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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愛》_108

(2016-12-01 11:42:58) 下一個

 

*

就是從這時開始,吳敏不再在講話,隻默默看著孔穎穎,聽她講下去,但已經知道這必將是自己一生之中最神秘的一次經曆了。

孔穎穎說采訪結束後,她回到雜誌社,立刻開始在她的小格子裏碼起字兒來。初稿大體寫完時,已經都很晚了。但她很興奮。每當她寫一篇文章時,都會這樣特別興奮,永不厭倦。她當然要把這首詩也放進文章裏了。采訪時,經濟學家並不知道這首詩的作者是誰,他說是在網上偶然讀到的。孔穎穎上網尋找,結果在一個博客中找到了來源,仍然不知道作者的名字,但顯然這不是一個專業作家,孔穎穎直接,複製,粘貼,然後格式刷。詩歌就變成她文章的一部分了。回到家時已經很晚,孔穎穎的丈夫這個月出差在外地。她先洗了個澡,沒有吹頭發,而是用毛巾使勁擦幹,然後,穿著睡袍,披散著潮濕的頭發走出來,感覺渾身鬆弛下來了。孔穎穎坐進沙發,她又想起了那個博客。於是她蜷縮在沙發裏,半躺半靠,打開了筆記本,上網,再一次進到那個博客,發現這個裏麵全部是純文學的創作,有詩歌,有小說,有文學評論,但沒有其他的東西,沒有照片、圖畫,沒有音樂,沒有視頻,沒有所謂的日常生活的記錄,時事八卦,所謂的內心感悟,沒有雞湯。幾乎不敢相信。她先讀了一篇短篇小說。讀完,感覺自己好像死了一樣。可能是累了,沒有力氣感動了。於是又看裏麵的詩歌。點開一首,是題目吸引了她,《寫作II》。一讀是一首說寫作的詩。在詩的後麵作者還寫了一小段文字,說寫作是一個死亡的過程。穎穎在心裏說:是的。寫作就是一個死亡的過程。愛上寫作,就是找死。但這位博主在文字裏告訴穎穎:其實,不是你選擇了寫作,而是寫作選擇了你。那就是被死亡選中了。穎穎在心裏對著那個博主頑皮地說:是被死亡的孿生兄弟選中了,當然了,如果是她的那位腰突的女同事,就要說,孿生姐妹,總之,一個很勤快,是太勤快了,誰也不會被它落下,另一個很懶,但是,它們兩選上誰誰就死定了。第二首叫《了猶未了》,同樣是題目吸引了她。詩很短,不知道他想說什麽。穎穎又慢慢讀了一遍,兩遍,三遍,仍然不知道,但感覺詩很美。你想要告訴我什麽呢?穎穎在心裏問那個博主,突然間有想要哭泣的感覺,想到了“多情隻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可是她想,你為什麽會想到這一句詩呢?這和這首《了猶未了》有什麽關係呀。第三首名字叫《遙遠的詩歌》,孔穎穎讀到最後意識到,這首詩是寫距離的啊!她心中抽動了一下,再一次有想要大哭一場的感覺,但這時又困又累,哭不出來,於是,抱著筆記本在沉思中打起了瞌睡。不一會又醒了,這才合上電腦,上床去睡覺了。

