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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愛》_95

(2016-11-14 11:16:00) 下一個

*

小峰失蹤了。

沈菲中午一進家,貝貝就反常地向著她大叫不止。她忙蹲下來抱住貝貝的脖子哄它。然後,抬頭向屋子裏看,目光穿越過道,屋子的客廳裏沒有動靜。貝貝在沈菲的懷抱裏仍然不安,沈菲感覺異樣,走進客廳,發現小峰不在。她喊了兩聲,沒有人應答。沈菲繼續往裏走,家裏沒有小峰的影子。她給小峰打電話,聽到臥室裏響起了手機聲。在車庫,沈菲發現小峰的車不在了。她奇怪,他開車去哪了?到要吃飯的時候,仍然不見小峰。她想不出小峰出去要幹什麽?去超市?或者,去拜訪朋友?或者,出去散心?去看電影?但怎麽不和她打聲招呼呢?可能又生氣了,但為什麽啊?男人老了,就像個孩子,無緣無故發脾氣。沈菲還在因為小峰忘記關火的那件事生他的氣呢。現在又記上一筆,所以幹脆不去理他。

到了下午,仍然沒有小峰的一點影子。沈菲突然想到女兒,她坐不住了,反複把屋子檢查了個遍,但是沒有任何啟示。於是自己開著車出去轉著找小峰。可怎麽找啊?這才意識到世界真大,在這個世界上想找到一個人太難了。但一路上又不停地遇到各種各樣的人。一時間她不知道該怎麽說好了。是啊,怎麽說呢?找到一個人很難,但遇到一個人很容易,簡直是難以避免。

後來,沈菲回家了。到家,就報了警。

警察很快來了。剛到門口,貝貝就警覺起來,蹲在門的另一半盯著那扇大門,沈菲一開門,它一下子就竄了過去,一聲吼叫。沈菲連忙低聲說:No,no。低頭拉住它時,已經感覺到兩個警察的手都放在了腰間的手槍上。她拉住貝貝的項圈,蹲下身輕柔地用手指抓撓著貝貝的脖子,小聲哄它。然後仰起頭對警察說,sorry。家裏很少來人。貝貝雖然還小,但長得英俊,而且異常聰明。聽到沈菲的話,立刻就不叫了,隻是警覺地盯著兩個陌生人。兩個警察一個蹲下來逗貝貝,一個站著沒有動,也沒有說話,手仍然扶在槍上,向屋子裏打量。

警察來了解情況,問了沈菲一些問題。比如,他們最近是否有過爭吵;小峰在外麵是否還有關係密切的朋友親人等等。沈菲一一回答。然後,警察又問,小峰是否有精神疾病,沈菲說:當然沒有了。怎麽會有精神病。警察安慰沈菲:放鬆些。說,可能小峰是自己離家出走了。沈菲差點笑出來:都多大年紀了,怎麽可能離家出走。為什麽呢?我女兒青春期的時候,才離家出走。警察問,他們的女兒現在在哪?沈菲說:已經不在了,警察說:抱歉。然後又說,這種情況並不少見。在一座城市裏,每天都會有人失蹤,有可能是孩子,也會是成年人,或者老人。有男人,也有女人。有些男人,有一天會突然對家庭生活產生厭倦,或者恐懼感,然後就離家出走了;有些老人是腦子出了問題。平時他們的問題往往被忽略了。這些老人走在外麵,很熟悉的地方,會突然感覺完全認不出來,有時也忘記了時間,或者是突然精神錯亂了。警察問小峰平時在家幹什麽?沈菲說:

“他愛收拾屋子,總收拾屋子。”

“不出去?”

“也出去。但自從女兒去世後,他就不愛出去了。”

警察再次說抱歉,又問除了收拾屋子,他還幹什麽?

沈菲說:

“寫字。”

然後,又告訴警察說:

“他過去愛往紐約跑。這回會不會去紐約了?”

