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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裴615的那篇奇文中他還談到:
“當今的世界許多問題,諸如社會製度的不同,政治理念的衝突,公平,正義和犯罪等等,最終都將通過科學技術才能得到有效解決。其實,人類社會當今麵臨的最深刻的變化是全麵的技術化。人從所處環境到自身都在被科學技術改造著,技術也在對人自身的精神和肉體進行著持久、深刻地改造。這種異化伴隨著人類對技術的瘋狂追求而在不斷自我強化的加速發展。這種技術對人的異化才是人類麵臨的最嚴峻的問題。人類最終將被機器緩慢地消化替代。這是人類進化的大結局。
從人類第一次製造使用了工具的那一刻,地球進化的曆史就改變了。人類的進化從此和這個星球上已經進行了幾十億年的生命進化的過程發生了本質的不同。過去所有生命的進化都是一個被動的過程,自發突變,自然選擇,變成一個主動的進化過程。而現在人類不再是被動的通過突變,來適應自然,被自然選擇,人開始通過製造工具來使自己更強大,適應自然,征服對手。人按照自身的意願設計改造自己,使人漸漸脫離了生物性,變成了另一種存在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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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登教授的講座,婉貞很早就來了。隨著時間臨近,越來越多的學生老師陸陸續續進來,然後,婉貞突然看到那個在她的講座上唱過呼麥的男孩子竟然也走了進來,在她身後不遠處就坐。這回不會錯了。婉貞趕快合上筆記本,轉移到他身邊坐下。那個同學也認出了婉貞,禮貌地向她打招呼。婉貞忙問:同學你叫什麽?他說叫李梢,木子李,樹梢的梢。婉貞問他在哪個係,他說數學係,在讀研究生。婉貞大吃一驚,不能相信地問:
“數學係?”
“對,數學係。”
“研究生?”
“對,研究生。”
李梢是浙江人,家裏世代中醫,在當地很有名氣。李梢從小就讀古文,背古詩,學習書法、篆刻,但上學後卻喜歡上了數學。家裏雖然希望他能繼承祖業,倒也並沒有強求。因為他家的醫術就是從母係傳來的。當年外婆家是世傳中醫,但到了外婆的父親時隻有一個女兒,結果外公就入贅進來,而外公是為了娶到外婆,才到外婆家來學習醫術。好在中醫自古就有“秀才學醫,籠中抓雞”之說,也就是說一個人的文史功底如果好,學起醫來就容易得多。李梢的外公詩琴書畫樣樣精通,學養深厚又稟賦過人,所以最後不僅盡得家傳,還青出於藍,成為當地一方名醫。隻是雖然成為名醫,但外公仍然是一介文人雅士的派頭,看病不要錢, 給多少就收多少,遇到窮人不僅免費診病,有時還送藥,甚至送錢。他的理論是,窮人回去以後如果沒有錢吃飯,那吃了藥也白吃不能治好病。所以,雖然是一方名醫,但其實家裏頗為拮據。
李梢從小聰明過人,17歲考上了浙大數學係,他還是中國書法協會最年輕的會員,書法、篆刻竟都小有名氣,作品曾在香港上市拍賣。當然,李梢還有一個妹妹,也不想學醫,但這一回家裏可沒有依著她的性子,而是強迫她考上浙江中醫學院。