孔穎穎告訴吳敏,她看文字經常會流淚,這很有些奇怪,因為有時那些文字在別人看來會覺得根本不應該流淚,可她看到了卻就是想流淚,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觸動哪根神經了吧。第二天,穎穎繼續修改她的稿子。下午給那位腰突的女同事打了一個電話。她現在躺在家中的床上不能動。醫生讓她靜臥硬板床兩周。她告訴孔穎穎,她家的床不夠硬。她想應該躺在地板上才好。孔穎穎建議她去看看中醫,她聽說中醫有時是抬著進來走著出去呢。女同事說她不相信中醫,中醫是騙人的,然後,她給孔穎穎講了許多中醫的愚昧和耽誤病人的事情,最後,讓孔穎穎也不要相信中醫,要相信科學。本來孔穎穎想告訴她那首詩的事情,但後來她沒有說。打完電話,仍然繼續修改她的文章,這一天又寫到很晚。她告訴吳敏,她有文字控。回到家後,什麽也沒幹就睡下了。第三天是周五,孔穎穎終於結稿了。下午下班回家。一進家感覺好幸福啊。周末啦,又是一個人,決定今晚要好好度過,就當成是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個夜晚。晚上,吃過飯,孔穎穎先躺在沙發裏看書。在看之前,孔穎穎抱著書想,如果這真的是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一個夜晚,那自己將怎樣度過呢?她沒有確定的答案。那麽自己還能像現在這樣安心的讀一本注定讀不完的書嗎?孔穎穎於是想起了,一個共產黨早期領袖,才華橫溢,是一個才子,但36歲時,不幸被國民黨抓住。在等待處決的日子裏,他給黨組織寫下了一些文字。當年,孔穎穎在讀到這些文字時,流下了眼淚。不相信在那樣的年代,有人能寫下那樣的文字。於是知道了,文字有時是可以超越時代的。這樣的文字往往是在生死之間,或者在某種愛的激情中寫下的。那篇文字的名字叫《多餘的話》。是啊,即便就要永遠的告別人世,一走了之,即便知道是沒有人喜歡的多餘的話,他仍然想要把它們寫下來啊。想完這些,孔穎穎才翻開書讀了起來,很快就笑出了聲。

那天孔穎穎看的是托馬斯·伯恩哈德的《曆代大師》。書是合集,有100多個短篇和兩個長篇,長篇一個是《曆代大師》,另一個是《水泥地》。在看《曆代大師》之前,孔穎穎已經先把書中的短篇看完了,每個短篇都很短,100來字,談不上喜歡,又看完了《水泥地》,談不上不喜歡。這時,她對伯恩哈德已經有所了解。孔穎穎認為,伯恩哈德是一個病人,經曆了兩次世界大戰,然後精神失常了。但很可能這種精神失常與戰爭並沒有直接關係,沒準更可能的是童年創傷。這種成天罵罵咧咧又富有才華的精神病人,在今天這個時代是很不容易不被認為是深刻的。所以,盡管伯恩哈德盡情地侮辱了幾乎所有的作家,藝術家,文藝官員,和普通民眾,但他的獎一個接著一個地得。如果,梵•高地下有知,會氣得再死一次的。(因為,梵高是一個非常實在的人。憨憨的,好心腸,在做畫家前,曾一心想像他的爸爸一樣,做一個牧師。孔穎穎告訴吳敏,然後,笑著說,他因為喜歡妓女,就把自己的耳朵割下來送給人家。但他不知道妓女並不會喜歡他,他沒有錢,畫的畫又沒有名氣。梵•高並不了解這個社會,所以他才成為偉大的藝術家。一個人如果真的了解了社會,他就不會成為偉大的藝術家了。)伯恩哈德用這些獎金買了房子和跑車。不過,《曆代大師》卻很有趣,讀得孔穎穎一直不住地哈哈大笑,她覺得這本書寫得太好玩了。

小說的主人公雷格爾,82歲,自稱是一個“從事批評的藝術家,集畫家、音樂家和作家於一身,”整部小說的場景基本上發生在博物館裏,在100多頁的篇幅中,這位雷格爾先生就坐在博物館裏長篇累牘反反複複地抱怨著。所以,他更像是一位抱怨大師,一身的負能量,將曆代藝術史中的大師盡情蹂躪個夠。

“那些整天賣弄所謂通曉藝術的人天天到這裏來,用他們那些藝術史的胡說八道充塞參觀者的耳朵, 他們每天趕著十幾個班的學生經過博物館的展廳,用他們那些喋喋不休的蠢話去毀掉幼稚孩子們的一生。研究藝術史的人實際上是消滅藝術的人,他們鼓唇弄舌談論藝術,直至把藝術談論得壽終正寢……”

