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次參加書法社活動,在歡迎沈菲時,老師興奮地告訴她:你來的正是時候。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下個月要舉辦一個大型中國書法展。屆時,我們大家一起去觀展學習。你很幸運。老師說:這次展覽將是西方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中國書法展。盛況空前啊。展品不僅有大都會博物館的館藏,還有許多是來自於不同國家博物館、美術館和一些私人收藏家的珍貴藏品。這可以說是空前絕後,千載難逢啊。沈菲知道,這位老師原來在國內就是一名知名書法家。作品經常在香港拍賣。老師又告訴她,現在國際藝術品市場上,中國藝術家的作品價格一路攀升。這是因為中國強大了,現在有錢了。這時一位剛從國內來紐約探親的老頭急著插話。他告訴大家,說:最近曾樊誌的漫畫《最後的晚餐》在香港以16億港元拍賣成交了。沈菲聽老頭說的好像和曾樊誌很熟,她想曾應該就是一位現在當紅的畫家了。16億?哪能這麽貴?這不可能。這時一位老太太表示不相信。老頭不屑地撇撇嘴,顯示出覺得老太太生活在這裏孤陋寡聞啦。他說:就是16 億港元。沒有錯的。說完,就繼續講:現在是中國決定世界的走向;中國的藝術家決定世界藝術的走向。在意大利,《最後的晚餐》已經破舊得不行了,我去看過。 將來如果需要重畫,一定會由中國人來畫。我看就直接讓曾樊誌把他的漫畫畫上去就行了。屋裏的人聽了都笑了,隻有那個老太太仍然不高興地反駁說:你別胡說八道啦。那是糟蹋達芬奇。那些現代藝術,我可一點兒也欣賞不了,我就是看不出它們有哪好來。老太太得到了許多人的讚同。但老頭並不生氣,仍然睜大眼睛興致勃勃地說:畫上去就好了。越看越好。然後又問老太太,是否去過盧浮宮?可沒等老太太回答,他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去過。在那裏我看了貝聿銘設計的那個玻璃三角,怎麽看怎麽覺得難看。不和諧,醜陋。可是現在,它成了法國的國寶啦,是法國人的驕傲!以後,曾樊誌的《最後的晚餐》就是意大利的國寶,是意大利人的驕傲。就是就是。那個老太太不高興地打斷了老頭,嘲諷地說:今後,中國就是地球的球寶,中國人就是地球人的驕傲。這時,老人們立刻分成了兩個陣營,一個陣營堅決支持老太太的嘲諷,一個陣營對於老太太對中國和中國人的嘲諷態度非常不滿。隻有一個老太太發現老師一直不說話麵無表情站在一旁等著,忙說:你們都別說啦,老師還沒講完呢!於是,大家就靜下來,看向老師。老師臉上立刻又浮現出笑容,接著對沈菲說:但這還不是本次展會最吸引人的地方。這次展覽最大的亮點是,將舉辦一個書聖王羲之的專題展,裏麵會同時展出幾十個王羲之《蘭亭集序》的曆代拓本。這真是千載難逢啊!那些老人肯定都知道這個消息,但現在聽老師說完還是發出一陣嘖嘖的驚歎。老師滿意地等大家靜下來後,臉上再次浮現出一抹笑容,對沈菲說:但,這還不是本次展覽的最大亮點。說完就停下來,不說了,隻是看著沈菲。沈菲感覺屋子裏所有的人這時都在期待地看著她。她不懂書法,也不了解這次展覽,但知道王羲之和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可不成想《蘭亭集序》竟然有那麽多個拓本。能在一個展會上看到一個《蘭亭集序》的拓本,想來已是很難得了,同時看到數十個拓本擺在一起,那可真的應該是十分令人震撼的。但這還不是本次展會最大亮點,那什麽才是本次展會的最大亮點呢?就在沈菲陷入困惑時,老師開口了:屆時《蘭亭集序》的四大名本將同時展出。這是一生隻會有一次的事情啊!噢,沈菲聽到了才知道,原來還有個四大名本啊。老人們嘖嘖驚歎。但是,這時老師舉起了一隻食指,在空中停住,老人們立刻集體安靜下來,老師然後又晃了晃手指,說:這還不是本次展覽的最大亮點。然後,他又停下來不說了。啊?沈菲是完全迷茫了。這還不是最大亮點啊。那麽什麽才是最大亮點?難道王羲之本人要親自赴美來參加這次展覽不成?老師停在空中的手指再次晃動起來,然後又開口了,他有條不紊地告訴沈菲:在王羲之的專題展中,將首次展出一副王羲之的手劄,《臨滄海記》。這是世界上現存的唯一一幅王氏真跡。啊?沈菲暈了。原來書聖隻有一幅真跡啊!
