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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愛》_105

(2016-11-28 01:38:32) 下一個

*

不久,“天堂裏的春天”又向小雨要手機號。她希望能和小雨通電話。她說她不習慣打字,過去她就不喜歡寫字,現在不喜歡打字,況且很多事寫是寫不清楚的,隻有說才能說清楚。小雨也不喜歡打字,打字太麻煩,但是否說就能說的更清楚,他也不能確定。而就這樣給一個在網上認識不久的陌生女人自己的手機號,他也不知道是否合適,隱隱地感覺這或許是一個危險的開始。“天堂裏的春天”並不著急,她一直耐心地說服小雨把手機號給自己,鼓勵小雨要鼓起勇氣和她通話。不知道為什麽,對於她的話小雨在內心裏一直感到反感,但又同樣不知道為什麽,他又總是不能拒絕或放棄和她的聯係。就像現在他聽到她鼓勵他要有勇氣和她通話,心中非常反感。為什麽她會以為他是沒有勇氣,不敢和她通話?難道她自以為她是一個高高在上的人嗎?但同樣最終還是猶豫著把自己的手機號告訴了她。“天堂裏的春天”具有一種強大的耐心和說服力,像腐蝕劑,持續而有力地瓦解掉小雨的所有的抵抗,使他不得不把自己的手機號給了她。在把手機號給她之後,小雨又立刻有了一瞬間的後悔,但隨即就想到,這場奇怪的通話將會怎樣開始呢?尤其是,她的聲音會是什麽樣子?這讓小雨變得很有些不安。於是,他開始回想在自己的一生中,都是怎樣和一個人第一次開始一場電話的通話呢?但他發現自己什麽也回想不起來。於是他又開始回想,自己的第一次初戀,第一次失戀,第一次性,第一次吸煙,喝酒,第一次失眠,在想到第一次失眠時,想不起來了。但是他仍然禁不住好奇,在電話裏她的聲音聽起來會是什麽樣子呢?這樣他又開始想他聽過的所有的那些不同人的不同的聲音……。發現聲音竟然和相貌是一樣的,每一個人都是不同的,每一個人都擁有自己獨特的相貌和聲音,沒有相同的相貌,也沒有相同的聲音,它們一樣的真切,也一樣的在回憶時就變得模糊。然後很快,小雨就聽到了“天堂裏的春天”的聲音。但還是同樣的奇怪。那聲音既讓他不喜歡,但又讓他無法拒絕地想聽下去。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有時仿佛過於成熟,像是中年女人在教育自己的孩子,但有時又像是一個還有些傻氣的癡情少女的聲音。小雨覺得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混合,並不是混合,而是一層一層交替出現,一會兒是那個中年的母性的聲音,一會兒又是那個少女的聲音,就是像是一杯雞尾酒,但是,這是裝在一隻非常非常細長的酒杯裏的雞尾酒,一層一層的顏色和味道反複變化著,如同輪回轉世般地交替出現,但也可以說是聲音的化石,生物在地層中一層一層地變化,而他們兩個人隔著陰陽兩界。後來,小雨終於忍不住詢問了一下她的年齡,她說38歲,小雨於是想她的真實年齡就應該是40歲,或者42歲了。

和“天堂裏的春天”每次通話的時間都很長,基本上都是“天堂裏的春天”在講,她非常能講,小雨很少講,感覺電話裏“天堂裏的春天”的聲音是沒有盡頭的。每次掛斷手機後,小雨就如釋重負。但那聲音依然沒有消失,持續響在他的耳邊,像耳鳴。在通話裏,小雨驚訝地知道了“天堂裏的春天”竟然住在美國加州。是啊,我住在美國,加州。當然了,我是中國人。小雨簡直不敢相信他的耳朵,一瞬間有一種無比怪異的感覺,仿佛自己以超光速刹那間飛到了加州,站在“天堂裏的春天”的麵前,感覺網絡就像一個夢魘的世界。

