小明
有一天,我回家,和媽媽又聊起過去的一些事。後來不知怎的,就說到了小明。媽媽問我還記得不記得小明?我想了想,說,好像有點印象。媽媽就講了起來,說:
“那時咱們住在一街坊。小明不就是老宋家的兒子嘛。那時候,老宋家比咱家還窮。我一到做飯時,小明就會像隻小貓似的聞著香味兒跑過來。好可憐啊!有一次我燉肉,小明來了,他就站在鍋邊眼巴巴地瞅著,一直等到肉熟了,我實在不忍心,就挑出一大片肥肉給他。那時候哪裏像現在,肥肉都要挑出來扔了,那時一年到頭也吃不上幾次肉,就想吃點肥的才過癮呢。小明吃得可香。吃完了還把手指頭舔啊舔的,可舔完了還站在那裏不走。他那是還想要啊。可我也不能再給他了。咱們那時一家人還不夠吃的呢。可等長大一些,這孩子不學好,在外麵偷東西。老被人打。回到家,他爸老宋也打他。而且打得更狠哩。可打也改不了。後來,到底有一次,偷了十塊錢,被抓住送了勞教,一下子就是好多年,等出來時,都長成大人了。不過,這回倒是懂事了,不再偷東西,想做點兒小買賣。可他哪是那塊料啊?做什麽陪什麽。有一次販西瓜,收來的全是生瓜,賣不了。我記得,看見他當時氣得就坐在地上把瓜全砸了。砸開一個,一個生的。老宋家裏窮,哪兒有錢讓他這麽禍計啊。老宋還是天天罵他,讓他去幹點正經事兒。小明那時倒不再和老宋頂嘴了。他要是想幹點兒掃地啊、送東西啊的活兒,也是能找到的。但他不知道怎麽了,就是要做生意。老宋沒有錢,他就自己跑去向鄰居家借。可這東西長個顆腦袋也不想想,鄰居誰敢借錢給他!結果有一次,不知道是因為誰對他說了些什麽難聽的話呢?還是因為沒有借到錢自己也覺得沒意思了,反正小明回來,就上吊了。
“這些你都不知道嗎?”
我搖搖頭,真是一點兒也不知道。媽媽於是又歎氣,說:
“唉,也是。那時你還是個孩子。
多快啊,轉眼都過去了這麽多年!”
下
過了不知多久,也許並不太久,有一天,霍老太太又來看病,她有一段時間沒有來了。紮完針後,我扶她起來,感覺她的頭和手震顫的更厲害了。但這時,霍善平卻表情凝重的看著我,對我說:程醫生,我要和你說一件事情。我看到她的這種表情,一時間不知道她要和我說什麽。於是就停下來,看著她。霍善平和李蘭芸不同,她說話的聲音不大,語氣和善,語速也緩和。這時她說:程醫生,你還記得有一個叫李蘭芸的老人嗎?她過去也在你這裏看病。我這才一下子想起來,李蘭芸上次回去後,一直沒有回來,後來我把她就給忘了。那一段時間不知為什麽門診突然紅火起來,我每天忙碌,心情也好了很多。於是我說,記得。她來治療失眠,可後來感冒了,我就叫她在家休息。現在她怎麽樣了?霍善平的表情更加嚴肅,她對我說:李蘭芸和我住在同一家老人院裏,我們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她在那次從你這裏看完病回去後不久,有一天在屋子裏走,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就走了。我呆住了,看著霍善平,一時說不出話來。霍善平講到這裏,臉上流露出淒然之色。她停了停說:我們都老了。那時候,她說這話時,眼神悲涼。又停了停才繼續說:我在年輕時記憶力很好,可現在經常忘事,而且最近才變得越來越嚴重。上次從你這裏看完病回去時,我坐車下錯站,卻怎麽也記不起住的地方了。我在這裏住生活了幾十年,這趟車的每一站我都很熟悉。可那天看著周圍到處都是陌生的景象,越看心裏越害怕。我看著霍善平,她仍然表情嚴肅,頭不住地抖著。她接著說:這兩天感覺好一些,才敢出來。我想說,以後你不要自己坐公車來看病了,叫孩子每周抽空送你一趟。但就在這時我突然注意到霍善平的臉。
霍老太太個子很高,我老覺得她比我都高,年輕時一定是一個高挑活潑的女孩子。她的皮膚特別白,臉上的皺紋並不嚴重,不是像李蘭芸那樣臉黑黑的,滿臉粗大的皺紋,但她的皮膚鬆弛,下垂,眼泡浮腫,把眼睛都擠的變小了。而今天我看見霍善平的臉更加白嫩,像嫩豆腐,兩顴鮮紅,放著光,像塗了一層薄薄的油彩。但是整個臉仍然是虛浮的,皮肉鬆弛,兩隻眼睛仿佛更小更圓了,從那堆白嫩浮腫的眼泡中睜開看著我,偶爾眨動一下。我突然又有了那種不好的感覺,心神不定,而且這一回還感到恐懼。我連忙走到桌前把剛開好的藥又加了好幾付。抓好後交給霍老太太,囑咐她,拿了藥回去慢慢吃,不要再到我這裏來看病了。然後,我又對她講,如果你吃了藥感覺好還想再吃,就打電話給我。我做出了一個打電話的動作晃了晃:我給你送去。我開車很方便的。
等我把她送到門口,我又對她說:你要隨身帶一張卡片,上麵寫著你的名字,住址和家人的電話。我要馬上去給她寫,她告訴我她已經有了,然後從兜裏翻了一會兒找出來給我看。我看見這是老年院為老人們製作的,上麵寫著姓名,年齡,老人院的地址,聯係電話,和他們的特殊情況。最後還有一行寫著,霍善平死後捐獻角膜。我把它還給霍老太太,她把卡片收好,又鄭重的對我說:程醫生,多謝你這段時間給我看病了。
我把她像李蘭芸一樣送到電梯口。當電梯門徐徐關上時,她站在裏麵,眼睛看著我揮起了顫抖的手向我告別,再次說:謝謝你了,程醫生。然後,門就合上了。
後來,霍善平沒有再來。我也從來沒有打聽過她的情況。她和李蘭芸一樣,年齡相仿,以前也是知識分子,人很好,很善良。《靈樞·九針十二原》說,“夫善用針者,取其疾也,猶拔刺也,猶雪汙也,猶解結也,猶決閉也。疾雖久,猶可畢也。言不可治者,未得其術也。”話雖如此,可有許多事情總要發生,我也沒有辦法。
那天,送走霍老太太,我回到診所。在我剛一坐進座椅裏的那一刻,一股欣喜湧上心頭。
末
接下來的周末,我和幾個朋友一起吃飯。他們或者以前在國內工作時間較短,隻開過方藥,沒有紮過針灸;或者,根本就不是學醫的,在這裏上個三、四天的幹針課程,就搖身一變自稱是中醫師了,給人診脈紮針,講的還仿佛頭頭是道,其實都是胡說八道,瞎忽悠。在聊天時,我談到了這個病例。我感慨我們出來做中醫,不像在國內,現在越來越難。各種政策都卡著我們。如果這個李老太太是在紮針時,死在了我的診所,那我就有大麻煩了。不僅會受到調查,處罰,甚至會被吊銷執照。就算調查宣布沒有我的責任,這裏同行的流言蜚語也會傳遍布裏斯班,甚至全澳洲,甚至,都能傳到美國去。是啊,門診樹大招風。我放下筷子,抽出了一根牙簽。停了停,若有所思的告誡他們:所以,幹什麽都一定要留心。這樣,幹的時間長了,慢慢就會培養出一種職業的敏感性,一種直覺。真是直覺啊!這時,我靠進椅子,咬著牙簽,目光盯著斜上方的空中,嘴裏自言自語道:
我當時感覺到了危險,便斷然采取措施。於是,避免了一場災難。
噢,月亮,月亮,月亮
我們愛月亮勝過愛太陽,因為它出現在夜晚,我們最孤單的時候。我們相信月光就是月亮發出的光。它是白色的,是清涼的。月亮讓我們相信,即使沒有了太陽,我們仍然能夠得到,它的愛和安慰。我們愛月亮勝過愛太陽,這是一種情感,而不是理智;是一種基於愛的依戀。但也許,它什麽都不是。這隻不過是我們在眾多黑暗時刻裏的另一種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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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露天遊泳池裏擠滿了人。有幾個男孩子正在胡鬧。有四個家夥夥同在一起,想把一個精瘦的男孩摁倒,揪著胳膊和大腿拎起來扔進水裏。那個瘦瘦的男孩子,他們叫他猴子,既靈活又很有些力氣,他一邊罵一邊笑,拚命的反抗,想要製服他看來並不容易。這幾個男孩子像是剛上初中的學生,在暑期一起來這裏來遊泳。正是一年裏最熱的時候。現在,那夥孩子在漸漸得手,畢竟他們人多勢眾,兩個家夥已經分別死死抓住了瘦猴的兩隻手腕,另外兩個試圖拎起瘦猴的腿,但這卻不容易。因為腿的力量比手大的多,而且瘦猴還拚命的亂蹬亂踹,像隻暴躁的馬駒子。這時,一個抓手的男孩子清醒過來,他一邊控製著瘦猴扭來扭去的那隻手,一邊對其他的孩子喊,先把他放倒,再抓他的腳。於是,一個正試圖抓腿的小個子男孩撲上來,鎖住了瘦猴的腰。這一招看來十分管用。瘦猴的身體轉眼就快要被摁倒下來了,現在他不好用勁,一個男孩子順勢控製住他的一條腿。那個抱腰的小個子見狀便急急忙忙鬆開手,去抄他的另一隻腿。就在這時,瘦猴一邊更加拚命的掙紮,左右搖擺他的身體,一邊使勁扭頭向他的左邊的遠處看,然後開始不停的動著下巴示意他的同伴,同時大喊:瞧呀,瞧呀,丫要跳了。另外幾個男孩兒聽到後,不由得向那邊看了一眼。就在他們一分神的功夫,瘦猴一下子掙脫出右手。顯然,他在這群人裏力氣最大。他掙脫了右手卻並不著急擺脫其他的束縛,而是指著那邊繼續喊,跳了跳了,丫要跳了。這時幾個男孩住了手,也站直身子向那邊看。在遊泳池的另一頭,有一座十米跳台,和一座矮許多的三米跳台。