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菲一個人坐在家中流下眼淚。小峰正在醫院搶救,沈菲此時感覺這個家空寂得讓她恐懼。她無法忍受這種空寂。這些年來,女兒不在了,兩個人相依為命。他們在國內資助過幾個貧困地區的孩子上學,但從來沒有見過那些孩子。在美國,他們每年也都會給一些幫助兒童的組織機構捐款。他們還曾想過給國內幫助失獨家庭的組織捐款,但沒有找到這樣的組織。小峰在這些日子裏不願意外出,總是呆在家裏;沈菲則仍然很活躍,經常在外麵跑,參加各種社會活動,有很多朋友。她一直不承認他倆老了。但這次小峰住院後,她不得不正視了。她不敢想小峰不在了,自己將怎樣一個孤獨的走下去。是的,他們現在是老人了。沈菲又想起當年和庫克的那些談話。她記得庫克那時曾詢問,她是否去過老人院采訪過那些老人。沈菲搖頭,庫克說,我們做基礎科學的人就是這樣,我們關在實驗室裏研究延長壽命的方法,轉入一個基因,或者灌服某種藥物,然後,你的線蟲、果蠅、或者小老鼠的壽命延長了20%、50%、100%,你覺得非常有成就感。p<0.001,有極顯著統計學差異,結果是可信的。可是,如果有一天你去了老年院,在那裏呆上了幾天,你可能就會變得非常沮喪。那些老人們到了一定年齡,就普遍的身體情況變得很差,骨骼嚴重佝僂變形,推著車子移動,歪著腦袋看你抬不起頭來。很多人生活不能自理,需要年輕人陪護照料。有些躺到床上或者從床上起來,都需要用吊車將他們吊起來,兩個護士在旁邊幫助。身上常常有這一股子尿味兒。他們的生活每天就是坐在那裏發呆,或者看電視,看著看著就睡著了,然後醒來接著看。你不得不說,電視是人類一項最偉大的發明,充滿了仁慈,消磨掉人生多餘的時光。很多人都有定向障礙,搞不清時間和地點,有些則完全癡呆了。他們幾乎每個人身上都有著各種各樣的病痛,常年折磨著他們,那些疾病已經不可能再被治愈。他們大多數人並不快樂,性情古怪,表情陰鬱。他們的醫療護理費用耗資巨大。
沈菲仿佛又聽見庫克那爽朗的孩子般的笑聲啦,回響在這棟空洞的大房子裏,那孩子般的笑聲,但一聽就是一個老人的笑聲。像孩子一樣的老人和因為基因突變而變得像老人一樣的早老症兒童,前者,一眼就能讓人看出是個老人;後者,一眼就能讓人看出仍然是個孩子。是的,衰老是不容否定的。是無法戰勝的。
沈菲想,自己將在這間大屋子裏行走越來越緩慢,吃力,直到有一天,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都可以成為一次旅行了。不,她想,簡直就是一次遠征。最後,會老得一頭栽倒在地上,或者是躺在臥室的床上,再也醒不了了。自己再也不知道發生在這個可愛的世界上的任何事情。最後,自己就消失了。隻剩下一個空房子。再後來呢,這座房子也會消失。什麽都沒有了。但是,這裏曾經有過一間房子,在這間房子裏,曾經有過多少快樂的時光啊!自己在這裏和自己的男人做愛,舉辦過盛大的聚會,自己親手裝飾過這座房子,打掃過它的每一個房間,在夜晚把屋子裏所有的燈都點亮,自己還在這裏生下過一個孩子,並把她養大。怎麽會什麽都沒有了呢?這些記憶溫暖著沈菲的心。
*