“海德格爾純粹是德國哲學的反芻動物,一頭不斷懷孕的哲學母牛,被放牧在德國的哲學裏,然後幾十年在黑森林排泄一灘又一灘具有誘惑性的俏貨。”

說到音樂更好玩:

“莫紮特的音樂充滿著襯裙和內褲式的煽情。貝多芬的作品讓人感到滑稽和笨拙,即使他的室內音樂也轟隆作響,氣勢磅礴的猶如愚蠢的進行曲,與其說是樂曲不如說是咆哮。”

這部小說讀得孔穎穎心滿意足。看到1/3,她舍不得一口氣全部看完,於是起來去喝了一杯水,然後,收起書決定把它留著慢慢看。接著,她又看起了一部同事向她推薦的視頻,名字叫《局部》,是陳丹青講繪畫的節目。穎穎從第一集看起。視頻開始前在播放廣告時,孔穎穎又因為剛才看的伯恩哈德的書而產生了感慨:自從文學流行之後,人們不自覺地受到它的影響,按照小說裏的人們的方式去談戀愛,去生活,去思考,去定位這個世界。這是非常危險的。

視頻一開始,播放的是巴赫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然後,出現陳丹青的形象,他坐在一張桌子前拿著紙在念。孔穎穎突然哈哈大笑。她說,因為從片子的色彩,背景的布置,尤其是那個刮了光頭,皺著眉,一臉苦逼嚴肅表情的陳丹青念稿子的形象中產生出的效果,就是讓她禁不住地想笑。因為,所有這一切讓她突然想起,這個演播室裏像是在開追悼會,如果是這樣,那豈不是在給文化藝術開追悼會嗎!而且,孔穎穎還發現,幾年不見,陳丹青老了。

這一集講的是北宋年間的一幅山水畫,《千裏江山圖》。這幅畫現在收藏在北京的故宮博物院。全畫展開,竟然長達12米。作者名叫王希孟。陳丹青介紹,長卷畫是中國的一種獨特的繪畫形式。這種畫在過去觀看的方式並是不像現在展覽館裏全部展開放在展櫃裏讓人們來看的這種方式。在過去,這種長卷畫看時是卷起來的,然後一邊展開一邊收攏地觀看。視窗裏的繪畫在眼前不停地流動。當然,這樣就隻有皇帝大臣和有錢人才能看到這樣的長卷畫。西方沒有長卷畫。雖然,很多宗教壁畫在長度和畫幅的麵積上,遠遠超過中國的長卷畫。但它們仍然是一目了然的,不可能卷起來動態觀看。長卷畫體現了中國人和西方人觀看方式的一種不同。同時,這種觀看方式本身又體現出中國人對待時間的一種強烈的感知。中國人是具有極強的滄桑感的民族,他們所感受的世界和人生就如同在觀看一幅長卷畫,在不斷地流失著同時又不斷展開著。他們的生活裏沒有宗教,沒有永恒的觀念,隻有世俗對長生不老的迷信。我們的哲學就是活著。好死不如賴活著。在西方會經曆幾代君王去修建一座大教堂,而中國每一代君王最重要的工程是建造陵墓。哪怕皇宮都沒有建好,陵墓是一定要按時完成的,皇帝的陵墓是不可能用幾代人的耐心、意誌與虔誠來建築下去的。它必須在皇上本人死前完工。

《千裏江山圖》完成時,王希孟才18歲。當年,他十歲就被選入宮中學畫。開始,他畫得很一般,不能令人滿意。但有一天,皇上看到他的畫,認為“其性可教”,於是把他招來,親自教授。結果,在這位獨具慧眼的皇上的調教下,王希孟的畫藝精進。政和三年,終於完成了這幅傳世傑作。並由他呈獻給皇上本人,時年僅18歲。

