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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穎穎接下來竟然開始講起了她和夏雨的性愛。吳敏幾次局促地扭頭向周圍看,幸好周圍一個中國人也沒有,倒有幾個印度人。她想,今天真他媽的是太幸運了。這在如今世界範圍裏遇到沒有中國人的地方都是罕見的。如果再沒有了那幾個印度人,那簡直就可以稱為奇跡了。可是,她忘記了自己和孔穎穎不還是中國人嗎。這隻是因為孔穎穎的話已經讓她耳朵根子都發熱,如坐針氈。吳敏隨即一陣心煩,惱火地想大聲喝斥孔穎穎,讓她住口,不要再說了,別不要臉,不知道羞恥,難道如今中國的這些知識分子、文化人就沒有要臉的了嗎?沒有知道點羞恥的?沒有說話著點調的了嗎?正當她坐在那裏心煩意亂,惱也不是聽也不是的時候,孔穎穎突然停住講話,把臉湊近吳敏仔細地看她。吳敏頓時被她看毛了,心裏不安突突的像一堆搖搖晃晃就要倒塌的積木,她想:難倒自己剛才心裏麵想的話,竟然被這個人精似的鬼家夥看出來了?她感到自己的臉轟的一下子熱得發燙,窘迫得不知所措,猶豫著張開嘴,想問孔穎穎怎麽了?你幹嘛這樣看我呀?但這時孔穎穎已經爆發出一陣大笑,簡直是狂笑。她笑得前仰後合地大聲說:那都是我編的!我是在騙你呢!吳敏這下子真想把杯子裏的茶潑到孔穎穎的臉上,然後揪住她,把她按倒在地上,痛打她一頓。她端起茶杯送到了嘴邊,要喝才發現杯子裏的茶喝完了,這才再把茶杯從嘴邊挪開,放在身前的茶幾上,拿起茶壺來添水,但茶壺裏的水也都倒完了。可是,孔穎穎笑夠了又說:我剛才說的騙你的才是騙你的呢。其實我說的可都是千真萬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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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穎穎說,她的確給夏雨留言了。可她一直沒有等到夏雨的回複。
在那天星期六的晚上,孔穎穎開始動手給自己做晚飯。吃過晚飯,她沒有接著去看夏雨的博客,而是又開始清掃房子了,像一個賢惠的家庭主婦,不知疲倦地忙碌著,日複一日,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這個狹小空間裏的無邊無際的瑣碎事物,讓家庭生活閃耀出神性的光輝。這些瑣碎的事情每一天在我們的生活裏一點點地展開,像浸泡在水中的銀耳,漸漸充滿我們的一生,吸納盡你一生中所有的水分,把生命的流逝變成一種幸福,就像那隻意大利的鋼筆,Dolce Vita。清潔可以是一種美德,整齊也是一種,把餐具擦得發亮,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快樂,掃地,擦桌子,整理床鋪和房間,去陽台收起晾幹的衣服,都是令人愉快的,那些盤子,碗,勺子,水杯,燈具,和座椅的樣子都是美的,是生活的傑作,也是永恒的藝術。最後,當把所有的活兒幹完時,孔穎穎已經微微汗出,看著這個家心滿意足。在這時,她才又坐進了沙發,抱起電腦,但仍然沒有去看夏雨的博客,而是繼續看起了陳丹青的那個視頻。第二集講的是未完成的畫。