小峰的記憶正在離他而去。度過危險期後,小峰的運動能力逐漸恢複了。沒有留下什麽後遺症,隻是全身的肌肉包括臉部運動時都顯得不協調,遲緩、吃力。在身體恢複的過程中,人卻迅速變得癡呆了。沈菲來看他,主要就是陪他說話,試圖喚醒,或者挽留住他的記憶。每次總是先問:“我是誰?”一直注意地看著他的眼睛。小峰聽到這個問題之後,就會停下來,緩慢而長久地注視著沈菲。那樣子,有時像是在做著艱難的思考,有時則無法斷定他在想什麽,但都是一樣的認真。最後,他會吃力且猶豫地給出答案。有時能說對,有時說出的話匪夷所思。當他用疑惑的語調說出“沈菲”時,沈菲就鬆一口氣,心裏一下子非常愉快。但有時他會說“小菲”,沈菲就不能肯定他說的是她,還是他們的女兒。這時沈菲的心裏就會疼上一下。然而,越來越多的時間,小峰會說出一個完全不相幹的答案,這讓沈菲痛苦。後來,沈菲解嘲地想,“我是誰”這是一個多難的問題啊!“我是誰”這是一個連我自己其實也不知道答案的問題;“我是誰?”是啊,自己的丈夫已經不知道我是誰了!眼眶再次濕潤。
醫生向沈菲詳細解釋了小峰的病情。老年失智,阿爾海默氏症伴隨腦血管性癡呆,屬於病情發展迅速的一類,伴有精神症狀。這位主管醫生,樣子年輕而自負,穿著非常講究。沈菲沒有告訴他自己所從事的研究的內容。對於大腦衰老的認識,她可能要比這位醫生深入得多。她甚至能說出這個領域近年來,每一篇重要論文的技術細節並就結果進行討論。但是,這些理論現在在小峰麵前,都顯得蒼白無力。一組病因未明原發退行性腦變性疾病,主要病理改變,皮質彌漫性萎縮,溝回增寬,腦室擴大,神經元大量減少。那些嚴重的阿爾海默氏症患者,大腦的影像令人恐怖。整個大腦像一座空蕩而複雜的迷宮。患者可能出現譫妄,具有攻擊性,語言困難,容易迷路,走失,情緒不穩定,最終將喪失所有的記憶。但或許這是上帝給老人們準備的最好的禮物了。忘記一切。在更為微觀的層麵上,這種疾病似乎與一種十分令人迷惑的蛋白錯誤折疊有關。而錯誤折疊的ß類澱粉樣蛋白和ta蛋白現在正纏繞、糾結、沉澱在小峰的大腦中。對於這種疾病,我們目前還沒有任何有效的辦法可以治療,幫助患者找回或保持那些正紛紛碎成粉末化為烏有的記憶。醫生所能給沈菲的唯一有益的建議就是,出院後把小峰送到專業康複養老機構。醫生告訴她,照顧這樣的患者需要專業知識,經驗,和巨大的耐心與精力,這是常人難以承受的。有調查發現在家人照顧的這類病人中,90%以上存在有某種形式的虐待。當然這種虐待患者的定義較為寬泛,比如,急了打幾下,推搡,責罵,訓斥,甚至不給飯吃。
在為小峰聯係養老院時,沈菲在養老院裏看到了庫克當年給她描寫的景象。那裏像是另一個世界,一個緩慢的動物園,那些老人們都像一隻隻奇怪的動物,佝僂著身體,推著車子移動,遍身皺紋,表情遲鈍,用一雙蒼老的手在一頓早餐中慢慢掰碎一塊餅幹,頭始終垂著。
沈菲記得庫克說過,很多人希望自己能死在一個甜蜜的夢中。他預測,如果有一天,人類的壽限能突破400歲,那時,自殺將成為一種時尚。在某個冗長的晚會終於結束後,一個個已經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了400年的老人,從最後一個party上走回家中,用槍或者藥物結束生命,達到晚會的高潮,終於擺脫了生命對於他們的折磨,讓曲終人散最終獲得了全新的含義,積極的含義。但是,庫克說,他並不想在睡夢中死去。他認為那是一種悲哀的結局。他希望在一場性愛的高潮中死去。如果這個並不現實,那麽就死在一場歡宴中,突然栽倒在美食和酒水旁,或者,在一天清晨跑步的途中突然猝死。不需要葬禮,不需要有人悲哀。這些都是人生一種極幸福的結局。說完,庫克放聲大笑。
*
在大笑之後,庫克又告訴沈菲,他在臨終前將拒絕搶救。他才不會讓那些醫生在的身體上瞎鼓搗呢。
*
