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她再也忍受不了了。因為讀這個博客簡直變成了一個殘忍的愛好。它具有兩種完全不能相容的性質,可是它卻硬是把它們完全融合在了一起。要把石頭溶解在水裏,結果就隻能把她,孔穎穎,一點一點地給撕裂。那些文字離你多近啊,它們是多具體多真實的啊,它們是有生命的,是你的好朋友坐在你的心裏向你述說著,是鋪展開在你皮膚上的滋潤的膏脂;而他呢?那個寫下這些文字的人,他又多遙遠啊!他是抽象的,是飄忽在維度之外的虛幻;那些文字都是清清楚楚的,而這個男人是模模糊糊的。可一切好像又同時可以完全反過來。文字是遙遠又模糊的,一匹匹雨中的小白馬;他卻非常近,就貼在你的耳邊念叨著,那些顆粒狀的聲音啊,高高低低的,是最溫暖的清涼,就這樣進入到了你的身體裏麵啊,源源不斷,一直向裏走呀,一直走進你身體裏最深遠的地方,世界的盡頭,那些地方,你可能都永遠也到達不了,那裏是史前的大海蒸發後留下的鹽的結晶體,在那裏它們,這些語言,就變成了水,融化了你心裏的那些古老的鹽,那些幹燥的堅硬的正六麵體。
我受不了了,再也無法忍受。
於是,在一個夜雨連綿的秋末,孔穎穎在夏雨的博客裏寫下了第一個留言。第二天晚上,穎穎惴惴不安地檢查了夏雨的那篇博客,沒有回複。其實,整個白天,她在工作中已經心神不寧地查看過很多遍了。現在外麵仍然是漫天的夜雨,仿佛有著無盡的委屈,眼前依然是自己的那一小段怯生生的留言,時光仿佛靜止住了,停留在,這一夜和前一夜,的同一場雨中。但孔穎穎感覺到了,自己離冬天又近了一天。
於是,穎穎開始執拗地在他的每一篇文章下麵留言,好像是在跟他賭氣,向他發脾氣。而這樣,她才發現,夏雨的博客裏從來沒有一個人,留下過一句話,或者一聲問候。穎穎於是在這個似乎綿綿無盡期的雨夜裏傷心地哭了,也許她是在前一天的雨夜裏哭泣的,也許是很多年以後的一個雨夜。淚水不斷從眼眶中湧出,變成了屋外飄散在夜空,消失在黑暗裏的,無邊無際的雨的一部分。孔穎穎抽泣著想:世界真冷酷。這個世界是冷酷的。外麵很冷。一場秋雨,一場寒。
*
孔穎穎絕望了。她不願意每天就這樣處於一種無法自控的狀態,一遍一遍地查看夏雨是否給她寫了回複,哪怕隻有隻言片語,或者僅僅問候一聲你好,她也會得到巨大的滿足。但結果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希望的落空,跌進巨大的失望裏。可是不久之後,就又想再去看一看,而且總是這樣的想法一經出現就迅速變得無法收拾,總能為自己找到足夠動聽的理由,原諒自己的理由。那時,穎穎就想:世界上最多的就是理由啊!有足夠多的理由,可以讓你一次又一次的心甘情願去幹一件明顯的蠢事,把一個錯誤一遍又一遍地犯下去。最後,她選擇放棄。活著不要和自己較勁,也別和世界對著幹。她還是選擇庸常的生活吧。沒有幾個人能抵抗庸常生活的誘惑。而且,它的要求也並不很高。有時候,僅僅是學會放棄。孔穎穎決定不再看夏雨的博客了。
就這樣,她最後一次給夏雨留了言。在留言裏她和夏雨說再見。她說:嘿,你知道嗎?你的那些文字曾經打動過一個傻瓜,讓她就像一個傻瓜那樣哭過,也笑過。你還影響了她的一小段生活呢。但是,她現在要和你說再見了。她又要回到她的生活裏。她不會再到這裏來了。孔穎穎對吳敏說:其實好的作家都隻是活在他們自己的作品裏,在生活中他們都是令人無法理解和無法忍受的。而他也隻愛他自己的作品。因此,愛上一個作家是不幸的。你要麽愛上的是一個確實懂得生活的但非常平庸甚至無聊的作家,但是一個平庸的作家是最糟糕的,還不如一個平庸的鞋匠;要麽你愛上了一隻天才的怪物,你和怪物說話,吃飯,散步,爭吵,夜晚接受一個怪物的撫摸,讓一個怪物進入你的身體,你和一隻怪物做愛。有時連這都不會發生。你是躺在一個死人的身邊,聽著死人整夜的在你身邊歎息。