三米跳台上不斷有人跳下來,但十米跳台幾乎從沒有人上去。可是,現在那裏站了一個男人,正準備跳水。幾個男孩子,一時間不說話了,一起向那裏看。這個遊泳池很大,另一頭在很遠的地方,十米跳台顯得並不高,但那個成年男人站上去卻顯得很小。可是,那個男人站在那兒,卻並沒有跳,隻是低著頭一動不動的站著。幾個男孩遠遠的站在下麵,也一動不動的看著。“操,丫害怕了。”一個男孩子終於喊了出來,另一個家夥馬上也大叫:“我打賭,丫不敢跳。”這時,第三個男孩子說話了,他有些結巴,說:“你你別別看在底下看看著不高,可可一上去就他媽的巨——巨恐怖。”然後,他推著那個小個子的肩膀,說:“我我估計你丫一上去就他媽的得得尿了。”“滾蛋。”小個子一抖肩膀,罵了一句。罵完他又說:“我聽說工體的那個十米跳台曾經拍死過一個傻逼。丫跳下來的時候是平著拍到水麵上的,結果撈上來,整個的胸都給拍紫了。”“要要捏住鼻子,不然會會被嗆死的。”但就在這時,瘦猴又向那裏一指大喊道:“丫要跳啦!”果真,那個男人微微下蹲,緩緩展開兩臂,然後用力一蹬,跳入空中,並且在空中團身翻轉一周後,又展體,頭向下,雙手在頭上伸直並攏,一下紮入水中。“我操,牛——逼!”幾個男孩子看著,幾乎異口同聲的叫了出來。然後,又同時不做聲,而是緊盯著遠處的水麵。剛才那個男人入水時,激起了一片白色的水花。他們在這裏也能隱隱的看到。現在水花散去,看不見了,那塊水麵平靜下來。一個男孩子朝著那裏大喊:“嗆死丫挺的。”幾個男孩子都大笑了出來,就在他們的笑聲中,那個男人一下子浮出水麵,然後仰頭像鯨魚一樣吐出一股白色的水柱。“我操,牛逼!”幾個男孩子再次跳著叫起來。剛一喊完,一個男孩子卻一轉身指向瘦猴,招呼他的同伴來接著扔他。但這時瘦猴卻突然揮舞雙手,像是中了邪似的,大喊著朝跳台的方向衝去。四個男孩頓時醒悟,拔腿跟在後麵狂追。可是瘦猴跑的比他們要快很多,轉眼就把他們甩下了一大截兒。當四個男孩子快跑到跳台時,突然停住了。他們吃驚地看見瘦猴像瘋了一樣,依然揮舞雙手大叫著,竄上了通向十米跳台的旋梯。四個男孩子看著他快速的爬著旋轉向上的樓梯越來越高,不久就出現在跳台的通道口。直到這時,才站住,停在那裏喘氣。過了一會兒,他的氣息平穩了,開始一步一步向前走,越走越慢。最後,在快到跳台邊緣時,他停下來,小心地探身向下瞧了瞧,又忙回身站住。他離跳台的邊緣依然很近,隻有一隻腳的距離。四個男孩子在下麵看著他,默不作聲。而他一直站在那裏。“丫害怕了。”剛才說過這句話的那個男孩子再次說出這句話,但這一次沒有大喊。剛才要打賭的男孩子這時卻用雙手搭成喇叭放在嘴邊,對著跳台上的男孩子大喊:“瘦猴,你丫跳呀,你丫不跳你丫就是傻逼。”他還沒有喊完,就被另一個男孩子猛推了一把,“別他媽的刺激他,會出事兒的。”說完,那個男孩子轉身,自己也把手打成喇叭,對著上麵的瘦猴喊:“瘦猴下來吧,你媽叫你回家吃飯呢!”剛才被推開的男孩這時湊過來,仰頭不解的看著上麵的瘦猴,嘴裏想說什麽,但又把話咽了下去。瘦猴還站在那裏,眼皮下垂,一動不動,仿佛呼吸有些急促,身體在輕輕的顫抖。不久,那個喊打賭的男孩子不耐煩了,又大叫起來,說:“瘦猴,你丫下來吧。別他媽的在上麵丟人啦。瞧你丫那操行,雞巴都給嚇蔫兒啦吧。”幾個男孩子狂笑起來,但突然又同時停住大笑。這時瘦猴向前移動了小半步,站在了跳台的最邊緣,腳趾死死扣住跳台的水泥沿兒。但他仍然既不敢睜開眼向下看,也不敢目視前方,而是垂著眼皮,像是閉了眼,什麽也看不見。下麵的幾個男孩子這時感覺,瘦猴隨時一搖晃就會掉下來給摔死。他們看見他的麵色蒼白,瘦瘦的身體顯得很小。時間仿佛停在那裏。喊打賭的男孩子,揚起頭,眯起了眼睛。在他們的周圍,遊泳池裏仍然持續的發出巨大的噪聲。水池裏有人在嘩嘩的遊泳,有人在打水仗,岸上有人站著,有人坐著,許多孩子在相互追逐嬉鬧。隻有兩三處有人注意到了這邊的情況。一個年輕的媽媽暫時忘記了自己身邊的孩子,站在那裏仰頭不安的望著這,微微張開了嘴,皺起眉頭。這時,幾個男孩子突然看見瘦猴的身體開始顫抖,他們也張開了嘴。瘦猴顫抖著,挺起了胸脯,微微向後仰頭,閉著眼,深吸一口氣,同時伸出一隻手捏住了自己的鼻子。那個年輕的媽媽,瞬間嘴張得更大,幾乎要叫了出來。瘦猴的身體開始上下顛動,他就要用力一蹬縱身從十米跳台上跳下來,剛才那個喊打賭的男孩子,和狠狠推了他一把的男孩子,幾乎同時喊了出來:“跳呀!”,“別跳!”
在一間桑拿室裏兩個肥胖的男人坐在粗大的木架上,相隔有一米多距離,腰間都圍著一塊浴巾。兩個人都閉著眼。然後,一個男人睜開眼,向前欠身從一隻大木桶裏取出漂在水上的一把木頭勺,舀了一勺水,潑在旁邊鐵爐裏的一堆石頭上。水一落上去就立刻呼的一下變成水蒸氣升騰起來,彌散著密閉的桑拿室裏,散發出一陣烘熱。潑水的男人咧了一下嘴,而旁邊的另一個男人則仍閉著眼,無動於衷。這個男人又連潑了三勺水,浴室裏便充滿了飽和的濕熱的水汽,悶熱得讓人感到壓力,呼吸困難。他這才把勺子扔在一旁,又閉上眼睛坐好。不一會兒,兩個男人都渾身大汗淋漓,水柱不斷沿著身體往下淌,頭發也變得濕漉漉的。後來,一個男人睜開眼,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扭著身子從木頭架上笨拙地跳下來,把浴巾在腰間係了係,走出桑拿室。在他打開門向外走時,外麵涼爽的空氣立刻湧了進來。桑拿室裏瞬間讓人透出一口氣。等他關上門後,小木屋子又變得悶熱。那個留下來的男人在桑拿室的木門關上的瞬間睜開了眼,探身拿過木勺,又舀了一勺水,潑在石頭上,然後扔下木勺,重新閉上了眼。
寶麗來
影像始終讓人類癡迷,從最古老的時代,直到今天。我們,癡迷於影像。
丁丁看著小貓在書房裏正轉著圈追自己的尾巴,陷入沉思。他剛剛在網上讀了幾篇關於寶麗來的文章:
1979年3月31日,Jamie Livingston拍下了自己的第一張寶麗來照片。照片裏是他當時的女友Mindy Goldstein和她的一個朋友。立刻Jamie便癡迷上這種即時成像的照相機。從1979年到1997年,18年間,他每天都用寶麗來相機拍一張照片。1997年10月25日,最後一張照片定格在躺在病床上的Jamie自己。這一天41歲的Jamie因為癌症晚期去世了。他的朋友們在他去世後,把他生前拍攝的六千多張照片整理出來放到了網上。18年的時間,在這裏麵你也許可以找到你的許多記憶,許多和你相關的日子。
在另一篇文章中介紹:
寶麗來公司是由蘭德於博士1937年創立的,原來生產太陽鏡的偏振光鏡片。在1948年,該公司推出由蘭德發明的世界上第一台即時成像照相機。寶麗來隨即風靡世界。在當時,寶麗來揭開了即時時代的序幕,盡管那時這個時代的真正主角——數碼還沒有正式登場,露出它的真麵目。在現實生活裏有幾個人願意等待。當時照一次相後,膠卷要郵寄去衝洗,一周之後才能看到。1991年是寶麗來發展的高峰,在這一年裏,公司即時成像相機和膠卷的銷售額將近30億美元,大有取代傳統照相之勢。然而在數碼攝影的衝擊下,2001年公司向美國法院申請破產保護,2007年寶麗來相機停產,2008年寶麗來即時成像膠卷也停止出售了。
丁丁注意到文章中有這樣一段文字:
“寶麗來裏隱藏著諸多關於影像的秘密。當你手裏拿著一張照片,看著自己的影子從一片模模糊糊的東西中慢慢顯現出來的時候,那一瞬間的驚奇,癡迷,和虛無的滿足感,就是人類十幾萬年間一次次追求的時刻。”
1972年,寶麗來推出了SX-70折疊式相機。它旋即成為當時的一種奢侈品。在那時,擁有一台SX-70相機在美國是一種讓人羨慕的時尚。文章描述了SX-70的樣子:當折疊起來,它就像一隻香煙盒。外表是鍍絡的銀灰色金屬和褐色皮革,小到可以裝進衣服的口袋裏,但隻消輕輕一按,它就會自動展開,變成一隻精美的帶著高級光學鏡頭的即時成像照相機,像魔術一樣。這是蘭德用20億美元打造出來的一項發明,一台夢幻般的照相機。喬布斯曾多次表達過對於蘭德的崇拜。他說,他不僅僅是我們時代的偉大發明家之一,更為重要的是他看到了藝術、科學和商業的交集,並建立企業把它表現出來。那20億美元是在60至70年代的市值。
現在,仍然有許多人用即時成像的照相機拍照。一個名為“不可能項目”(The Impossible Project),在寶麗來宣布停止生產膠卷後就啟動,重新生產這種即時成像的膠卷。而不可能項目的名稱來自於蘭德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不要接手一個項目,除非它有著非同一般的重要性,並且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