晚上回到家,沈菲上網查了一下。原來《臨滄海記》是雅虎創始人楊致遠的個人收藏。網上介紹:楊自幼學習書法,後來一直收藏曆代名家書作。《臨滄海記》是從一匿名的日本神秘賣家手中收到的。購買沒有公開,是秘密進行的,其中細節至今也不清楚,可能楊的日本裔妻子山崎明子在裏麵起了穿針引線的作用。楊在世時從未公開這件作品,首次披露王羲之還有真跡存世的是徐冰。徐冰在一次接受CCTV采訪時曾回憶道:當年他在好友楊致遠家中,同時看到了《臨滄海記》和楊收藏的一幅《蘭亭集序》的元代拓本,激發了創作《漢字的性格》的靈感。本來在他的構思中,背景將是《臨滄海記》與《蘭亭集序》並置,展示兩部書作中每一筆的細節和氣韻。但楊不想公開《臨滄海記》。徐極力想說服楊,可楊這時卻給徐展示了他收藏的另一幅稀世珍品,趙孟頫抄寫的《大乘妙法蓮華經卷三》。《大乘妙法蓮華經卷三》是趙在書藝巔峰時,62歲那年為禪學大師中峰明本所書,共七卷。楊收藏的僅為卷三,但展開後竟長達十餘米,清一色的蠅頭小楷,每字僅半厘米,全卷萬字,字字筆法沉靜安詳,結構穩健,力度均衡,首尾如一。徐看後大為震驚,於是同意采用此書。徐這時對CCTV的主持人講,中國書法既是藝術,也是哲學;既是一種修行,也是生活的本身。世界上從來沒有哪個國家的知識分子能像中國古代文人那樣,將藝術與生活如此完美的相結合。水乳交融。但這樣一來,他的《漢字的性格》的構思和意旨就和開始完全不同了。CCTV記者這時問徐:兩個《漢字的性格》的意圖分別是什麽呢?徐說他從不詮釋自己的作品。此次大都會博物館征得楊致遠後人的同意,將首次對外展示《臨滄海記》。展前博物館已經邀請了不同專家進行鑒定。看過《臨滄海記》的專家分成兩派。一派認為,這是一幅真跡;另一派認為,是偽作。關於書法本身的藝術價值也分成了兩派,認為是偽作的幾乎全部的專家和極少的一部分認為是真跡的專家,認為該作品的藝術價值有限,無法與《蘭亭》相比,而絕大部分認為是真跡的專家和一個認為是偽作的專家,表示其藝術價值遠遠在《蘭亭》之上,是書中神品,真正的“天下第一書”。
*
王羲之長期服用五石散,身體中毒,晚年飽受其苦。
五石散,又名寒石散,起源於秦,風行魏晉,至唐始衰。據稱方中應用多種燥烈礦物類藥物,但輔藥中也有成分複雜的植物類藥,服用後全身燥熱,精神愉悅。中國人在最早開始尋找藥物的時候,“神仙服食”就已經存在於他們對於藥的幻想之中了。《神農本草經》裏許多藥品目下即有“輕身”,“不老”,“延年”,“通神明”的記載。這樣的藥物被稱為“上品”。書中對礦物類藥也已有記載。《史記·扁鵲倉公列傳》中有“齊王侍醫遂病,自煉五石服之”。晉代皇甫謐《針灸甲乙經》載:“仲景見侍中王仲宣,時年二十餘,謂曰:君有病。當四十眉落,眉落半年而死。令服五石湯可免。”王諱仲景言忤,未肯服藥。“後二十年果眉落,後一百八十七日而死。”漢代張仲景在《金匱要略方論》中曾收錄用石藥方,中風曆節病脈證並治第五中有“風引湯 除熱癱癎”;雜療方第二十三有“治傷寒令愈不發,紫石英寒食散方。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鍾乳(碓煉),栝蔞根,防風,桔梗,文蛤,鬼臼各十分,太乙餘糧(燒)十分,幹薑,附子(炮,去皮),桂枝(去皮)各四分右十三味,杵為散,酒服方寸匕。”