於是,孔穎穎給吳敏講到了博爾赫斯,說:博爾赫斯在33歲時遇到了埃爾薩,那年埃爾薩17歲,是個光豔照人的大美女,博爾赫斯陷入了單相思。兩年以後,埃爾薩嫁人了。博爾赫斯在這一年試圖自殺,但失敗了。在之後的30多年裏,博爾赫斯一直和埃爾薩通信。他交過很多女友,但從來沒有和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上過床。直到30年後,博爾赫斯終於和埃爾薩結婚了。那時埃爾薩已經是一個寡婦。可婚後不到3個月,有一天博爾赫斯告訴埃爾薩他要去趟外地,說完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兩天之後,埃爾薩卻迎來了博爾赫斯的律師和她商談離婚事宜。埃爾薩氣憤至極,說博爾赫斯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懦夫,甚至不敢當著她的麵和她說出“離婚”這個詞。結果,兩個人離了婚。那年博爾赫斯73歲,埃爾薩57歲。而事後博爾赫斯抱怨和埃爾薩的婚姻簡直是一場噩夢。因為,她沒有夢想。而博爾特斯的小說裏充滿了鏡子,夢,和老虎。
但是,這時孔穎穎又告訴吳敏:作家是一個矛盾體。他們的每一部作品都是一個矛盾體。一個作家既活在他的作品裏,又被埋葬在他的作品裏。每寫完一部作品,那個作家就死掉了。所以,作家都有很多條命。愛上一個作家永遠都是一件危險的事情。但是不久,穎穎又回來了。她沒有能信守諾言。有幾個人能為了信守諾言而放棄愛,又是否應該為著一個簡單的諾言而把錯誤堅持下去呢?孔穎穎也不知道。但她已經知道自己是愛上了那個寫下這些文字的男人,無可救藥地。在留言裏她對夏雨說,永遠不要把一個女人說的“不”太當真了。而一部作品裏的男男女女就都被作者殘忍地,或者幸福地,永遠留在他的作品裏了。穎穎繼續對吳敏講著。幸福的永遠幸福,悲傷的永遠悲傷,他們誰也逃不出作家的那隻筆,或者安靜,或者熱鬧,或者哀傷,故事一遍遍重複,命運永遠不會改變。很難說一本小說裏的世界是真是假,就像很難說記憶是否是真實的存在。一個故事作者寫出來了就是真的,但同時也可以說作者一旦寫出來就是假的了。一本書就是一座電影院。是天堂裏的電影院啊!裏麵永遠隻播放著一部電影,有時可能很熱鬧,很多人湧進來看,有時也會很冷清。不過,無論冷清或火爆,電影依然故我在播放。有人看上幾眼就立刻離開,有人是看到一半不看了,很少有人會看兩遍、三遍。當然,也有會被一遍一遍地看,看一輩子的。但那通常都是詩歌。很少很少會有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被看第二遍。但寫一部長篇小說,要耗費作者多少的心血和生命啊!所以,作為詩人是幸福的,寫小說就心酸得多,尤其是寫長篇小說。那些人拿到一本厚厚的長篇小說,有誰會有耐心去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完?大部分也就是看個熱鬧,看個故事,甚至連故事都隻是看個大概,一目十行,有時還要跳過幾行,甚至幾大段,有時直接翻到最後看看結局就算了。可是,每一本小說裏的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符號,都是作者一筆一筆寫出來的啊!但是,這時孔穎穎又說,即便如此,她仍然想寫小說,仍然想當作家,不是詩人,而是一個寫小說的。
