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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峰走後,沈菲又生活了很多年。生命中摯愛的人一個個離她而去,她已經成為一位長壽而孤單的老者。每一個老人都是一個座鮮有問津的時光紀念館。生活並不是拯救者,這一點沈菲早就知道。生活隻是一個載體,一條載著每一個人駛向虛無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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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菲在晚年才意識到,虛無是最神秘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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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真正重要的是努力地生活。這一點沈菲從很早就知道了。那時她還在上大學,感覺時光漫長又孤獨,有時特別傷感,覺得自己已經到達忍耐的邊緣,她無法繼續了。但就在這時,她告訴自己要努力地生活。
現在,她又要告訴自己這句關於生活的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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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菲決定賣掉現在的house,搬到紐約的法拉盛,在那裏買一個apartment。一方麵,打理一棟house太費精力。隨著歲數日益增加,已經越來越不方便;另一方麵,住在這裏太安靜了,而且與世隔絕,離大湖很近,離有人氣的地方很遠。Isolation。搬到紐約的華人區,生活方便,更重要的是,可以參加社團,和許多人在一起做一些事情,可以交很多朋友。
可是,搬家可是一項巨大的工程啊!沈菲看著這個家發愁了。東西太多了。她想,這真有些荒唐。一個人怎麽會積累這麽多的東西。但事實總是這樣,每一個人生活一段時間,就會積累下越來越多的東西,最後有一天這些東西的主人走了,卻留下了一大堆滿地淩亂的東西。現在,有必要要扔掉一些了,搞一個yard sale。但是真要扔時,沈菲又什麽都舍不得。這些東西就是她和她的丈夫還有女兒的一生啊!
在收拾東西時,沈菲發現了很多DVD和刻過的光盤。這些一晃就都是很久遠的東西了,顯得又髒又醜陋,讓人看著心裏不舒服。在沈菲小的時候,家裏有一些古舊的家具、瓷器、手表和各種小器物,它們一旦年代久遠,就具有了一種神奇品質,越古老越優美;我們這個時代將給未來留下什麽?沈菲用兩根手指尖抽出一片DVD,《千與千尋》,是很老的片子了,放入電腦播放。電影一開始她就被震驚住。那畫麵,依然美輪美奐,聲音依然清晰。一點變化都沒有。怎麽會一點變化都沒有呢?沈菲想著,這又和老電影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了。這就好像你在老年有一天回到家鄉,走在從小長大的街道,街道的樣子已經變了,你也已經變成了一個滿臉皺紋佝僂身軀的老太太,而這時迎麵走來了你兒時的一位小夥伴,她竟然一點變化也沒有,還是那個小姑娘,歲月在她的容顏中沒有留下一點點的痕跡。那麽,這些光盤就是一種永恒了。這真一個矛盾的時代啊!沈菲意識到也許隻有數是永恒的。畢達哥拉斯的數到今天一點也沒有老。那麽,我們這個時代給未來留下的將隻有一堆數碼,無窮無盡的數的奇妙的排列與組合。我們這種奇妙的小生物,把宇宙和生活變成了0和1的無窮的交替。