警察問:

“為什麽去紐約?”

沈菲說:

“過去我們在那裏工作過。我們來美國的第一站就是紐約。他喜歡那裏。”

警察問能否把他寫的字給他看看,沈菲於是去小峰的書房拿來了小峰練字的本子。警察一看全是中文,問沈菲寫的是什麽?沈菲說是詩歌。

“是他寫的?”

沈菲告訴警官,是他抄的。他是在練字。警察說寫的真漂亮啊!你丈夫是個藝術家。這時那個一直不說話的年紀大一些的警察,也拿過本子來看了看,然後說,beautiful,就還回了本子。

兩個警察,一個身體強壯,一個不太強壯;一個黑人,一個白人;黑人警官,年紀較大,始終沒有說話,一進來,先是四處打量,然後,仿佛就對這間屋子和這樁案件失去了興趣,不再觀察,好像也沒在聽他們談話;那個白人警官很年輕,沈菲感覺他像是剛工作,很有耐心,彬彬有禮,但很興奮,仿佛非常重視這個案件,話有些多,簡直是有些嘮叨,讓沈菲感覺在裝出自己好像很有經驗的樣子。而這時,貝貝已經在一旁變得無精打采,趴在地上,腦袋放在地板上,目視前方。

白人警官還在給沈菲講著他所知道的各種離家出走的案例。他說到了他的父親。他的父親也是有一天就離家出走了。沈菲問:為什麽?警官說因為他愛上了另一個女人,於是丟下他和母親,與那個女人一起去了加拿大。他的父親和他的母親生活了20年。那年我才12歲。沈菲問他父親是做什麽的,警察說:是個作家。但不出名。沈菲問:後來他回來嗎?沒有。那你去找過他嗎?沒有。這時,那個年長的黑人警官突然手指敲了一下桌子,說:Ok,可以了。於是,兩個警官站了起來,貝貝一下子站了起來,沈菲也跟著站了起來。

白人警官對沈菲說,他們會把她丈夫的相關信息報告上去。所有在外麵的警察都會注意的。一經發現,他們會立刻和她聯係。如果她有消息也請通知警察。白人警官又告訴沈菲:很多時候是失蹤的人自己又回來啦。沈菲問小峰是否會有危險,白人警官剛要回答,那個黑人警官說話了。他讓沈菲放鬆些,安心等待。說他們會盡力去找的。語調低沉,和氣但並不關心。然後,沒有再多說,就走了。

警察走後,沈菲打開電視,卻看到了一個令人恐怖的壞消息。警方了解到最近恐怖組織正準備采取新的一輪恐怖襲擊。與以往的方式不同,這一次他們不是追求大規模的殺傷平民,而是毫無針對性的在街上隨機劫持、拐騙市民,然後綁架到其秘密的隱蔽場所中斬首,並將斬首過程錄像,然後發散出去。沈菲驚得啞口無言。心想:這太恐怖了。她關掉電視機。一個人無聊地看著小峰練字的本子,回想起自己在上中學的那些年代。那時,她每天寫日記,但上大學後就不再寫了。小峰的字跡很漂亮,沈菲看著也想練毛筆字了。然而,就在這時沈菲看到了小峰抄的一首詩,而名字就叫《一首詩》,小峰沒有寫作者的名字。她讀了起來:

一首詩

很多年以前

我曾讀到過一首詩

它深深地吸引了我

直到今天

我仍然覺得

它優美無比

隻是,現在

我已經再也記不清

它的每一個字句了。

讀過之後,突然心中抽搐般疼了一下,她幾乎要流出了眼淚。這首詩讓沈菲突然想起在她上大一時遇到的一個男孩子。那是她的初戀。她不知道為什麽在讀到這首詩時會突然地又想到了他。而實際上,這些年來,她一直也沒有忘記過他啊!