丁丁並不是一個攝影愛好者。他有一台索尼的卡片機,但平時拍照還嫌用著麻煩,現在多半是用手機。他倒是多少有些迷戀自拍。丁丁想,也許有一天自己也會玩兒一玩兒這種古董相機。但90秒的成像似乎太漫長了。而且25美元一張相片。他笑了,那可真是燒錢的愛好,而且還要用數碼相機翻拍或者掃描。那幹嘛不直接用數碼相機拍呢?就是拍個照嘛。
忠誠
在研究生招生麵試上,我見到了她。她叫李由,帶著一副黑色細框眼鏡,短發,長得瘦瘦小小的。問完專業問題,(她回答的呢,還不錯,但也談不上出色,)我又和她聊了聊生活方麵的話題。我問她平時喜歡聽歌嗎?是誰的粉絲?後一個問題顯然帶著半開玩笑的口氣。像她這樣的年紀,問她是否喜歡聽古典音樂恐怕並不太合適。她告訴我,她是玉米,是李宇春的粉絲。啊?我吃了一驚,問她,現在還有人喜歡聽李宇春的歌嗎?因為在印象裏,李宇春是許多年前一檔風靡全國的電視歌手選秀節目裏湧現出的一位明星。而在當時,我對她感覺也是平平。盡管她獲得了冠軍,但我覺得她缺乏才氣,沒有想到至今她仍然還有粉絲。聽完我的疑惑,李由變得有些興奮,開始給我講起了李宇春,說,李宇春是中國粉絲最多的歌星,他們玉米的數量巨大,他們玉米,和其他歌星的粉絲不同,非常團結,自發地形成組織,定期聚會,相互聯係,像親人一樣。玉米有各個階層的人,有許多是記者,編輯,大學裏的老師。她告訴我說,還有像我這樣的教授。有人把李宇春開演唱會住的賓館房間買下來,永久的封存紀念。李由說李宇春非常聰明,也非常有思想,而且生活作風正派。她上過三次美國《時代》雜誌的封麵。在講這些時,我注意到李由的臉上漸漸出現了一種非常幸福而且微微有些迷幻的表情,仿佛正慢慢陷入某種神秘的氛圍裏。但突然又嘎然而止,重新坐好,透過那副細框的黑邊眼鏡的鏡片,平靜的看著我,似乎意識到了現在是在研究生麵試,而我,是那個招生的教授。剛才因為李宇春,我們兩人之間的界限暫時的消失了,盡管,我不是玉米,那種源自美洲的重要的經濟作物。我靠進座椅裏,低下頭,一邊玩弄著我手中的圓珠筆,一邊稍作沉吟後問她,除了李宇春她還喜歡聽誰的歌?她平靜的告訴我,她隻聽李宇春的歌,不聽別人的歌,當然,她又解釋道,有時也喜歡聽聽英文歌。我若有所思的點點頭,結束了麵試。
我已經注意到李由穿的T恤衫、隨身帶的塑料水瓶和背包上,都有李宇春的字樣。那隻水瓶上,好像印著,“WHY ME”。顯然,李宇春構成了一個生態係統。晚上,我找來李宇春的歌。才發現幾年之間,她唱了這麽多歌。很多歌還是很好聽的。而且,我竟然也喜歡上了她的歌。我想,許多時候我們會以一些荒謬的理由拒絕我們根本不知道事情。我們應該一直保持開放的心態,去接觸世界。但是,在連續聽了兩周之後,我又得出結論:李宇春的歌就像是一個很單純的小女生唱的,小學裏成績優異,思想單純,聽話,總想表現出積極上進的班幹部,愛學著大人的口吻說話。她的歌裏有一些明媚的美好向上的內容,有時候也會故意扮扮酷,裝出一副小叛逆的模樣,這時便顯出青嫩的小做作了。總之,我仍然感覺此人缺乏一種成年人的,真正的藝術家特有的某些東西。才氣?或者一種強烈獨特的個性?比如,如果我們比較李宇春和鄧麗君,那會有什麽區呢?我覺得,鄧麗君,本身就是一個標簽;而李宇春,是被貼上了一個標簽。然後,我就不再聽李宇春的歌了。當然,是不再隻聽李宇春的歌了。
和一位朋友談過這些之後,那位朋友分析,這可能正是李宇春背後推手的高明之處。我的那位朋友對於商業運作特別熱衷,而且似乎老道於此。幾年前,他曾經和我大談過一陣子他的一個基於網絡平台的創業的想法。他那時談得是那樣的熱烈,而且自信,不知疲倦。我感覺一旦他成功了,馬雲將不再唯一。但現在我們仍然是朋友,我們仍然不是馬雲的朋友,仍然是兩個中產階級的那兩個字兒,XX。他說話很有些滔滔不絕的氣勢,在耐心聽完之後,我對他說,這件事情真正讓我感興趣的其實並非在於李宇春,而是另外兩點。我的朋友問我是哪兩點,我說:
第一,崇拜偶像是人類的一種古老情結。它可能是我們每一個人的一種內在的需要。偶像可以以各種形式表現出來,神,人,或者是物。
而崇拜的根源是對孤獨的恐懼。
第二點,這時我停了停又說:我一直非常感興趣的是,另一種現象。我的朋友問我,什麽現象?我說:
忠誠。
人生
人生有時莫測,有時毫無懸念。
天新
放暑假了,天新來到鄉下爺爺和奶奶的家中過暑假。天新很開心。爺爺家裏養著一頭豬,一條狗,和許多隻母雞。早晨爺爺領著天新來到雞窩,把母雞身子下麵壓著的雞蛋拾出來,交給天新。天新小心翼翼接過,輕輕放在他提的墊了一塊粗布繡花毛巾的提籃裏。然後,緊緊握住了提籃。第二天早晨,爺爺又帶天新來到雞窩,這一回讓天新自己把母雞身子下麵的蛋全都拾走了。第三天的早晨依然如此,天新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他覺得真好笑啊,像是在賭氣。母雞下了蛋,他們就給拾走,母雞就再一下,他們就再拾走,母雞就再下,這些母雞真傻。天新咯咯笑著,把這些想法告訴了爺爺。爺爺眯了眼,笑著聽天新講完,突然收斂笑容,目露凶光說:我看它們還是放聰明些好,乖乖的給我下蛋。隻要它們敢連著三天不下蛋,我就要把它殺掉,給你燉雞湯喝。說罷爺爺做出了一個用刀子抹脖子的動作,接著摸著天新的腦袋,放聲大笑。天新嚇得臉都白了。第四天的早晨,一隻可憐的老母雞身子下麵是空的。天新看了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爺爺表情沉重。他歎了口氣,對天新說:這隻母雞太老了。它再也下不出蛋來了。第二天,果然這隻老母雞的身子下麵又是空的。但這回爺爺臉上卻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又摸著天新的腦袋,告誡天新說:這些都是大人們的經驗。所以,你一定要聽大人們說的話。接著爺爺歎口氣,說:明天它要是還下不出蛋,到時候就隻好把它給煮了喝雞湯了。天新害怕得渾身顫抖,他不想喝它燉的湯啊。他去看爺爺,卻看見爺爺好像顯得一點兒也不開心,他的臉色很陰沉。第二天早晨,當天新和爺爺來到那隻母雞的身旁時,天新搶著把手伸到母雞的身下,卻驚奇地摸出了一隻蛋。天新把蛋遞給爺爺。爺爺拿著蛋,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天新有些頑皮地問爺爺:這是怎麽回事呀?你昨天不是說了,它再也下不出蛋了嗎?爺爺說這種事情也是會發生的。然後,又嚴肅地對天新說:大人說的話總是會有些道理的。所以小孩子一定要好好聽著,不然長大了就要倒黴的。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暑假結束了。在臨走的那天清晨,天新又和爺爺最後一次去拾雞蛋。幸好,那隻老母雞又下了一隻蛋。爺爺說:這可真奇怪啊。接著又意味深長的告誡天新:總會有一天它就再也下不出蛋了。小母雞長大,就開始下蛋,很快就老了,到時候就下不出蛋,沒有用了。它不可能總下蛋的。就是這樣的。
在回家的汽車上,天新一點兒也不開心了,他傷透心了。他知道從明天起這隻可憐的老母雞,就下不了蛋了。這些天來,他一直偷偷的把別的母雞生下的蛋,放在它的身子下麵。天新想,不久它就要被殺掉,燉了湯,肉被吃掉,湯被喝掉。他流下了眼淚,再也不想吃肉了。天新看著窗外的景色,心裏想:母雞的一生,可真悲哀。回家的路很遠,後來,天新想著想著,又咯咯咯的笑了起來。是啊,旅途漫長,他怎麽會總是傷心,那時天新還是個孩子。
性生活
有一次,有三個女人在一起悄悄的談起了一個非常私密的話題。這三個女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但即便如此,類似的談話以前也從來沒有過,是第一次。所以,在一開始她們都既興奮又有些緊張,談話小心翼翼的。因為,那時她們都還很年輕,二十幾歲,才剛結婚不久,都還有些羞澀,對於這件事已經獲得一些體驗,但知道的也還不多,可卻都有著很強的好奇心,很想知道別人都是怎麽做的。當時,大概是在三十幾年前吧,還很封閉,對於性在社會上還是一個禁忌,遠不像今天這麽開放。可禁忌便是最大的誘惑啊。而那天,她們談論的正是各自的性生活。
遊園驚夢
在很多年以前,沈菲還是一個小姑娘,住在成都市的駱馬驛站。在成都市裏離她家住的地方不遠,有一座公園,公園的名字叫人民公園;可聽老人們講,在解放前國民黨統治的時期,叫中央公園;而在更早以前,這裏並不是一座公園,而是一戶大戶人家住的宅子。這讓沈菲聽得目瞪口呆。她無法想象一個人怎麽會變得那麽有錢呢?當時爸爸一個月的工資是54塊錢,媽媽是48塊,他們家住的是單位分配的一套六十平方米的兩居室,而在成都市裏,幾乎所有的人都是這個樣。那麽,一個人是怎樣才會變得那麽有錢?可以自己就買下這樣大的一座公園!而一戶人家的宅院,又是怎麽慢慢的變成了一座人民公園?那戶當年的大戶人家現在在哪裏?沈菲想不出答案,隻是感覺好奇異!