“天堂裏的春天”說,她的母親在今年初也是因為腫瘤去世的。她說,在母親被確診腫瘤的5年裏,她一直都生活在崩潰的邊緣。“天堂裏的春天”看過心理醫生,服用過鎮靜藥,但她告訴小雨,她很清醒,完全能控製自己,她每次總是把醫生給她開的藥掰成兩半兒隻吃1/2的藥量。當1/2不夠時,她把剩下的1/2再掰開,吃下1/4。因為,她擔心這種藥物的作用過於強大。但在母親的最後的半年裏,她真的要完全崩潰了。是天父用他的愛拯救了我。如果沒有上帝,那我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度過這一關的。“天堂裏的春天”說母親腫瘤的晚期,已經沒有任何治療方法了,隻能靠不停地打止痛藥,就是嗎啡。那是毒品。她於是這才知道,世界原來是需要毒品來拯救的啊。但到後來嗎啡也不能控製腫瘤的疼痛了。那是一種多可怕的疼痛啊!在電話裏,“天堂裏的春天”開始了自言自語,她隻能在一旁看著,什麽忙也幫不了。她告訴小雨,腫瘤患者到了晚期都脫了人形,萎縮成一團破抹布。她看見母親躺在病床上,總是不能相信,感覺她看上去那麽小啊,像一個嬰兒。任何一個人,不論好的時候有多大的塊頭,到了這時都會顯得很小,像個小孩,但那是一個布滿了皺紋的小孩子,是一個氣球吹出來的小孩子,但氣漸漸跑光了,於是這隻枯瘦的人形氣球,就從空中落了下來,落到了這張病床上,輕得沒有一點分量,也沒有任何的力量。可是,當疼痛來臨時,可那疼痛是從哪兒來的呢?她仍然在自言自語般地說著,等它到來的時候,她的母親的身體就突然有了力量,而這力量又是從哪裏來的呢?開始在床上絞成一團兒不住地扭動,像一條濕毛巾被一雙無形的手反複擰著。那時仿佛她媽媽的全身每一塊骨頭都在錯位。她看到母親的腳不停地蹬著床頭的鐵架子,她感覺那個架子都要被母親蹬彎了。後來發現母親的腳都蹭破了皮露出了肉,看得她自己的後腦勺發冷頭有無數隻鋼針在紮著。“天堂裏的春天”說,那時她母親的肚子裏已經長滿了惡性的腫瘤,已經不能自己大小便了。她接著糞袋、尿袋,但從插進身體裏的塑料管裏流出的都是混著血和膿液的排泄物。後來,母親的鼻腔開始流血。可是你知道嗎?這時“天堂裏的春天”仿佛又想到了電話另一頭遠在中國的小雨,聲音突然變大對他說:然而,這些還不是最讓你痛苦的。最讓你痛苦的是什麽?你知道嗎?最讓你痛苦的是在這些腫瘤病人的眼睛裏,在這些已經是到了晚期的腫瘤病人,每天的生活就是忍受巨大的根本無法忍受的疼痛的折磨,活得沒有一點樂趣的人的眼睛裏,你看到的仍然是對活下去的渴望和對死亡的恐懼。

小雨感覺每一次“天堂裏的春天”的電話都是漫長的,後來,他就帶上藍牙耳麥一邊做事,一邊聽她在電話裏訴說。她的聲音仿佛是在一條沒有盡頭的隧道,小雨在那裏一直向下墜落,隧道裏回響著的一個小姑娘的聲音,然後,漸漸變成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然後又變成了一個小姑娘的。但有時,“天堂裏的春天”會突然停下來,警覺地問:喂,你在聽嗎?你在幹什麽呢?小雨心中一怔,但已經馬上就順從的回答說:聽著呢。你接著說。你接著說。

然後,“天堂裏的春天”在電話的另一頭開始哭泣。但剛剛一哭,就仿佛突然從夢中驚醒。她連忙向小雨道歉,說對不起,她忘記了。她不應該對小雨說這些。小雨於是也清醒過來,自己的父親也已經是晚期腫瘤的患者了。

在“天堂裏的春天”的母親得腫瘤後,她在美國信了基督,成為一名受過洗的基督徒。在隨後的電話裏,她向小雨強調自己是一名真正的基督徒。她對自己要求很嚴。她是那種追求聖潔的女人。並不是隨隨便便的。她追求一種純潔的生活。“天堂裏的春天”的老公是商人。和她長期兩地分居。她的老公在中國做生意,她不工作,常年獨自留在美國帶著他們的兩個孩子。每過三、四個月,她的老公就會回來住上幾天,然後又飛回中國。“天堂裏的春天”說,20年了,她就是這樣度過的。現在她和她的老公更像是一對奇怪的朋友,或者親人。小雨在聽到她講述這些時禁不住地想象著,當季節轉換,她老公回到家來的晚上,兩個像朋友或者親人一樣的夫妻在一起是否要做愛?怎麽做?“天堂裏的春天”是否會在他的身上聞到了男人的氣息而產生出難以遏製的,動物般的渴望?在“天堂裏的春天”那奇異的聲音裏,他的想象讓他感覺非常刺激,但又覺得這樣的想象是齷齪的。可是他還是看到了,在昏暗的床頭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赤裸身體,扭轉撕扯著做愛的灰白色的一團影子。關於她的一切都這樣的,怪異而矛盾。

