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你
——談談阿爾謝尼·塔爾科夫斯基的詩歌
知道詩人阿爾謝尼·塔爾科夫斯基是一次偶然。在一篇文章中,文章作者引用了一段阿爾謝尼的詩。我敢保,如果這不是一篇中文而是一篇用英文寫出的文章,那我一定會把這個名字,Tarkovsky,當成柴可夫斯基,而大吃一驚了。“這光亮晃晃悠悠,它從手心跌落,我憑借一個征兆,就會辨認出周圍一切。”我也喜歡這幾句詩,覺得它不僅新奇,透露出一絲哲理,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於是找來原詩,和一些介紹的文字。網上介紹他的文字非常少,可以算是一個冷門詩人吧。
《仿佛一隻金色的小鳥》
阿爾謝尼·塔爾科夫斯基
汪劍釗譯
我手中的火柴
“唰”地一下劃亮,
火焰在黑暗中顫抖,
恰似一隻金色的小鳥。
藍色的心髒
在火焰中生活,
那樣地飄忽,
我永遠感到親近。
這光亮晃晃悠悠,
它從手心跌落,
我憑借一個征兆,
就會辨認出周圍一切。
可惜,再也沒有燭光,
再也沒有一根火柴,
在嫋娜升起的煙團中,
揚起黃燦燦的光芒。
既不快樂,也不鮮豔,
極為短暫的生命期,
卻是給我的禮品——
最後的小木炭。
哦,倘若短暫的火苗
被我寫進了詩行,
帶給你的歡樂
決不亞於永恒的火柴!
1944
但是這首詩,從整體來看,我感覺有些囉嗦。最精彩的還是引用的那一段。不過,俄羅斯人普遍囉嗦,他們能把囉嗦變成一種雄渾厚重的東西,塔爾科夫斯基在俄羅斯可能就已經算是簡約含蓄的了。讀塔爾科夫斯基的詩給我的體驗有些奇異,他的詩經常讓我既感覺到一般,又似乎總是有某種特別的東西吸引著我。
翻譯可能會是一個問題。
《小時候有一次我生病》
阿爾謝尼·塔爾科夫斯基
(台灣)陳麗貴譯
小時候有一次我生病
帶著饑餓與惶恐。我從唇上剝落
一層硬皮,並舔舔嘴唇。猶記
它的①滋味。鹹鹹、冷冷。
而我始終行行又行行又行行。
於台階前我歇坐取暖,
恍恍忽忽我的②步履仿若舞蹈
循著捕鼠人的曲調,踱向河畔。蹲坐
於台階上取暖,渾身上下瑟瑟哆嗦。
母親③佇立著頻頻召喚,視之仿若
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
我向她靠近。她離我七步佇立,
呼喚我;我向她靠近,她佇立
離我七步並呼喚我。
我覺得燠熱,
解開領口,我躺下,
旋即號角齊吼,光輝四射
直搗我的④眼瞼,眾馬奔騰,母親⑤
飛翔於道路上方,召喚我
旋即飛離……
而如今我夢見
一家醫院,冷白於蘋果樹下,
以及白色床單在我頷下,
以及白色醫生向我俯瞰,
以及白色護士立我足畔
振擺其羽翼。而她⑥們仍然佇立。
而後母親近來,呼喚我——
旋即又飛離……
①②④:“的”原譯“底”,從大陸漢語習慣改。胡桑注,下同。
③⑤:原譯“阿母”。
⑥:“她”願譯“伊”。
我喜歡這首詩。但那是詩的意象,或者說在體會詩人寫作的意圖時,打動了我。意象奇妙又感人至深。可是譯文太別扭了,比如這句:“而我始終行行又行行又行行”。行文行行,頗有當年那首網絡神曲,約瑟翰·龐麥郎的《我的滑板鞋的風采》,“摩擦 摩擦/在這光滑的地上摩擦”,“一步兩步 一步兩步/一步一步似爪牙/似魔鬼的步伐/似魔鬼的步伐”(注:1.)。我也不懂俄文,所以幹脆就根據譯文,自己改寫一下吧!