人民公園真大啊!
還是在家裏的老照片上,小沈菲,(那時就有老照片啦,)看到自己被爸爸媽媽抱著在人民公園裏留的影。對於那些事情,她那時對照片裏的事情就已經一點記憶也沒有了。但是,等到上了小學,沈菲就經常和同學們一起來這裏玩。如果僅僅如此倒也沒有什麽太特別,可是事實上在上小學的那些年裏,小沈菲還經常會一個人偷偷來到這座大園子裏。這幾乎是一個秘密。不知道為什麽,她走在這裏麵總會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這些感受沒有人知道。於是,當年那個小女孩就這樣一個人孤獨而隱秘的漫遊於一座巨大、複雜的花園裏,幾乎像夢遊,一個被丟在了一場白日夢或者傍晚黃昏的夢裏裏的小女孩,在陽光或者暮色裏尋找著回來的路。可是,她要回到哪裏去呢?
性生活
第一個女人講得比較簡單,沒有什麽細節。講完後,另外兩個女兒就一直不停的追問。這樣,她就漸漸講的詳細起來。比如,她隻和她的老公做過,沒有和別的男人做過。和她老公也是在結婚之後才做的,也就是說沒有過婚前性行為。她覺得做愛並不是太有意思。他們每周做1到2次,有時忙起來,一個月都不做上一次。剛結婚時,倒還頻繁些。不過每次都很快,她都沒有什麽感覺,就是上來就幹,她躺在下麵,老公躺在上麵,沒有什麽花樣,插進去,咣咣咣一會兒就完了。她從來沒有體驗過性高潮。這時那兩個女人就問她自己摸時會不會摸到高潮?這個女人說她沒有自己摸過。然後,第二個女人就開始講了起來。這時談話的氣氛漸漸熱烈起來,大家都放開了。第二個女人在大學時和她的男朋友發生過性關係,但次數不多,因為當時條件有限,都住在學校。那時不可能出去開房,所以隻有等宿舍中沒有人的時候才可以。宿舍中並非老是有人,可是危險在於隨時可能有人回來。因此當時做愛總是提心吊膽,那感覺一點也不好。接著,她講到了一次可怕的經曆。有一次他們終於被人撞到了。從此,他們再也不敢做愛了。後來,她跟男友分手了。對於結婚之後的性生活,第二個女人和第一個女人的感受是相似的,就是並沒有太大的意思。她和老公做愛時到過高潮,但次數非常少,多數是通過自慰。她覺得自慰比做愛感覺要更好,因為她在自慰時,下麵會很濕,但做愛時是幹的,經常會感到痛,那樣她就什麽美好的感覺都沒有了。而現在已經發展到有時老公做的時間太長,她反而會煩,有時就索性把老公推開。兩個人在性生活方麵並不是十分和諧。等她講完之後就輪到第三個女人講了。
遊園驚夢
人民公園,在沈菲小的時候,進園並不要門票,但每天下午五點半,公園要清園,到了六點,就要鎖上大門,閉園了。公園的大門是兩扇朱紅色十分陳舊的大木門,推動時就吱吱呀呀的一直響著。大門的旁邊,有一個綠色的帶著很多鏽跡的小鐵門。兩處門的油漆都已經一塊一塊的斑駁了。平時,沈菲隻要去公園玩,無論是和同學還是她一個人,總要耗到最後的時刻,才慌慌張張向外趕。那時候,公園裏的大喇叭在一遍一遍催促人們離開,路上遊人稀少,小沈菲行色匆匆,慌慌忙忙的向外麵趕。許多年之後,沈菲仍然記得這情景,似乎仍然會感到當年踏著公園的石子路時的那個小沈菲心中蕩起的某種異樣的感覺,隻不過較之當年,那異樣的感覺更加淡了,但淡也散不盡,像牆上擦不去的一個人的影子。如果是在夏天,六點鍾外麵天還是亮的。可如果是在冬天,五點多天空就會開始變暗,到了六點,外麵已經一片漆黑,街上的路燈都亮了起來。
公園裏還有許多假山,有大有小,山體都是用嶙峋的怪石堆砌,分散在公園裏不同的地方,有些熱鬧,有些偏僻。假山上有許多山洞,有些深,有些淺,裏麵一進去就變得黑乎乎的,但在洞口處有光。沈菲平時和小夥伴們愛瘋跑著爬山鑽山洞,可是有時候山洞裏麵會有人,一男一女,遇到這種情況那個男的便低聲嗬斥,“出去”,或者,“滾”,於是小鬼們嚇得立刻調轉身屁滾尿流的跑出來。可一跑出來,就又馬上會湊在一起開心的笑彎了腰。
在一個寒假,冬天的傍晚,又到了要閉館的最後的時刻啦,小小的沈菲一個人在公園的石子路上匆匆忙忙的走著。有一段路上,一個遊人也沒有,這時小沈菲開始穿越一座假山,但在中途她停下腳步,站住了。成都的冬天有時很冷,有時一點也不冷。那一年的冬天,一點也不冷,但星河恒轉,四季輪回是不會改變的,所以那時天色依舊在按時迅速的黑下去。小小的沈菲站在那裏稍作猶豫,就走進了假山中一個不引人注意的山洞裏。
性生活
這時第三個女人講完了。那兩個女人都聽傻了,瞪著眼睛楞是半天才回過神兒來。沒想到還有這樣的性愛啊!她們覺得這才叫真正的性生活,但是又都隱隱的感到自己是無法達到這樣的境界的。於是第三個女人就告訴她們,這事兒得練。天下的事,都是有技巧的,需要訓練才能做好。接下來她就開始詳細的講起來怎麽弄這些事兒,什麽前戲呀,中戲呀,尾戲呀,什麽從前麵呀,從後麵呀,從側麵呀,還有往那裏麵弄,感覺很爽的呀,站著呀,坐著呀,撅著呀,用手呀,用嘴呀,用舌頭呀,而且還有什麽意念呀,呼吸呀,摒氣呀。那兩個女人聽得聚精會神,一邊聽一邊情不自禁的就暗暗在心裏跟著模仿起來。
然後這次談話就結束了。時間一晃,就過去了十多年。三個女人的生活,在這十多年裏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第三個女人後來經商發達了,在三個人中最有錢;第二個女人日子過得一直不鹹不淡,但同樣在生活裏經曆了許多事情;而第一個女人最曲折,她離了婚,後來又結了婚。三個人中,她性格最為內向,長得也最漂亮。每個人這十年間,內中滋味,隻有她們自己知道。這十多年,三個人雖然也是時時相聚,但是已經再也不能像兒時那樣,形影不離了,無拘無束的在一起談笑了。她們都覺得這些年來一直是忙忙碌碌,然後時間一下子就過去了,她們竟然都成了中年女人,青春不再,孩子都長大了。有一次,她們聚在一起卻又聊起了當年的那次談話。第一個女人和第二個女人都說當年談完後,她們回去就照著練習呀,做愛時就照著第三個女人說的那樣去弄。可是,怎麽弄都達不到第三個女人講的那種境界,反而弄得很有些尷尬。這讓她們感到很沮喪,有點失落。後來就放棄了。但她們至今仍然羨慕第三個女人,覺得她的生活真幸福,錢賺到了,在床上又有那麽美妙的性愛。人和人真的是不能比的。第三個女人聽著兩個女人講,她們剛一講完,她就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
遊園驚夢
那天傍晚,小沈菲走進了公園假山裏的一個山洞,消失在了那個怪石堆砌的假山中。
小沈菲走進洞裏,轉身地上就坐了下來,蜷起雙腿,用兩隻小手抱住,然後把下巴抵在漆蓋上,眼睛注視著洞口。剛才在走進山洞前,外麵的天已經很暗了,但現在一轉身,她卻奇妙地發現,洞口變的很明亮。外麵隱約響著廣播的聲音,聽不清廣播裏說些什麽?聲音非常模糊,好像在說一件很嚴重的事情,外麵很亂,似乎發生了什麽緊急的情況。許多年以後,沈菲又一次回到了成都。她又來到人民公園啦。現在,進園需要買票啦。她走在公園裏,就想起了這個傍晚發生的事情,於是想找到當年的那個山洞,公園變樣了,增加了許多新的設施,那個山洞已經再也找不到了。而那天小沈菲就坐在這裏,一直看著洞口的光一點點暗下去,廣播的聲音已經聽不到。現在,外麵什麽聲音也沒有了。但山洞裏卻慢慢亮起來。後來,竟變得燈火通明。有人點亮了屋子裏的燈盞。
這時,小沈菲站起來,拍拍身上的浮土,走出山洞。開始了一個人在夜晚在一座巨大的公園裏的漫遊。
在很多年以前,沈菲還是一個小姑娘,住在成都市的駱馬驛站。在成都市裏離她家住的地方不遠,有一座公園,公園的名字叫人民公園;可聽老人們講,在解放前國民黨統治的時期,叫中央公園;而在更早以前,這裏是一戶大戶人家住的宅子。
遊園驚夢
。
性生活
在大笑之後,第三個女人便一邊餘波未盡的仍然笑著,一邊有些喘息的說:你們還真的把我說的那些當真了?那都是我瞎編的,很多都是我在色情小說裏看的。真實生活裏哪會有那樣的性愛啊。我和我老公做的也和你們還不差不多,他每回也就是兩個就完了。
遊園驚夢
外麵的天全黑了,但公園裏遠遠近近亮著稀疏的路燈。小沈菲在園子裏慢慢走著,她四下觀望,恍恍惚惚的,到處是黑暗的影子,而一切都似曾相識。小沈菲仿佛喚醒了記憶,這時從夢中醒來,她就是那戶大戶人家裏的一個小孩子,在很多年以前,家中突然發生了某些巨大的變故,災禍,或者戰亂,或者,……,而那時小沈菲在混亂中躲進了一個山洞裏。等到有一天,自己走出那個山洞時,許多年已經過去,家裏空了,時代變了,人物兩非。現在,這裏變成了人民公園,人民當家作主,自己則變成了成都市中一戶平常人家的小女孩,沈岩的心肝寶貝。而現在,她又回來啦,現在,她又回來啦!