“天堂裏的春天”說,她很反感現在很多人的那種混亂的生活。她說自己一個人在美國,從來沒有出過軌。如果想出軌憑她的條件是會有很多機會的。但她對自己的要求很嚴。小雨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反複對自己說這些話。但他非常反感。而“天堂裏的春天”每回給小雨打電話,幾乎都是不分時間。有時在清晨,有時在中午,有時在傍晚,仿佛她想起要打電話,就必須立刻拿起手機撥通小雨的號碼,有時是在深夜,小雨正熟睡的時候,這種時候小雨醒來時,就看見手機驟然亮起的屏幕,在深夜裏格外刺眼。於是,他把眼睛眯起來,按下免提,然後,握著手機放在胸口,通話時一直閉著眼,在“天堂裏的春天”的聲音裏,想象著加州:晃眼的陽光,白熱的沙灘,海上沒有波浪,沿著海岸線漫長的公路上沒有車,然後,他看見在一座豪宅裏,一個女人正在打電話,在手機屏幕旁,懸浮著一對朱紅色的嘴唇,上麵布滿細碎的裂紋,那張嘴唇不停地在開合著,像是口渴,距離手機很近,幾乎就要貼在手機的屏幕上而留下兩片小小的紅色的濕乎乎的印記,然後,手機和嘴唇開始一起在半空中移動,從一間屋子移進另一間屋子裏,然後,移出房間,穿過走廊,移向客廳,廚房,下樓梯,移動到地下室,然後又開始沿著樓梯向上移動,進入二樓的每一間臥室……

後來,在越來越多的時間裏,變成了“天堂裏的春天”給小雨傳福音,給他講主的愛,講她自己怎麽幫助拯救那些掙紮在腫瘤痛苦裏的人,怎麽帶領他們認識了主,並把他們交付到主的手裏。她說,她有一種使命感,說在她母親住院時,她從美國趕回來,陪在母親的身邊,她跪在母親的床頭為母親禱告。那時,母親的病房裏還住了另一個老太太。“天堂裏的春天”說,這個老太太有兩點讓她印象最為深刻:一是她的樣子。她總覺得她滿臉滿身都是泥漿,仿佛剛剛從泥坑裏爬出來;二是她的眼睛,渾濁得讓她吃驚。那裏麵是一片渾濁,毫無生氣。每回她禱告時,老太太就躺在對麵的床上,一聲不響地用那雙渾濁的眼睛看著她。有一次,她兒子來看她。“天堂裏的春天”這時走了過去,對她的兒子說她想為老人家做禱告問他是否可以。那對母子都不是基督徒。兒子還在猶豫時,老太太已經在點頭了。“天堂裏的春天”說,她這時從老人的泥濘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絲希望的光。

在“天堂裏的春天”的福音聲中,小雨則變成了不停地告訴她自己不相信上帝,仿佛這麽做就是為了成心和“天堂裏的春天”對著幹,成心要刺傷她,這樣讓她傷心、痛苦、發怒,才能讓他愉快。但是他越說越急躁,音量越來越大,語氣越來越生硬,而“天堂裏的春天”仍然非常耐心,不生氣,也不著急,仿佛根本不管小雨在說什麽,仿佛小雨說的什麽都是不重要的,她隻是不停地告訴小雨:上帝是愛他的。她告訴小雨有一天他會走到他的麵前的。那時,他的眼睛就能看見了。而她會幫助他,把他帶到他的麵前,親手交給他。那說話的聲音既不生硬,但也絕不柔軟。於是,小雨不僅變得越來越煩躁,而且憤怒,而且開始不安起來。