《小時候有一次我生病》
小時候有一次我生病
又餓又惶恐,我從嘴唇上剝下
一層硬皮,然後舔了舔。至今仍然記得
那滋味,鹹鹹的,涼涼的。
而我一直走走停停,又走走停停,又走走停停。
我坐在台階上取暖,
恍恍惚惚的我的腳步仿佛在跳舞,
循著捕鼠人的曲調,走向河畔。蹲坐
在台階上取暖,渾身上下瑟瑟發抖。
母親站在那裏,頻頻召喚,她看上去仿佛
近在咫尺,但又遙不可及;
我向她走去,她離我隻有七步遠站在那裏,
呼喚我,我向她走過去,她站在那裏,
離我七步遠呼喚我。
我覺得煩熱,
解開衣領,我躺下來,
旋即號角齊吼,光芒四射
直搗我的眼瞼,眾馬奔騰,母親
飛翔於道路上方,召喚我
旋即飛離……
現在我夢見
一家醫院,在蘋果樹下有一片冰冷的白光,
還有我頜下白色的床單,
還有白色的醫生正俯身注視著我,
還有白色的護士站在我的腳旁,
伸展翅膀,她們一直站在那裏,
後來母親過來了,呼喚我,
又旋即飛離……
我喜歡塔爾科夫斯基的《雨》 。
《雨》
阿爾謝尼·塔爾科夫斯基
我多麽希望以一首詩寫盡
這整個麵貌多變的世界:
青草難以捉摸的搖動,
樹木短暫而模糊的
偉岸,幹燥憤怒的沙粒
張開翅膀,發出啁啾的鳥鳴,——
這整個世界,美麗而拱曲,
仿佛因古爾河畔的一棵樹。
那裏,我領略過雷霆最初的
轟鳴。它把筆直的樹幹
扭曲成羊角,我還看見了樹冠——
巨大的綠色雷鳴的雕塑。
而雨點在粘土的斜坡上奔跑,
疾如箭矢,恰似枝杈叢生間,
阿克泰翁的狩獵。
半路上,掉落在我的腳下。
1938
“我多想用一首詩寫盡,這世界多變的容顏,青草難以捉摸的搖動。”這樣的表達是感人的。在這裏,我對汪劍釗的翻譯做了一些修改,比如,汪譯“青草難以捉摸的運動”,我覺得還是“青草難以捉摸的搖動”更好些,更好捉摸些(注:2.)。尤其是倒數第二段感覺在翻譯上可能存在問題,“整個兒像狩獵的阿克泰翁”,這不像是詩的語言啊!更重要的是從內容來看,似乎作者是說,雨點密集好像阿克泰翁在狩獵時射向獵物的密集如雨的箭,而不是說雨點像箭矢,又恰似樹杈叢生,又“整個兒像”阿克泰翁。汪劍釗好像是湖北人,而“整個兒”是一個地道的北京方言。汪怎麽會做出這樣的一個翻譯?我在上中學時,哥們總是愛說這個詞兒,整個兒這兒啊,整個兒那兒啊,一考試就“整個兒蝦米了”,“整個兒一個暈菜”。我還教過一個老外說過這句呢:zheng ge er yi ge yun——cai!