性生活
在這次談話之後不久,第一個女人和第二個女人在私下裏又聚了一次。在這次聚會上,第二個女人抱怨了許多第三個女人,隨後,又開始重新抖出多年來的那些宿怨。第一個女人則一直靜靜聽著,偶爾附和,但很少主動談論。
而在這之後,三個女人就很少聯係了,慢慢的便在不知什麽時候就徹底的斷了。第一個女人繼續她的生活;第二個女人隨著她的老公去了美國;第三個女人遭遇大環境的改變,開始了生意上的轉型。
然後時間一晃,就又是很多年過去了。當年這三個女孩子在一起長大的那座城市已經悄悄的消失了。……
遊園驚夢
後來,小沈菲來到了公園的兒童遊樂場。遊樂場空無一人,裏麵亮著燈。小沈菲看見了高高的滑梯,沙堆,平衡木,一端停在地上一端翹起在空中的蹺蹺板。然後,她走到了一架旋轉木馬的跟前,在燈光的照耀下看見,一匹匹白色的木馬,上上下下,做出奔騰的姿勢,停在半空裏。直到這時,小沈菲才如夢初醒,掉轉頭開始在公園的石子路上急急忙忙的向著大門口趕去,在值班老爺爺的訓斥聲中,邁過那道綠色斑駁的小鐵門,身後隨即響起鐵門關閉的聲音,然後從裏麵反鎖住,沈菲於是走進了成都夜晚正在變得熱鬧的街頭,走進了亮著路燈突然安靜下來的小區,走進了爸爸媽媽做好了晚飯正對她不時說著話的家裏,走進了她的臥室,走進了她的淡玫瑰紅色的溫暖的被窩,走進了她靜寂無聲廣漠無垠的夢裏,直到這時,她才又一次來到人民公園,走進了那戶大戶人家空空如也的黑暗的宅園,走過了園子裏的竹林,假山,溪水,花壇,走到了一個空曠的遊樂場前,遊樂場,她從來不知道這裏還有一個遊樂場,遊樂場上亮著燈,四下裏仿佛還隱約回響著那戶人家在中秋夜裏舉家遊園的嬉笑聲,但遊樂場上一個人也沒有,裏麵卻停著許多奇異的動物,犀牛,恐龍,兔子,老虎,長頸鹿,眼鏡蛇,還有靈緹,山羊和狐狸,有的在注視著她,有的毫不理會她,而是轉頭看著別處,卻都靜止在了一個瞬間的姿勢裏,一動也不動,小沈菲沒有看它們,而是一直看著前麵,徑直那裏走去,穿過了這些奇異的動物,走到了那架旋轉木馬的跟前,停了下來,她看見,在燈光下,一匹匹白色的木馬旋轉著,上上下下做出奔騰的姿勢,停在半空裏。沈菲站在她的夢裏,看著它們,用一種在夢中驚醒的眼光,驚訝的看著它們。
夜晚住宿小鎮
樓下酒吧的音樂聲,把我吵醒了。深夜,走出房間,坐在中央旅店二層樓道的椅子裏。我很困。樓下燈火通明,許多人在說笑,聲音響亮,……,含混……。今夜,我是小鎮唯一的旅客。
一個中國人。
我的藍色天堂
我又想她了!我又想她了!我又想她了!這麽多年了,我仍然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是的,我們已經分手了!對啊,不是的嗎?我們,已經,分——手——了!分手了!分手了!而且,我知道的啊,我知道的啊,我知道的啊,其實,她從開始就是——不——愛——我——的!她是不愛我的!她是不愛我的!她是不愛我的!Fuck!不,她是愛我的!她愛過我!愛過我!愛過我!我愛她!我愛她!我愛她!我愛她!我愛她!我愛她!我們是迫不得已!迫不得已!應該的!應該的!應該的!Yes,!maybe——what I really need ——is a small—— little—— funny—— pill! Yes!The Blue Pills!The Blue Boats! The Blue Fuck! TYES!!! FUCK!BANG!!! BANG!!! BANG——BANG!!!啊——!!!啊——————!!!FUCK!
舞曲 肖邦
他聽到肖邦的舞曲,華爾茲,馬祖卡,波蘭舞曲,就會特別的想有一個愛人,想擁有
自己心愛的人,和她在一間屋子裏跳舞,大廳裏亮著燈,外麵是夜晚,滿天的雲
和星鬥正旋轉著遠去,於是,他們跳舞的那間屋子,在夜色裏,變得,
越來越小,越來越遠…………
他聽到肖邦的舞曲,總會有這樣的感覺,渴望能擁有自己心愛的人,讓他,
安心的,放心的,舒舒服服的,說出自己心中,的那些愛語,他覺得肖邦的那些舞曲,
一點也不悲傷,隻是特別的孤單…………
他聽到肖邦的舞曲,就又想要跳舞了,邁著輕快的步子,在一間空曠的大廳,和自己
心愛的人,相擁,像星光一樣旋轉…………
華爾茲,馬祖卡,波蘭舞曲,
他聽到肖邦的舞曲,總是那些用一架鋼琴彈奏的舞曲,就會想自己心愛的人,想一想她的模樣,吻一吻,她的眼瞼,
然後,拉起她的手,像星光那樣穿越,在沒有重力的太空,漫遊,或許,那裏會有一座很大很大的的花園…………
他們就攜手,走進去
邁著小心的
步子…………
他最愛聽肖邦的舞曲了,他聽過很多遍肖邦的舞曲,
他覺得,肖邦的那些舞曲呀,
華爾茲,馬祖卡,波蘭舞曲,
它們一點也不悲傷,隻是特別的孤單…………
它們一點也不悲傷,隻是
特別的
孤單
在天明前為自己跳舞
如果她還年輕,她將一個人在燭光中跳舞。腳尖兒踏入鏡中的銀輝,把裙衫一件一件丟落在地上。然後她開始跳舞,任臉頰被燭火映紅,目光大膽又癡迷。夜,如杯,她如杯中美酒。她醉了。
如果她還年輕,她將繼續在鏡子裏跳舞;一個人深夜的花園,赤身裸體地跳舞;像一隻白色的水妖,在天明前為自己跳舞……。
節選
1
直到有一天,下雨了。吳敏突然有了一種禪宗頓悟般的清澈感,貫穿全身。她下床,走到窗邊。窗外大雨滂沱,世界變得一片迷蒙,雨不斷在下,打在每一座大樓的每一張窗戶上;打在樓下小區間的樹木、草地、花壇、和遠方的道路上;打在馬路上飛馳的汽車上;打在街上四散奔跑的行人的身上、臉上;打在天地之間了無一物的每一片虛空上;雨激起灰白色的水汽,飄散在空中,越來越濃,和雨珠混合在一起,被狂風吹去吹來,不斷扭曲,像是在掙紮。大雨模糊了窗外世界生硬的輪廓與邊界,像是在痛苦地表達一種和解的願望。
那一刻,吳敏站在幹燥的屋子裏,身外的聲、光、色都消失了。雨直接打進她的心裏,重新喚起她對小雨的愛、思念、和對人生無常的了無邊際的感傷。
這時,她才知道,一個人從生活中消失,有時候並不那麽容易。
——選自《失去愛》
節選
2
從迪廳出來時倩文要打車,但夏雨說走走吧。整整一夜,兩個人都已經大汗淋漓,但一點兒也不累,也不覺得困,一出來反而特別清醒。沿著迪廳前麵的馬路一拐,喧囂聲就立刻無影無蹤,那裏好像是另一個世界,道路幽長。黎明時分,這北京最靜謐的時刻。街上沒有行人,隻有他倆移動的影子和輕微的腳步聲,那聲音輕得像情人間的親吻。周圍居民樓的燈火都熄滅了,城市中的人們正在一間間房門緊閉的屋子裏熟睡,做著各自無人知曉的夢;街上沒有小動物驚慌地跑過,或者在道路中央好奇地停下,機警而天真地注視著他們;天空中沒有飛鳥兒;泥土裏沒有蚯蚓在挖掘;四周連一隻蚊子都沒有;夏蟬也停止了永恒的鳴叫。夏雨和倩文走在馬路中央,汗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蒸發了,他們沒有牽手,都不說話,好像害怕打破這靜寂的神秘,隻是默默地並肩而行,也不敢做哪怕稍稍的停留,偶爾倩文超過夏雨走遠,那時夏雨就看見了倩文起落的足跟和她清瘦的背影。月亮很淡,像某個荒蕪的庭院,晾著的一條時間久遠的手絹,洗得都很薄了,而且殘破不全。
倩文在臨死前問過夏雨是否還記得這個夜晚,語聲無力,幾乎無法聽到。夏雨說:記得的,記得的。他記得:
那時,他們是那樣年輕;盡管恩恩怨怨,但在大學裏,他們仍然快樂;那時,他們的皮膚光滑,肌肉勻稱,富於彈性;那時,他們的身上沒有陳舊的老傷,再累,睡上一覺就恢複了。夏雨是多麽想永遠留下來,留在他的大學的校園裏,留在那風裏,那操場上的晨曦和落日裏,留在宿舍樓的夜裏,就留在那個美妙年華,那個像金子一樣的大學的時光裏……
——選自《失去愛》
節選
3