孔穎穎說,她就是這樣的。說了再也不來了,可是沒過幾天,就又回來了,厚臉皮,無所謂,見了麵當然也會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後隨便找些理由,不久,就好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似的又開始自顧自一味傾訴自己的心聲,然後可能某一天,突然又不想來了,是因為心情不好,或者季節變更,或者感覺到心中委屈,或者是其他的一些原因,於是留下一句話:我走了;我再也不會回來了;等等,等等,總之會說點什麽的,她不會不辭而別,不發出聲音就離開了,就這樣反反複複,可是留言的性質在悄悄地改變,是傾訴的性質慢慢地變了,慢慢變成了一種更為複雜的情感的渦旋,而傾訴的對象也會不停地變幻著:有時像是在對她的情人說;有時像是在對著她的大哥哥說;有時像是在對著她的父親說;有時又像是在對著她的朋友說。孔穎穎分析,她的這種傾訴的欲望,一半來源於從小對於閱讀和寫作的癡迷,這其實是對於文字的癡迷,她告訴吳敏,她從小看到文字就有一種神奇的感覺,那種感覺很難說清楚。文字是什麽?能蘊含那麽多的看不見的東西,告訴你知識信息,講出一個個引人入勝但永遠不會發生的故事。文字,就是一些線和曲折,或者就是一副微型素描。遇到自己喜歡的文字時,她會一遍一遍反反複複地讀而不會厭倦。當然這樣的文字並不太多。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旦被她喜歡上了,可就會被她糾纏得永無寧日。她就是病毒,並且是那種無法治愈的很厲害的病毒;另一個原因則可能是由於,孔穎穎的父親早逝,父愛缺失,她又是獨生女,和母親的關係卻很不好,她告訴吳敏,她和母親之間有一種女人特有的緊張,她的媽媽非常專製,而她從小逆反,她個性很強,後來孔穎穎終於承認,她恨自己的母親,在單位裏,穎穎並沒有可以吐露心事的朋友,當初她費盡千辛萬苦在北京留下來,卻發現北京並不屬於她,這裏氣候幹燥,沒有能讓她生根發芽的土壤,沒有濕潤多情的風。不過,有時候,這些都不是,孔穎穎的那些留言隻是在對著鏡子裏的一個喜歡幻想的小女孩說話,她和她說話,是她不想讓她死去,有時候她沒有死,有時候就死了。所以,有時候她會莫名其妙地感到委屈。
這天,孔穎穎又來到了夏雨的博客,點開一篇文章,先拉到最底下看了一眼,然後,就流下了眼淚。她又點開另一篇文章,同樣拉下來,她把夏雨博客裏的幾乎每一篇文章都打開一遍。這些文章,她都看過。每一篇。在這一天,孔穎穎終於等到了夏雨的回複。夏雨在每一篇博客裏,都給她留下了相同的留言。孔穎穎想,這是一個細心的男人。一句簡單的抱歉,問好,和一個個人郵箱的地址。穎穎哭了。她知道了,這個男人也是一個病毒,更厲害的病毒。而自己早就被他感染了。她現在是真的要完蛋了。她可怎麽辦?那一刻,穎穎幸福得好委屈。但隨後,她的頭腦清醒過來。她想起了什麽。於是,放下電腦,離開她的寫字台,一屁股坐進了沙發裏。看著白色的燈光投射到對麵的牆壁像漲起的河水慢慢沒過了堤岸,沿著牆漫延,擴展到整個天花板。這時,她心中便也散開了一大片的悵然若失。她知道,自己從此就要失去自己的父親,大哥哥,朋友,丈夫,還有那麵鏡子,而隻能麵對一個陌生的男人,自己一生尋找的愛。