後來庫克又回到了加州。在某一天清晨,他的妻子從一個夢中驚醒。醒來後,感覺到熟睡在她身邊的自己丈夫的呼吸有某種異樣。那時,才淩晨4點多。這個老女人看見窗頭的那一輪月亮已經變成了淡白色的一芽兒。遠處天邊隻有一小片天空,現在開始映現出一點點微弱的光,變成一塊邊緣被觸摸得隱隱發亮的暗藍色的石頭。她下了床,光著腳,穿著一條垂至腳踝布滿皺褶的薄棉布睡袍,在昏暗中走到床的另一頭,她的假牙還泡在自己床頭櫃的水杯裏,她擰亮了台燈,弓著腰,仔細注視著熟睡中丈夫的呼吸。庫克赤裸身體,仰麵躺在床上,閉著眼,隻穿了一條白色內褲,內褲下堆起一團肉乎乎的組織,一席薄被已滑到身旁。他的身體蒼老粗壯,肚子很結實,高高隆起,皮膚赤褐,布滿密密麻麻的更深色的老年斑。而那個老女人看見庫克的呼吸正在變慢,變淺。她感覺從空中仿佛落下了一隻手按在了丈夫的胸口。老女人不知不覺中把右手放在了胸前握了起來,伸著頭,嘴唇塌進嘴裏,她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注視著自己丈夫的胸脯,那張寬厚的胸脯上長滿一大片雜亂已變得灰白的胸毛。這時庫克的呼吸停止了。老女人皺緊眉頭,眼角的肌肉收縮,心懸了起來,一直升到嗓子眼,卡在那裏不停地撲騰著,她張開嘴,好像就要尖叫出來了,感覺自己的心要跳出來了。而這時,庫克的呼吸又重新出現。老女人的那顆心這才掉了下去,眉頭稍稍舒展。但仍然驚恐地盯著庫克的胸口,像是小時候自己在一場嘉年華中,長時間地站在原地注視著空中徐徐旋轉的那架巨大的摩天輪。現在庫克的呼吸又開始從淺、慢逐漸加深加快,最後到達高潮,變成一種令人恐懼的深大呼吸。他布滿深褐色老年斑的胸廓在不斷地膨脹,仿佛它就要充滿整個房間,他的胸膛上密布的大大小小的老年斑間的距離在變大,仿佛大爆炸的一刻四下飛濺開的碎石。一股紅潮從他的胸口升起來,擴散開了,經過脖子,向著他的臉頰慢慢淹了過去。但不久,呼吸又開始變慢。老女人在淩晨時分驚訝地看到了這一切,心中堆積起越來越陰鬱的鉛塊,仿佛自己來到了外太空某個陌生的星球,站在那裏,看到這顆星球上的赭紅色的大海,海水蕩漾。這裏的晝夜短促,晨昏快速地交替,天空中飄蕩著蒼白的風,在日月瞬息間的輪轉中,巨大得難以想象的紅色潮水令人恐怖的快速的漲落著。老女人在注視中,嘴角漸漸泛出一絲笑意。她對眼前看到的一切,有了一個合理的解釋,自己在這個眾生沉睡的黎明前最後的夜色裏,目睹到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帶有某種可笑意味的神秘事件。明天當自己的丈夫醒來後,她要把這一切告訴他。那時,他聽到了,先是會吃了一驚,然後放聲大笑。這樣那個老女人便又弓著腰,回到她的床邊,小心的爬到床上,躺下來,帶著微笑很快睡去了。直到太陽已經升得很高,天光大亮,屋子被陽光照的暖烘烘時,她才醒來。這時發現庫克已經奄奄一息了。那時他已經失去知覺,但還沒有死。庫克是被送到急診搶救了一番後,才最終離去的。在那天下午的總結討論中,急診室主任分析到這個病例。他的判斷是,這是一個簡單的病例。患者在夜間熟睡中血管壁的斑塊脫落,隨血運栓塞了心髒或者大腦的動脈。他對著他麵前站著的一排年輕的實習醫生重複了一下“血栓”這個詞,然後給他們講了一個趣聞。他在做實習醫生時遇到一個急診病曆。一位青年戀人的猝死。死時他在這位戀人,the lover,的脖子上的發現一枚深紫色的吻痕。而讓這位掉入愛中的戀人喪命的正是這枚吻痕。最終發現死因是,吻的過深又恰巧在頸靜脈上,結果形成了一個血栓。主任再次重複了血栓這個單詞,thrombosis,血栓形成。死的是那個男的。急診主任又特意強調。