一天晚上,沈菲睡著了。在晚年,沈菲失眠,入睡困難,經常整宿整宿在床頭輾轉反側,昏昏沉沉,但無法入眠,就這樣,懸浮在夜空中,直到夜色消退,才漸漸清醒。但這一天,沈菲睡著了,而且睡得特別安心。在半夜時,她開始做夢。夢見貝貝在哭。那條老狗,終於失去了尊嚴,趴在沙發上痛哭,哭的真傷心,泣不成聲。沈菲安慰貝貝,但是在夢裏,貝貝開始對她講話。二十年了,沈菲一直多麽希望貝貝能和自己講話啊!哪怕隻是最簡單的隻言片語。貝貝的聲音是孩子的聲音,但那孩子的聲音在夢裏又是蒼老低迴的,像一隻用了許多年的瓷碗。貝貝嗷嗷地叫著,就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在和沈菲道別,他說他要走了,但他不想走啊,他想活著。然後,又放聲大哭。沈菲不停地安慰他。這時,貝貝拉起沈菲在大廳裏開始跳舞,那是一個空曠的大廳,很大,地板光滑,映著屋頂上垂下的吊燈,和沈菲與那隻老狗的影子,窗戶敞開著,白色的窗簾不停地被風吹起來,飄得老高,剛一落下還在半空中就又被猛烈地吹起,外麵是一片白色的陽光,晃得眼睛什麽也看不見,但當他們開始跳舞時,夜晚突然降臨,從窗外湧進來,布滿了客廳,燈光孤獨,音箱裏響著最後一隻舞曲,沈菲和貝貝共舞,小芹跟隨在他們的身旁。她留著一條很長的辮子,一直垂到腰間,穿著一件碎花對襟兒的紅布襖,靛藍的錐子褲,腳上踏著一雙繡花平底的紅布鞋,沈菲和貝貝隨著音樂共舞,小芹為他們打著一把紅傘。三個人在客廳裏一同移動。貝貝一邊跳一邊仍然引頸哀號,直到沈菲從夢中醒來。她看見貝貝,不是像往常那樣趴在沙發上看著她,而是奇怪地背對著她,像一個人那樣坐著,麵向窗戶,仰著頭,向著窗外的月亮,引頸長號。那聲音嗷嗷的,傳向夜空。沈菲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連忙顫巍巍地下床,忘記了披上衣服,幸好屋裏暖氣很熱,她走到沙發旁,坐下來,抱住了貝貝,撫摸它的背脊。而貝貝仍向著窗外哀嚎。沈菲於是向窗外看去,她看見夜空中,月亮是藍色的,又圓又亮。沈菲非常吃驚。第二天,貝貝走了。
——選自《失去愛》
畢先生
他那時是一個中年人。他是一個認真的人,工作勤奮,而且還很顧家。每天早晨,他6點鍾準時起床。洗漱之後,吃早飯。出門前,要在鏡子前仔細地穿戴好比較正式的衣服。然後,告別妻子,開車去上班。在40年裏,他幾乎沒有請過假。晚上,6點鍾回家,7點鍾吃飯,他不抽煙,偶爾喝酒。吃過飯後,有時看電視,有時上網。11點準備睡覺。他入睡很快,很少失眠。他從來回憶不出自己做過的夢。在節假日裏,有時他們舉家出遊。和這個國家裏成千上萬的家庭一樣。有時,就待在家裏。和這個國家裏另外的成千上萬的家庭也一樣。有了孩子之後,孩子,成為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內容。孩子們長得飛快。現在,他們都已經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了。妻子是在兩年前去世的。70歲。這個年齡去世,屬於正常的年齡。本來是不必悲傷的。妻子與他同歲。現在回想起來,他竟然一點也想不起在這成千上萬個日夜裏,自己都幹過些什麽。曾經有過一段時間,他幾乎每天都和女人做愛。開始是他的初戀。後來,陸續變成了一些其他的女人。他的第四個女友,成為了他的妻子。就是在兩年前已經死掉的那個女人。他們一起生活了漫長的日子。在漫長的日子裏,他隻和這個女人做愛。漸漸形成了一套固定的模式。他們在床上的花樣不多。開始他在上麵,偶爾中途,她會翻上來,然後他再把她壓在下麵,結束。後來,他們做愛的時間越來越短,間隔的時間越來越長。他記不起最後一次做愛是什麽時候了。現在他想,如果知道,那真應該紀念一下。或許,可以開一瓶法國香檳。這個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紀念日,卻沒有人為自己的第一次性愛和最後一次性愛做紀念。那不是一件小事。在他退休的那天,公司的同事舉行了一個告別party。是例行公事。但他還是感動的眼睛濕潤了。是眼淚就要流了下來,如果他不及時地抹了幾把。這意味著,這個世界已經不再需要他的工作了。有些紀念是他不喜歡的。比如,每年的生日party。他總覺得生日party上充滿了虛假的驚奇和歡樂。現在,他坐在家裏。今年他72歲了。整個下午,就靜靜地坐在這裏。喝一杯茶。他反複添了很多次水,現在茶味已經越來越淡,淡的幾乎消失了。但不需要再換茶葉了。這個下午就要過去。落入他的已經積累了20多萬個拷貝的廢紙堆裏。西方的天空,正在變得絢爛。他在看著那裏,意識到,這麽多年,自己竟然從來沒有對落日,說過再見。
盛妝
我在美國時,一次聖誕節放假前的最後一天,我和公司裏的一個女同事坐在大樓的咖啡廳裏聊天。她也是中國人,我們倆的關係很好。那時,就要放假了,公司裏已經沒有人還有心幹活,都在聊天,等耗到時間差不多就開車回家,迎接神聖的事件再次發生。幸好我們公司裏沒有工作狂。當然,也有幾個倒黴蛋,遇到麻煩還在埋頭趕活。所以,那天我們的交談很放鬆,後來就聊到以前談戀愛的一些經曆。當時她已經五十多歲,仍然很有活力,性格開朗,她年輕時很漂亮,老了仍然很美,年輕時有過許多男孩子追求她。她談過很多次戀愛。那天,她給我講了一些她和她以前的男友們的往事。我當時聽的時候津津有味,不過過後不久大部分就忘掉了,隻有一件涉及到我自己的事情記憶至今。
她說,那時她在中國,大學畢業,轉眼已經工作了好幾年。當時她所在的單位工作很輕鬆,收入卻非常不錯。她的家裏也很有錢。可是她的心情卻漸漸的變得低落,經常有無所事事的感覺,會想到自己就要老了。她說那時她老是想,人很快就死了。可那時她還不到三十歲。現在你看,我仍然還這麽年輕。你看我是不是一點也不老?她突然問我,笑容迷人。我說:不,你已經很老了。快接著講吧。然後又說:你的確還看著很年輕,還像個小姑娘。她又莞爾一笑,對我說:告訴你一個秘密,人是不會老的。然後接著講下去。就在那時,她交了一個男友,是美國的小夥子,在大學裏做外教。她的男友很愛她,但她當時找他多少是為了練習口語。說到這裏,她就爽朗地笑起來。所以,和他在一起時,並沒有太多的感覺。因為即便是在說情話也像是在操練口語。這時,她模仿著用生硬的口音,撅著嘴,吃力的說出:I Love You,Dar—Ling。然後又笑了,自言自語道:也許我不應該這樣。我那時很壞。他其實是一個挺單純的大男孩。開始我們在一起很快樂,但後來,慢慢就感覺可說的越來越少了。那種感覺真不好,還不如大吵一架。有時候待在一起,我們實在沒有什麽事兒幹就做愛。就這樣,有一次他突然給我講起了他以前的女友。你知道,我那時脾氣很大,嫉妒心強,本是容不得聽他講他和別的女人的事情的,所以過去他從不對我講這些事。但那天他講了起來。我一聽就有一種感覺,我們完了。你知道,盡管我始終就沒有覺得我們能成,可這時心裏卻特別的難受。但我什麽也不能說,隻靜靜聽他講。他說他其實很愛這個女孩子,但他始終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也愛他。他一直並不能理解她。他的這個女友長的挺好看的,雖然不能說特別漂亮,那時她年紀還很小,個性很強,非常自我。他形容說她就像夜晚爆發的一顆新星。這個比喻我至今還記得,當時讓我的心疼了好幾天。她又笑了。可是最後他們分手了。分手的原因是,他告訴我,這個女孩子在做愛時,有一個非常奇怪的癖好,就是每次做愛,她都一定要先畫上非常濃的妝。有時候在外麵感情來了,但隻要不化濃妝,她就堅決拒絕做愛。可是,每一次她化了濃妝後和他做愛,都會讓他感覺很不好,而且,這種不好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最後,他們就分手了。
啊?因為這個就分手了?,我不解地問,她點點頭。那不是也挺有意思嘛。我是指畫著濃妝做愛。我的女同事沒有回答我,而是接著說,果真,這次之後不久,他們倆就分手了。那時,她突然想出國了。於是,就辭了職,來到北京上新東方,瘋狂的準備考試,很快高分考過,然後,就來到美國。
新年過後,工作突然忙碌起來,後來我離開了美國,來到澳大利亞。在悉尼這座美麗繁華的城市,我交了一個可愛的女友。有一次我跟女友講起這件事,講完我就沮喪的坐在她的身邊,說,我仍然不能理解,不至於的啊!就因為畫了妝做愛就受不了了?這時,女友在我的身邊不斷用她的小手撫摸著我的後背,說有時是會這樣的,尤其是化濃妝時,簡直就像是變了一個人。我笑著搖搖頭。我的女友的小手在我後背撫摸得我感覺很舒服。我突然有些惡意地說:下回我們做愛時你也化個濃妝,讓我看看好不好?女友連忙擺手說:不要的。我的女友是一個素顏美女,平時隻化很淡的妝。