吳敏聽得眼圈都紅了。這種訴說讓她也沉浸在幸福裏,甚至都忘記了夏雨是誰,仿佛在聽一個陌生人和穎穎的故事,時而感覺浪漫,時而傷心得想要流淚,但是一切都是美好的。可是,不知道怎麽了,孔穎穎講著講著卻又講到了喬。
本來孔穎穎是講她和夏雨的第一次約會。在約會中,她見到了夏雨,清瘦,但很結實,高高的個子,穎穎看他時都要仰起頭來,風度翩翩,而且,他竟然就是一個老男人!孔穎穎說著打了一個響指:簡直夢想成真!當然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不是一個真正的作家。可那又怎麽樣呢?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講,今天隻有從業餘的那些寫作者中才有可能產生出真正的作家,偉大的作家,一個值得讀者尊重和愛的作家。那些所謂的專業作家都是可恥的,令人鄙夷。於是,喬又開始倒黴了。孔穎穎說著,就以喬為例子分析。她說,喬是專業作家,這隻能說明喬是一個乞食於寫作的人,以賣字為生而已。在今天,要賣就要裝逼。所以,喬的文字裏充滿了虛假的情感。他活得很累,一定是未老先衰,而且衰得厲害。因為,他要討好市場,討好讀者,還要討好出版商編輯和書商,在討好過後,人家回去抱著小三上床了,可是喬還是要回到家裏寫字兒啊!在今天的市場經濟中,作者和讀者的關係變成了妓女和嫖客的關係。嫖客付錢,所以就是爺。嫖客想要什麽,喬就要給什麽。嫖客想聽叫床,喬就要假裝著叫床;嫖客大多早泄,喬就要以早泄的速度假裝到達高潮;嫖客要爆菊花,喬就不能獻上茉莉花,也不能拿大麗花冒充,不能拿玫瑰,不能拿牡丹,不能拿月季,不能拿夏枯草,也不能拿草決明,隻能獻上自己的菊花。吳敏聽了覺得頭都大了,簡直哭笑不得。不知道孔穎穎怎麽會對喬有這麽大的仇恨。但是,奇怪的是孔穎穎越是罵喬,吳敏卻越是對喬產生了興趣。喬會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喬寫的文字又是什麽樣的呢?會不會也有女人深深地愛喬?不知為什麽,吳敏總是覺得喬其實是一個很可愛的孩子。
孔穎穎說,在遠古的時候,寫作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件。最早的寫作是一種記錄。那時的寫作者隻是一個記錄者。但在記錄中很難擺脫記錄者自己的影子。人是愛給自己照相的動物,愛看自己的照片。從小到大,一直到老,不停地給自己拍照,不停地一遍又一遍,觀看自己照片裏的樣子。原因是什麽呢?原因是,因為照片裏的就是他自己啊!既像他自己,又不像他自己,讓他發現了另一個自己,一個更讓他自己滿意的自己。每一次觀看照片就是一次發現自我的過程。所以,人是需要不停地觀察自己,發現自己,感受自己的動物。這樣,他才知道他仍然活著。
但是,在沒有攝影術之前呢,那時就隻有畫肖像了。可是不可能人人都擁有自己的肖像。那時隻有王公貴族,才可以有自己的肖像。還有一種特殊的人可以。他們就是畫家。畫家畫的最精彩的一定是自畫像。否則,他就不是一個最好的畫家。他心裏的那隻眼還沒有睜開。然而,雖然大多數的人並沒有自己的肖像,也沒有能力自己給自己畫肖像,他們仍然想看到自己,一次又一次鍾情地觀察自己。那就是對著鏡子啊!人類一直在幾十萬年的時間裏沉睡,然後有了鏡子,而不是手斧,使人類發現了自己。最早的鏡子就是一條河。所有的文明,通常都是產生在河水邊的平原上。照鏡子越早的民族就會醒來得越早,照鏡子越多的民族就會醒得越徹底;從不照鏡子的民族就仍然還沒有醒來,活得一定是混混沌沌的。最早的那些文字的記錄者,一定是在記錄中漸漸地發現了那裏麵自己的影子。文字也是鏡子,是照片,那裏麵隱藏的是他的關於自我的肖像。那些記錄者當看到文字中的自我時,拿著刻刀的手一定在不知不覺中微微地顫抖,既害怕,又驚喜。不是普通的驚喜,而是一種真心喜悅,是宗教般的狂喜。他醒了。