那天趁著講座還沒有開始,婉貞抓緊時間問李梢是如何學會呼麥的,李梢說,當年外公儒雅好客,三教九流的朋友結交了許多,其中有一位奇人,張雲鶴。此人是外公的至交,他是位道長,除了精通道術,還酷愛書法和古琴,而外公也是擅長書道,加之兩人又都是灑脫之人,性情相投,因此,成為至交。這個道長有項一項秘技就是嘯術。而道長的嘯才是真正的魏晉文人的嘯術。到後來這種嘯就漸漸失傳,以至於一般人以為就是“嘯嘯”而已。李梢說到這裏看著婉貞,臉上露出一絲揶揄之色。婉貞已經察覺,她想李梢原來恐怕是想說:以至於現在大學裏的曆史教授都以為嘯是輕佻地吹口哨啦。但顧及婉貞的麵子,臨時改了口。婉貞心想,如果自己還是個大學女生那麽今天李梢一定是要好好地調笑自己一番了,可惜自己已經太老了。李梢說,小時候經常看到外公和張雲鶴在一起飲酒賦詩,然後張便撫琴長嘯。那時他還很小但對嘯著了迷,主要覺得這種嘯也忒神奇了。後來,他便跟這位張道長學習此術。不過,在浙大時李梢有一次竟然聽到一位叫範子燁的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的研究員,做關於呼麥的講座。在這個講座上範講到了嘯。從這個講座李梢才知道嘯原來就是呼麥。這時,婉貞忙說,她也看過範的文章,並且感謝李梢,說他是她的老師。李梢連忙擺手不迭,說,就是寸有所長而已,也算機緣巧合吧。但隨後又告訴婉貞,他是在那天聽了範老師的講座才知道,呼麥原來不是起源於中國。範老師講呼麥一直在蒙古高原流行。早在春秋時代,晉文公重耳曾在北狄之國避難12年,並娶狄女為妻。當時北狄國就在呼和浩特市附近。據《左傳》載,晉文公去世後,他的靈柩裏發出像牛鳴一樣的聲音。範老師講那就是低音呼麥,是薩滿巫師以此為秘術偽裝惑眾,從而假傳君命的。婉貞隨口告訴他:《左傳·僖公三十二年》,“冬,晉文公卒。庚辰,將殯於曲沃。出絳,柩有聲如牛。卜偃使大夫拜,曰:‘君命大事將有西師過軼我,擊之,必大捷焉。’” 李梢聽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這就對了。
範子燁講斯文赫定在《亞洲腹地旅行記》中寫一位西藏“幽閉的和尚”在“大歡喜”中發出“牛鳴”之聲,“有人同他們說話都聽不見”。蒙古人稱這種低音呼麥為“堪布潮爾”,常用於黃教的喇嘛誦經。唐釋道宣《續高僧傳》卷第三十載:“釋慧常,京兆人。以梵唄之工住日嚴寺。尤能卻囀,哢響飛揚,長引滔滔,清流不竭。然其聲發喉中,唇口不動,與人並立,推檢莫知,自非素識,方明其作。”呼麥發聲是向後腦走的,這與普通的歌唱正好相反,因此,對喉音藝術不熟悉的人一般很難判斷其聲源所在,所以,“與人並立,推檢莫知”是真實的描寫;至於“唇口不動”,說明這是閉口形態的鼻音呼麥。那天,範子燁最後還講到在興隆溝遺址出土過一個5300年前的紅山文化的陶人。當時,考古專家看到陶人呈端正站立姿勢,似笑非笑,嘴張成O形,鎖骨緊張,目視前方,雙手疊在丹田,沒有人知道她在做什麽,甚至有人猜測她是在練氣功。而範鑒別這就是一個薩滿巫師在呼麥。李梢說,陶人的照片他看過,他相信那就是呼麥。這麽說在5000多年以前,人類就掌握了嘯術。
婉貞還要再問,但這時馬登進來,講座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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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座結束後,李梢沒有馬上走,而是坐在原處繼續和婉貞聊了起來。他很健談,而且看來剛才的講座讓他很興奮。在他看來,瑪雅人沒有鐵器要想完成那些雕刻,是不可能的,尤其瑪雅文字中的圖形繁複,而雕刻的線條流暢婉轉,那麽大量的文字雕刻,是非常困難的。他說,瑪雅的石雕主要用的是黑曜岩,而黑曜岩、石英岩和玄武岩的硬度都是莫氏5級,很硬的。你無法想像處於石器時代的人可以完成這些雕刻。盡管馬登對於瑪雅文明來源於外星文明的理論不屑一顧,但是李梢說他相信瑪雅文明必定源於外星文明。他告訴婉貞自己從事篆刻,就是在石頭上刻字,所以,他是有感覺的。他想從圖形分析的角度,運用電腦分析瑪雅文字中的圖像,看看是否會隱藏著什麽信息。婉貞這才想起來,問李梢研究生是什麽專業?李梢說,密碼專業。婉貞眼睛一亮,連忙拉著李梢去她辦公室要好好聊一聊。