剛才在講這個故事時,他不得不刻意的一直用the lover來敘述著,避免使用he,這時他想要是可以說中文就他媽的好受多了。這位急診科主任當年在哈佛醫學院裏,因為自負而選修了這門據說是世界最難的語言,而他學的還相當不錯。所以,悠著點吧。他看著麵前的一個個年輕的男男女女。他們在不久的將來會成為真正的醫生,社會上的成功者,受人尊重,收入豐厚。最後他宣布,等到他現在正在研製的攜帶裝置成功後,攜帶者24小時的身體狀況都會即時傳輸到遠程終端,被計算機監測分析。那時,這種情況就再也不會發生了。這時,一個實習醫生小聲地評論:那時,人們要想在睡夢中死去,將是困難的。有人在下麵輕笑。可是深吻仍然是危險的。隻因愛的太深。那個小夥子自己嗬嗬笑了一聲,似乎意猶未盡,還想說點什麽。但這時主任突然咳嗽了一陣。咳完,他說了聲抱歉,就接著分析起下一個死亡病例了。
*
在小峰住院期間,沈菲回過一次學校。走在校園裏,她看見校園裏到處都是年輕的陌生麵孔,仿佛是一夜之間的突然變化,讓她心驚。來到過去的實驗樓前,沈菲站在外麵看著大樓,卻不敢進去了。以前她為自己屬於這座大樓感到自豪,但現在她想這個世界永遠是年輕人的。老人就像是一部電影的結尾:正劇已經結束,現在開始無聲拉下一個長長的製作、演藝人員的名單和致謝,它是整部電影必不可少的部分,但已經沒有觀眾再有興趣去認真觀看,這樣就使它反而顯得多餘的漫長,觀眾已經開始紛紛離場,但電影仍在繼續播放……。
出院回家。在等待住進養老院的日子裏,小峰的記憶進一步喪失著,土崩瓦解。現在沈菲已經不再問他“我是誰”了。但小峰仍然能認識錢,喜歡金子,愛收拾家裏的東西,把有用的東西放到找不到的地方,或者扔掉。沈菲現在時常在一旁觀察小峰的一舉一動,陷入遐想。他的那些記憶都到哪兒去了呢?如果一個人沒有了記憶,那他是不是就已經死了?現在小峰的存在有意義嗎?意義是什麽呢?想到這些沈菲就不願意再想了。她更願意考慮記憶的分子機製。如果從分子水平考慮,恐怕就是一些神經突觸間形成的特定回路,固定的反饋環,釋放神經遞質,甚至,是在特定神經元的細胞核內DNA、染色體上的修飾。但想到這些,現在她同樣覺得是荒誕的。生命過程不過是一些分子之間的相互作用,特定的構型。愛也是,記憶也是。一旦那些分子散開就什麽都沒有了。
在家照顧小峰的日子裏,沈菲很快就疲憊不堪。有一次,小峰竟然把屎拉在臥室裏,還塗在了牆上,滿屋惡臭,氣得沈菲捶了他兩下。小峰毫無意義的哇哇大哭,沈菲自己也流出了眼淚。看著小峰,自己卻感覺委屈。隻有貝貝叼著屎在開心地玩,然後,竟然把一節屎給津津有味地吃了下去。沈菲看見了,又狠狠打了貝貝一巴掌。
照顧小峰等待入住養老院的日子,沈菲在網上讀到的一位叫“裴615”的博主寫的一篇網絡奇文。
*
裴615在文章中提出一個觀點:人不是動物,人是從動物進化成機器的一個中間環節。接下來裴615對他的觀點的解釋很粗略。他說,過去,生物進化是一種被動模式,隨機突變,自然選擇,適者生存;但人類進化是一種主動模式,即依靠製造工具來使用環境。因此,人類的進化最終就變成了工具的進化。自從人類出現後,工具在飛速的進化著。人類設計的工具和機器既是人類自身的延伸和強化,又在逐步地替代人的本身。這個過程開始時難以察覺,但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尤其是隨著人工智能的發展,機器替代人的進程會越來越快。當機器有一天具有自我學習的能力之後,就會呈噴湧的方式發展。裴615預言替代過程將分成三個階段:機器輔助人,人輔助機器,機器替代人。