但時至魏晉,何晏卻得到了另一張五石散的秘方,服後發現“非唯有治病,亦覺神明開朗” 、“心加開朗,體力轉強” 。於是,何開始熱心推廣。以何氏的號召力,很快服用五石散成為當時上層名流的時尚。王氏的五石散具有春藥功效,可以助房事。唐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中說,“食餌五石,以求房中之樂。”這樣,五石散隨即在整個社會其他階層也迅速風行。最終,魏晉進入了一個全民服藥的瘋癲時代。何氏真正的石藥方劑,已不為後人所知。然而,在《黃帝內經》中已說“石藥之氣悍”,認為“凡藥氣之偏者,可用於暫而不可久,夫石藥又偏之甚者也。”即長期服用石藥會產生嚴重的毒副作用,輕則病殘,重者喪命。發病時痛苦萬狀。魏晉一代醫學大家皇甫謐本人即因為服用五石散後毒性發作而致殘疾,痛不欲生,以致數度輕生,後來專門寫下《寒食散論》警示世人。由此,皇甫謐轉向對針灸的研究和倡導,在臨終前為後世留下一部針灸經典《針灸甲乙經》。當晉代著名相術大家管輅看到何晏時,管描述了這個當初魏晉著名的美男子“傅粉何郎”,那時何已是“魂不守宅,血不華色,精爽煙浮,容若槁木,謂之鬼幽”。據曆史學家餘錫嘉考證,從魏晉到唐的500年間,因服用五石散而喪命者多達數十萬人。
到了升平五年,王羲之因服五石散導致的沉屙積弊已至不治。而這一年,他的兩個孫女又相繼夭折,尤其愛子獻之之女玉潤,生前極為王氏鍾愛。此時的王羲之已再也無法承受這些人生哀痛。玉潤死後,他幾次在書貼上寫下,“可複何如,臨紙情酸”,“不能已已,可複何如”,“可複如何,臨紙咽塞”。僅僅八年前,永和九年,王時任會稽內史,右軍將軍。暮春之初,與親友,匯聚蘭亭.“群賢畢至,少長鹹集”,在流觴曲水之間,王乘興揮毫寫下了《蘭亭集序》,千古傳奇。然而,現在事易時移。轉瞬間,俱已矣。在這一年,59歲的王羲之終於離開了人世。
王羲之死後,梁武帝高祖蕭衍傾心收集王氏父子手書墨跡共一萬五千紙。至公元554年12月2日,夜,梁元帝蕭繹承聖三年,西魏大軍攻陷江陵。蕭繹投降前,遣後閣舍人高善寶放火,將他爺爺蕭衍積五十年之力搜集的“二王” 法書, 連同“古今圖書十四萬卷”,盡焚於烈焰。是夜,百官見火驚呼:“文武之道,今夜窮乎!曆代秘寶,並為煨燼矣”!
*
大都會博物館,人山人海。沈菲跟隨著人流來到了《臨滄海記》的麵前,聚光燈下,泛黃的紙片,邊緣毛糙,字跡陳舊,一切都在顯示著時間的久遠,但紙片的平整又讓人感覺到那一代代擁有者嗬護的精心。《臨滄海記》,僅49字,字跡潦草,筆畫幹枯,寫時好像手一直在抖。沈菲看到最後一句話“我卒當以樂死“,心中震驚。然後,她又跟隨著人流走到《蘭亭集序》們的麵前。後世流傳的《蘭亭集序》的臨摹本不下數百種,其中以褚遂良的褚臨本、歐陽詢的定武本、虞世南的天曆本和馮承素的神龍本為最佳。這次大都會不僅聚集了數十種拓本,更將四大名本同台展出,可謂盛極一時。浮光掠影,當沈菲同時看到這麽多拓本時,卻突然發現每一個臨摹本都是如此的不同,不僅氣質上差異巨大,就連具體的每一字、每一筆都是不同的。文章的內容、每一個字的含意在不同的拓本間是完完全全相同的,可寫到紙的字組成的文章就讓人感覺差異巨大。比如,那些字與字之間的連帶之筆,纖細繚繞的墨線,飄忽間卻能透露出不同書寫者的氣質與胸懷。成千上萬的人臨摹《蘭亭集序》,但人們說的《蘭亭集序》到底是哪一幅呢?