進了辦公室,婉貞好奇地問李梢為什麽學密碼專業。李梢說:好找工作。婉貞不解,不知道為什麽密碼專業好找工作。於是李梢和她先聊了一會數學專業學生的就業情況,主要是傾吐苦水。之後,婉貞把發現季老的象形文字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李梢,然後說,既然你會破解密碼,何不來試試破解一下這些象形文字呢。李梢連忙解釋他研究的是信息加密,和破譯密碼是兩回事,和破解文字就更不一樣了。不過,他對季老的這些象形文字非常感興趣,同意試一試。但當他要拷下婉貞的文件時,婉貞卻猶豫了,想讓李梢來她這裏研究,李梢說,那不方便,他主要在晚上研究。婉貞想,這倒也是。但還是覺得讓李梢拷走季老的那些照片不妥。於是一狠心,說:那你拿著我的筆記本去研究吧。李梢說:那和拷一份有什麽不同?婉貞一想也是啊。李梢說,你要想合作,就要共享資源,不然就沒辦法合作了。他質問婉貞:科學的精神就是在於共享。難道你們搞考古的都是這樣靠占有獨有資源來獲取名聲嗎?婉貞想,考古可不就是這樣嗎。但自己並不是搞考古的啊。最後,也隻好給李梢拷了一份,可還是覺得不踏實,於是再三叮囑李梢千萬要保密。她很擔心,因為覺得搞數學的,看上去都有些傻,他們像是外星人,每天晚上靠吃金屬、半導體、外太空的隕石或大地上的土塊來生存。總之,不食人間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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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後,李梢抱著一大摞書來找婉貞,告訴她他的第一個發現:北大圖書館中,所有關於楔形文字和古埃及文字的書,季老都曾借閱過了。現在,李梢拍拍那摞書:我又把它們都借來了。婉貞眼睛一亮,心想:這回準成。這孩子有思路。
於是,李梢和婉貞研究這些書,發現有英文,法文,德文,和俄文好幾種語言。李梢說,可惜沒有中文。他隻能看懂英文,問婉貞,婉貞告訴他,自己能看懂一點法文和俄文。於是,李梢把英文書拿走,把其餘的留給婉貞,約好看過之後再來討論。臨走前,李梢歎息,說他們倆加起來才等於半個季羨林。婉貞安慰他,說,季老在數學方麵就是個白癡。李梢說,我們的交集非常少。咱們三個人現在居然發生了碰撞,這真是不可思議。婉貞說,的確不可思議。李梢說:小概率事件的後果往往都是災難性的。婉貞頓時啞口無言。
兩周後。李梢來了,抱了更高的一摞書。這回隻有有英文和中文。上次的書他已經看完了。問婉貞看得怎樣,婉貞不好意思。書還沒有看呢,太忙了。李梢說不要緊,他看過了。收獲不大。所以,他又借來更多的書研究。李梢這次把書全部抱走了。說回去後,好好研究研究。
不久,李梢又來找婉貞,告訴婉貞他的最新成果。他在借來的那堆書中發現有一本書裏,這時李梢停下來,舉起那本書在婉貞的眼前晃了晃,說,夾了一張紙條,李梢再次停下來,翻了一會那本書,翻到夾著紙條的那一頁,小心的拿出紙條,舉起來,在婉貞眼前晃了晃,而紙條上寫著一段文字,文字下麵記了3個名字:本傑明·李·沃爾夫,邁克爾·文特裏斯,謝爾蓋·斯塔羅斯金。李梢拿著紙條自己看了看,然後,告訴婉貞,他已經對照了電腦中季老的筆記,相信這就是季老寫的。說完,把紙條交給了婉貞。那本夾了紙條的書是,[英]彼得·沃森《人類思想史---浪漫靈魂:從以賽亞到朱熹》。
婉貞看過字條,對李梢說應該把字條交給資料中心。不,不。李梢從婉貞手中拿過字條,伸出右手食指在婉貞眼前左右搖了搖,把字條重新夾到它原來的位置,然後合上書,說:我們還把它還回去。不要告訴圖書館,讓它就隱藏在圖書館成裏千上萬冊圖書中的某兩頁之間靜靜地等待吧。
“等待什麽?”婉貞不解地問。
“等待下一次再被某個人偶然讀到啊!”
