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雨
——托馬斯·愛德華和李商隱
*
讀愛德華的《雨》,“像折斷的蘆葦間一池寒水”,Like a cold water among broken reeds, 突然對李義山的那句“留得枯荷聽雨聲”,感受完全變了,原來詩中淡淡的冷清,孤寂,驀然間變成了一種刻骨的東西。隨後意識到,在一千多年以前的一個夜晚,那裏也有一場雨,nothing but the wild rain,也有一個詩人,在夜晚,孤獨,敏感,寂寞的躺在一間屋子裏,lying ,still, awake, solitary, listening, to the rain, 獨自聽著屋外的雨。李商隱一生抑鬱不得誌,詩歌困在離愁別恨之中,其實幾乎整個古代中國的詩人寫的大都是那些頗為相似的相思的痛苦和個人的抑鬱,中國人不太愛思考死亡,也缺乏宗教的感情,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愛當官,不當官就萬事皆空,其實,如果沒有了陳子昂的那首《登幽州台歌》,整個唐朝的詩歌可能也就多少變得有些不過爾爾了,但也許在兩千多年裏,中國古代文人固執於反反複複的表達相思之情,可能並不僅僅是一種詩歌的範式,在深的層次上是一種更為複雜的情結,它因此便成為了一個晦澀的隱喻。
在那場午夜的雨裏,托馬斯談到了他心中隻剩下對於死亡的愛,因為,那時他已經知道,他所擁有的隻有死亡了,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在1916年,托馬斯38歲,他在大學裏就結婚,生了孩子,為養家糊口,畢業後一直拚命撰寫評論文章和審閱稿件,從早到晚,占據了他的全部時間和精力,這當然不是他的理想,於是這種寫作使他心情抑鬱,有時故意躲開妻子和孩子,曾經因為有自殺傾向的抑鬱看過心理醫生,後來,他遇到了弗羅斯特,兩人遂成為相互理解和欣賞的至交,曾計劃一起移民美國,比鄰而居,當時弗羅斯特還隻是一個默默無聞,隻出版了一本薄薄詩集的小詩人,但托馬斯敏銳的意識到了,他的詩歌對於英語詩歌的重要意義,並為他寫了一係列的評論文章,而弗羅斯特發現了托馬斯的散文中蘊藏的非同一般的詩歌天賦,他鼓勵托馬斯把散文直接分行寫成詩,在弗羅斯特的鼓勵下,36歲的托馬斯於1914年開始寫詩了,可能托馬斯真的就是把他的散文直接分行的,那一年裏他寫了很多首詩,但是,最終也是因為弗羅斯特的一首輕微的譏諷他畏縮猶疑個性的詩歌,刺激了過於敏感的愛德華,使他終於結束了一直的猶疑,而報名參加一戰,並死在了戰場上,那時他和弗羅斯特,因為和一個蠻橫的鄰居發生爭執,鄰居拿槍威脅,愛德華退縮了,回來的路上弗羅斯特氣不過,覺得這樣太失尊嚴,他鼓勵愛德華,兩人又去找那個鄰居理論,結果當鄰居再次拿槍威脅時,愛德華又退縮了,回到美國後,弗羅斯特將這次出行,可能還有許多次,愛德華在選擇散步的路徑時的猶豫不決,寫成一首詩,並寄給了愛德華,那首詩就是後來弗羅斯特極為著名的,the road not taken。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在1916年,托馬斯知道了,Death is perfect and HE NEVER let you down,在他的《雨》中,托馬斯想到了reeds,Myriads of broken reeds all still and stiff,第二年,他就死在了法國戰場,被彈片擊中胸口。
謝傅門庭舊末行,今朝歌管屬檀郎,更無人處簾垂地,欲拂塵時簟竟床,嵇氏幼男猶可憫,左家嬌女豈能忘,秋霖腹疾俱難遣,萬裏西風夜正長。宣宗大中五年,公元851年,春夏之交,李商隱妻子亡故。詩人多年來官場失意,被人排斥,此時又失去了相濡以沫的伴侶,精神上受到極大打擊,這年秋天,商隱內兄王十二和連襟韓瞻造訪商隱,邀他前往王家小飲,詩人因妻子亡故未久,心緒不好,沒有應邀,過後寫下《王十二兄與畏之員外相訪見招小飲時予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詩一首。中國古代的文人,和西方的詩人不同,他們很少直接的寫那種可以用來求愛的情詩,而是愛寫離別的相思,失意的落寞,他們總是自覺或不自覺的在詩中把濃濃的情感,稀釋的平淡一些,他們不太可能直接的寫出,Like me who have no love which this wild rain,Has not dissolved except the love of dea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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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ke the touch of rain she was
On a man's flesh and hair and eyes
When the joy of walking thus
Has taken him by surprise:
With the love of the storm he burns,
He sings, he laughs, well I know how,
But forgets when he returns
As I shall not forget her 'Go now'.
Those two words shut a door
Between me and the blessed rain
That was never shut before
And will not open again.