沈菲回想起來,那時她和小峰留學英國,都帶了大量的盜版DVD和刻著視頻、遊戲、文字資料、盜版軟件的CD光盤。那時出國都是這樣。現在不同了,要什麽網上都有。在這些光盤中,沈菲看到了兩張盤麵上什麽也沒寫,一經播放發現裏麵全是色情視頻,這是小峰的。沈菲並沒有驚奇,也沒有絲毫的不快。她平靜地看了一會兒,然後收了起來。在收時驚奇自己年輕時從來沒有看過色情片,但到這把年紀了卻以這種方式看到了亡夫生前看過的色情片。這真是不可思議。退出光盤後,沈菲用馬克筆在盤麵上寫下“成人視頻”、“顧小峰”。
在這個白天就要又一次結束的時候,沈菲終於把所有的髒兮兮的光盤都擦拭、清潔、整理好了。她把它們又都收藏起來,一張也沒有舍得扔。她啊,還是那個當年在高中的最後一個暑假把自己反鎖在屋子裏整理自己整個少女時代的記憶物,因為青春易逝而感到傷心透了的小女孩,她一點也沒有變,而現在她已經把她一生的紀念物全都悉心地事無巨細保存了下來,因為,現在隻有這些身外之物中還保留並將繼續為她保留著她的生命的餘溫和曾經存在過的一點點痕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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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天真正激起沈菲心中波瀾的卻是小峰的一張刻了兩部紀錄片的光盤。那天,沈菲又把這張光盤重新看過一遍,是認真地看。一部片子,她已經一點印象也沒有了;另一部在看時,卻記憶猶新。沈菲在認識小峰之前,幾乎從來不看紀錄片。當知道小峰愛看紀錄片時,沈菲是有些吃驚的。沒有想到世界上還有人愛看紀錄片,但再一想,既然有人拍紀錄片,那自然就會有人愛看紀錄片了。小峰卻告訴沈菲紀錄片其實很有意思。那時他們在倫敦上學,經常一起看盤。兩個人或者肩並肩坐在小峰狹小的studio脫了漆的木地板上;或者是沈菲的一居室同樣狹小鋪著地毯的客廳裏,一個人捧著一包爆米花,或者炸薯片;有時隻有一包,沈菲拿著吃一會兒再遞給小峰;或者,從小峰手中敞開口的袋子裏,鉗出兩片或抓一小把;有時則歪著頭讓小峰喂給她吃,眼睛仍看著屏幕,而小峰有時會拿著土豆片在她的鼻尖上麵晃來晃去逗她但不讓她吃到,眼睛暫時離開了屏幕,然後,兩人再重新觀看;那時兩個人喝的不是可樂便是芬達;在初戀階段,有時兩人的肩會不小心輕輕碰到一起,然後又馬上分開;但是不久,但是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兩個肩膀就小心而含糊地靠在了一起,四隻眼睛仍然緊緊盯著屏幕,可都看不懂現在電腦裏播放的那些內容講的是什麽意思了;再後來,小峰的手臂就摟住了沈菲的肩頭,沈菲把頭靠在了小峰的胸前;有時是小峰坐在沈菲的後麵,抱住沈菲的腰;有時是沈菲側臥著,頭枕在小峰的腿上,美麗的眼睛仍然看著電腦的屏幕,好像那時他們的生活中有無窮無盡看不完的電影,小峰也看著那裏,手指輕輕撥弄沈菲烏黑光滑的頭發,(而不是現在滿頭的白發,)偶爾看著電腦會用手指好奇地提提沈菲的耳朵摸摸她的麵頰,沈菲一動不動,仍然專心地看著電腦,或者伸出了手握住小峰的手,不讓他亂動;生活中並不是有著無窮無盡的電影的,有時候也會沒有什麽可看的,想看的都已經看完了;而有時候看著看著小峰就開始撫摸沈菲的身體,然後拉起她來做愛,做愛時,沈菲有時會感到好奇,因為,剛才看的內容與性或者愛情毫無關係啊!那時,沈菲會想,看來小峰也不是那麽地愛看紀錄片啊;有時沈菲就達到了高潮。然後,他們來到了美國,結了婚,小峰不再拉著沈菲一起看盤了,他又恢複了以前的習慣,喜歡一個人看紀錄片;沈菲也不再愛看紀錄片了,她又像從前一樣,看起了故事片,尤其是那些似乎是無窮無盡的關於愛情的故事片,後來很久她越來越忙就不再看盤、看電視、看小說了。