婉貞看著李梢心裏想:數學家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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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李梢又來了。這回抱的書比上一回還高,已經很吃力了。婉貞一見他,心中叫道:哎呀,糟了。原來那些書,婉貞仍然還沒有動,原因當然還是太忙啦。但借的書已經過期,這下是要罰款的。婉貞非常不好意思。她問李梢怎麽能借這麽多書,李梢說借了同學的借書卡。聽到婉貞說書已過期,李梢沒在意,而是和婉貞分享起了他看到的季老關於“糖”的研究。談話間,一會兒拿起這本書在婉貞眼前晃一晃,一會兒又拿起那本晃一晃,不時還翻開某本書指著其中的內容讓婉貞看。婉貞看著他拿著書晃來晃去搖頭擺腦的樣子想,這孩子太可愛了,這麽大的腦袋,太聰明了,那麽多書這麽短時間就都看完了,而且看過還記住了,還有了自己的觀點,簡直是個天才。這之後,李梢又和她聊起了青銅器。原來李梢是一個青銅器迷,而婉貞也是一個青銅器迷,兩個人在這裏有很大交集。聊完這些李梢卻又和婉貞長時間講起了瑪雅的文化。瑪雅的輪子,立法,數學,和外星文明。
李梢講:瑪雅文明和世界其他的古老文明非常不同。世界上的古老文明都是大河文明,而瑪雅文明是唯一的一個叢林文明。他們的文明發生在密林深處,而當遷徙到密林邊緣靠近河流時,他們的文明就消失了。瑪雅人沒有發明過輪子,也沒有車輛,和鐵器,卻能用巨石建築城市,雕塑神像,並在石頭上刻出了大量的文字和圖案;瑪雅人首先提出“零”的概念,比印度人還早;瑪雅人測出的一年是365.2420天,而現代天文學中一年是365.2422天;瑪雅人發展出一些龐大的計數方法,比如: 20金奇盾=1阿托盾=23040000000天,這是二百億天,六千多萬年啊!這麽大的數字,在日常生活中是不需要的,它們隻有在現代天文學中才有用處。李梢說最不同尋常的是瑪雅人的“卓金曆”,這個曆法中一年有 260天。這是十分奇怪的,因為在太陽係中,沒有一個適用於這種曆法的星球。這說明什麽?說明了什麽?婉貞不知道,反問道。這說明:或者,這種曆法根本不是太陽係的,即曾經有過外太空文明來到地球,這種曆法是他們原來使用的曆法;或者,在太陽係曾一度懸浮著另一顆星球,也許是一艘巨大的星際飛船,被外星人驅動通過蟲洞直接進入太陽係。婉貞聽得目瞪口呆。她聽不懂,但被吸引了,可這和他們要破譯的是季老的文字有關係嗎?婉貞不知道,她隻是繼續專注的聽著。李梢的觀點是瑪雅人的文字是外星人的文字,準確說,是瑪雅人模仿外星人的文字而創造出來的文字。而外星人的文字其實是一種機器使用的文字。每一個字都包含了海量的信息。這樣,瑪雅人的文字裏就很可能含有原本的外星人的文字。所以,應該通過係統的篩選,在瑪雅人的文字中找出外星人的文字,剔除瑪雅人的文字。這有重大意義。
討論結束後,李梢就匆匆回去了。因為再晚食堂就沒有飯了。留下婉貞一個人在辦公室裏半天才回過神來。不過,好在在李梢臨走時她已再三叮囑他,他們要做的是破譯季老的文字而不是瑪雅文字,也不是外星人的文字。
“好好研究研究季老的那些照片。你一定能把它們破譯出來的。”
婉貞一邊鼓勵李梢一邊把他送出了辦公室,一直送到樓梯口。
*