孔穎穎說,真正的寫作都是寫作者描繪自我的自畫像。無論它看上去多麽客觀或者多麽虛構,多麽與寫作者無關,但它們都是自畫像。因此,最早的寫作者是人類中最早醒來的人,他們成為了神。是他們的文字成為了神。他們用寫作發掘了自我,又用他們的文字喚醒了他們的同類。那時,閱讀帶有朝拜的性質。因此,在那個時期閱讀也是一件神聖的事情。在那時,書是刻在石頭上,動物的骨頭上,木板,竹板,或者泥板上的,或者是寫在沉甸甸的羊皮上,即便是寫在紙上,紙在當時也是很珍貴的。而且,那時的書沒有副本,或者隻有很少的抄本。所以,閱讀成了一種特權,不是隨隨便便的事情。後來,隨著技術的發展,閱讀和寫作都變得越來越容易了。但是,閱讀和寫作仍然是不對等的。因為每個人都能較容易地閱讀並不意味著每個人都能寫好,也不是每個人所寫的都能成為書。這就像畫畫,但又和畫畫有所不同。因為,一個人,(其實是絕大部分的人)即使畫不好,他們可以不畫,一輩子一筆都不畫,也是完全可能的。但是,一個人離不開語言,也離不開文字。人是需要用語言來表達的動物!人是離不開語言的!隨著工業化的發展,作家有一段時間成了明星。工業化幫助了作家,但最終也毀了作家。關鍵是書可以賣錢了。書越來越容易傳播了,但也就越來越賤了。文字可以賣錢時,事情的性質就開始慢慢地發生了變化。神性的東西成為了商品。讀者就成為了上帝。閱讀和寫作的關係改變了。寫作不再是為了畫自畫像了,不再是發現自我,喚醒自我了,也不再是為了喚醒人類心中仍然沉睡著的在不知不覺中正慢慢死去的那些東西了。寫作成為了取悅於人的工具,是賺錢的手段。所以,最重要的是吸引眼球,討人喜歡,然後能賣出去。這樣,作者就淪為了妓女,讀者就變成了嫖客。到了當代,在網絡時代裏,作者和讀者的界限正在漸漸消失。這是寫作的神聖化的徹底的消亡。它是一種平等的擴張,但也神聖性的毀滅。人的確變得更平等更自由了。但是,人與人的很多差別是永遠不可能抹消的。每個人都可以當作家,結果卻是作家就不存在了,因為永遠不可能每個人都能寫得好。人們讀的越來越隨便,越來越爛,寫的也越來越隨便,越來越爛,爛的文字驅逐了好的文字。塵土掩蓋了墓碑。最後,就隻剩下了一片風塵。但人們已經習慣了生活在風塵之中,呼吸著霧霾。人們已經習慣了爛的文字,喜歡上了爛的文字,覺得越爛越美,不爛還不習慣呢。文字產生時一定是神聖的,那時書寫充滿了儀式感。你知道過去的一塊墨是怎麽製作出來的?孔穎穎告訴吳敏:在過去製作一塊墨要經曆十多道複雜工序,用桐油或者鬆枝燃燒出煙,把煙熏到倒扣的碗裏,再一點點收集下來,燃燒要嚴格控製火候和風力才能保證煙中的墨度、細度、油分、灰分恰到好處,然後用烊化的鹿角膠混合,加入麝香,梅片,冰片,金箔,和其他的名貴香料,攪拌搗杵,在過去一塊墨要錘搗十萬次,讓各種成分慢慢混合得細膩均勻,製成胚料後,再將其搓拓成毫無縫隙的墨果,壓模成型,晾幹也不能急躁,快了就會產生裂紋,幹透後還要將墨塊上的款識紋路描金繪彩,再裝入墨匣,上好墨匣是用烏木甚至金絲楠木製成的。而書寫時要用清水在極細膩的石硯上慢慢研磨將墨化開。