後來有一天我們做愛,女友有說要先洗一下,我就在床上等她。那天,她一個人在浴室裏待了很久,然後終於出來了。我看見她在昏暗的燈光中,畫著盛妝,走過來站在我的麵前。我突然想起,夜晚爆發的一顆新星!但的確,看著像是另一個人。我很激動,我們上床開始做愛。可是漸漸的我有了一種怪異的感覺,並且越來越強烈。因為,當我在非常近的距離看我的女友時,就會感覺她的樣子很怪:臉上塗著厚厚的一層白粉,看不見皮膚,那層白粉煞白煞白的,像是一種有生命的東西,非常柔軟,非常的細膩,而且在蠕動,當它笑時或者皺著眉呻吟時,它的身體,那層膜,就收縮,於是那上麵便出現一些顫抖的,極細小,但又很明顯的皺褶,嘴唇,是鮮紅的,也像是活的,閃閃發亮,上麵布滿了細碎的紋路,也在動著,而最怪異的是眼睛,因為在近距離裏,我清晰的看見那上麵粘的一對假睫毛,粗粗的,齊刷刷的像一排刷子,生硬的向上卷曲,假睫毛上還塗著粘乎乎的黑色的油膏,那些睫毛也在動,當眨眼時,那眼睛就像是一對裝置。做愛後,我一個人垂頭喪氣坐在床邊,有些頭痛。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感覺這樣不好。這時候,我的女友又坐過來,抱住我。我們仍然赤身裸體。受不了啦?她輕聲問我,我點點頭。以後不化妝了吧?我說:別畫了。我的女友很溫柔,我很愛她。但後來我們也分手了。
這些事情都過去了。可現在我仍然忘不,仍然會時常想起,我現在總是會反複的想一些事情,我不知道我的女友她現在在哪裏?她怎麽樣了?她是否會想起我,想起我們在一起的那些時光;我也忘不了我的那個女同事說的話,她說,有時候待在一起,我們實在沒有什麽事兒幹就做愛;我不知道當年那個女孩子,她是什麽樣子?每一次做愛都一定要化很濃的妝,她的內心是怎樣的?她的心中都曾經有過什麽樣的夢想?可是,有時候我就仿佛看見她們啦!那麽年輕的歲數,在夜晚昏黃的燈光中畫著盛妝走出來,就站在我的床頭,……。我不知道為什麽,這樣的畫麵總是讓我感覺悲傷,不,是讓我感到
非常的悲傷。
巴爾的摩下午5點30分
噢,在巴爾的摩的天空總是能看到月亮的。你現在躺下來,抬頭,你看,在你前方的天空上是什麽?是月亮!你再調個頭,躺下,你再抬頭,你看,在你的前方,是什麽?是月亮!來,你站起來,抬起頭,向左看,是月亮,向右看,是月亮,你向前走幾步,看,是什麽?是月亮,你再轉過身,走幾步,抬頭,再看,是月亮。哈哈。即使在白天,你睜開眼,抬頭,看,那是什麽?
是—月—亮!
——《巴爾的摩下午5點30分》
青春邀舞
那是在很多年以前我上大學時。
那一年,我是大一的新生。在一次周末的校園舞會上,我看見了一個女孩子。但她比我大,那是一定的。她是我的師姐。她簡直美麗超凡。而我竟然大著膽子走過去,邀她和我跳舞。我當時真是膽大包天。因為,我根本還不怎麽會跳舞,而且隻是一個剛入學的大一新生,我怎麽就敢去請她跳舞?她長得那麽美,舞也跳得極好,而且她還比我大,是我的師姐。但她,竟然欣然接受,真的和我跳了一曲。完全不像那些長得漂亮,舞又跳的好的女生,冷漠的拒人千裏之外。晚上回到宿舍,我興奮極了。所有的同學都看到了。那天晚上,我失眠了;也是在那天晚上,我戀愛了。我愛上了她。可是那時候,我敢在第一次見到她就走過去請她和我跳舞,卻始終不敢問她的名字。那天晚上的舞跳的簡直糟糕透了。我也不敢再去找她,約她出來散散步,或者,走到校園外麵燈火輝煌的路邊夜市,去逛熱鬧的夜市,吃開心的宵夜,我不敢告訴她,我對她的,愛。就這樣,整個學年裏,我遊蕩在校園,追逐著她的空影子,圍著她的影子旋轉。寒假特別漫長,校園空曠得讓人傷心,在快到放暑假時,我悵然若失,因為我已經知道,她就要畢業了。然後,就要去英國讀研究生。果然,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時間,就像她走時乘坐的那家維珍航班的飛機,在加速滑行,然後,騰空躍起,飛遠了,好像,它就再也沒有飛回來。轉眼,我也大學畢業,工作,結婚,有了孩子,一直忙碌,很久都沒有再想到過她了。現在,我的一生也要像那架維珍航班飛走了,而這時,我卻又想到她。我不知道她這些年裏都在哪兒,也不知道她的生活是什麽樣子,都有過什麽樣的事情在她的世界裏發生。我隻是在大學一年級的那個夜晚校園舞會上第一次看到她,她美極了,簡直超凡脫俗,我就大膽子走上去邀請她跳舞,她欣然接受,我們一起跳舞。我當時真是膽大包天啊,一個大一的新生,而且根本還不怎麽會跳舞,我就敢去邀請她。她在那個晚上是那麽美麗,光彩照人,我在她的照耀下,就像一片陰影。我始終不敢問她的名字,不敢約她在舞會結束後和我一起出去散步,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那時我都已經是個1米8的小夥子了。
還是在舞會回來後,一位同學告訴我,她叫沈菲。今年已經上大四了,是大學的最後一年了。
歌
是的,我仍然記得,那是在許多年以前。有一次,她們走後,我一個人來到窗前站在窗邊向下看。不一會兒就看見一老一少從樓裏走了出來,她們走到樓下停著的一輛黑色高大的大眾越野車前,她打開後門,扶著她費勁的坐進去,然後,自己又跳進前麵的駕駛室。透過汽車車窗的玻璃,我從二樓的窗戶向下看,我又看見了她的美麗的胸部的輪廓,那青春的曲線,如一春夢雨,在風中散開,但轉眼,雨中的停車場上,就一輛車也沒有了。我一驚,頓時清醒,卻看見一根白色的羽毛從空中慢慢飄落下來,那會不會是我,曾經,在許多年以前,早已從一座插入天際的辦公大樓上,縱身一跳,落下去的身影,直到今天,那片潔白的羽毛才輕輕掉在了地上。我又是一驚,再次醒來。外麵的天已經開始變黑。是的,那是許多年以前的傍晚,在布裏斯班,每天門診結束,我都吃力的鎖上門,一個人提著包皮走回家。路上很少會碰到行人。傍晚時分,這裏的晚霞是紫羅蘭顏色的,天邊的雲層,層層疊疊,布滿天空,雲很厚,有些極明亮,另一些極黑暗,晚霞中映襯出地麵上一株株高聳的芭蕉樹的黑色的身影。有過多少黑暗的夜晚吞噬掉了我的青春,讓我愛的人們變老。
三萬英尺
現在,我又聽見了,我又聽見他們在喊我了,他們在喊我:立,快來呀,立,你快來呀,……
馬祖卡
於是,在我的整個的大學裏,一直不斷的聽肖邦的馬祖卡。我喜歡聽肖邦的馬祖卡,Mazurka in B flat major, op.7 no.1,Mazurka in D major,op.33 no.2,……,在一間屋子裏,一個年輕的小夥子一直在隨著音樂跳舞 ,在我的整個的大學裏……。現在我又看見了,那間屋子,那個年輕的小夥子他仍然還在那裏,一個人,隨著音樂,跳舞……
空椅子
“有許多空椅子,將來還會有更多的……”
——梵高
喜歡
有時候,你心裏會喜歡,真心喜歡。你看見風吹動落葉,飄起來,懸浮在,也不高的,半空裏,也不落下來,你看見了落葉在風裏,被吹著,打旋旋,你於是就追著落葉在風裏,轉圈圈,轉圈圈,轉圈圈,你的白裙子飄了起來,你看不見風,也沒有看見,樹葉從樹枝上落下來。然後,你就沿著街道一溜煙兒的,跑走了。隻留下那些落葉,在無人的街道上,仍然飄在半空裏,也不高,被風吹著,打旋旋,打旋旋,打旋旋。直到夜晚,才落下來;直到秋天,直到冬天,直到所有的樹葉都落下來啦。然後,被風吹走啦。有時候,你的心裏好喜歡,但你已經知道,那不是愛,你的心中,早已沒有了愛。那隻是一種喜歡,一種真心喜歡。有時候,你的心裏好喜歡。
節選
1
我和女友分手了。在悉尼我臨時租的房間裏,我們倆坐在了一起,簡單的交談了一會兒,我們談不攏。但是,在談話的最後,我們又開始感覺親切了。我拉起她的手,她要抽出來,我不讓,她於是就順從的把手留在那裏,安靜的讓我握住。然後,我們就分手了。
——選自《在小鎮上》
節選
2