接下來陳丹青在視頻裏講到了,曆史上許多年輕人的事例,不僅涉及到文學,美術,音樂,科學,軍事,還有殺人犯。陳丹青講,他曾看到過史書記載,太平天國時,清廷緝捕兩名殺人要犯,抓到後竟然發現,原來兩個殺人如麻的匪首,還是16歲的孩子。在刑場上,兩個孩子喝酒吃肉毫不在乎。陳丹青說這些孩子都天不怕地不怕,他們往往並不清楚自己在做些什麽。

然而,陳講,他看波茨曼的《童年的消失》時十分感慨。作者認為成年人是通過對文字的閱讀而逐漸形成的,童年概念的產生是在文字出現後。然而,電視,電腦,(那時還沒有手機和網絡,)這樣的現代媒介,消除了成年人和孩子之間的那堵用文字壘起的牆。現代影像技術用以24幀/秒的速度連續播放的影像,摧毀了由閱讀培養起來的成年人的各種特質:對於延遲滿足感的耐心,抽象有序的思維,想象的能力,關注曆史的延續和未來,高度評價說理。電視文化把人培養成思維非常簡單的有智力的消費動物,隻能體驗,感知和追求那些非常簡單的快感。

看到這裏孔穎穎不禁想起幾年前看過的一個采訪陳丹青的電視節目。在節目中,陳問那位年輕漂亮的女主持人,是喜歡他寫的文章,還是他畫的畫。近些年來,陳已不再畫畫,而是寫下大量雜文。這些雜文頗有當年魯迅的風采,廣受好評。但這位女主持人回答說,給她印象最深刻的仍然是陳早年畫的那些人物肖像,而不是後來寫的那些文章。所以,在她心目中陳仍然是一名畫家,而不是文學家。在節目的現場,陳丹青就顯出非常沮喪。采訪結束後,他竟然失眠了。第二天,給那位美麗的女主持人寫下了一封很長的信。

在這個視頻中,陳丹青一直捧著A3的稿紙在讀,偶爾會放下稿紙解釋幾句。孔穎穎估計這稿子一定是他親自撰寫的。但當鏡頭移開,有時孔穎穎就看見放在陳丹青手旁的兩隻中華鉛筆,那是畫素描專用的,筆頭磨得禿禿的。在節目裏,陳丹青一直都皺著眉,眉毛很濃,孔穎穎感覺那兩條眉毛好像是橫在眼睛上方的兩具屍體。而從始至終陳丹青都沒有笑過。他有多少年沒有像一個孩子一樣地笑過了,孔穎穎想,他一定是把他的笑給丟了,或者是永久地遺忘掉了。

在視頻的最後,陳丹青講到:王希孟在畫這件傑作時隻有18歲。在這個年紀的孩子們幹的很多事情是不自知的。好也不自知,壞也不自知。他就這樣在18歲的年紀畫下了《千裏江山圖》,然後獻給皇上。他肯定認為畫是好的,但他並不知道,它有多好。他在無意間完成了一件再也無人能夠完成的傑作。那年他18歲。用西方人喜愛的說法就是,這是上帝讓他做的。他自己不知道!陳丹青介紹說,王稀孟幸運地降生在了中國山水畫的黃金時期,他的生命短暫,但在這個黃金時期,他隻有18歲,永遠隻有18歲,一歲也不能多,一歲也不能少,他幸運地趕上了一位獨具慧眼的皇上,這位皇上本人也是中國曆史上最偉大的書畫家之一,他就是宋徽宗。宋徽宗發現並親自調教了王希孟。宋徽宗一定知道,自己是畫不出這樣的畫來的。因為,這樣的畫隻有18歲的孩子才能畫出來。它需要的不是技巧,技巧精妙的畫家多如牛毛。它需要的是一雙18歲的觀看之眼的清純和18歲的孩子的激情。18歲的王希孟在畫出《千裏江山圖》之後不久,就死掉了。