這是梵•高早年的一幅畫,非常小,放在陳丹青的桌子上。畫是陳丹青在買來的一本梵•高畫冊中看到的。它完成於1830年代,那是梵•高初學繪畫的時期。畫中畫的是海邊站著的一個混小子,但顯然這幅畫沒有畫完,混小子的臉隻塗了顏色,沒有五官,衣服也畫得很粗糙。陳丹青不知道梵•高為什麽沒有把這幅畫畫完,可能是梵•高那時剛剛學畫,畫不下去了。畫的筆法生疏。梵•高就是到生命的最後,繪畫技術也談不上精巧。可是,當陳丹青剛一看到這幅畫時,就一下子被打動了。陳丹青說,梵•高是那種很憨的畫家。從一開始學畫就是憨憨的,每一筆都是這麽憨。繪畫是有技巧的,技巧是可以學的。但有些東西是學不來的,像梵•高的這種憨勁兒,就無法模仿。陳看到這幅畫後喜歡的不得了,就把它從畫冊上割下來,裝在畫框裏擺上桌頭。可是,陳丹青說,他這麽喜歡這幅畫,但卻說不清這幅畫為什麽好。有一次,劉曉東來紐約,陳丹青帶他去看畫,他都是看上一兩眼就走。陳丹青說劉曉東看過的畫太多了。回來時劉曉東看到了在陳丹青桌子上的這幅畫。他沒有過去把畫框拿起來,放在眼前看,而是走過去彎下腰把臉湊過去看,而且看了很久。陳丹青一直在旁邊注意觀察著劉曉東,他看到劉臉上的表情很痛苦。然後,陳聽見他的嘴裏小聲在說:操,畫畫的真好。但是,他也沒有告訴陳丹青為什麽好。然後,陳就開始講起未完成的畫,說在過去是沒有未完成的畫的。那時畫都是定製,買主交了錢,必須畫完。隻有到了現代,繪畫變成了一種自由的創作,才出現了這種未完成的畫。是定製的方式好呢?還是自由創作好?陳丹青說,兩種方式都產生過偉大的作品,也都有其代價。生活就是這樣的。但是,一個問題是當代畫家在決定一幅畫什麽時候已經完成時,有時是非常糾結的。在過去一種模式一旦被確定下來,藝術家們會用幾百年的時間去完善它,不敢突破。而現在,一個新的東西出來很快就被突破,被淘汰了。在過去藝術家追求的首先是好,而現在的藝術家要在好與新之間抉擇,而最後往往選擇的是新。所以,其實他們是別無選擇的。也就是,這時陳丹青停了一會兒才說:在過去,藝術家要表現的是神。在這個過程中,他們逐漸發現了自我。後來他們就放棄了神而表現自我。神性是唯一的,永恒的;而自我各個不同。二者是不一樣的。然後,陳丹青又回到這幅畫上,說他說了這麽多可他還是說不清這幅畫好在哪裏,為什麽會讓他如此喜歡。這時,片子就要結束了。陳丹青變得非常沮喪。然後,他突然說出一段很長的話,說話時依然緊皺著眉頭,但這次他沒有念稿子,也沒有看攝像機的鏡頭。
“每次看到梵•高的這幅畫,我都會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慨。它就是一幅用很生的手,畫的一個混小子站在海邊,而且還沒有畫完。但它能打動我。在繪畫史上,有很多巧手。他們在很年輕時,就擁有了相當精湛的技藝,梵•高就是畫到80歲、90歲,也無法趕上他們。可是如今,如果需要選擇,我會毫不猶豫地丟下他們,而選擇梵•高。每回看到梵•高的這幅畫,我就會想到,中央美術學院存放曆屆考生作品的倉庫,30年來那裏可能已經堆放了幾十萬張甚至上百萬張孩子們的素描,如果,你再去看看遍布全國的考前班裏的示範作品,你會看到我們的孩子們很多技巧都是非常好的。如果梵•高夾著他學畫時期的畫去中央美院的考場排隊,可能連準考證都拿不到。可是,每回看到我們的這些孩子們畫的畫,我都有想死的感覺。如果這就是繪畫,那我寧願一輩子也不學畫。這不是藝術。這是反藝術的。是死路一條。”
從接下來的一周,孔穎穎每天晚上都會看一會兒夏雨的博客,有時30分鍾,有時一個小時,有時是一整夜。在這一周裏,孔穎穎的老公回家了。這樣,穎穎有時感覺這種閱讀就像是在和情人的偷偷的幽會,躲在樹叢中長久的親吻。那段時間的確就是一場愛情。穎穎說,那時她是活在他的文字裏的,被那些文字擁抱,那時她心中開著一隻夢之花。這段時間裏,孔穎穎變得傷感了。仍然快樂。但即使是在最快樂的時候,也是傷感的。這樣,她又意識到,傷感有時和快樂並不矛盾,而傷感是人類文字所喚醒的人類心中沉睡著的一種情感。有時,極快樂的時光,也是極傷感的。而傷感本身也是一種快樂。沒有傷感就沒有愛。這樣的時間,持續了大概有一兩年吧。然後,孔穎穎就不再去看這些文字了。花季又一次結束,孔穎穎再一次回歸了生活。