 

 

*

夏雨想到了佛祖的拈花一笑。佛祖是反語言的。他想跳出輪回,卻最終被困死在了語言裏。佛隻能存在於語言之中。佛就是一個名詞;拈花一笑是由兩個動詞組成的成語;而活著、死去都是動詞,輪回是名詞也是動詞。佛祖一死,世間就不再有佛,隻有一些口頭禪了。而口頭禪也是語言啊!

 

 

*

小西教授告別實驗室的party很簡單。他想在他的實驗室裏做一輩子研究,但歲月不饒人啊,小西患上了帕金森症。現在,病情加重,他已難以自己開車上下班,每天需要妻子接送。在這間實驗室裏,他已經工作了整整42年。但現在,他不得不關閉自己心愛的實驗室了。最後一天,小西照常早早就到了,42年幾乎每天如此,仍然穿著已經穿了一周或者一個月的那件咖啡色有條紋的休閑西裝,牛仔褲,豎條紋的白襯衫,沒有打領帶,領子上的扣子敞開著。實驗室裏有幾個人在工作,但不多。後來,人漸漸多起來,實驗室開始顯出忙碌。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上午十點整,小西走進實驗室和每個人打招呼,簡單地聊幾句。過去,小西很幽默,像個孩子,愛說笑。但現在,帕金森症使他的麵容缺乏表情,顯得呆板。在和所有的人打過招呼後,小西最後環視了一周自己的實驗室才轉身走回辦公室,關上了門。

在下午的一個間隙,實驗室裏所有的人都停下手中的工作,陸續來到休息室。很快,休息室裏就站滿了人。後來的隻能站在過道裏倚靠著牆。在休息室的長桌上,秘書已經擺好了一個訂做的大蛋糕,水果拚盤和各種小點心,還有一瓶紅酒。蛋糕上插了42支蠟燭,旁邊放了一張簽滿字的大賀卡。當小西進來時,大家鼓掌。他看到所長和所裏所有的PI都來了。後來,一個女生把蠟燭一一點燃。蠟燭點好後,大家鼓掌。然後,開始講話。小西先講,講的很短。然後由所長和所裏的幾個老人講。弗拉德連娜已經不在了。一年前她因為皮膚癌去世了。秘書講時一度哭得無法繼續下去。她和小西一起在這個實驗室裏度過了許多年。在小西離開後,她也要退休。大家講完了,開始由小西吹滅蠟燭。在剛才講話的過程中,有幾隻蠟燭熄滅了。秘書重新把它們點燃。小西開始吹蠟燭。這個過程用了較長時間,秘書幫助了他。最後所有的蠟燭都吹滅了。大家再次鼓掌。

兩周以後,沈菲來到家中看望小西。那天,小西的心情很好。他告訴沈菲說,他感覺他的帕金森症減輕了。他舉起仍然不停顫抖的手,試圖讓它在沈菲麵前靜止下來。沈菲忙上前握住了它,說:的確好多了。小西說,他相信有一天他還能重新回到實驗室。沈菲說:會的。會的。但小西說完這些之後好像就不知道再說什麽了。

在回去的路上,沈菲開車時突然流下兩行眼淚。這些年來,小西是她的導師,老板,同事,和最親密的朋友。小西一直幫助她,並因為幫助她而快樂。沒有小西,她是不能走到今天這裏的。但現在,她卻無法給小西任何幫助。就連讓小西的手在空中靜止片刻她都做不到。今天看到小西舉著手試圖在空中靜止的一刹那,沈菲才突然發現他已經蒼老得不像樣子。他的模樣和自己第一次走進他的辦公室見到他時,已經完全改變了。變成了另一個人。沈菲為他們之間的感情保持了這麽多年感到驚訝。但是她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她不能接受一個精力曾經如此旺盛,如此樂觀,幽默,永不服輸的小西,有朝一日竟然變成這種樣子。現在,他所能做出的所有努力隻是試圖讓一隻手靜止在空中,但這他都做不到。沈菲沒有擦去眼淚而是流著淚笑了。她搖搖頭想,人是不應該衰老成這副樣子的。人是不應該承受如此眾多的痛苦和磨難的。