然後,一個月又過去了。李梢又來了。這一次,隻拿了一本書。神情不如前幾次亢奮了。他坐下來,就開始總結前一階段的工作。婉貞聽得雲裏霧裏,直到李梢最後就總結進行總結時,才聽懂了:工作沒有進展。接著,李梢晃了晃手中的書,又開始大談起了圖靈。婉貞就更不能理解了,心裏想:數學家都是外星人,至少不能算靈長動物。講完,李梢又晃了晃手中的書,說:圖靈在自殺前開始試圖運用數學的方法,研究樹葉紋路形成的機製。這對他啟發非常大。婉貞問:為什麽呢?李梢有些驚訝地看著婉貞,仿佛他不能理解這樣顯而易見的事情為什麽婉貞就不能理解呢?他看著婉貞,又舉起那本書,不停地晃著,但說不出話來,仿佛不知道該說什麽,或者聲帶被訂書機訂住了。然後,他放下書,但仍捏在手裏抖動著,說:因為圖靈研究樹葉紋路形成的機製,可他不是植物學家,不是遺傳學家,也不是生物學家,而是一名數學家啊!說完,再次舉起書晃了起來。婉貞看著李梢手裏拿著那本書在她眼前晃,心裏突然火了起來,轟的一下感到燥熱,一陣心悸,憤怒的渾身出了一層汗,想大喝一聲,讓他停下在她眼前晃動那本書。現在的青年人真粗魯,一點禮儀不懂,拿著書在她,一個老師,麵前晃來晃去,這在過去是不允許的,是極不禮貌的。她氣惱地想,他幹嘛要拿著那本書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呢?晃得她眼暈。這麽粗俗。她看見李梢的腦袋也在搖晃,生氣地想:他幹嘛長這麽大的腦袋,還瞎晃,太討厭了!真想一把劈手把那本書從李梢手中奪下來,然後撕個粉碎,或者在他的那顆討厭的大腦袋上使勁的敲打。婉貞強壓著怒氣,白了李梢一眼,不想搭理他了。李梢走的時候很有些狼狽,婉貞沒有像往常那樣把他送到樓道口,隻是從坐的椅子上站了起來,就讓他走了,勉強笑笑,但臉仍陰沉得嚇人。李梢在回去的路上心驚肉跳,同時為自己的工作沒有進展而深深自責。婉貞等李梢走後,突然想到自己還不知道李梢拿的那本書是什麽書呢。再次確信:數學家多了,就是災難。她生氣地想,李梢是個討厭的學生。一點不招人喜歡。自負,狂妄,誇誇其談,大腦袋,沒有禮貌,但實際什麽也做不好。是一個笨蛋。浮躁的年輕人。而且,還吸煙,手指都是黃的。牙也是黃的,竟然還好意思張嘴笑。她坐在那裏,煩躁的想大叫。不久,身體裏的燥熱漸漸褪去。她的心情才慢慢靜下來了。這才想到:更年期真可怕啊。女人一生要承受多少磨難啊,受那麽多苦,而男人們哪能理解。男人們活得要比女人太容易了。男人和女人是生活在兩個星球上的,彼此注視,相互渴望,但無法溝通。這樣,婉貞又情不自禁有些唏噓,其實,每一個人都是生活在一個孤獨的星球上,注視著滿天星辰,渴望交流,渴望理解。而人生的好時光那麽短暫,怎麽這麽快就進入更年期了?女人就像鮮花一樣易逝。女人在這個世界上就要加倍的艱辛啊!婉貞想到這感覺好委屈,怎麽一下子就老了,那些花季的年紀都沒有了。她的眼圈都紅了,真想好好大哭一場,但知道這還是更年期。
回到宿舍,李梢一支接著一支吸煙,回想剛才婉貞對自己的不滿,心中懊惱。從小到大,這麽多年還沒有遇到如此大的挫折。就在不久前,他剛讀到了一則關於一個數學家破解古埃及文字的史話,是一個可笑的故事。英國人從法國人手中搶到了羅塞塔石碑,就請來皇家科學院的托馬斯·楊進行破譯。楊是一位極為出色的數學家,而且,還是一個語言的天才,在14歲時就掌握了十幾門語言,除了數學,他還在醫學、物理學上頗有建樹,他開創了生理光學,對心血管也很有研究,還研究光的波動性,取得了傑出的成績。但在羅塞塔石碑的破譯上,簡直是跋前躓後,力不從心。楊運用的完全是數學的思維,他先從古希臘文稿中尋找出現最多的幾個單詞,比如“神”,然後再和另外文本中出現同樣多或近似的詞對照。為此,他還發明了一台能夠進行計算和對比的機器,這其實是真正的計算機的雛形。但最終楊隻解讀出了一個詞,“托勒密”。就這樣,楊在工作中掙紮,絕望,取得了有限的成績,可伴隨的是無限的痛苦和挫敗感啊!最終,他把那台計算機砸個粉碎,然後大病一場。這樣後來的圖靈才僥幸成為了計算機之父。而圖靈機也是為破譯密碼而發明的。破譯密碼和破解文字雖然根本不同,但有一點是一樣的,那就是如果沒有任何線索,密碼是無法破譯的。可以說在許多時候,密碼的破譯不過是聰明人的好運氣而已。想到這些李梢就更加沮喪,忽然意識到如果有外星人從地球帶回一套莎士比亞全集或者全唐詩,那麽盡管這些外星人是智力更高的生物,比地球上最聰明的地球人都還不知道聰明多少倍,他們是否就能破譯出我們的文字?