那天晚上,在就要跌入沉睡的一刻,沈菲腦海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其實誰也沒有真正見過《蘭亭集序》!然後,她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沈菲的一天就這樣過去。
*
就在沈菲觀看中國曆代書法展的時候,地球的另一麵,兩位華人藝術家正在一個以浪漫著稱的國度展示他們創造的另一場夢幻般的傑作。據《南方周末》報道:在法國“白夜藝術節”上,中國煙火藝術家蔡國強和音樂家譚盾為法國人帶來了一場長達一個多小時的“一夜情”。巴黎時間0:30,塞納河上響起了中國鑼鼓和人的呻吟聲。這是譚盾“微博”創作的開始曲。隨後,蔡國強用中國的煙火在法國的天空中寫出了英文“One Night Stand. Let’s Play”,意為“一夜情。來吧!”接著,蔡開始用焰火演示一夜情中的性交過程,名為“法國人的時間”,全程12分鍾。它包括:調情,前戲,男性生殖器在女性陰道中提插,性高潮,射精。焰火做愛有著嚴謹的科學依據。統計學資料顯示,法國人做愛的平均時間為12分鍾。蔡向記者表示:做火藥和做愛是一樣的。但如果時間再長,我也不好辦了,因為煙火的能力是有限的,而且要花更多的錢。射精是用白色焰火來表現的,以0.8秒/每次的頻率密集噴射,12秒鍾內射完。焰火在天空性交,升騰爆炸,煙光繚繞,此起彼伏。但這還不是蔡的一夜情的高潮。真正的高潮是接下來令人噴血的實彈肉搏。第二幕“情人的時間”。50對從世界各地招募來的情侶,在一艘名為“情人船”的觀光船上,先遊覽塞納河的美麗夜景,觀看壯觀的焰火性交,然後,他們將在船板上的50個白色帳篷裏,真槍實彈地進行肉搏。誌願者在性交過程中,還會不停按下特定的按鈕,讓帳中燈火明滅閃爍,以便使全場觀眾在岸上觀看時,更能體會帳中性事流鼻血的進程。而周圍環繞行駛的六條小船兒,此時見狀就開始施放焰火,以示歡呼雀躍。隻是一夜情最後結束的有些慌張。這時天空中用焰火倉促打出“Sorry Gotta Go”,意為“對不起,得走了”。“告別的時間”,隻有短短的一分鍾。巴黎市長認為蔡的方案,“太天才了”。但是,這個天才的方案,在法國也讓素以浪漫前衛的巴黎人受到了驚嚇。在準備過程中,雙方產生了一些衝突。主辦方屢次要求蔡修改文案。以至於蔡生氣地認為法國人現在已經不夠浪漫了。不過,最後的結果還是令人滿意的。足夠震撼。蔡表示:煙火過去一直是外在的,公眾的,公共慶典的,這一回他把“外火”燒成了“內火”,將“內火”展現成“外火”,將“外火”與“內火”結合了起來。這更符合中國人的美學觀點。蔡國強告訴《南方周末》的記者:這次是老蔡給法國人帶來了一劑春藥和催情劑。“是劑猛藥!”老蔡臉上露著興奮:“MADE IN CHINA!”不知怎的,這時他舉起了一隻手。
*
大都會博物館的書法展上聚光燈下的那些紙箋的平展讓沈菲回想起一件往事。在很久以前,那時沈菲還是一個小姑娘,爸爸一天帶她做上公共汽車走了很遠的路,來到了一個老頭的家裏學鋼琴。據爸爸說老頭是成都音樂學院的鋼琴教授。年輕時在法國學的鋼琴。他名氣很大,但脾氣更大,是一個脾氣古怪的老頭。爸爸說,他很少收學生,隻教最有天賦的孩子,把他們培養成未來的鋼琴家。老頭對學生極其嚴厲。沈菲並沒有彈鋼琴的天賦,可那天老頭卻收下了她。而且,對她很好,要求一點也不嚴厲。因為,沈菲的爺爺是當年老頭最好的朋友。沈菲的爺爺和老頭是這樣認識的:那天,沈菲的爺爺正在電影院的畫室裏專心致誌地畫一幅革命樣板戲的宣傳畫,這時突然聽到身後有人說:La couleur de Vôtre painture me rapelle Matisse。是法語。當時,沈菲爺爺的畫筆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童年短暫,但去學琴的路途漫漫長長,一路上,汽車顛簸。