第一部紀錄片拍的是兩個在廣東打工的年輕人。他們從農村來到大城市,相愛了。還沒有結婚,但已經生活在一起。男的做小生意,女的在發廊打工,生活美滿,兩個人很滿足。但後來男的在一次治療輸血中感染了艾滋病毒。影片就是從這裏開始記錄這對戀人四處求醫治病的過程。在他們求醫的過程中,找過很多中醫和民間的土大夫,巫醫,氣功師,接受了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療法,聽到了對出現的症狀的各種解釋。在治療過程中,男的病情越來越重,而在正規醫院裏他們受到很大的歧視。這時朱大可博士的雞尾酒療法還沒有問世,艾滋病是一種可怕的會傳染的絕症。最後,那個男的精神崩潰了。開始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總是吵吵鬧鬧。後來就不停地對著鏡頭哭。而那個女的始終很堅強,一直陪著這個男的,帶著他四處治療。直到最後,在一位江湖郎中那裏接受了一次奇怪而強烈的拍打治療。在治療過程中,男的出現二便失禁,然後昏迷,結果被送到醫院的急診室。當天晚上在急診室裏死了。片子的最後,急診室裏的醫護人員都離開了,男的被放在一架平車上,蓋著一張單子,頭露在外麵,女的垂頭站在一邊。鏡頭一直對著她,由於攝像機是手持的,畫麵一直微微有些晃。過了很久。進來一位護工要推走那具屍體。這時那個女的作出了一件驚人的事情。她突然撲上去推開那個護工親吻她的男人,然後趴在屍體上嚎啕大哭。後來又有人進來,把女的拉開。原來那個護工才把單子蓋住那個男的的頭,蓋時顯得很小心,她帶著手套,然後就把車子推走了。最後那個女的一個人坐在醫院一條空曠走廊的長椅上。她不再哭了,低著頭坐在那裏一動不動。樓道的窗戶顯示已經是深夜了。攝像機一直對著她。後來鏡頭變成了醫院那條空曠的沒有一個人的走廊,影片就結束了。整部影片鏡頭都有些晃。
沈菲注意到這部片子裏,有幾次在江湖郎中的家裏治療時,從屋裏的鏡子中可以看到,那個扛著攝像機的攝影者。他的樣子不像是專業攝影師,而且這部片子的畫質也很粗糙,談不上什麽構圖。
第二部片子是一個叫大衛·賈柏的美國導演拍的,這個很專業,畫麵異常精美。故事講的是一個做壽司的日本人,小野二郎。好像這個人非常有名。在拍攝影片時,已經八十多歲了,但仍然每天做壽司,然而他的店麵卻很小隻有十幾個座位。大衛·賈柏從小就酷愛壽司,當導演後,有一天聽到了號稱“壽司之神” 的小野二郎的事情,就想拍一部小野製作壽司的紀錄片。於是,這個愛吃壽司的美國大男孩,就一個人扛起攝像機,跑到日本,拍了這部片子。看完影片,小峰覺得這個叫小野的日本人對於製作壽司有著一種讓人頭皮發麻的偏執。讓人頭皮發麻!小峰對沈菲說。沈菲告訴小峰:這是追求完美,是一種精益求精的職業精神。小峰有些疑惑,將信將疑,其實還是不相信:這是追求完美?這不過就是把煮熟了的米捏成一個團子,上麵放一片生肉。這種事情真的值得探索一輩子而沒有盡頭?它不是設計飛機,製造大功率發動機,超級計算機。小峰說:你看他的兒子,已經50歲了,居然還不能出徒。捏米團子需要學習30年而依然不能出徒嗎?這是對一個人的摧殘。