明白那些文字所說的意思,並從這些符號的排列順序中體會出蘊含的美,理解文字所表達的感情?答案是否定的!那些外星人拿走的絕不僅僅是一些符號和排列順序,他們拿走的是莎士比亞的全集,和整個唐代的詩歌啊!但是,如果有一天人類滅絕很多年後,外星人來到地球,他們拿到我們的人類全部文獻,是否能破譯出文字的含義,理解那些曾經的我們?我們曾經的生活,我們的情感,我們的幻想?他想,答案可能仍然是否定的。於是李梢又想到了一種語言的死亡。一種語言是怎麽死掉的?一定是有一個時刻,懂得這種語言的最後一個人死去了。那一刻,將是多麽的……,這時李梢卻卡殼了,是什麽呢?是悲涼,還是神秘,或者,天清雲淡,水波不驚?山還是山,水還是水?是幻滅,從無到無,幻影消失?但那些文字啊,一定曾是一個極為豐美的浩瀚的自洽的世界啊!他於是想到,如果有一天最後一個懂得中文死了,那麽……,這時,李梢就突然感到非常的悲涼。但他又想到,他的悲哀是不必的。因為,他悲哀是因為這種語言是他的母語,他還懂得這種語言,那麽這種語言就還沒有死。如果,世界上真的沒有一個人懂得這種語言了,那麽也就沒有人為這種語言的死感到悲哀了。
*
接下來的一個月,婉貞去武漢調研,沒有和李梢再見麵。破譯之事也完全忘了,工作總是太忙。直到回來後,一天經過研究生的宿舍樓,才想起了李梢。李梢住的宿舍,婉貞知道,但以前沒有來過。於是,她決定去找李梢,也順便看看數學家的屋子是個啥樣子。可李梢卻不在。宿舍樓的空氣裏,彌散著一股子數學家和物理學家相混合在一起的臭腳丫子味。婉貞在大學裏見的多了,並不在意。從味道的強度和純度分析,與文學係和曆史係的男生宿舍樓不相上下。清華大學的文理學科看來相當均衡。
李梢不在,他的室友正在玩一個開車的遊戲。電腦的屏幕非常大,色澤亮麗。一輛豪華的汽車在他的駕駛下,呼嘯著流暢地行駛著。婉貞看著仿佛置自己正置身車中,她看見車窗外的夕陽像夢境,是橘紅色的,山巒起伏,土地是杏黃色的,叢林是墨綠色的,路不斷蜿蜒著,在前方快速展開,她的身體也在不知不覺中隨著車子的運行微微地左右傾斜,遠處散落的小屋一會兒就被甩在身後看不見了,這時天空下起細雨,樹葉隨風飄零,汽車經過時的氣流將臨近的樹葉吹得向上翻飛。婉貞能感覺到地麵的潮濕。車子行駛有時危險地一滑,會聽到輪胎碾蹭地麵的叫聲。那運動的畫麵中產生出一種不可思議地駕馭感,婉貞看著了魔似地竟拉過一把椅子坐在了那個男生的身旁,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腦,心裏想:這虛幻的世界比真實的還美啊!如果,人真的能生活在這樣的世界裏,未嚐不會更幸福。她不覺中問道:這裏是哪兒?風景這麽美。然後,聽到了一個也像做夢般的聲音,但那是一個很虛假的夢,故意憋出渾厚磁性的聲音,拖長了聲調說:這裏就是法國,風光無限的普羅旺斯丘陵。過了一會兒,婉貞又問:這是什麽遊戲?這回那個做夢般的聲音變得更加虛假了,但夢的性質變了,聲音突然加快速度,清晰、流利如瓶中瀉水般一口氣說出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夢話:
1949年,當毛澤東同誌站在天安門城樓上向全世界宣布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之時,約翰·馮·諾依曼,在這一年完成了計算機史上著名的裏程碑式的“101頁報告”,而今年夏天,匈牙利人德布勒森為您帶來了迄今為止最高水準的一款網絡賽車遊戲,令人震撼的視聽享受與難以言喻的駕馭體驗,它為您帶來的精神上的愉悅與滿足感,是任何一款愚蠢的動作類遊戲、冒險類遊戲、格鬥類遊戲、情感戀愛類遊戲、槍戰類遊戲和愚蠢的角色扮演所無法替代的,而這就是今年夏天為您奉獻的快樂無極限的《極限飆車》。