有一天,在老頭兒的家裏,老頭兒給沈菲講起了她的爺爺。老頭兒是爺爺生前最好的朋友。可過去他卻從來沒有給沈菲講過她的爺爺。但是,這天不知道為什麽,老頭突然不教琴了,卻和沈菲聊起了天,給沈菲講起她的爺爺,而且一講就講了很久。他先從他的大書櫃上抽出了一本厚厚的大開頁的畫冊,有些吃力地捧著走過來,在沈菲身邊坐下。沈菲看著,感覺那本書非常重。畫冊封麵華麗,上麵寫的是外文。老頭輕輕撫摸畫冊,告訴沈菲這是馬蒂斯的畫冊。好像沈菲知道馬蒂斯是誰,但這是沈菲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啊。老頭說:我和你爺爺都喜歡他。說完就翻開畫冊。但他並不看裏麵的畫,而是翻來翻去在找什麽東西。後來找到了,就小心翼翼地把它拿起來。沈菲看見那是一張夾在畫冊裏的紙,已經很舊了,泛出黃褐的顏色,但是那張紙已經被壓得異常平整。正是這張紙的平整,讓沈菲終身難忘。老頭兒戴上花鏡,在陽光下仔細地端詳這張紙。這時,屋子裏安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就這樣,看了一會兒,老頭才轉向沈菲把紙遞給她。再次說,我和你爺爺都熱愛馬蒂斯。但不像是對沈菲說,像在自言自語,一邊摘下了老花鏡,搖了搖腦袋。沈菲慌忙用雙手接過那張紙。她看見那張紙上是用墨線勾勒出的一整頁巨大的花卉,剛一看到時,好像那一大叢花“嘩”的一下從紙中綻放了出來,那線條仿佛都在顫動,小沈菲的心中一顫。老頭兒拿著花鏡,告訴沈菲這就是馬蒂斯的畫。然後,他開始講起這張紙的來曆。當年他從法國回來,帶回很多畫冊。後來,文革到來,他把畫冊和他所有的法文書全都燒了。老頭兒歎氣。但這幅畫是他最喜歡的。舍不得啊。於是,他就把它從畫冊上撕了下來。但這一撕可就麻煩啦。因為,撕下了一張就想再撕第二張,把花卉都撕完了,但他還喜歡馬蒂斯畫的那些女人呢。這樣就越撕越多。直到他意識到不能貪心啊。做人不能貪心。貪心是最危險的。於是,他猛然驚醒。結果,最終還是隻留下這一張,把其餘的都燒掉了。老頭兒說到這兒就笑了。後來,有一天你爺爺跑來找我。那天不知怎麽了,我們說著說著就說到了法國的麵包。Baguette,是法國最有名的麵包。我們每天都吃。Baguette像一根棍子。在法國吃麵包一定要吃新鮮烤製的。那才叫香甜啊。讓人難忘。切開後,裏麵的瓤兒有大大小小的窟窿,香氣撲鼻,嚼著柔軟但有股子韌勁兒,又甜美又刺激。最好抹上黃油,或者藍莓醬。嚼Baguette是一種享受。應該這樣吃。老頭說著就扔下花鏡給沈菲做示範。但不像在吃麵包,像在胡鬧。他閉上眼睛,做著慢慢咀嚼的動作,手在空中舒緩揮舞,但突然停下來,微微揚起了下巴,皺著眉,煽動鼻翼,使勁吸了一口氣,然後又把眉毛舒展開來,露出幸福的表情。沈菲看得嘻嘻笑。老頭兒睜開眼,又說:法國還有一種麵包叫Croissant,讓人忘不了啊。它的樣子像對兒小牛角,是用麵一層一層卷起來的。烤好後,表皮金黃,又薄又酥,拿在手裏感覺輕盈,而吃起來會感覺很安靜。Croissant是一種安靜的麵包。早餐時吃上一對兒,你一個上午都愉快。因為,它雖然外焦裏嫩,但咬下去入口即化,隻有滿嘴的奶香和一股很淡的甘甜,那是牛奶自然的清甜,不是加糖的膩口的甜。麵包裏麵的每一層都是柔軟而且濕潤的,但又不會粘在一起。如果用手把麵包略微撕開,然後輕輕一拉,就能把它們一層一層拉開,像拉起一條白紗的裙邊。沈菲聽得入神,問他,既然法國有這麽好的麵包,你們為什麽不留在哪裏?老頭苦笑著告訴她,因為他們愛國呀。那時我們想我們是中國人,就應該回到中國啊!當時,我的老師說,你為了音樂就應該留在法國啊。我說不行,我要回去,為祖國彈琴。可是你知道你爺爺是怎麽回國的嗎?老頭兒這時對沈菲說,可是突然哽噎起來說不下去,是因為笑得哽噎住了。直到他笑夠了才接著說:你爺爺他回國的原因非常滑稽。你想都想象不出來。