孔穎穎注意到陳丹青在這段敘述中說了很多次“18歲”。

最後,陳說:在北宋還有一位宮廷畫家在大約同一時期完成了另一幅長卷畫,《清明上河圖》,長達五米。兩部作品都是長卷畫中的傑作。前者,歌詠了北宋年間太平盛世裏的市井生活;後者,則是對大宋萬世江山的錦繡自然的純真吟唱。但兩幅傑作完成後不久,北宋就亡國了。

看完這部視頻孔穎穎去洗了一個熱水澡。換上柔軟的睡袍,披著潮濕的頭發,走出來,倒了一杯紅酒,點上一支煙,又坐進沙發裏,邊吸煙邊看起安東尼的一部很長的片子。看的過程中,有好幾次走神,不知不覺又想到了剛才陳丹青的那個視頻。等片子看完,已經快淩晨3點鍾,孔穎穎困得不行,就上床睡覺了。茶幾上放的紅酒還沒有喝完,煙灰缸裏倒插了好幾支煙蒂,歪斜著聚成一小叢,四周散落了不少彈下的煙灰。

第二天,孔穎穎一直睡到很晚才醒。醒來時,再次感到幸福,並不是每一個星期六的早晨醒後都會感覺這麽美好的。但今天她的確感覺很好,身體放鬆,心情平靜。她先是在床上懶了一會兒,發呆,腦子裏什麽也沒有,然後,才下床,走進衛生間,衝了一個熱水澡。洗過澡後,孔穎穎開始收拾屋子,整理好屋子後,感覺到餓了,她出去吃飯。已經過了中午,外麵有沙塵。吃過飯,回來時覺得渾身髒兮兮的不舒服,於是孔穎穎又去衝澡。衝時看見浴室的玻璃門被熱氣蒸得一片迷蒙,上麵掛滿了飛濺而來的水珠。孔穎穎注意到水珠滑下來時,軌跡是輕微的之字形的,開始的樣子欲言又止,下落很艱難,時落時停,不停地改變著方向,好像走在一條無所適從的路上,然後,在某個時刻越過某一個點就突然直線迅速地墜落下去了。穎穎站在疾速噴灑的水錐中,伸出了手,擦抹麵前的那塊玻璃,水珠打在她的手臂四濺飛散,但那塊玻璃仍然是模糊的,看不清楚,也擦不明白。穎穎低下頭卻看見了自己站在水中清晰的身體。洗完澡後,那種美好的感覺又回來了。孔穎穎環視自己的房間,房間裏幹淨整齊。窗外是昏黃的,但屋子裏仍然是明亮的,穎穎起床後就已經把全部的燈都打開了。而現在,她的身體也感覺像是充足電的手機一樣的充實。直到這時,她才舒舒服服地一下子倒進了那張長沙發裏,繼續發呆。回想起了昨天晚上做過的那個夢。