君問歸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
卻話巴山夜雨時。
*
相比之下,李商隱的詩留下的空間遠比愛德華的遼闊。在詩歌的精簡與留白上,中國古詩的強大與遼闊是西方詩歌和中文現代白話詩所無法企及的。愛德華的《雨》其實已經基本上把要說的說盡了。有時候,那樣也好。
這樣跨越時空和不同語言的相互注釋應和,真是令人神往。可惜,兩個人真正的詩人都不知道了。隻留下我一個人在這裏寫些小文章小感慨,既神往又神傷。牢騷太重總腸斷,風物無意放眼量,偶有閑情怡小我,歎無機緣見故知。我總是想想象像愛德華這樣氣質的詩人,在戰場上端著槍,躬身搜索著敵人,將他們射殺的情景,在想象裏,那是法國的一個小村莊,在夜晚下著雨。但我無法想象這樣的場麵,這樣的場麵給愛德華內心帶來的痛苦,最後幻想裏總是變成雨中池塘間的一隻枯荷,那時,秋陰重重,天色漸晚。
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
*
曾經有過很多雨,還會有更多的,最終,
THE RAIN will dissolve ALL our love,
Nothing left But the RAIN,THE RAINS.
立
2017-04-22 夜,無雨,亦無語。
附:
Rain
By Edward Thomas
Rain, midnight rain, nothing but the wild rain
On this bleak hut, and solitude, and me
Remembering again that I shall die
And neither hear the rain nor give it thanks
For washing me cleaner than I have been
Since I was born into solitude.
Blessed are the dead that the rain rains upon:
But here I pray that none whom once I loved
Is dying tonight or lying still awake
Solitary, listening to the rain,
Either in pain or thus in sympathy
Helpless among the living and the dead,
Like a cold water among broken reeds,
Myriads of broken reeds all still and stiff,
Like me who have no love which this wild rain
Has not dissolved except the love of death,
If love it be towards what is perfect and
Cannot, the tempest tells me, disappoint.
那些曾經的雨
——談談托馬斯·愛德華的《雨》的翻譯
*
我很喜歡托馬斯·愛德華的詩。托馬斯是一個非常值得一寫的詩人,一直想寫寫他,但又總覺得無法動筆。現在開始寫,還是感到不好寫。有些人很好寫,幾筆就寫完了。比如,我一直想寫寫沈從文和張愛玲,後來開始寫,當我寫下了《兩個被嚴重高估的作家》之後,發現寫完了,沒有必要再多說什麽。有些人則很難。而愛德華是目前為止最難寫的一個。相對來說,我更喜歡寫那些難寫的人。
在思考著寫愛德華的時候,我先寫了這篇關於愛德華的雨的翻譯。 這首詩是詩人在死前的一年裏寫的,是托馬斯·愛德華的重要作品。在愛德華短暫的生命中一直籠罩在對於死亡的感受之中,在寫這首詩時這種感受更加強烈了。當時是一戰,愛德華參軍來到法國,死亡隨時會降臨。而他在報名之初,他就已經預感到自己必定會死在這場戰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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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詩我最初是在周偉馳介紹愛德華的一篇文章中讀到的,隨後又讀到了一個豆瓣上的譯本。為了簡單一些,我這裏隻引周譯。
1. Rain
周譯:《雨》
《雨》兩個譯本此處的翻譯,都是毫無可挑剔。這是很難得的。
2. Rain, midnight rain, nothing but the wild rain
周譯:雨,深夜的雨,不是別的而隻是暴雨
詩人在一開始讓“Rain”這個單詞在一句中不斷出現了三次。這就是一種節奏,也是可以說是象征著雨。而我認為,周偉馳把“wild rain”翻譯成“暴雨”,不如豆瓣翻譯成“狂暴的雨”更準確。“nothing but”,兩個譯本似乎翻譯得都是,不是別的而隻是,似是而非的。
我的翻譯:雨,午夜的雨,隻有這狂暴的雨
3. On this bleak hut, and solitude, and me
周譯:打著這淒涼的茅棚、孤獨,和我
應該注意原詩在這裏是連著用了兩個“and”的。連用兩個“and”是一種韻律,如果隻在最後用一個,就變成了另一種韻律了。所以,這種獨特的韻律在翻譯中應該給譯出來。而周譯中用的這個頓號,也是不妥的。 “solitude” ,我譯為“孤寂”,因為solitude是和bleak同韻的,所以,翻譯成孤寂和淒涼,多少同些音韻吧。
我的翻譯:打著這間淒涼的小屋,和孤寂,和我
4. Remembering again that I shall die
周譯:再次想起來我終會死去
兩個譯本在這一句的翻譯上,我感覺都不夠精煉。
我的翻譯:再次想起我將死去
5. And neither hear the rain nor give it thanks
周譯:既不能聽見這雨也不能向它致謝
我覺得英文詩歌中的and並不是隨意添加的,也就是並非可有可無。但有些時候,這個and在中文裏卻很難翻譯。不過,還是應該盡量翻譯出來,而且有時是不可省去的。
我的翻譯:那時既聽不見這雨也不能向它致謝
6. For washing me cleaner than I have been
Since I was born into solitude.