說到這兒,他又笑了,一邊笑一邊勉強地繼續說:當年,你爺爺在塞納河坐船遊覽,塞納河沿岸的風景如畫,他在寫生,練習速寫。可是,問題出在太陽上。那天塞納河的太陽可能是太好了,陽光太熱了,而你爺爺又一直坐在船頭。所以,那一定是一個夏天,應該是一個夏天的中午,你爺爺坐在船頭,腦袋被太陽曬得昏昏沉沉,他就突然,突然,……說到老頭兒又笑得不行:他就突然想到了家鄉的一種臭豆腐幹。那時他就再也受不了了。法國有一種奶酪也是臭的。可惜你爺爺沒有吃過。不然他就不會一下子那麽想念家鄉的臭豆腐了。他想得不行啊,就流出了眼淚。一刻也不想再在外麵漂泊流浪了。他想要回家。恨不得立刻跳進塞納河遊回家,或者生出對翅膀飛回去。船靠了岸,你爺爺回到住的地方,就打包,然後,他就真的回家了。說完了,老頭搖搖頭。對沈菲講:人生有時候會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決定了。誰也說不清。你長大就會知道了。後來,我們又說到了塞納河,楓丹白露,和巴黎的那些街道裏的小咖啡館。巴黎的街頭到處是小咖啡館。你爺爺說:真想再喝一杯咖啡。哪怕隻是聞一聞咖啡的香氣也好啊。我就讓他趕快閉嘴吧,你說什麽不好呢?為什麽偏偏要說咖啡呢?你讓我也想咖啡了。我都受不了啦。你看,這就是你爺爺。在法國的時候,他想中國的臭豆腐幹,回到中國,他又想法國的咖啡。可你爺爺這時就說,比咖啡更讓他思念的是馬蒂斯啊!他於是接著說起了法國的那些博物館,畫廊,工作室,尤其是尼斯的馬蒂斯博物館。馬蒂斯晚年一直生活在尼斯。噢,尼斯的陽光和世界上任何地方的陽光都不一樣。那裏的陽光像光滑的蠶絲,撒在地上,行人走過,經常會腳下打滑,打個趔趄,或者摔個屁墩兒。馬蒂斯一到尼斯就愛上了那裏的陽光,他在尼斯一住就是35年,直到去世,他再也沒有離開過那裏。等他死後,他的工作室就建成了馬蒂斯博物館。博物館在一片綠色的橄欖林裏。林子裏吹出來的風都是綠色的,帶著橄欖的清香。那些橄欖樹,有的已經在尼斯生長了上千年了。你爺爺那天跑來對我說,當年回國時,他帶了很多畫冊,都燒了。現在想起來真可惜呀。他對我指著自己的心口,說:疼得厲害啊。你爺爺平時是一個不動聲色的人。但那天他卻就這樣對我指著自己的心口,痛苦地說疼得厲害。我這時就拿出了我偷偷藏起來的這張紙。你爺爺拿到手裏後,就什麽都說不出來了,就隻能癡癡地捧在手裏看。我當時生怕這個家夥會突然把這幅畫塞進嘴裏吞下去。他一直看了很久。然後,你猜他對我說了什麽?沈菲茫然搖搖頭。他竟然對我說:你真偉大!老頭子突然仰麵靠在沙發裏,爆發出一陣大笑,反複地說,他對我說我真偉大。然後,他告訴沈菲,這在當時可是反動言論啊。那時隻有毛主席、斯大林、共產黨、祖國才能是偉大的。工人階級是偉大的。而你爺爺說我真偉大。老頭說完,又是一陣大笑。可你爺爺看著看著又突然說:這是巴赫的E小調快板!我知道他說的是巴赫的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的第一樂章。老頭說著哼出了那個樂章的主題。你爺爺是個巴赫迷。那時候,你爸爸還是個孩子。但你爸爸不知道巴赫,也不知道馬蒂斯。那時的孩子們啊,他們不知道巴赫,不知道馬蒂斯,不知道薩特,普魯斯特,喬伊斯,洛爾加,不知道畢加索,達利,巴爾蒂斯。我們知道。但孩子們卻不知道。世界變小了。我當時聽了你爺爺說的,高興極了,就隨口反駁他:還是聖母頌呢。沒想到他卻認真地說:不可能是聖母頌。然後,他居然想了很久,說:Jeunes filles au jardi才是聖母頌啊。Jeunes filles au jardi是馬蒂斯的一幅畫,就是花園裏的女孩子的意思。但為什麽Jeunes filles au jardi是聖母頌呢?我於是就又反駁他說:那Poissons rouges et sculpture就是我的聖母頌。他就大叫說,不!那幅畫太傷感了。你看你爺爺有多霸道。他不讓Poissons rouges et sculpture成為我的聖母頌。