“天堂裏的春天”還給小雨講了她如何幫助另一位在天津的白血病晚期的男孩。她給他傳福音,在電話裏為他放聖歌,到最後,那個男孩子想成為基督徒,但是無法去教堂。於是,她在電話裏給他施了洗禮。她說,她想這是可以的。雖然她不是牧師,但在《聖經》裏約翰都可以為主耶穌施洗,那麽她想她為這個小男孩兒施洗,主也是會喜歡的。她又說,自己曾經幫助過另一個男孩。那個男孩是基督徒,可生活不順利,親人去世,女友又和他分手,他得了抑鬱症。在她的幫助下,男孩子的抑鬱症好轉了。她本來想把這個男孩辦到美國,可是後來不知為什麽,那個男孩子突然中斷了和她的聯係。就這樣小雨在沉默中聽著“天堂裏的春天”的這些講述,他越來越想大聲叫喊出來,把手機摔到對麵的牆上。

最後一次和“天堂裏的春天”的通話是在某一天的深夜。又是在小雨熟睡的時候,手機聲突然把他驚醒。在夏雨被腫瘤日夜折磨的日子裏,小雨晚上睡覺要吃安眠藥,吃過藥後的睡眠很沉,沒有夢。電話裏,“天堂裏的春天”平靜地告訴他,今天她去教堂專門為他的父親做了禱告。她然後給小雨描述起他們的教堂,教堂裏繪著聖經故事的彩色玻璃透過的陽光,聖壇,牧師,還有她是如何的為他們父子倆做禱告。小雨突然睜開了閉著的眼睛,他再也無法抑製,幾乎歇斯底裏衝著手機大吼起來。開始“天堂裏的春天”顯然完全沒有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她在電話的另一頭變得驚慌失措,像是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不停地向小雨解釋、道歉。但是很快,她就鎮定下來,她的聲音又恢複了平靜,再一次變成了那種可怕的母親式的耐心和不容置疑,她安慰小雨,告訴小雨,要相信她,要聽她的話,她做這一切都是在為了他好。她說,她知道小雨一個人是無法承受這一切的,她告訴小雨,他的這種反應就是要崩潰的表現,然後,再次重申:我們都是軟弱的,靠我們自己是無法戰勝腫瘤的,我們隻有依靠信仰,依靠我們萬能的主,在他的父愛裏我們才會體會到真正的快樂。我們現在所承受的所有的痛苦都是為了在我們進入天堂上接受主的親手撫摸。如果放棄了主,在地獄裏我們受到的苦痛將比現在的更加可怕無數倍。她現在所要做的就是要把他領出來,帶領著他去認識主,把他帶到他的麵前,交付給他,……“天堂裏的春天”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小雨掛斷了電話。然後,他發現自己已經坐起來了,正坐在床邊了,於是,又仰麵躺倒下來,但接著又從床上一躍跳到地上,把手機狠狠地摔到了牆上,摔爛了。

在這之後,小雨中斷了和“天堂裏的春天”的所有聯係,也不再去“癌症之家“了,他又回到了阿勃絲的相冊裏。重新觀看阿勃絲的那些照片,小雨認識到了一個他過去一直沒有認識到的關鍵。阿勃絲的攝影裏沒有同情。這才是理解阿勃絲攝影的關鍵所在。阿勃絲攝影的根本特點是真實,而不是愛,同情,或者憐憫,更不是什麽優美,或者樂觀,是真實。她隻記錄事實,阿勃絲的那張著名的照片,紐約清晨的公園裏,一棵茂盛的大樹下,鏡頭前一個穿著製服短褲和細格短袖襯衫的弱智小男孩兒,歪著頭,使勁抻長脖子,瞪大眼睛,咧開嘴,手裏握著兩隻塑料手雷,是真實的。它什麽樣的阿勃絲的觀點也不代表,隻是說明在紐約中央公園的一天清晨,曾經有過一個患有精神疾患的小男孩作出了一個嚇人的怪樣子。而威廉·克萊因拍的那張同樣著名的在紐約某條街道的街頭,一個神情邪惡的小男孩,凶狠地舉起一把玩具手槍對準鏡頭的特寫照片就沒有阿勃絲照片裏的那種真實。因為,克萊因是在用他的照片要說明些什麽,一個貌似驚人,或者深刻的道理。他利用了他的攝影,也利用了那個小男孩。阿勃絲永遠不會這樣做。她隻會用她那台掛在胸前操作不便的胸平取景的祿萊雙反中畫福膠片相機記錄人類的痛苦。她不會把自己廉價的同情心,或者虛妄的觀點、判斷摻雜進她的作品裏。她永遠不會像那個愚蠢的令他厭惡的“天堂裏的春天”那樣,去找到一個痛苦無助的人,為他禱告,向他顯示自己的愛心和同情,然後看著他被自己感動,向自己表示懺悔和感恩,利用他的痛苦和虛弱來滿足她自己內心那虛妄的宗教情結,如此容易地扮演一個救世主,並不斷把自己的這些聖潔的事跡告訴下一個正沉淪在痛苦中的不幸的人,而這樣,她就可以接受一個關於她自己的不幸的事實,那就是每天她送完孩子上學後,就要回到自己家中那所沒有陽光的空蕩的豪宅裏,靠她自己的體溫去暖和起這座即使是耗盡了她一生全部的身體裏的熱量也不會變得暖和起來的大宅子。阿勃絲永遠不會這樣做,她永遠不會利用別人的痛苦,來讓自己變得深刻偉大有些價值,或者,拯救她自己可憐的生活。她是在自己48歲的生日那天割腕自盡的,並且做得幹淨利落,一次成功。