周譯:為了它將我清洗得比我
降生在這孤獨之中以來的樣子幹淨得多。
豆瓣的翻譯把語序給調換了,我覺得盡量還是應該保持原詩的順序。不過這裏多少要做一些調整了。而周譯的第二句稍顯拖遝。
我的翻譯:為它將我清洗的比我,
自降生在這孤寂以來更幹淨。
7. Blessed are the dead that the rain rains upon:
周譯:雨水落在其上的死者有福了:
周譯這句顯然是在模仿聖經的口氣,但和原詩口語敘述的風格,語氣上略有衝突,在和接下來一句的銜接上也有些生硬,尤其應考慮這句用的是冒號。
我的翻譯:那些被雨淋的死者是有福的:
8. But here I pray that none whom once I loved
周譯:但此時我隻祈求我曾經愛過的人
我的翻譯:但此刻我祈禱我曾愛過的人
9. Is dying tonight or lying still awake
周譯:沒有一個正在今夜死去或靜靜地醒躺著
兩個譯本都造出“醒躺”這個詞,不知道豆瓣是否參考了周譯。我覺得這個詞造得極不好,沒有了原始中的那種情感,這句本來是這首詩情感上的第一個高潮。而且譯者都忽略了這一句和下一句的關係,即在文字上是連在一起的,在情感上也是連續流淌的:“lying ——still——awake——Solitary”。
我的翻譯:沒有一個在今夜裏正死去或者躺著安靜的清醒的
(我在這首詩中隻用的,不用地,的和地的區分這是無聊無用,而且,很多時候,是礙事的。妨礙詩歌的形式上的美感)
10.Solitary, listening to the rain,
周譯:孤獨地,聽著雨聲,
我的翻譯:孤寂的,聽這雨,
11. Either in pain or thus in sympathy
周譯:不管是在痛苦之中還是在同情之中
這裏的“thus”我覺得是應該翻出來的吧。
我的翻譯:無論是懷著痛或因生憐惜
12.Helpless among the living and the dead,
周譯:無助地處於生者和死者之中,
兩個譯文從這句開始都有些亂了方寸。周譯連著出現了三個“之中”。
我的翻譯:無助的處在生者和死者中
12. Like a cold water among broken reeds,
Myriads of broken reeds all still and stiff,
周譯:象一滴冰涼的水在折斷了的蘆葦裏,
無量數的折斷了的蘆葦全都靜止而僵硬,
“一滴冰涼的水在折斷了的蘆葦裏”,是很難理解的。a cold water,豆瓣翻譯為一汪寒水,還是比較合理。這個“無量數”,阿彌陀佛!還是割了吧。這又是聖經又是佛經的,這隻恐雙溪舴艋舟啊。
我的翻譯:像折斷的蘆葦間一池寒水,
無數支折斷的蘆葦全部都靜止而僵硬,
13.Like me who have no love which this wild rain
Has not dissolved except the love of death,
If love it be towards what is perfect and
Cannot, the tempest tells me, disappoint.
周譯: 象我,所有的愛都被這場暴雨
澆滅了,除了對死的愛,
倘若它是趨向完美之物的愛,並且
如暴風雨告訴我的,不會令人失望。
這句最終作者想要表達的可能是:死亡是完美的,而且不會令人失望。最後一句的翻譯,我覺得,如果完全保留保留英文的語序,其實是對中文的表達方式的一種豐富。而一些獨特的語序其實本身就值得在詩歌中嚐試應用。這幾句的翻譯真的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件事情。如果沒有意思,那真的沒有必要翻譯,也沒有必要寫詩了。
我的翻譯:就像我的愛沒有能不被這場狂暴的雨
衝走除了對死亡的愛
如果這愛是愛它的完美和
不會,那暴風雨告訴我,讓人失望。
我的翻譯:
《雨》
托馬斯·愛德華
雨,午夜的雨,隻有這狂暴的雨
打著這間淒涼的小屋,和孤寂,和我
再次想起我將死去
那時既聽不見這雨也不能向它致謝
為它將我清洗的比我,
自降生在這孤寂以來更幹淨。
那些被雨淋的死者是有福的:
但此刻我祈禱我曾愛過的人
沒有一個在今夜裏正死去或者躺著安靜的清醒的
孤寂的,聽這雨,
無論是懷著痛或因生憐惜
無助的處在生者和死者中
像折斷的蘆葦間一池寒水,
無數支折斷的蘆葦全部都靜止而僵硬,
就像我的愛沒有能不被這場狂暴的雨
衝走除了對死亡的愛
如果這愛是愛它的完美和
不會,那暴風雨告訴我,讓人失望。
立
2017-04-18
作品的流行是讀者決定的,作品的價值是作者決定,讀者都是暴君。每一部作品都有它的命運,誰也改變不了。
我的雜文沒有什麽價值,我的有價值的作品是小說,尤其是《失去愛》。我看你要是有空還是讀讀《失去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