後來在路上,沈菲慢慢平靜下來。在駕車行進中,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和小西的一次談話。那時,她在小西的實驗室做博士後。有一天已經很晚她還在工作,這時小西走進實驗室。他也在加班趕寫論文。這種時候小西總愛在工作間歇跑進實驗室看看,如果還有人在工作他就會非常開心。那天晚上,小西和沈菲聊天。他給沈菲講起他年輕時做的許多蠢事。小西講,他年輕時曾經為了鍛煉意誌,刻意讓自己經受各種磨難。有一段時間,他不在床上睡覺,每天堅持隻在沙發上盤腿打坐兩三個小時。可後來實在受不了,隻好又重新回到床上睡覺。他還是要睡覺。人不得不睡覺。小西說,他不喜歡睡覺,因為睡覺是浪費生命。可是,他卻還要每天睡覺。沈菲聽著他的嘮叨不住地笑。這時說:人當然要睡覺了。人就是要睡覺的。不然怎麽會保持精力。星期天睡個懶覺比什麽都幸福。然後問小西:重新睡在床上感受如何?床,小西帶著一種回憶戀人般幸福的表情由衷說:真是太舒服了。沈菲哈哈大笑,問小西睡的是什麽床?小西說:是木板床。上麵鋪著很厚的稻草墊子。現在已經沒有這種稻草墊子了。然後,小西給沈菲描述那種幹稻草做的床墊。黃黃的莖杆,中空,有節,很幹,密密的排在一起,綁緊,有一指厚,睡著比席夢思還舒服。說完,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沈菲剛想說,稻草墊子一定比席夢思還要舒服。但小西卻突然說起了睡眠,夢,和死亡。他說:人的一生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是在睡覺。有人睡得更多些。小孩每天要睡十個小時以上,而老人隻睡幾個小時就行了。有人患有嚴重的嗜睡症。這是一種很少見的疾病。患者會在說話,吃飯,甚至走路過程中,突然困意就來了,然後,在一句話正說著的時候倒頭就睡著了,或者,正吃著飯的過程中突然丟下筷子,趴在桌子上打起呼嚕,或者,一邊走一邊睡,有時就摔倒在地上,或者撞到電線杆上,但仍然睡著。可是,更多的人會患失眠。這種患者非常多。每天晚上這個世界上都有很多的人在輾轉反側睡不著覺。嚴重的失眠患者會整夜整夜睜著眼睛睡不著覺。那麽睡不著就起來看看書做點事情不好嗎?不行的。人在失眠的時候什麽也做不成。小孩子沒有失眠的問題,失眠的都是成人。可是睡眠和死亡有什麽不同呢?最大的不同就是夢。睡眠是有夢的,而死亡是沒有夢的。所以,死亡其實是夢的死亡,而活著就是一種夢遊,生活在夜晚的夢裏,或者白天的夢裏。每個人都做夢,但有的人不知道自己在做夢。他們醒來時,以為自己一夜無夢,但其實是他們把自己的夢給忘了。可是,沒有人能夠看見夢啊。我們可以聽別人講述他們做過的夢,我們也會給別人講我們做過的夢。但是沒有一個人能夠看見夢,能真的走進另一個人的夢裏。所有的夢都是一個人的孤獨的世界,別人誰也進不去,在你的夢中的那些人,都隻是你的夢境的一部分,是一種幻想。就像真實的世界其實隻是我們的一種感覺,在本質上和是夢一樣的,是夢的另一種表現形式。小西講完後,沈菲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感覺現在好像真的就是一場夢。

 

*

在女兒遇難前一年,有一天,小峰突然心中感動,想到:現在老了,是否可以相信上帝了呢?想了想發現依然不能。那麽就是說,永遠都不能了。

 