這樣,小雨也就明白了攝影的本質,同時明白了一個過去自己一直以來沒有找到答案的問題,為什麽我們喜歡攝影?攝影的本質就是真實。它是照片中的物體反射的光的粒子穿過鏡頭撞擊到膠片底片或者數碼相機的CCD後留下的痕跡。無論PS多麽強大、幻化,隻要還有一小塊照片殘留下來的碎片,那麽這支離破碎的一小片殘片,就會仍然頑強地訴說著一個事實,這就是,某些事物,某些時刻,它們是真實的,它們曾經存在過,無論它們的存在是否有絲毫的價值、意義,它們的曾經的存在這一事實是真實可信的。所以,阿勃絲的照片是真實的,克萊因的照片也是真實的,所有的照片,即使是那些最業餘的攝影者拍下的他們日常生活中的親人,寵物,自然景觀,都是真實存在過的。而攝影的意義就在於,所有的這些照片,它們都在無可辯駁地訴說了同樣的一個事實,這就是,我們的人生不是一場虛幻,隻是一次毀滅。

 

*

但是,小雨很快就發現,他並沒有能擺脫掉“天堂裏的春天”。他得出的所有確定無疑的結論,又都動搖不定,令人懷疑了。因為,不久,她又像痼疾複發一樣出現在小雨的身邊。夏雨的腫瘤進入晚期,而“天堂裏的春天”的聲音和話語又回來啦,響在小雨的耳邊。小雨又開始開著車穿越那條沒有盡頭的聲音的隧道,那杯細長的一層一層交替出現的雞尾酒,繼續著那場沉浸在黑暗的聲音的夢魘裏。當初,“天堂裏的春天”所描述的發生在她母親身上的種種事情,現在又都一一出現在了小雨的父親夏雨的身上。腫瘤細胞在夏雨的身體裏長瘋了,完全失去了控製。它們快速的永無饜足地吸收著夏雨血液裏的養料,不停地分裂增殖,增生的細胞混亂無序地堆積在一起,不斷擴大,變成奇形怪狀的腫塊,腫塊上脫落下來的癌細胞,隨著血液擴散到身體的其他部位,在那裏停留下來,繼續無序增殖,變成新的腫瘤。在夏雨的腹腔裏,胸腔裏,肌肉,骨頭裏,到處都是癌細胞。瘋狂生長的癌細胞已經沒有任何藥物可以抑製它們了。現在,夏雨和“天堂裏的春天”的母親一樣,隻能依靠每天一次次地注射嗎啡來止痛,而且,和“天堂裏的春天”的母親一樣,嗎啡已經不能有效地鎮痛了。於是,小雨看見那隻幹癟的人形氣球也回來了,這一次它緩緩降落到了自己父親的床上,覆蓋住了夏雨。夏雨在變形,他在大聲地慘叫,但是那聲音也變形了。小雨不敢看自己的父親,連忙去看病房對麵的那堵白牆,但隨後發現白牆在輕輕地動,然後發現整個屋子都在輕輕地動,小雨連忙扶住椅背,閉上了眼。

那段時間,小雨也開始服用鎮靜類藥物了。他每天喝酒,很少去自己的酒吧打理。酒吧的生意紅火依舊,但小雨不想去那裏。正像“天堂裏的春天”告訴他的那樣,每當夏雨從疼痛中恢複過來時,小雨就可以從自己父親的眼中,清晰地看到“天堂裏的春天”在他耳邊痛苦地描述過的那種明白無誤的求生的渴望,而這(同樣)正是讓小雨倍受折磨的。但同時,還讓小雨吃驚的是發現,夏雨在疼痛時身上竟然出了那麽多的汗,疼痛過後,夏雨變得大汗淋漓,人像是從水中打撈出來的一個水人兒。當給夏雨換過了幹的衣服後,夏雨躺在床上就像一件被擰幹的衣服一樣了。