當一口氣說完這些之後,那個男生才恢複正常,扭頭向婉貞笑笑,用正常人的聲音告訴她,就是一款破賽車遊戲。但也就這一分神,高速運行的車子突然失去控製,婉貞看著車體撞向路邊的一棵大樹,然後一聲巨響,車被彈開,騰空翻滾,婉貞眼看著地麵一下翻轉到天空,天空旋到了地底,她感覺汽車震蕩,聽見玻璃粉碎的聲音,引擎異常的高聲尖叫,保險杆飛了出去,汽車落在地上彈了兩下,隨即轟的一聲巨響,爆炸了,一陣黑煙,滿天碎屑。婉貞下意識一縮頭,揚起了手來護臉,那個男生的身體也向後躲了一下,仍然看著屏幕,嘴裏發出惋惜的聲音。屏幕上出現“GAME OVER”。這時,那個男生興奮地一躍而起,一邊不停地活動著脖子,一邊兒把一個方向盤遞給婉貞:你也來玩一把。婉貞這才如夢方醒,連忙擺手站了起來。心想:怪不得那麽多孩子會沉迷於遊戲呢。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來到李梢的書桌前。李梢這邊也有兩張桌子,小的一張矮一頭,放著電腦,地上放著打印機;大的上麵鋪了一塊白氈,桌上還有一得閣的墨汁,硯台,大白瓷碗,白瓷碟,幾隻洗過的毛筆,白色和灰色的毛鬆散開,厚厚的兩卷宣紙,一卷白色,一卷黃色,一把刻刀,但沒有印石,桌麵上可以看見一些散落的石屑碎末,刻刀旁有一隻扁圓的裝朱砂印泥的瓷瓶,還有一隻很大的搪瓷茶缸,裏麵積滿茶堿,看進去黑洞洞的,旁邊扔著一大包塑料包裝的黃山毛峰,敞著口。白氈放著一幅寫了一半的條幅,“雲想衣裳花想容”,那字寫得行雲流水,婉貞看了好喜歡。這時,他的室友湊上來,給婉貞指了指李梢的床,說他的寶貝都鎖在那裏。婉貞看見在床角竟然放了一個小保險箱。室友又指指自己床頭,他說:李梢每天半夜,就坐在他的頭頂上刻石頭,聽得他頭痛。然後,滿臉痛苦的樣子告訴婉貞,他自從住進這個屋子裏,總是做噩夢。夢見有一個小孩兒拿著鑿子,鑿他的腦袋。婉貞聽了笑笑,和氣地問那個男生也是數學專業的嗎,那人說他是物理專業。告訴她自己命苦要做實驗,而李梢隻要敲敲電腦就可以了。
過了幾天,婉貞又來到李梢宿舍,看見李梢正在寫字,他嘴上斜叼著一根冒著煙的煙卷,眯著眼,一手拿筆,正凝神看著紙麵,準備落筆,見婉貞來了,忙咬著煙卷點點頭,然後,放下筆,手指夾住煙卷,這才向婉貞打了聲招呼。婉貞看到這次寫的是“壁立千仞”,字體矯健。她對李梢說,非常喜歡你寫的字,什麽時候能請你也給我寫幅字就好了。他的室友正要走,這時插話說:他才不會寫呢。他小氣得很,不會給你真跡的。給別人寫的他都是晚上用左手寫的。李梢氣得揮揮手,粗魯地說:滾蛋。顯然兩個人很要好,那個室友也不生氣,點上煙就走了。李梢在他走後告訴婉貞,像替自己解釋:現在都是市場經濟,很難從有名氣的書法家那裏要到字。過去的文人之間相互題贈,現在很少啦。一方麵,字就是錢;另一方麵,市場上一個人的作品多了,就會影響價格。所以寫多少、寫什麽都要精心考慮。有些書法家的印章都被老婆管起來了,想給你寫也不寫不了。李梢笑道:沒有印章的字是不值錢的。婉貞問:你的字現在能賣多少錢?李梢沒有回答,而是跪到床頭,探身打開了保險箱,從裏麵取出了一些東西,放到桌上。他坐下來拿起了兩塊兒石頭給婉貞看,一塊兒婉貞認識,上麵布滿猩紅的血絲,是雞血石;另一塊兒狀若油脂,微微透明,略帶青黃,她不知道是什麽石頭,感覺一定很珍貴。封門青。李梢說,他外公、他爸爸都收藏石頭。壽山,巴林,昌化,青田,家裏都有。這幾年石頭的價格都漲瘋了。說完他氣哼哼地隨手把石頭往桌子上一扔,好像並不是很珍惜。同時告訴婉貞這石頭比金子都貴,刻的前後都要稱好重量。說完他又拿起一塊長滿綠鏽的銅印,說這是上個月從潘家園淘來的一顆漢印。婉貞說,現在那裏還有真東西嗎?李梢說,很難。但這個我看是真的。你懂鑒賞嗎?你來看看。婉貞拿過來看看但她也不懂,說這一定很值錢吧。李梢取回印來,把玩著,說:我隻能從篆刻的風格來看是真的,漢印質樸,那種質樸後世很難模仿。每個時代的氣質不同。就像今天再也寫不出唐詩的氣度了。先收著吧,如果是真的那就值錢了。李梢告訴婉貞自己定期去各個古玩市場淘寶,能碰上一次真的就行啊。