接下來,裴615說到了自我意識。裴說:人和動物一個最深刻的區別,其實不是在於智力的高下,而是在於自我意識。人是具有清晰、完整、獨立、複雜的自我意識的生命形式。自我意識的出現在生命進化過程中具有非凡的意義。它使人逐漸脫離了動物性。自我意識的出現是生命進化中另一個裏程碑式的事件。然而,基因和自我意識是具有內在矛盾的。
裴615隨後說:生命誕生之始就是基因的載體,是基因傳播的工具,不同的生命形式隻不過是基因傳播的不同方式。生殖(複製基因)是動物生存的目的。動物生存從根本上說就是為了生殖。而快樂隻是生殖的誘餌,傷痛是生殖的警鈴。但是當人類的自我意識發展完整之後,人就不再僅僅是基因的載體,而是成為日益變成自我意識的載體。也就是說,人存在的目的就從傳宗接代變成了實現自我的價值。人和動物是不同的,人即使基因的載體,又是自我意識的載體。隨著自我意識的不斷強化,人類的生殖欲望將日益減弱,性的目的將不再是為了生殖而是單純的快樂。未來性一定將會變成一件越來越簡單的事情,而不是越來越複雜。人類生存和行為的目的改變了。人類的體內雖然依然深深根植著生殖意識,但人正在越來越變成實現自我、滿足自我和保持自我為存在目的地生物。沒有動物追求永生,隻有人追求永生。永生就是自我的永生,就是自我感覺和記憶的永生。
裴615在文章的最後說:人類最終將進化為一台機器。它將承載著人類所有的情感,意識,所有的記憶與幻想漫遊於宇宙之中。那時人就獲得了永生!
*
就在打過小峰不久後的一天,沈菲回家,開門時望見貝貝正坐在門口看著她。沈菲跨進門,轉身關門時,看見身後的院子,院外小區裏沒有人,路上也沒有車,想到這個小區好靜啊。沈菲隨後關上門,貝貝就湊到她身前聞她的衣服。沈菲蹲下來輕輕抓它的脖子,這時貝貝又注視著沈菲。貝貝的眼神像個孩子,沈菲親昵地撫了撫它的頭。然後,抬眼向客廳裏看。她的目光穿過門廊,進到客廳,看見正對大門的牆上掛著的那幅很大的油畫,整幅畫是一枝巨大的玫瑰,這是當年小峰在紐約一個畫廊裏買的一幅年輕畫家的丙烯油畫,畫麵異常逼真,像照片,玫瑰的顏色深紅,背景深暗,花蕾充滿整個畫麵,但從這裏隻能看到三分之二的畫麵。沈菲起身向著那支玫瑰花蕾的中心走去,貝貝一直跟著她。
進入客廳,沈菲看見客廳全亂了。知道這又是小峰幹的。她心裏生氣,四下看看,然後,上樓去找小峰。樓梯鋪著暗紅色的地毯,貝貝仍然緊緊跟在她的身邊。走上二樓,沈菲首先走進自己的臥室,在要推開門的一刻,心裏一陣緊張,生怕一開門看見自己的屋子被弄得一塌糊塗,她真的很累了。但門推開,屋子裏卻是整整齊齊的。這讓沈菲反而感到異常。她於是又去小峰的臥室。小峰的臥室也裏整整齊齊的。小峰正在屋子裏,他穿著衣服,仰麵躺在床套上呼呼大睡。沈菲注意觀察小峰的呼吸,小峰的頭向後仰著,呼氣時,嘴唇打著顫,發出呼呼嚕嚕的鼾聲,同時,從嘴角吹出一些泡沫和口水。沈菲感覺屋子裏有什麽地方變了,可是是什麽地方變了她也說不清。她打量著這間屋子,床上很整齊,那是一張雙人床,小峰躺在床的邊緣,身下的床罩壓出一些皺褶;床頭櫃上放著台燈,沒有其他的東西;書桌上放了一個玻璃茶杯,緊靠在桌子的邊緣,看著有點懸,杯子裏剩下半杯茶水,黃綠色的茶葉整齊的沉在杯底;沙發是空的;牆上的石英鍾仍然在走;沈菲走近書桌,書桌上的鏡框裏有女兒的照片,女兒的笑容正沐浴在明亮的陽光中;沈菲又看看地上,地上也很幹淨。但她還是覺得有什麽地方好像不對勁。沈菲再次環視屋子,仍然沒有找到線索,隻好伸手把那隻放的過於靠邊的茶杯挪到裏麵,這才仿佛安下心。隨後,退出來,帶上門。小峰的身影和鼾聲也隨即消失了。