當你能夠生活在一部小說裏時,現實就不再那麽重要。但現在我已經走投無路了。凡事都要有個完啊!就像我在小說一開頭寫下的,“凡事有始,凡事有終。”像是先知的預言,什麽事都是這樣的。每一部小說都有一個結尾,沒有結尾也是一種結尾。這是由時間內在規定的。我們早晚有一天要說再見。可這一次再見一說就是一年,仿佛我是在和一個重病的親人分別。是啊,我想起來啦。在這一年裏我的患病的父親也走啦,而我沒有能夠回去和他說再見,我那時在照顧著我的小說。在這幾年裏,我寫完了一部小說,失業了,和我的老婆離婚,我的父親離開了這個世界,我還失去了我的孩子。總有一天要說再見。我們每個人都一樣,有一天要和這個世界道別。但是,我沒有能回去和我的爸爸最後再見一麵,給他任何安慰,讓他能放心離去,沒有能送給他一本我的書,或者告訴他,我寫完了一部小說。但是,這能算一種安慰嗎?我不知道他在生命最後的幾年裏是否一直在為我擔心。我的父親是一個不善表達的人。因此,像是一個謎。他又是一個極為普通的人。於是,這個謎就變成一個沒有人有興趣去解開的謎,被塵土埋沒。有時候,我想到那些芸芸眾生浮塵般的一生時,就會感到一種深切的痛楚。太多的生命都被浪費掉了。輕而易舉。我的父親曾是一個極聰明的人。在去世前父親已經失憶。於是,所有過去對於他重要的事情,現在都不再重要。他每天仍然吃飯,喝水,仍然說話,談論一些我們不明白的事情,仍會感到痛,頭痛,腰痛,為一些我們認為根本不存在的事情,憤怒,傷心,恐懼,或歡喜。那些事情對他是重要的。像許多家長一樣,父親開始對我抱有厚望,後來進入中年,開始持續的關心我的健康問題和我的生活問題。他似乎對我有著沒完沒了的無盡的擔心和囑托。但是他從來沒有關心過我的痛苦。當然啦,在寫小說的這幾年裏,我的健康狀態一直很糟糕。最辛苦的時候,我一年裏三次十二指腸出血,最後一次被送去醫院搶救。我記得當時在急診候診時,我已經無力坐在椅子裏了,於是就躺在地上,張開雙臂,那時我感覺到一種淡漠,那是我從未體驗過的一種平靜。這時一個護士經過,問了我的情況,就立刻去推來一副輪椅,和我老婆把我扶上輪椅推進護士站,一邊告訴我們這種情況不需要排隊等待,告訴護士後就可以直接就診了。進入護士站,一個護士給我量血壓,然後就匆忙鬆開繃帶,推著我開始跑了起來。好像那個急診的區域非常大,裏麵結構複雜,不停的轉來轉去,於是我開始感到四周的牆壁,病人,醫生,護士,護工和天花板上白色的燈光都在旋轉,我一陣惡心,想嘔吐,但一點力氣也沒有,然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在那一年的年底,當小說就要在網上發完的時候,我突然感到舍不得了,心裏特別難受。我不想結束這部小說,我沒有浪費過生命,但我知道這一次我又要告別了。
——選自《在小鎮上》
揭幕式
範年輕時,曾參加過一次豪華的晚宴。一直記憶猶新的是那場晚宴的揭幕式。那是一家著名汽車公司,為慶祝一款極品跑車的開發成功,搞的慶祝活動。當時範在承辦這次宣傳活動的廣告公司裏實習。許多年過後,範仍然不能忘記那個時刻。在宴會大廳正中搭建的圓形展台上,一個類似巨大的鳥蛋的殼紛紛破碎,露出了裏麵的那台跑車。但跑車被一塊巨大藍色的幕布完全覆蓋住。幾支強力的聚光燈打在了幕布上。主持人身穿黑色夜禮服,站在一旁正興奮的大聲介紹,話語快速清晰,一直沒有停頓。可是範,什麽也沒有聽到。他完全被展台上那塊幕布覆蓋著的物體迷住了。在那藍色的幕布下,正隱約顯現著某種事物的秘密,那些含義含混的曲線,然而,被一團神秘的藍色隱沒包藏了起來。範突然有些恍惚,他猶豫了,不能確信那裏就是一台小型的跑車。或許,廣告公司會搞出一個創意的玩笑。現在當所有的聚光燈打在這塊幕布上時,就使得幕布的藍色在夜晚燈火輝煌的宴會大廳裏顯得冷豔,隔閡,像一座藍色城堡,異常美麗迷人。但那塊藍色幕布的下麵會覆蓋些什麽?一刹那間的驚奇?或者,什麽也沒有,隻是一次成功的策劃。嗯。跑車在慢慢旋轉。範突然又想到,也許那塊幕布揭開的瞬間,世界就消失了,自己從夢中醒來。想到這他臉上露出了一絲嘲諷的微笑,他隱秘的環視了一下這個宴會的大廳,那時這些人和這個大廳也消失了。然後,範重新坐正,繼續注視著那塊幕布。幕布上還綴著許多鱗片狀的東西,閃閃發亮,不時被燈光撞擊,就爆發出一道耀眼的銀灰色的光焰,flaring。最後,揭幕開始了。幕布頂端掉著的幾根金屬線,閃著光,被慢慢地拉起來了。聚光燈更亮了,主持人的聲音已經變得極度亢奮,像極速飛車,聲音發飄。那塊幕布在抖動著,徐徐揭起,那上麵的光彩不斷的爆發,四下流溢,飛濺,幕布下麵掩蓋的那個物體正在漸漸的暴露出來。最後,幕布猛烈的抖動起來,一刹那就要被徹底的掀開。
那一刻,範和現場的所有的人都轉向展台,靜靜的注視著那裏。
木瓜
我每天都去院子裏仰頭看樹上結的木瓜。那裏接了一簇木瓜,一直是青的,但現在正在變黃。有一天我又去看時,卻看見那隻最黃的就要熟透的木瓜,被鳥給啄食了。它們長得太高了,我摘不下來,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沒有辦法。
告別
很長一段時間裏,立一直在寫一部長篇小說。立一直很努力,想寫一部偉大的小說。在這期間,他的女友不停地和他分手。但他無暇多想。然後,小說就要完成了,這時立的最後一位女友也和立分手了。分手時,她告訴立,說她祝立的小說成功。這樣,立才突然意識到,在他寫這部小說的過程中,每一位女友和他分手時,都說了類似的話:祝他的小說成功;希望他能寫出一部偉大的小說;或者,相信他能寫出一部偉大的小說。立於是仿佛有所領悟。後來小說寫完了,但最終沒有能夠發表。事情也就這樣了。立之後再也沒有寫過小說。
當立死時,當火葬場裏那個從鄉下來的粗手粗腳一臉蠢相的小夥子就要把雙眼緊閉的立的僵硬冰冷的屍體推進正在熊熊燃燒的焚燒爐中的一刻,立的那些曾經的女友們,她們有的已經死了,有的仍然還活著。
安魂曲
——死亡是我的牧者,帶我去另一片青草地安歇。
在那些眾生狂歡
的日夜裏
死亡仍然是
最仁慈的
她來到之時就會原諒我們一生所犯下的所有的錯
平息我們的怒火和那些糾纏不休的是非
她用她的
治愈之手
撫去我們的
傷痛和苦悶
像媽媽一樣
守護我
這一次她
不會離開
隻要死亡
還陪伴我
就有
希望
愛和安寧
立
2013-2017
你是誰
你是誰呀?
一個空名字,刻在石頭裏;
一個地址,無路到達;
一個謎,從未有人猜中。
(完)
後記:
1.
15年我在本子上寫了一個馬丁的故事,然後,情緒來了,就接著又寫了一個地鐵站的故事,和揭幕式的故事,都很短。這時,我有了一個想法,就是用一種非常快速簡單的敘述,來講一係列毫不相關的故事,一個接著一個,用它們構成一部完整的小說。於是,我又在本子上寫了好幾個短小的片段,但發現這種作品並不好寫,因為沒有連貫的情節,難以一氣嗬成的寫完。於是,隻得停了下來。但在這兩年中,這個想法一直盤踞在我的頭腦裏。每當想到要霹靂巴拉的快速的講出一連串毫不相關的故事,而它們在一起構成一個整體,我就會很興奮,感覺這有些像某些現代建築,比如古根漢博物館。它有節奏,有一種力量,一種美。它能夠打動一些人。兩年來,我為此積累了不少片段和小故事,但有些用到了那個長篇小說《失去愛》裏了。直到現在我仍然覺得,這個長篇是我寫的最好的作品,我甚至很難再寫得比它更好了。就像這篇小說裏,最好文字我覺得仍然是從《失去愛》中節選的那些。可惜並沒有太多人喜歡這個小說。直到今天,我們對於文學的現代表達形式,仍然陌生而且排斥。在今年初我重新整理我的幾個筆記本時,突然感覺那我的想法成熟了。於是,開始動筆,用了兩個多月的時間把它寫完。在《告別》裏,還有我的另一個想法,就是一個小說裏包含著其他的小說中的文字和情節。總之,這部小說對於我是一個完整的作品,而不僅僅是一個短篇小說集,它裏麵包含著許多貌似毫不相幹的故事,有的較完整,有的隻是一個開頭,有的是沒頭沒尾的碎片,有的有著極大的擴展空間,有的沒有。但和《失去愛》一樣,生活就是這樣的。
2.
於是想起在發《失去愛》時twinmom2005網友的留言:
“流水般淡淡的述說著故事,有時急、有時緩。坐下後慢慢地一行行讀過。像是一個舊式電影放映機,緩緩轉著,穿過幽暗的大廳,發放出略有些發黃的黑白圖像。裏麵的人物交替。不知不覺,眼角濕潤了。自己似乎也在裏麵。又如同在沙灘邊,捧起滿滿的沙,沙從指間慢慢地流走了。低頭看看滿地的、厚厚的沙,都是誰留下的呢?不遠處孩子們勤奮地在堆沙、建城堡,永遠不知疲倦…
這就是我們的生活吧。”
我還喜歡這位網友的評論。他/她說的就是我的小說。有一天我的小說出版時,我要把這段文字印在封麵上。
嗬嗬,終於看出這篇詭異的地方啦。
謝謝啦。你可以看一下《失去愛》,那個最好看。
妻子愛上了單位裏另一個離過婚的男人,並且出軌了。...
馬丁知道前妻已經和那個男人分手了。那個男人不肯離婚
40 年。。。竟然一點也想不起在這十幾萬個日夜裏,自己都幹過些什麽
40 乘以365 少於2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