讀塔爾科夫斯基的詩感覺並不誇張,有一種東方式的內斂與平靜的美。這可能與他翻譯過阿拉伯的詩歌有關。但也許更重要的還是詩人本身內在的氣質所決定。西方的詩歌總的來說是比較誇張,那不是我們東方表達感情的方式。我們東方的詩歌平易自然,即使是感情奔放宣泄,也要控製有度。“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我們總是“有著一種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從容平和氣度。
1940年秋天,塔爾科夫斯基與蘇聯最有才華的女詩人茨維塔耶娃相識了。但第二年,茨維塔耶娃就自殺了。這一事件深深刺痛塔爾科夫斯基。在一首獻詩中,他寫道:“我多麽害怕忘掉你,/ 害怕在一個瞬間裏 / 將一根閃爍磷光的直線,/ 置換成兩倍、三倍的 / 韻腳,/ ——而在你的詩歌裏,/再一次將你埋葬”。
我是如此的喜歡這首詩。我覺得它是那樣的簡潔,平靜,意象轉換,非常優美,是那種內在的優美,感情始終在控製中,仿佛不動聲色,讓傷感化成涓涓流淌的詩意的表達。“將一根閃爍磷光的直線,/ 置換成兩倍、三倍的 / 韻腳”,多麽奇妙的表達。
從網上的文章得知,詩人塔爾科夫斯基是俄國著名導演安德烈·塔爾科夫斯基的父親。這喚起了我的記憶。於是我想起來,幾年前我在北京家中曾經買過一本安德烈的攝影集。那是一本能放在手掌中的小冊子,裏麵的照片是安德烈用寶麗來的立拍得相機拍攝的。寶麗來的相機曾經風靡一時。它即時成像,無法後期加工。拍出來的照片有一種非常獨特的色彩,籠罩著一層夢境的氣息。當年有不少藝術家都喜愛這種相機。如今在數碼的衝擊下,公司已經破產。現在,讀著這些介紹文章,我想起來了,當年那本影集中還配了詩,而詩正是安德烈的父親寫的。其中能隱約記起來裏麵有《小時候有一次我生病》。那時我在玩攝影,每天跑出去拍照,所以對於安德烈父親的詩,沒有太在意。那次拍攝北京是失敗的,麵對這座巨大怪異的城市,我一直很難按下快門。我到處看到的景象,都好像是那個我從小長大的城市,但又都好像不是,好像完全是另一座城市。安德烈的照片拍的是俄羅斯鄉下的田園風光。照片非常寧靜,光線優美,富於詩意,也很寂寞。安德烈的攝影,的確讓我感覺到“寂寞”這個詞。這的確是當時給我的感覺,至今書裏的幾張照片還非常清晰的在我的記憶裏。那時,他好像剛拍完一部電影,累壞了身體,在老家養病。和他冷清的父親相比,安德烈大名鼎鼎,網上介紹他的文章很多。伯格曼曾經評論安德烈是最偉大的電影導演,他用影像捕捉生命,一如水中倒影,一如夢境。安德烈喜歡用極端的長鏡頭,拍攝的動態的影像也像他的立拍得照片一樣安靜,充滿詩意的優美。父親顯然對他產生了很大的影響。父子情深。在安德烈的電影和自傳中,都經常會出現他父親的詩。在電影《鄉愁》中,安德烈還直接配上了父親自己朗誦的《小時候有一次我生病》。西方詩人有朗讀自己作品的習慣,網上可以找到很多大詩人的音頻,很有意思。他們的朗讀往往比較自然,仿佛隻是在讀一讀自己的詩,並不一定要追求什麽特別的藝術效果。百年修得同船渡,當年在北京,我和阿爾謝尼擦肩而過,現在我們又在這裏再次相遇,坐在了一起。其實,塔爾科夫斯基父子早就不在人世了。1986年,安德烈因肺癌在巴黎去世;三年之後,1988年他的父親阿爾謝尼在莫斯科去世,而那本有著阿爾謝尼·塔爾科夫斯基的詩歌和安德烈·塔爾科夫斯基的攝影的小冊子,也放在北京的家中,不在我此時的身邊。但是今夜,我們在一起。我,和阿爾謝尼,一段快樂的時光,在一個詩意的空間裏。阿爾謝尼曾在一首詩中說過:“隻要我還沒有死,我便不朽。”那麽好吧,
因為你
——致阿爾謝尼·塔爾科夫斯基
又讀到了,你的詩,
今夜,我仍然活著。
所以,今夜
你沒有死。
所以,今夜
我們是不朽的。
立
2016-12-29 夜
注:
1.