在小野的店裏學徒通常10年之後,才能讓你開始學煎蛋,煎——雞——蛋!小峰這時竟然有些激動,對著沈菲悲憤地又喊了一遍:煎——雞——蛋!沈菲笑了,安慰小峰說:你別激動啊。又沒有要把你送到小野的店裏去當學徒。小峰這時喝光手中的可樂,然後扔下罐子,坐在地板上,雙手撐住身體,自言自語道:你要提前一個月才能定到一個位子,然後坐上十多個小時的飛機,飛到日本,打車來到東京銀座辦公大樓地下商城的壽司店,小野二郎的壽司店,數寄屋橋次郎,Sukiyabashi Jiro。在那裏每個客人隻允許坐上15分鍾,匆匆吞下幾個小野二郎親手捏製的米團子,為此付上幾百美金,然後離開。離開時,你還要心滿意足,覺得自己十分幸運,吃到了神奇的小野二郎的米團子,說這就是你值得用一生排隊等待的。
大衛·賈柏拍攝的這部影片,畫麵極富詩意。在交響樂伴奏的背景下,一個個舒緩的慢動作鏡頭,精致展現出日本美食文化的細膩動人之處。清瘦的小野站在操作台後,表情專注而莊嚴,用一雙手將飯團握住,反複捏拿、轉動。沈菲感覺,那種力道難以描述。小野的那雙手仿佛具有某種魔力,將米團子在手中施以魔法,不久,一隻精美的壽司就從他的手指間變生了出來。沈菲過去在國內從來沒有接觸過日本飲食。那時,北京有幾家西餐廳,但沒有日本餐廳。那時中國還沒有流行日本飯,川菜正在開始風靡全國,沈菲從小是吃川菜長大的。可就是從這次觀看之後,沈菲知道了壽司,也喜歡上了日本飲食。盯著畫麵裏小野在操作過程中的那雙手,沈菲感覺那雙手就如同一對蝴蝶上下翻飛的翅膀,簡直令人著迷。製作壽司的關鍵在於師傅的手法。手法的感覺無法言傳。據說,小野一生不工作時手上總會帶著一副白手套進行保護,連睡覺時也是這樣。影片在展示小野製作壽司的中間,鏡頭還時時遊走於鮮美壽司的特寫上,晶瑩如玉的米粒,相互依戀般團成一團,上麵覆蓋以一片柔軟粉嫩的極為新鮮的刺生,有時還能看見閃著亮光的醬料,緩緩地滑落下來。
小峰想,那個叫大衛·賈柏的導演在拍這部片子時肯定吃了不少小野二郎親手為他捏製的神奇的米團子。他認為這個小野二郎患有強迫症,屬於偏執性格。不同的人捏一個米團子有可能會因為手法上的生疏熟練的不同,而引起口感上些許的差別,但不會有本質的不同。一個米團子再怎麽捏也不過還是一個米團子,一旦熟練掌握後,做過5年的師傅和做50年的師傅,製作的壽司不會有什麽太大差別。除非,小峰向沈菲描述了他所設計的雙盲實驗:讓受試者從小野二郎,一個初學者,東京街頭隨意一個壽司店裏幹過5年壽司製作的師傅分別製作的壽司中挑選誰做的最美味,如果存在統計學上的差異,那才有意義。沈菲不想討論了,她說:這是文化,不是科學。小野二郎對製作壽司的態度和那份情感,本身就是他製作的壽司的美味的一部分,是吃小野二郎的壽司所享受的一部分。小峰聽後不屑地笑了,繼續議論道:東方式的神秘主義。就是善於把一些簡單的東西,包裝得神乎其神,玄妙莫測,變成一種哲學,東方式的哲學。但它其實非常簡單,甚至十分空洞,貧乏,而且不講邏輯。這種哲學也就必然要求崇拜心理和服從的習慣。一些原本簡單的過程,永遠沒有盡頭的重複,永遠無法達到要求,因為沒有標準,於是,把一個個獨立個體的有限生命消耗在無窮無盡的對於一些想象中的玄妙境界的永遠不可能達到的追求之中。這樣一個民族就把一代一代的活生生的人都裝進了一個空的口袋裏,那裏麵玄妙,神秘,但空無一物。沈菲聽得啞口無言。她感覺小峰說的是深刻的。她簡直要崇拜他了。沈菲不善於辯論,在和小峰的辯論中,她總處於下風,雖然如此,但沈菲並不是沒有主見的女孩子,很多事情她有自己的想法,腦子裏有一些很頑固的念頭,誰也改變不了的。就像現在當她聽到小峰說的這些話時,感覺崇拜,但仍然為小野說的“你必須要愛你的工作,你必須要和你的工作墜入愛河。即使到了我這個年紀,工作也還沒有達到完美的程度。我會繼續攀爬,試圖爬到頂峰,但沒人知道頂峰在哪裏”而深深感動。那感動至今依舊。在重新觀看視頻時,她仍然願意相信:人生的意義就是做一件事情,愛上它,反複地做,一直把它做到完美,如果不能,就一直做到你再也做不動了的時候。一生就這樣過去。愛上你的工作,就是一種靠得住的幸福。