那天晚上,吳敏回到家,又一次打開了夏雨的博客,已經很久沒有看這個博客了,都快忘記了吧?電腦屏幕閃亮,一股熟悉的感覺迎麵撲來,但此時她的心中有了千千萬萬種的滋味;白天,孔穎穎告訴她,有一段時間,她真的很想見見寫下這些文字的那個人。那個真實存在的人。但是這樣,她才注意到了時間。所有的故事中,時間才是最關鍵的啊。她注意到了夏雨的這些文字都是很久以前寫下的,而之後就再也沒有更新。於是,她這才意識到,這個人,這個寫下這些文字的人,可能早就不在了;是的,他已經不存在了,但那些文字依舊啊,吳敏看著夏雨的博客想,而自己也已經多久沒有來這裏看過了!一切都籠罩上一層荒蕪的氣息,像漫步在雜草掩蓋的墓園,一切都是陳舊的,但也更優美了;當意識到這一點時,孔穎穎就哭了,因為,她仍然想見見他啊,那樣,她就可以肯定,有些事情是真實的,有些東西是一定存在的,並不是一切都隻是一場虛幻;但是有什麽是真實的呢?一切都是虛幻,吳敏想著;她於是找出了夏雨寫下的那首詩,《了猶未了》;吳敏把它點開了;穎穎擦了擦眼淚,開始慢慢的讀起來,了猶未了;了猶未了,吳敏想,自己怎麽竟然會忘記了呢?穎穎的眼眶又一次濕潤了;自己怎麽會忘記了自己曾經是多麽地喜愛夏雨寫下的這些文字?這樣,吳敏就禁不住眼眶潮濕,心中慨歎,生活啊;孔穎穎說,盡管她仍然不懂得夏雨在這首詩中想說些什麽,但她,仍然喜歡,有著說不清的迷茫;於是,吳敏在似乎無限的悵惘中,又一次讀起了這首詩,
了猶未了
困,木生花
牆外,人來,人往
牆裏,牆外
春、夏、秋、冬
那天的夜晚,孔穎穎就在這首詩的下麵,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給夏雨寫下了小小的一段文字;
吳敏在詩的下麵,看到了她的這些文字:
“嘿,你好!
喜歡你的文字。
我這是在哪啊?
是牆裏,
還是牆外?”
孔穎穎說,後來有一天,她就再也不去看夏雨的博客了,她要繼續她的生活了;
吳敏看完這些,眼中就閃動起淚花,心中再次感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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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當孔穎穎給吳敏講到她和夏雨的第一次見麵時,詳細描繪了兩個人分手的場景。當他們倆從星巴克走出來時,發現下雨了。那天,夏雨帶了傘。孔穎穎說,那是一把男人用的傘,很大,沒有任何裝飾。傘麵是透明的塑料薄膜。夏雨為她撐起傘時,孔穎穎正在雨中回首,看著他們剛才坐在一起的那家咖啡館。雨中,她看見星巴克的標誌是暗綠色的,非常的暗。夏雨為她撐著傘去打車。他走在孔穎穎的身後,左側的一邊。一路上,兩個人誰都沒有再講話。孔穎穎一直想抬頭看看那把傘。當他們在路邊停下時,夏雨的一隻手仍然為穎穎打著傘,那隻手顯得很有力,身體側向一邊,探到傘外,在雨中伸出了另一隻手為穎穎叫車。而直到這時,孔穎穎才終於抬起了頭向上看去。她看見傘在她頭頂的上方張開,天空是灰白色的,上麵布滿了水珠。孔穎穎這樣才意識到,世界在下雨。
在回來的路上,吳敏的腦子裏一直在想著孔穎穎講的她和夏雨的故事。她想,這一定是孔穎穎虛構的她正在寫的小說裏的一部分,所以她才能講得這麽繪聲繪色。但現在坐在電腦前她又想,這一定是真的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孔穎穎說那是她編的,正是要掩蓋這個事實:那時她一定隻有十八、九歲,或者,二十一、二歲,正在上大學,是一個清純的大學女生,而夏雨那時候可能有四十六、七,或者五十多歲。他們兩個人相愛了。曾經有過一段無人知曉的極其美好的時光。一定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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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沈菲又開始彈琴啦,有多少年都沒有動過那架斯坦威大鋼琴了。