出來後,沈菲轉身往樓下走。現在小峰總是不分晝夜,呼呼大睡。在下樓時,沈菲腳下一空,差點摔到樓下,幸好扶住了扶手。她嚇了一跳,靠在樓梯上定了定神,手一直緊緊握著扶手。然後向樓梯下麵看,樓梯顯得很高,陡峭地伸向一層,沈菲有些後怕,忙閉上眼睛,再次定定神,突然感到一陣孤獨,心想這房子已經不適合兩個老人獨自居住了。她第一次考慮應該賣掉這房子,換一個更適於他們這樣的老人居住的地方,但舍不得。回到客廳,沈菲坐在沙發裏,看著淩亂的屋子,想如果女兒還在,那這屋子裏就有生氣了。但馬上意識到,自己腦子裏的女兒還總是那個孩子,其實,如果女兒現在還活著,也都是中年人了,甚至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在外麵過著自己獨立的生活。但那也是不一樣的,有孩子就有未來。然後,她又想到過去小峰給她講過,在遠古時代老人都是部族裏的財富,每當麵臨重大危機時,他們的經驗往往能拯救整個部落。小峰說,在世界各地的神話傳說中預言者、先知都是老人。想到小峰現在癡呆的樣子,沈菲笑了。先知,預言者。當然了,要是在遠古,小峰這樣早就沒了,不可能活到現在。那時的老者都是身體健康沒有疾病的。在現代社會裏,老人就隻是累贅了。當沈菲坐在沙發裏想心事的時候,貝貝沒有像往常那樣跳上沙發,趴在沈菲的身邊。這一次,它正對沈菲坐下,一直悶悶不樂地看著沈菲。其間,突然站起來走到沈菲跟前,無所事事似的用鼻子頂了頂沈菲,好像要跟她玩。沈菲無心和貝貝玩,她拍拍貝貝的腦袋,貝貝卻甩開腦袋就走開。但沒有回到原處,而是徑直走到開放餐廳的垃圾桶旁,聞了聞那個大垃圾桶,然後轉過身看看沈菲,但沈菲還在想心事。於是,貝貝又失望地走回原處,坐下來重新不開心地看著沈菲。沈菲是在貝貝第三次湊過來時才感覺到異常。這一次,她注視著貝貝緩緩走向那隻垃圾桶。當貝貝轉身看見沈菲在看它時,就坐在垃圾桶旁守候不動了。於是,沈菲站起來向著貝貝走過去。來到垃圾桶旁,她站住,看見貝貝還在看她。貝貝的眼神在看人時就像會說話一樣。有時,沈菲覺得貝貝不能說話,是一種極大的痛苦。她真希望它能說句話,哪怕隻是最簡單的一兩個詞匯。沈菲蹲下來,盯著貝貝的眼睛,用目光詢問它。然後,得到了答案。她將信將疑地又看那隻垃圾桶,貝貝已經告訴她了,就是這個垃圾桶。沈菲猶豫地站起身到那垃圾桶旁,彎下腰伸出手去掀那蓋子,但又收回來,用腳踩下垃圾桶的腳踏板。蓋子打開了,桶很深,裏麵套著一隻黑色的大塑料袋。沈菲用手把蓋完全掀開,然後小心翼翼俯下身,探頭向裏麵看,接著,發出了一聲慘叫,兩隻手抓住垃圾桶的邊緣,慢慢跪在了下來,驚恐地瞪大眼睛,再次伸頭向裏麵看。然後,她捂住了嘴,眼睛仍死死盯著那隻垃圾桶的深處。
在垃圾桶裏,沈菲看到了女兒敞開的骨灰盒和散落在垃圾間的骨灰。過去它一直被小峰放在床頭。沈菲從來不敢打開隻盒子,不敢看它。但現在,盒子被打開了。沈菲第一次看到了女兒的骨灰。小峰把她丟進了垃圾桶。
不久,小峰住進養老院。
*
養老院的條件優越,小峰在裏麵住了一段時間,然後突然爆發大麵積腦梗塞,重新送到醫院搶救。沒有幾天,便在醫院急診的重病監護室裏去世了。住院的那幾天,小峰始終沒有任何意識。
*
小峰死後,沈菲把他的骨灰也撒了。沒有特意地選擇地點,一部分撒在後院,一部分撒在遠處的那座大湖裏。沈菲決定自己死後骨灰也扔掉。隻是她想不出誰會來拋灑她的骨灰。
分行不能變的。有些地方就是要一口氣下來的。分段也是考慮很多遍的。
太好啦!總算又有人留言啦。謝謝你。
謝謝你的作品!在這點上,你是位藝術家!