他說Poissons rouges et sculpture傷感。傷感嗎?我覺得一點兒也不傷感。我覺得它很快樂。我於是就說:那Études de Nu,Nu à la serviette blanche,carmelina,還有La Mulâtresse對,La Mulâtresse,都是我的聖母頌。你看我也很懂畫,你爺爺是個巴赫迷,我是個馬蒂斯迷。我們是一生最好的朋友。在法國我經常去盧浮宮,一看就是一整天。你爺爺聽後就大笑起來。我從來沒有見到你爺爺笑得那麽開心。那笑簡直就像尼斯的陽光。然後,他又看著手中的畫,說:馬蒂斯用線條勾勒的女性,美極了。我也極愛馬蒂斯的那些用線條勾勒的女性,你把它們一拉,說著老頭雙手作出一個拉直的動作,她們就變成了一條直線,但馬蒂斯把一根直線彎一彎,就把它變成了一個女人。一條線裏竟然隱藏了這樣美妙的曲線。老頭兒大笑。這時你爺爺看著畫,他突然變得更加興奮,說:這是巴赫的Sonata。這一起筆,然後一折,就是第一組曲第一首的開始樂句。他說著用手在空中畫著馬蒂斯的線條,用嘴唱出了那個樂句。這舒緩的線條是第三首,說著他又唱出了第三首開始的旋律。然後,這裏就進入了第四首急板。這幾處頓筆和接下來的連接是第二首。他一唱我就知道錯了。我告訴他那是Partita No.1 BWV 1002的Courante。不是Sonata啦。他當然要同意啦。但我又告訴他:這更像是Double。說完我開始唱給他聽。然後,我說:這種整畫都可以是Partita No.2 BWV 1004的Allemande。我就做出拉琴的樣子,繼續大聲唱。你爺爺這時已經手舞足蹈,用手在空中畫著,像個指揮家。但這樣我們就不可避免地要說到那首《Chaconne》了。於是,我倆也就意識到了馬蒂斯的畫不是音樂,馬蒂斯畫的音樂也不是音樂。書畫與音樂不是同源的,是兩種不同的東西,是兩個不同的世界。那麽,就是書和畫也是不同的。馬蒂斯的畫不是巴赫,不是王羲之,不是普魯斯特,不是波德萊爾,不是蘭波,也不是塞尚,不是畢加索,不是蒙德裏安,不是康定斯基,馬蒂斯永遠隻是馬蒂斯,巴赫永遠隻是巴赫,誰都不能相互替代,你永遠隻是你,你隻能是你,你不得不是你,你終歸還是你。這時,我突然想彈琴了,想彈彈巴赫,我彈的巴赫和你彈的巴赫不一樣,和魯賓斯坦彈的巴赫不一樣,和裏赫特的巴赫不一樣,是我的巴赫。但那時,我們沒有琴,就是有也不敢彈巴赫的。連聽都聽不到啊。我的唱片和留聲機都被紅衛兵小將沒收了,砸爛了。他們聽也沒有聽裏麵的那些音樂,就把它們全砸爛了,他們根本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巴赫,莫紮特,貝多芬。他們以為他們非常厲害,他們以為他們非常幸福。這時,你爺爺突然說:我們來唱樣板戲吧。於是,我就取出了胡琴,坐下來,拉起了過門,你爺爺就站在我身旁唱起來。我們唱的是《沙家浜》。老頭兒於是就眯起眼哼唱了起來:風聲緊,雨意濃,天低雲暗,不由人一陣陣坐立不安……。當年,老頭說的很多話,沈菲並沒有聽懂。後來,沈菲看到老頭兒搖頭晃腦唱戲時的樣子,就咯咯咯地笑了起來。而現在,她全都想了起來。
老頭兒最後說:可惜啊,你爺爺到底也沒有能再喝上一口咖啡。那天,他衝了兩杯咖啡。於是,沈菲有生第一次喝到了咖啡。咖啡是黑褐色的液體。非常苦。她隻喝了一小口,就皺起了眉頭。她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的爺爺會那麽想念它。它可一點兒也不好喝啊!好喝嗎?老頭兒溫柔地問。沈菲搖搖頭,又點點頭。老頭兒和藹地為沈菲加了一塊方糖。然後說:以後你慢慢就會喜歡上它。
你的文字喜歡的人看得很喜歡,無感的人完全無感。