 

*

新學期開學不久,學生會的一位同學找到婉貞,說學生會今年要舉辦一個中國文化的係列講座,想請婉貞也來講一下,婉貞推辭了。但不久,又來了兩位同學,新來的這位女生更是能說,這回婉貞推辭不下,隻好答應。那位同學想請婉貞講講近代史,但婉貞想講講魏晉。同學說秦漢、唐宋、明清都可以講啊。言外之意為什麽要講魏晉呢?婉貞沒有解釋,於是,就這麽定了。

 

*

夏雨看到婉貞為準備講座,寫了不少筆記。筆記比較淩亂,不是正式講稿,隻是隨手記下一些思路,感想,和摘抄一些文獻。

關於題目,婉貞列出了好幾個:

魏晉時代的玄學。

魏晉時代的文人與文革中的知識分子的命運。(劃掉了)

魏晉風度與藥?春藥?(問號)

魏晉、服藥、五石散。

魏晉風度與中國知識分子的悲哀?(問號)

婉貞在這個題目下寫下了一段話:

“魏晉在中國曆史上有特殊的意義,這是中國知識分子獨立人格全麵喪失的開始。但或許中國知識分子從來沒有過主體上的自覺,並沒有發育出獨立的人格。狂放任誕在魏晉也不過是一種追仿,另一種循規蹈矩,於後世儒生本無二質,中國的知識分子向來缺乏批判精神,崇尚權威。狂飲、服藥、裸奔之後,眾人也就酣然睡去,有幾人會在夜半清醒過來,撫琴長嘯,或獨自遠行,至於路之盡頭,放聲大哭?中國的知識分子一直缺乏一種對真理的單純的興趣。婉貞說:魏晉從某種角度來看,又點像‘五四’”。然後,寫到:

“總是在一個夢就要醒來時又墜入了下一個夢中。”

魏晉時期的愛情。

魏晉時期的同性戀?男風?男人?。(問號)

“魏晉十分注重男性的姿容,太注重了。曆史能與其相比的也隻有古希臘了。 ”

夏雨看到婉貞這裏的引文很有意思。“《晉書·康王暇傳》:‘美容儀,有精彩,武帝愛之。’《宋書·廬陵孝獻王義真傳》:‘義真,美儀貌,神情秀徹。’《晉書·劉元海傳》: ‘和字玄泰。身長八尺,雄毅美姿儀。’《南史·王茂傳》: ‘茂性隱不交遊,身長八尺,潔白美容儀。’《梁書·夏侯亶傳附魚弘傳》:‘弘身長八尺, 白皙美姿容。’ 《顏氏家訓》記載在梁全盛時期,‘貴遊子弟多無學術,無不熏衣剃麵,傅粉施朱。從容出入,望若神仙。’何晏,‘晏性自喜,動靜粉白不去手,行步顧影’。”夏雨想,好一個‘行步顧影’,而那個王粲就更是栩栩如生,“粲時天暑熱,粲澡訖,傅粉。胡舞,跳丸擊劍,誦俳優小說數千言。 ”可以“誦俳優小說數千言”,還能“胡舞,跳丸擊劍”。然後,夏雨竟然看見婉貞寫道:“真想能親眼見一見那些魏晉書中的男人。”夏雨有點驚訝,媽媽會寫出這樣的話。但馬上想到,曆史上的哪些女人能讓自己想親眼目睹一下呢?褒姒,夏姬,自不用說,黨孟任也應該見一見,畫半邊臉的芙蓉奶奶徐昭佩一定要見,當然,武則天,楊玉環,見見也好,還有魚玄機,不過,更想見見那個‘纖指破新橙’的李師師,傾城傾國的陳圓圓,還有董小宛,蘇小小,……但想到蘇小小,夏雨就又想到了關盼盼。

關盼盼,那個讓蘇軾在夢中都想見到的關盼盼!