昨夜,在夢中孔穎穎夢到了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正是寫下博客裏的文字的那個男人,身體結實,高高的個子,長得特別帥,就是她喜歡的那種類型!但孔穎穎記不清那個男人的模樣,她不知道他留的是長發還是短發,單眼皮或者雙眼皮,是否戴眼鏡,好像在夢裏她雖然看得清清楚楚但又看不清他到底長得什麽樣子,或者說,是看不懂他的模樣,但是,這個男人看起來非常傷感。以至於在夢裏,孔穎穎一看到就想:他是一個多麽傷感的男人啊!在現實生活中,孔穎穎並不喜歡傷感的男人。她已經是一個非常成熟的女人了。不喜歡小男人,而喜歡那些能給她帶來安全感、滿足感的男人,一定的經濟實力和社會地位是必不可少的,最好長得還要帥,有氣質,在大學時是一定要帥,現在至少不能猥瑣。而在她身邊好像並沒有什麽傷感的男人或者女人。生活中有一些傷心的人,但沒有傷感的人了。在孔穎穎的生活中有兩種人,一種是她采訪的對象。他們不傷感,他們通常離孔穎穎都很遠,即使是在采訪時坐在孔穎穎的麵前,但仍然離她很遠。他們都是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裏的成功的人,他們都快樂,忙碌,富有,有著積極向上的人生觀,都是牛逼哄哄的,或許有些人會顯得很謙和,但那氣質在骨子裏仍然是牛逼哄哄的;另外一些則是離她很近的人。他們都活得很現實,他們也都很忙碌,是非常累的忙碌,有時連歎氣的功夫都沒有,很煩,很累,有很多的牢騷。但他們也不傷感,相反,他們都很快樂。沒有人傷感了!孔穎穎發現:我們的社會裏已經沒有人傷感了。自從當上21世紀國際經濟導報的記者後,那個曾經在大學校園裏單純,陽光並且憂鬱的孔穎穎很快就不再單純了,她也變得很煩,很累,一肚子的怨氣,很多的心思,但她卻再也不憂鬱了。相反,她變成了一個快樂的人,她信仰了簡單實際的快樂,然後發現,如今快樂無處不在。盡管她是記者,可她也不清楚這個社會現在是光明的呢,還是黑暗的?是充滿希望,還是令人絕望?實際上雖然她是記者,可很多時候,她並不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麽。或者,她根本不相信她寫的那些。但她相信了簡單的快樂。她,的確知道,我們的時代已經變了。現在是一個快樂的時代。人類已經進入了一個隻有快樂的世紀,而很快就再也不會有人傷感了。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就是這樣以為的。

而現在孔穎穎又打開電腦看了起來,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和前一天的晚上一樣,用同樣的一種姿勢跌落進同樣的一張柔軟的沙發裏,半靠半臥,蜷起雙腿,縮成了一小團兒,肢體柔軟,腿上架著一台筆記本電腦,讀著夏雨的博客,是一個字一個字地緩緩地在讀著,很慢但也很過癮,那蜷縮的身體偶爾會展開,轉動一下,但不久就又轉回來,重新收攏成一團兒,直到外麵天已經完全黑了,那天空一定是一點一點地黑下來的,但屋子裏仍然很亮,因為穎穎在這一天的白天已經把整個房間裏的燈全部都打開了啊,而這時,孔穎穎也終於意識到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度過了整整一個下午,意識到了在這樣的一個下午,時光仍然在一刻不停地殘忍地流逝,但這是極幸福的流逝,意識到自己沉浸在這樣的透明的時光之流中,像一隻受了傷的小動物一樣,蜷縮在自己的窩裏,幾乎一動也不敢動,隻是一味貪婪地咀嚼吮吸著這些具有療傷止痛作用的文字,仿佛永遠也吃不飽的樣子,現在在這樣的下午,隻有這些文字才能撫平她身體裏所有的傷痛,把她從昏迷中喚醒,從一場大火裏拖出來,現在,她開始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了,她感覺到自己的腰正在酸痛,背部僵直,她尤其可憐她的脖子啊,而她的胃正在親切地呼喚著她,告訴她她的饑餓,她想要親手為自己的身體做一頓豐盛的晚餐,讓她的口舌大肆咀嚼,讓她的髒腑美美地享受一場食物的慶典,但此刻,她想要先去痛痛快快喝上一大杯礦泉水,可是又想在喝下這一大杯水前,要先去把身體徹底清空,變得一身輕鬆,而也就是在這時,她放下電腦,抬起頭的一刻,才意識到外麵的天,已經完全黑了,這一天之中的陽光已經全部散盡,夜晚降臨。這樣,孔穎穎就終於恍然大悟般地明白了,自己已經是多麽深切地愛上了這些陌生而又熟悉的文字,也愛上了這個未知而又親切的男人,因為這些文字而愛上了寫下這些文字的人,這愛簡直是傷害,但是,她可並非是在此刻才突然間心血來潮似地愛上了這些文字和這個男人的啊,她感覺自己是走了很遠的路才走到這些文字的麵前,看到了它們,然後,感覺到幸福。她,於是在第一次進入夏雨的博客,打開他寫的小說,讀到了他寫下的第一句話,頂多,如果別像那些陷入熱戀中的變成了徹頭徹尾的傻瓜的女人們那樣誇張,是在讀到第三句話時,她,就已經,一見鍾情般的——完蛋了!我完蛋了!孔穎穎激動地對著吳敏喊道,眼睛閃閃發亮,麵龐微微漲紅,仿佛她是在昨天才陷入了對夏雨的不可思議的戀情。我完蛋了!我愛上他了!可我連他是誰,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啊!難道這還不荒唐嗎?難道這還不神秘嗎?吳敏看著孔穎穎,仍然什麽說話也不出來。