在小菲學琴的時候,沈菲特意為她買了一架昂貴的斯坦威大鋼琴。那時她還會偶爾彈一彈,但她太忙了。後來女兒走了,她就再連碰都沒碰過那台琴了。但現在,沈菲重新把鋼琴調準了音,又開始彈琴啦。她又開始彈起了巴赫的創意曲。那是巴赫為學琴的小孩子練習手指的獨立性,寫的一係列的練習曲。在好多年以前,沈菲坐在成都的家裏,彈的就是這些曲子。那時成都的家外有好多柳樹,鋼琴放在窗戶旁邊,沈菲坐在琴凳上練琴,琴凳顯得有些高,沈菲的腳尖將將夠到踏板的邊緣,那時沈菲紮著一條辮子,辮子又黑又亮,末端係著皮筋兒,一直垂在身後。而現在她已經是一個老太太啦,滿頭白發,頭發披散著,彈琴時弓著腰,因為背已經駝了。但巴赫的音樂一點沒有變。創意曲,平均律,哥德堡變奏曲,法國舞曲,意大利協奏曲,半音階幻想曲與賦格,……。隻不過,過去沈菲能把它們彈得飛快,但老有錯音,現在她彈得很慢,仍然有很多錯誤,有時還會停下來,急什麽呢?不用急,一點也不用著急。巴赫的音樂像是宮殿。而事實上,現在沈菲隻彈巴赫啦,也隻聽巴赫,尤其她現在愛聽聖馬太受難曲和聖約翰受難曲。這些歌曲過去她也聽過,但沒有特別的喜歡,現在她一遍一遍的聽不夠。現在,沈菲終於找到了信仰。這是她的秘密。
In Bach, We Trust.
她現在信仰了巴赫。
當然啦,現在孩子們已經不再聽巴赫啦。沈菲在剛一發現這種情況時是非常吃驚的,但後來就不吃驚啦。再後來,她連琴也彈不動了。然後,慢慢的,巴赫也不聽了。她已經準備好離開這個世界了。
俺最近還真開始重讀了,突然發現這次看特別容易,線條特別清晰,看得津津有味地!俺腳著頭次讀,那麽些名字給人搞亂了,這次基本上人名關係都清楚了,就可以真正看故事了。
我其實一直相信這部小說一定會有人非常喜歡,會有人讀第二遍的,但是看到了小f的留言,還是特別的開心。哎呀,你說這個小f怎麽就這麽可愛呢?那我就把我的這部文藝片兒獻給你吧!
一部前衛藝術家的電影
我看過一個前衛藝術家拍的電影,他的理念是:實際上,時間可能是可逆的。而我們現在正在經曆的,可能隻是一次時間的逆向流逝。他用電影倒放的方式,向我們展示了我們真實經曆的人生的樣子。影片開始非常黑暗,拍的是地下的一塊泥土。在泥土裏慢慢出現了一小塊粘乎乎的東西,那是一小塊腐爛的組織。腐爛在生長、變大,慢慢發育成了一具屍體。然後,泥土開始鬆動,屍體被挖了出來,放在一張床上。屍體開始動了,出現混亂的心跳,和極其微弱的呼吸。呼吸越來越艱難。那段身體在床上痛苦地掙紮著,又有醫護人員開始搶救他了,人們重新圍攏過來,對他露出關心的神色。然後,他被送回家。他在恢複,下床,在屋子裏慢慢行走。他仍然很衰老,但在一天天變得強壯。然後,他的父母又回到了他的生活。他的父母在變得年輕,他在變小。我就是在這時親眼目睹了,神奇的事情在生活中發生了:我看見一個孩子變成了嬰兒,退回到了母親的子宮裏,然後消失在了期待和愛中,而不是親人的悲痛裏;我看見失望的人們燃起了希望,疲憊的人變得精力充沛,失敗者開始了奮鬥;我看見一切事物結束在美好的開始裏;我看見彼此傷心、厭倦甚至仇恨的愛人,重新生活在一起,他們重新相愛,思念,然後相遇了。現在,那對年輕的戀人,正在相互的愛慕中分開,那愛正在變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淡薄,他們倆相距的越來越遙遠,他們正在毫無痛苦的無知無覺中遠去,他們正在相互忘記,消失在各自的生活裏。
虛無是神秘中的神秘,那裏麵什麽都有,什麽都曾經發生過。
看完這部電影後,我一直想找到那位前衛藝術家,打他一頓。但麻煩的是,我現在找不到那部電影了。我上網,去各個音像店,向電影學院的老師和學生詢問,但沒有一個人知道或者聽說過這部電影。於是,我隻好違心的承認,這是我自己杜撰的一部影片了。
立
2016/1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