李梢真有其人。他是我當年讀博士時的同班同學。他也的確曾是全國最年輕的書法協會的會員。那時張浩和他住一個宿舍,我住在斜對門。我經常和李梢聊藝術,他是安徽人,桌子上總是放著一大包黃山毛峰,我就是從那時起喜歡上喝黃山毛峰的。我還和他學習過幾天刻石頭,但刻了幾天就覺得石頭太小,如果大了,我也抱不動,而且也沒地兒蓋,於是就不刻了,但有時偶爾會畫一畫印章。那把刻刀我一直保留著,可現在也不見了。我從來不善於收藏。不過,那把刻刀的樣子,我一直記得。如果你沒有刻過石頭,你不一定能想象得出刻刀的模樣。我和張浩也是好朋友,張浩對藝術沒有興趣,我們倆都愛大話,每天下午踢球,晚上經常一起出去喝酒。李梢則不喜歡運動,我甚至無法想象他跑起步來會是什麽樣子。記得有一次我幫李梢做實驗,直到深夜,我們倆12點跑到街上,他請我吃羊肉串。我們就坐在路邊的地上,一手拿著一把羊肉串,一手拎著一瓶燕京啤酒。那天李梢給我講了許多他做實驗的苦衷。中醫做的那些實驗啊,真的就是浪費國家的錢財,當然還浪費學生的青春,但這倒是小事。我那時還經常幫張浩做實驗。我經常幫別人做實驗,這倒並不是因為我能力特強,或者特熱心,隻是那時大家都覺得我每天在校園裏沒有什麽事兒幹。以至於後來他們要找別人幫忙做實驗時,如果不是說:立今天要幫某某做實驗;就會說,立今天也來。張浩是研究衰老的,用的是大白鼠。老鼠真是一種奇異的動物。衰老的老鼠都個個身強體壯,塊頭大的嚇人,而且,越老越賊精。我一直懷疑動物界中,隻有人到了老年才會變得沒用,需要人來照顧。那時張浩養的老老鼠中有一隻鼠王,長得有兔子那麽大,每回給它灌藥都要折騰得我們渾身出汗,手都累酸了,但有時還是搞不定。那時我們真想帶上隻貓和我們一起做實驗。後來,我們倆心裏都有了恐懼感。結果,有一天發生了一件奇事。我們倆誰都沒有事先說,就不約而同在一個晚上,就在動物房裏一起把丫給弄死了。我們倆就像咱原創的網管一樣,看著不順眼的文章,就讓它消失,沒有必要和他講什麽道理。我那時也幫我的女友做實驗。原因嘛,剛才我說了。當然,也不止這些,還因為那時我愛她。我的女友又聰明又漂亮,她有很多優點,但有一個缺點,我不能容忍,就是太善變了。她先是我的同學,後來成為我的女友,再後來成為我的老婆,再再後來又成為了我的前妻,再再再後來又成為了我的第一任前妻,現在,則成了我的老同學。你說我可怎麽說她好呢?“我們像一年有那麽多日子一樣頻繁的改變我們的生活方式。”李梢和她也很要好。我們倆結婚時沒有舉行任何儀式,也沒有請同學吃飯,但李梢送給了我一枚印章,上麵刻著我們兩個人的名字。他告訴我這塊石頭非常好,這樣的石頭他也不多。但我覺得這塊石頭不夠大。後來,我的前妻就一直保管著這塊石頭。離婚時她就順水推舟霸占了這枚印章,不顧當年李梢是把這枚印章交給我的這一事實。我隻好告誡她,要好好保留著,它很值錢。但不要試圖把我的名字摳掉。我告訴她:光有你的名字,是一錢不值的。但現在我才意識到,我們結婚的那些年裏,一直忙碌,我竟從來沒有把它拿出來,把玩一下這顆款刻著我們兩個人的名字的石頭。而且,我現在意識到了這塊石頭其實可以給人一種錯覺,就是我和我的前妻的名字一直埋藏在一顆石頭裏,在一起1萬年。可惜當時我們誰也沒有這麽想。我們倆都是那種在生活中不願意假裝浪漫,不願意為了愛而假裝著愛的人。因此,我們的愛不能長久。而我們又不願意湊合,像做臭豆腐那樣,耗著,等到愛情變質,變成一種親情,老了相互照顧。所以,我們就分手了。而我現在是如此的想念那塊石頭和我讀研究生的那些日子。所以在談到李梢時,我就不得不談到我的前妻和張浩,還有那塊石頭。他們都非常的美好,盡管在當初我可以讓事情變得更加美好一些,就像李梢在當初可以用一塊更大更珍貴些的石頭。但這些都無所謂了。因為他們,所有的這一切,都已經不屬於我了。回首往事,我就變得一無所有。對於一枚投入水中的阿司匹林泡騰片來說,一塊珍貴的石頭,和一個曾經那麽年輕,美麗,並且愛過你的女人,有什麽大不了嗎?那片阿司匹林他也不知道。
立
2016/1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