 

*

元和十四年,一個名叫張仲素的官員造訪了白居易,為白帶來自己的新作《燕子樓新詠》,詩共有3首。白展開詩箋來讀:

“樓上殘燈伴曉霜,獨眠人起合歡床。”

這些詩似乎是以一個獨守孤樓的亡夫女子的口吻寫下。文字寂寥之中頗為淒美,隻是這燕子樓他卻從來也沒有聽說過。讀罷,白向張詢問,這才知道詩中寫的女子就是關盼盼。於是,白一下子又回憶起自己當年第一次見到關盼盼時的情景。未成想轉眼之間,張愔已不在人世,葬於洛陽北邙山上,而關盼盼回到了徐州獨守燕子樓,已十年有餘。張仲素講燕子樓正是當年張愔為關所造。一時間,白居易心生悲涼,與張相對,不勝唏噓。然後,提筆為張作序。寫完序言,白又寫下和詩3首。可能是白在行文吟詠之間即景生情,在第三首詩的最後他竟然寫到了關盼盼的死。說,朋友看見張愔墳旁的白楊樹都長得又高又大了,那麽關盼盼縱是美貌無雙也很快就會化為塵土。然而,令人膛目的是,這時的白竟然意猶未盡,仿佛失去控製,又提筆寫下一首補詩。但正是這首補詩最終要了關盼盼的命。詩寫的不僅惡俗無聊,且相當刻毒。詩中白竟然嘲諷關盼盼說,當年張為你花下重金,還細心培養嗬護你。現在張死了,你卻不去為張殉情。關盼盼,是唐代名伎,徐州守帥張愔之妾。聰穎美貌,通詩文,善歌舞音律,曾有詩集《燕子樓》一冊,可惜未能流傳下來。貞元年間,白做客張府,與盼盼有一宴之歡,時曾作詩盛讚盼盼:“醉嬌勝不得,風嫋牡丹花。”

寫完詩、序之後,這次會麵也就結束。然而,不久,白又接到張仲素的一封來信,信中張說,回到徐州之後,他把白居易的詩拿給了關盼盼看。但不知出於什麽原因,張把白的那首明顯譏諷關盼盼的刻毒傷人的詩也送給了關盼盼過目。在信中,張告訴白:讀罷白詩,關放聲痛哭。然後依其音韻,寫了一首和詩:

自守空樓斂恨眉,形同春後牡丹枝;

舍人不會人深意,訝道泉台不相隨。

白看過,知道這“形同春後牡丹枝”一句,是承襲自己當年歡宴之上寫的誇讚盼盼的那一句“醉嬌勝不得,風嫋牡丹花。”當時,春日和煦,牡丹花正值風中綻放,而現在春去花殘一片蕭零了。當年雖然隻是一麵之緣,白居易知道這麽多年過去了,盼盼仍然沒有忘記那次聚會上他為她寫的這首詩。白讀罷,不知如何作答,因此也就遲遲沒有給張回複。然而,事情並未就此了結。不久之後白又收到張的一封來信。信中說,就在不久前,關要絕食。他和徐州一帶的許多文人百般相勸也無濟於事。後來,關甚至閉門謝客。在絕食10日後,就香消玉損於燕子樓上了。白讀到這裏大驚失色,手中信箋都掉在了地上。然而,不久之後,白竟然又收到這個張仲素的第三封來信,這一次張在信中說,發現關盼盼死時案頭留下的一頁紙,上麵留有關臨死前的絕筆:

兒童不識衝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

當年夏雨讀到這裏,感覺整個故事十分詭異。兩個男人在居室中八卦一個亡夫女子,相互作詩唱和,津津有味。最後結果卻是要了這個女人的性命。這件事情從張的造訪開始就顯出怪異。而細想起來,無論是白居易的那首補詩,還是關盼盼最後的絕筆,也都是疑影重重。整個事情的背後仿佛有著種種錯綜複雜糾結難言的隱秘。真真是謎一樣的燕子樓啊!不過,這燕子樓從此也的確成為一座迷夢之樓。《紅樓夢》裏林黛玉曾寫下過“香殘燕子樓”的詩句。  