說罷,狡黠地笑笑,又看看那方印章,說自己最喜歡漢印的質樸。質樸是一種大美。然後把東西包好收起來,卻又遞給婉貞一本書。婉貞一看是《篆刻通史》,作者竟然是李梢。李梢說這是大一時寫的,給她留個紀念。然後,特意告訴婉貞不久以前他在學校做了一個篆刻講座,講座後很多小姑娘向他要這本書,他都沒有給她們,因為他剩的也不多了。婉貞說,那你還是應該給那些小姑娘啊。李梢連聲說不。然後,這才坐下和她討論破譯季老的象形文字的問題。看來很難。婉貞鼓勵他,說:你是個天才。不用著急,你一定能夠破譯出來的。李梢氣定神閑,說:對,越難越有意思。
*
然後,有一天婉貞突然接到了李梢的一封email,說他不行了,讓婉貞快來救救他。然後又說,讓婉貞來一趟他的宿舍,他有些話要對她說,還有一件東西要送給她。婉貞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是知道數學家是什麽都幹的出來的,他們是一群自殺的高危人群。於是,她便急急忙忙的去找李梢了。
你批評得很好,我很早就嗅到你這部小說很獨特,因為它的雜亂讓我很焦躁,在這種情況下一般使我混混欲睡。
我一直在尋找你想傳遞的信息,而且好幾次似乎感覺到你要說什麽,但最後還是沒抓住。有時我甚至想你可能想說人生本來就是一堆亂麻,但再亂,其實還是周而複始延續著。有時覺得這個小說正好代表了這個可怕的時代,任何人可以接觸到無限的信息,很多真理,很多假造的,很多雞湯。。。。可惜麵對人類史從未見過的信息過剩時代,我們的大腦反而不知如何處理這些信息了。
我們慣有的思維也一樣。我們喜歡時間順序,因為我們習慣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我們喜歡看見人出生成長死亡,當然偶爾回憶死去的失去的人。我們喜歡一條線的邏輯,比如因為1所以我們可以得到2,從而得到3或者4.。。。但是我們懼怕太多的未知太多的可能性。。。所以連人類操縱的股市也會麵臨未知而大起大落。。。我們讀小說的人其實在尋找那條線。。。我準備重頭讀一次。
——我不得不批評的一位網友
我不得不批評一下小f了。
在發完小雨和小菲那一部分時,她就發出疑問說,怎麽這就要結束了?
天啊,發了這麽久,小說都寫到這裏了,你怎麽還沒有看出來,這部小說是寫兩個家庭三代人一個一個死去的故事!所以必定還要寫小峰和沈菲的結局。
我說小f,你什麽時候能夠在你老公看嚴肅的文藝片兒時不要呼呼大睡?
上一貼小f又說,你這個故事絕對沒有時間順序。
我已經解釋過好多遍了,小峰和沈菲的故事是按時間順序進展的,這條線非常清晰,在一步一步向前推進;夏雨這條線比較複雜,不是按時間順序的。有些故事出現的非常突兀,有些則是非常耐心的鋪墊展開著。比如婉貞破解象形文字這條線,從小說中一開始就出現了那個神秘的象形文字,然後一直在一點點的展開,瑪雅的故事隻是這條文字的線的一部分。不過,如果從小說總體來看,也的確是非線性的,沒有時間順序,它在時空中不停的轉換,像在擰一個時空的魔方。所以,小f的這個評論不能算錯,但那也要批評!毛主席說過,有錯要批評,沒有錯也要批評。總之,你總是錯的!這就是我們的文化。我們從小都是這樣長大的,所以小f你也不要鬧什麽情緒。
我的小說的確有些複雜,從內容到結構。不過這裏麵沒有知識,隻有人的故事和人的命運。
我想寫一部迷宮式的小說,裏麵有許多房間,每一個房間裏都在放一部老電影,它們要告訴你一些重要的事情,許多費解的謎。但最終,它們構成了一座宮殿,一首交響樂。我不知道小f想在我的小說中找些什麽,你就慢慢的找吧。
小f現在很苦惱。我們都沒有辦法。我們的一生中都有許多的苦惱,有時候,後來我們才明白,它們構成了我們的幸福的一部分。小f,現在你正在這座迷宮裏漫遊著,而2016年就要過去了。
立
2016/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