那天,兩個年輕人看完小野二郎的紀錄片後,認真地討論起了人生的意義是什麽?那時,他們都不到30歲,當然討論並沒有得出什麽像樣的結論。但是,好像在那時這樣的空談特別有意思,對於他們的人生,事業和生活都是極端重要的,而且兩個年輕戀人從在一起的討論中獲得了一種特別的愉快,度過了一段幸福時光,那樣的愉快和幸福的感覺,是隻有在他們的那樣的年紀的相愛的人中,才會擁有和體驗到的,他們那時感覺彼此擁有,一生何求。而最後,小峰說:人生就是度過一段時光。僅此而已。沈菲同意。
然後,兩人開始做愛。沈菲沒有到達高潮,但很快樂。做過後,小峰感覺很爽,一點兒也不累,甚至意猶未盡。於是,他說到了孩子。他說,他想人生可能真正有意義的事情是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傳播基因。那時,他還沒有讀到道金斯的《自私的基因》,所以還不能大談特談,隻是初步談了一個自己模模糊糊的想法,可惜沒有發展成自己的理論。但沒有想到沈菲突然變得陰沉得嚇人。她不開心了,開始指責小峰,說堅決不同意他的這種荒唐透了的觀點。愚蠢的觀點。男人自私的觀點。一個人生存的目的難道就是為了孩子?這簡直是俗不可耐。小峰於是忙向沈菲解釋,她誤解他了。但這樣一來,沈菲更加光火。她怒氣衝衝地指責小峰是不尊重女性,粗俗,下流,把女人看成生育的工具,也不尊重孩子,把孩子作為你個人傳宗接代的載體,還有,沒有理想,不求上進,是自暴自棄,等等等等。小峰完全懵了,覺得這是哪兒跟哪兒啊?就是一個哲學的想法,哪至於如此上綱上線的。要孩子怎麽成了自暴自棄了?他覺得自己什麽也沒有說錯啊。但是,還要好心安慰沈菲,主動認錯。沒想到沈菲竟然委屈得哭了起來。但是,沈菲哭泣時的樣子卻極大地激發起了小峰的愛意。於是,兩人再次作愛。這一次小峰憋了一肚子委屈更加凶猛,簡直在發泄,而沈菲在流淚中達到了高潮。這次性愛之後,兩人的心情又變得超愉快了。剛才的烏雲消散。轉眼,兩個人又親親密密,有說有笑,盡管,剛才小峰在心裏告誡自己今天不能再和沈菲多談了。已經到了該吃飯的時間,可兩個人都賴在床上不想下去。於是,就在床上聊起了美食。然而,在這次聊天中,小峰卻突然意識到了壽司的色情意味。壽司是一種非常色情的食物。從製作開始就非常色情,生肉壓熟米,潔白晶瑩的米團,就像女性的肉體,上麵壓上一條赤條條的粉紅色從新鮮動物屍體上割下的生肉。這裏麵混合著對於情欲,死亡和暴力的渴望,這從用那把鋒利的廚刀片生魚片時就開始了。還有,用手揉捏米團子,甚至食用的方式,把做好的米團子赤手捏在手中,沾上濕漉漉的醬油和青芥塞進嘴裏咀嚼,它們所述說的也是同樣的欲求。小峰狠狠地想,那個變態的小野二郎在製作壽司的一輩子裏,一定十分過癮吧。同時,想到那個愛吃壽司的美國大男孩兒,扛著個攝像機滿腦子傻乎乎的浪漫瞎想,是不會意識到日本文化中的這種對於情欲、暴力和死亡的精微而曖昧的氣息的。他想這種曖昧的氣息彌散在整個日本島上,那個在大海中的孤島,海風不斷吹來海洋深處那揮之不去帶著情欲與死亡的腥氣的水的味道,那是冰冷的火焰,是冷至骨髓的絕望的燃燒。這終於導致了兩人不久之後的又一次性愛。這次性愛曆時較短,小峰是爆發式的,但沈菲竟然又一次到達高潮。做愛後,兩個人真的饑腸轆轆,於是終於決定出去吃飯。是沈菲決定的要吃壽司,但發現日本飯真貴。