我覺得約瑟翰·龐麥郎這首歌的詞是一首好詩。他的詞裏有一種非常獨特的敘述。你很難模仿。這就是一種真實。他的詞裏有一種非常真實的東西。而且,是感人的。這首詩的第一句一起句,就厲害。“有些事我都已忘記”,幹淨利索,直中要害。有一些情感,有一些新奇的比喻,還要什麽啊?比餘秀華的那些做作的詩好多了。當時,一個朋友給我介紹她的詩,我一看就有些感慨,怎麽會有那麽多的有文化的成年人喜歡這樣的詩呢。看過網上一篇博文,《我的滑板鞋》:從神曲到神曲。從音樂到詩歌,非常技術性的分析了,約瑟翰的詩和音樂怎麽糟糕,而華晨宇的改編怎麽的高妙,點石成金。我呢,從音樂到詩歌都沒有能力做出專業的分析,於是就找來華晨宇的滑板鞋來聽,感覺就是兩個字:平庸。也就是說,華晨宇能做到的,任很多有一些技術的人都可以做到。這孩子的腦子裏有許多條條框框,像監獄裏的窗戶。可以感覺到,華晨宇但是,約瑟翰能做到的,別人做不到。他們的差別之巨大,你看看他倆的名字,不是就知道了嘛。人家叫什麽,約瑟翰點龐麥郎。
我的滑板鞋
約瑟翰·龐麥郎
有些事我都已忘記
但我現在還記得
在一個晚上 我的母親問我
今天怎麽不開心
我說在我的想象中 有一雙滑板鞋
與眾不同最時尚 跳舞肯定棒
整個城市找遍所有的街 都沒有
她說將來會找到的
時間 時間 會給我答案
星期天我再次尋找依然沒有發現
一個月後我去了第二個城市
這裏的人們稱它為魅力之都
時間過得很快夜幕就要降臨
我想我必須要離開
當我正要走時我看到一家專賣店
那就是我要的滑板鞋
我的滑板鞋時尚時尚最時尚
回家的路上我情不自禁
摩擦 摩擦
在這光滑的地上摩擦
月光下我看到自己的身影
有時很遠有時很近
感到一種力量驅使我的腳步
有了滑板鞋 天黑都不怕
一步兩步 一步兩步
一步一步似爪牙
是魔鬼的步伐
是魔鬼的步伐
是魔鬼的步伐
摩擦 摩擦
摩擦 摩擦
我給自己打著節拍
這是我生命中美好的時刻
我要完成我最喜歡的舞蹈
在這美麗的月光下
在這美麗的街道上
我告訴自己這是真的 這不是夢
一步兩步 一步兩步
一步一步似爪牙
是魔鬼的步伐
摩擦 摩擦
在這光滑的地上摩擦
摩擦 摩擦
是魔鬼的步伐
是魔鬼的步伐
一步兩步 一步兩步
一步一步似爪牙
是魔鬼的步伐
是魔鬼的步伐
是魔鬼的步伐
摩擦 摩擦
在這光滑的地上摩擦
摩擦
2.
《雨》
阿爾謝尼·塔爾科夫斯基
汪劍釗譯
我多麽希望以一首詩寫盡
這整個麵貌多變的世界:
青草難以捉摸的運動,
樹木短暫而模糊的
偉岸,幹燥而憤怒的沙粒
張開翅膀,發出啁啾的鳥聲,——
這整個世界,美麗而拱曲,
仿佛因古爾河畔的一棵樹。
那裏,我領略過雷霆最初的
轟鳴。它把筆直的樹幹
扭曲成了羊角,我還看見了樹冠——
巨大的雷鳴綠色的雕塑。
而雨點在粘土的斜坡上奔跑,
疾如箭矢,恰似枝杈叢生,
整個兒像狩獵的阿克泰翁。
半路上,掉落在我的腳下。
19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