孔穎穎告訴吳敏,那一陣子她真的陷入了一種非常奇怪的狀態,像是中了邪,但更像是一個人漫遊在一場白日夢中,但不是她自己的白日夢,而是一個正沉溺於,像是一個昏迷的溺水者一樣地沉溺於,一場寫作和愛情,是初戀少女般的愛情,編織而成的夢幻,癡情少女,陽光中玫瑰花瓣的雨,煙霧一樣的蜘蛛網,五指張開的手掌,一種迷離的滋味,或者是一座迷失其中的陌生城市裏的白日夢中。而那個少女就是少年時代的她自己!她說,於是她好像又回到了自己很小的時候,在那個年紀,她讀到了天方夜譚中阿裏巴巴和四十大盜的故事,讀到之後便經常幻想那個隨著芝麻開門吧的魔咒而打開的神奇的山洞,她仿佛是在從洞口透進來的昏黃光線的照射下,沿著嶙峋的石壁向裏走,一直走進洞中,越走越黑暗,光線在漸漸消失,然後就突然看見那裏麵堆滿了閃閃發光的財寶。這個山洞對孔穎穎產生了持久的吸引。在她整個少女時代的夢境裏,她反反複複地懷著恐懼的心情,被好奇心所驅動,或者更準確地說,是被洞中某種神聖的東西吸引著,走進去。在過去,它就是孔穎穎的文學夢想,而那些閃閃發光的寶貝,就是無窮無盡奇妙的詞語、字句,篇章,而現在這個山洞,就是那個陌生男人的博客,他就站在山洞的中央。

接下來孔穎穎說出的話讓吳敏完全錯愕。

孔穎穎說,後來,她見到了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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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水寧 回複 悄悄話 "自從文學流行之後,人們不自覺地受到它的影響,按照小說裏的人們的方式去談戀愛,去生活,去思考,去定位這個世界。"
的確如此。可能像小孩子學習那樣,人也需要先模仿,再找回自己。

"這樣的現代媒介,消除了成年人和孩子之間的那堵用文字壘起的牆。現代影像技術用以24幀/秒的速度連續播放的影像,摧毀了由閱讀培養起來的成年人的各種特質:對於延遲滿足感的耐心,抽象有序的思維,想象的能力,關注曆史的延續和未來,高度評價說理。"
似乎每一代人都覺得下一代不如自己這一代。但最終隻有時間決定勝者。

開始重讀。翻到哪篇讀哪篇。留個書簽哈。謝謝。
回複 悄悄話 故事愛好者

我是在酒肆中遇到他的。一個邋遢的糟老頭,胡子搭在嘴邊,上麵沾著酒水,和食物的殘渣。他的兩隻腳都沒有了。這引起了我的同情。但是,當他給我講完他的腳被剁去的經過後,我對他就頗為不屑,甚至有些厭惡了。我略帶嘲諷的對他說:你得到了一塊寶玉,這就足夠了,又何必非要死乞白賴的讓大王賞識呢?老頭聽罷卻笑了出來。他仍然興高采烈,不停地囉嗦著,他說:孩子,你太嫩了,你還不能理解。我想要成就的不是一塊傳奇的石頭,而是一個傳奇的故事。

然後,老頭又告訴我:

“我是用我的兩隻腳,來成就這個故事的。”




2016/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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