飯點得很局促,小峰有些不好意思。沈菲吃得不太飽,小峰則覺得吃完後更餓了。但是沈菲覺得壽司太精美了。她喜歡日本飯和日本餐館的品味。小峰卻覺得日本飯一點意思也沒有。他依然討厭日本這個國家,尤其反感日本餐廳裏,穿戴日式青衣小帽的男女酒保,總是神經質地小跑著不住的匆匆點頭匆匆說話的樣子,好像馬上就要發生地震。真想再跟日本打一仗,以報當年的恥辱。兩人在回去的路上買了一大份英國特色的Fish & Chips。小峰再次感慨,島國民族多少都有些變態。同樣為兩個小島民族,英國人和日本人對於飲食的追求,真可謂是變態的兩極啊。所以,小峰說,島國的民族都是變態的。沈菲說,這也沒有什麽變態。就是脫離大陸的小島,自然和大陸國家有一些不同。兩人到家後,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這份飯的量很大,終於吃得小峰心滿意足。吃飽後兩人繼續看電影。但很快,小峰的手就又抱住了沈菲。他們再一次做愛。做過後才安心地把盤看完。那天直到很晚,他們才睡覺。在小峰關燈的一刻,沈菲預感到風暴又要來臨。她有些害怕了。果真,黑暗中小峰已經一把把她掀到了床上。做愛後,兩人筋疲力盡,踏實地睡去了。但是,淩晨時分,沈菲在小峰的撫摸中醒來。她真的感到恐懼了,這好可怕啊。她擔心自己會被小峰折騰死的。她在迷迷糊糊中不停地說著“不要”。她疼的叫了出來。可是不久後,就開始感覺激動,又生怕它過早地結束,在這個還充滿黑暗的黎明裏突然間永遠的空虛下來,和自己相愛的人分開,沒有人說再見。這次性愛之後,兩人一直睡到了中午。那天是星期六,不用去上課。那時,他們年輕,仿佛用著無窮無盡的精力。但隻有到現在回想起來,沈菲才意識到,是啊,那時他們多年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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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後,沈菲賣掉了她住的豪宅,在紐約法拉盛,買了一套四居室的房子。住在那裏,生活方便。一出門,什麽就都有了。她仍然出去參加各種活動。在法拉盛有許多華人社團,沈菲搬到這裏後,就參加了一個書法社,發現裏麵有老人,也有孩子,還有三個西人。
那個客人告訴我,
她的名字叫:Tarin。
她說,這的確是一個
英文的名字,
意思是懸崖的邊緣。
她說,一直以來,她都是
站在懸崖的邊上,所以,
她倒喜歡她的這個名字。
我說,開心些吧,Tarin。
(我的這個發音對嗎?
對的。)
馬上就要過聖誕節,
然後,就是新的一年了。
Tarin說,她最近很糟糕,
總是有倒黴的事情在她的身上發生。
我說,那太好啦,讓倒黴的事情都在今年發生吧,
明年就隻有快樂的事情了。
Tarin笑了。她笑的時候很好看,但
仍然顯得憂鬱。
她說,那太好了,明年就隻有開心的事情了。
Tarin問我,這會是真的嗎?
我說,會的,Tarin。一定會的。
然後,Tarin付了錢。
臨走時,Tarin說,明年一切真的都會好起來嗎?
她說,其實她並不是最近才變得很糟糕,實際上,
一直以來她的運氣都爛透了。
我說,會變好的,Tarin。相信我吧,隻要新年的鍾聲一敲響,
一切煩心的事情就都沒有了。
Tarin又笑了,
她說,那可真好啊,那可真好啊!可是
真的會是這樣嗎?
我說,會的,會的,親愛的。
最後,我祝她
新年快樂,
每一天都開心!
她說,謝謝。
然後,就走了。
立
2016/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