後來,出現了現成的墨汁和蘸水的鋼筆,然後是不用蘸水吸取墨水儲存的自來水筆,然後是連上墨水都不用的圓珠筆、中性筆,而現在已經不需要筆了,直接敲擊鍵盤,甚至語音輸入,未來就是直接意念輸入傳送,大家坐在那裏看著自己的手或者天花板,即便麵對麵也不用說話,隻用意念直接輸入通過網絡發送出去。而且,文字現在也在發生分化,它變成了兩種不同性質的東西。一種是單純的排泄物,宣泄情感。和動物的啼、叫、吼、吠,鳴、嘶、咻、呻吟、喘息,哼哼,沒有什麽不同。寫作就像拉屎,閱讀就像吃屎;另外一種文字變成了標準化的純應用型的文字,類似於電腦編程的通用語言。那麽,應用這種標準化的文字所寫出的東西,也就沒有人與人之間的差別了。沒有誰寫得更聰明、更有趣、更有思想或者更加優美,而且也沒有人再關心這些了。這種語言最後就會由機器來完成。機器寫作。總之,未來所有的工作都將由機器來完成。機器將來服侍我們,取悅我們,滿足我們。隻要機器不拋棄我們,我們就可以繼續盡情言歡,盡情地排泄,盡情地饕餮。然後,死掉,變成一片空白。空無一物。什麽也沒有留下。
吳敏聽著聽著突然笑了。她並不是覺得孔穎穎說的有趣。其實她並沒有在聽孔穎穎說的這些不知所雲的長篇大論,她是在想著自己的心事。她突然想到了,或許孔穎穎並非像她表現的那樣仇視喬,或許喬其實也是孔穎穎喜歡的。但是,無論孔穎穎是如何地仇視喬反感喬,厭惡喬,喬,夏雨,孔穎穎在有一點上是一樣的,那就是,他們都是熱愛文字的人。這在今天就使他們變成為了同命相連的瀕危物種,而且是沒有人會想去保護的瀕危物種。無論是喬的浮華混成了靠寫作為生,孔穎穎的暗淡放棄了她的文學夢想,還是夏雨的寂寥守護著他的黃金的麥田,他們都是一樣的在這個喧囂的時代中漸漸地消失的人。於是,吳敏仿佛看到了喬的樣子,一個小個子,但他的身高並不低啊,1米75、76,隻是抱著他的書稿為了出版四處鑽營,點頭哈腰,甘心當孫子,所以樣子看著像是個小醜,一個滑稽的小個子,緊緊抱著的他的書稿是他為了取悅讀者,吸引書商,滿足文字審查員的特殊癖好而寫下的。那些書被孔穎穎視為牛糞,可能夏雨連看都不屑看一眼,但是,這些書也是喬的夢想,是喬在他默默無聞時的小屋子裏一筆一劃寫下來的。它們不是照片,不是複印資料,而是喬的心血,是他的親生的孩子,即便他後來把它們都賣出去了,它們仍然是喬的孩子啊!吳敏想到這兒,鼻子有點發酸,眼眶又有些濕潤了。但這時卻聽見孔穎穎大聲地說:後來我們做愛了!吳敏嚇得差點叫了出來。
沒必要表示歉意。這種交流本身就很有意思。藝術從某種角度來說,本身就是一種結構。我們好像普遍比較其實形式。沒有形式就沒有藝術,藝術有時也可以隻有形式。可以嗎?可能可以吧。另外,我覺得,敘述語氣非常重要,而且是很難模仿的。有時候你閱讀時是被一種敘述的語氣抓住了。
你說的我完全同意。你在“結構這部小說的結構”上可謂用心良苦,認真的讀者是有感知的。我說結構與敘事是次要的是從讀者角度來講的,被一部作品打動最終是因為文字,為文字裏的情感與世界。結構與敘事都是為這個目的服務的,所以在讀者眼裏是次要的。
為讀者的自私表歉意!
我覺得文字是前提,沒有好的文字,就不可能是好的文學作品。但是,敘事和結構也至關重要。尤其這麽長的篇幅,和這樣的內容,沒有敘事和結構上的考慮,肯定讓人讀不下去的。我在結構這部小說的結構上是下了很大功夫的。
所以我一直認為一部好的文學作品本質是好文字,結構與敘事都是次要的。
非常享受的閱讀!
——立的影像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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