我在發小說時,有一天在網上讀到一首詩。讀罷,先是熱淚盈眶,然後才大吃一驚。吃驚,首先是因為,我這才知道這首詩原來是曹雪芹寫的;而吃驚的第二個原因是,這首詩寫的竟然是我的小說啊!你看,詩的第一句說,“滿紙荒唐言”,你已經看到了,我的小說就是胡抄亂寫胡說八道,滿紙荒唐言;第二句呢,“一把辛酸淚”,如果你仔細看了,而不是像閑看那樣,在我的小說裏練習跳遠,立定跳遠,助跑跳,三級跳,向後跳,那麽你就會發現,小說裏所有的故事的文字都有一種傷感的語調,這種情緒就是一種內在的紐帶之一,將支離破碎的段落連接成一個整體;“都雲作者癡”,很多人都不理解我,說我的小說是瞎寫,“誰解其中味”,這也不能怪他們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想說什麽。難怪廢話話多多評論,“但最重要的是作家寫什麽要自己心裏有底”。盡管叫廢話多多,但我認為這個評論不能算廢話,但可能也還是廢話,因為明擺著的嘛,我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寫什麽。那時候,那個叫曹雪芹的男人人到中年,滿腹傷感,寫了一部小說。他最終沒有寫完。因為,在小說寫到2/3的時候,這個孤獨寫作的男人終於忍受不住,把小說給了幾個朋友看。結果事情就出在這裏。他的朋友看完後都非常激動,找到他大加讚揚,拉著他徹夜談論起他的這部小說,他們甚至連小說的結局都已經猜到了,就是一個“散”字和一個“空”字。在這之後,那個自恃頗高寫小說的男人就徹底崩潰了。他再也沒有動力把這部小說寫完,不久就抑鬱而終。之後,《紅樓夢》成為中國曆史上最偉大的一部小說。在曹雪芹生命最後的日子裏,幾度想燒掉這部小說。如果他真的燒掉了,那到了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完成了這個“散”和“空”的主題。但他最終也不能忍心燒掉他的心愛的小說。所以,就隨他去了。他最終也沒有解脫,而是心中有愛。
後來有一天,馬蒂斯看到了畢加索的一部新作,完全不能理解。他說,這畫的是什麽呢?亂畫嘛!畫裏還有字,有舊報紙,有照片,有剪刀,這簡直就像是立寫的小說,那幹脆就叫“立體”主義吧!
你看,立又犯的老毛病了。在講立的故事時,又不老老實實的講他自己的故事,而是扯進了曆史,和另一個男人的故事裏。馬蒂斯說的對,這就是立體主義。那時,馬蒂斯逢人就說:吹個響牛皮的說,我大作讀過不少,見過若幹種穿插,但像這次越讀越找不到北的情況還從未有過。那時,他不知道普魯斯特曾經說過,當一個不知名的作者寫出一部讓很多人不快的小說時,你就要小心評論了。因為,這很可能是一個厲害的角色,他來了一種新的審美。是的,人們對於一種新的審美往往會感覺不快,甚至憤怒。馬蒂斯都忘了,他們自己的畫剛剛出來時,就是激怒了看慣了大畫家的大作的人們,人們於是把他們叫做“野獸主義”。那名字可一點也沒有幽默或者恭維的意思啊!
立
2016/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