小雨覺得自己真的是無法承受這一切的。這樣他突然會想念起“天堂裏的春天”,想念她的聲音,渴望她的身體,想自己能跪在她的身體前抱住她,親吻她,在她的撫摸中,聽她的禱告。於是有一天,當小雨坐在夏雨身旁,兩人相對無言時,小雨突然說:我來為你禱告吧。夏雨無神的眼睛,看了看小雨,然後,輕聲地說:好吧。於是,小雨坐好要為父親禱告,可這才發現自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從來沒有禱告過,沒有去過教堂,也沒有讀過《聖經》。這使他相當驚訝,因為當初“天堂裏的春天”告訴過他,她沒有上過大學,但當她在傳福音時卻能成套成套滔滔不絕連續不斷地講那麽久。現在輪到他時卻一句也沒有學會。停了一會兒,小雨問父親:你相信上帝嗎?夏雨微弱地搖搖頭:上帝是不存在的。可又說:也可能有吧。小雨點點頭。他想也許神是真的存在的。他曾質問過“天堂裏的春天”,如果上帝是真實存在,那麽他為什麽要給她和她的母親施加如此痛苦的非人的折磨?“天堂裏的春天”給小雨解釋了,但現在小雨已經記不清她是如何解釋的了。她仍然相信上帝,相信上帝的愛,相信上帝是愛她的,愛她的母親,愛夏雨,還有小雨。而現在他想,神或許是真的存在的。他或許真的仍然是愛我們的。無論我們經曆什麽樣的痛苦,神的愛永存。這時,小雨聽見夏雨在輕聲說:神的話語能拯救你的生命。小雨吃了一驚,忙看向父親,剛要問:你相信上帝了?夏雨卻勉強笑笑,小雨感覺父親的笑容非常淡漠,好像漂浮在遙遠的天國。夏雨說:這是《聖經》箴言裏的一句話。他請小雨把家中他的那本《聖經》帶來,給他讀一讀,又讓小雨把那本荷馬的《奧德賽》也帶來。

第二天,小雨把書拿來了。夏雨讓他找到詩篇二十三。小雨找到後,夏雨告訴他,這首詩非常有名,是《聖經》裏最優美的文字。他讓小雨讀。小雨先看了一遍,然後就讀起來。 

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
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
他使我的靈魂蘇醒,為自己的名引導我走義路。
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穀,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在我敵人麵前,你為我擺設筵席;你用油膏了我的頭,使我的福杯滿溢。
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愛隨著我;我且要住在耶和華的殿中,直到永遠。

小雨讀完後,過了一會兒,夏雨用微弱的聲音,讓他再讀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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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applebee3 回複 悄悄話 我記得第一次發悄悄話給你,就發了一首歌《愛裏沒有懼怕》。在70論壇,你發了第一篇文也是關於天堂的,說是讓你媽媽上天堂,你不去。當時我覺得你渴慕天堂。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覺得你靠近我就是因為那道光。我記得當時有一位德國的女畫家在觀察這一現象,她離開時說了對我的判斷是準確的。我確實一直很理性。可惜當時很多事我不知情。如果早知,我不會多管閑事。
applebee3 回複 悄悄話 過來看一下天堂裏的春天。多好的人啊,多真實的愛心。可惜編到故事裏有點變味了。我還會再來的。慢慢還原事實真相。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水寧' 的評論 :

我看的時候嚇了一跳,正想怎麽能嚴厲製止這種在我的博客裏公開抄襲我的詩歌的行為,直到看到最後才鬆了一口氣。
水寧 回複 悄悄話 如果一首詩並不存在



有時候,你想寫一首詩,

但你寫不出來。

如果一首詩並不存在,

你就無法寫出一首詩。

但你仍然想呀想呀,

你想寫出一首詩。可

如果一首詩並不存在,

你就無法寫出一首詩。

突然有一天,你心頭

一動。

你終於寫出了

一首詩!

你非常高興,

你以為你寫出了

一首詩。可

如果一首詩並不存在,

你就無法寫出一首詩。









2016/5/3 9:00pm

不好意思。幫你把這首詩從論壇搬過來。因為很喜歡。
回複 悄悄話 消失了



一直

存在
去擁抱






其實

不知道



真實








消失








消失





2016/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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