又過去了許多年,到了宋,蘇軾來到此地,在傍晚的暮色裏久久徘徊不肯離去。後來,就留宿樓上。入夜蘇軾夢見關盼盼了,花容月貌,宛在水中央。遂大驚而醒。醒時月色正明,蘇軾卻再也無法入睡,於是披衣去床,在當年關盼盼留下絕筆的書案上,提筆寫下《永遇樂》詞一闋。詞下記有數字: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

永遇樂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餘浩歎。 

然而,蘇軾造訪的燕子樓,已非原樓。唐,宗景福二年,朱全忠攻陷徐州。徐州行營兵馬都統時溥攜妻,登此樓自焚而死。是樓亦隨之燒毀。之後千百年間,燕子樓命運蹊蹺,曆經明清,屢建屢毀。1914年重修一次;1928年拆除城牆時,此樓也被拆掉;1932年,在城西南隅重建,樓二級,五楹七戶十六窗 ,前有軒,璧嵌白居易《燕子樓》詩等刻石5方。至日偽時期樓又被拆掉改建平房,千古名樓於是再一次湮沒於漫漫時光之中。

 

*

然而,夏雨突然反省到:為什麽自己首先想到的是魚玄機、李師師、陳圓圓、董小宛、蘇小小、關盼盼還有柳如是,而不是秋瑾、梁紅玉、佘太君、穆桂英,花木蘭?他當然並不想見那麽多女大力士,但蔡文姬、謝道韞、班婕妤、左棻、鮑令暉、薛濤、朱淑真、尤其是李清照,為什麽不想見呢?朱淑真?有點想見,李清照呢?不想見。那麽現代的女詩人呢?舒婷,肯定不想見,沒興趣,翟永明呢?也不想見,我並不喜歡她的詩啊,那麽趙麗華呢?你是喜歡趙麗華的詩的,你是否願意一起坐一坐聊一聊呢?可能會很尷尬,趙麗華可能會非常憂鬱,而且並不一定有趣,那麽女作家,冰心、丁玲、蕭紅、張愛玲、盧隱、關露、蘇雪林、楊絳、宗璞、王安憶、鐵凝、霍達、淩力、張潔、張抗抗、殘雪、遲子建、範小青、池莉、嚴歌苓、龍應台、三毛、方方、趙玫、畢淑敏、林白、徐坤、徐小斌、葉廣岑、虹影、張欣、曾煒,都很有才華,但都不想見,安妮寶貝、衛慧、木子美,想見見,所以啊,這就是問題。夏雨於是又意識到自己想見的多是古時的妓女。當然,安妮寶貝、衛慧、木子美並不是妓女,隻是有個性和才氣的女作家。在中國有個性不僅就是不要臉,簡直就是不要命啦!在中國到頭來你所得到的人生真諦隻有:低調!可是,我們人類在進化中已經早就沒有尾巴了!

但是夏雨也並不認為自己歧視妓女。當然,更尊重一些的稱呼應該是,女性性工作者。如果這樣,那女作家,女詩人,女知識分子就都可以稱為女性文字工作者,或者女性文化工作者。所以理論上把女性文人和妓女相比較未必是一種侮辱。而且,性是最原始的,其實也是人類最深刻的文化。當然這隻是理論。生活自然不是理論,是一種實際操作。如果他膽敢把這些話,對趙麗華或者楊絳說,那麽保不準,他會挨她們的大耳刮子。但是,有一點是令人擔憂的,就是今天的社會中妓女已經不再寫詩了,甚至我們的女性文化工作者也不怎麽寫詩了,綜合素質是否能比得上曆史上的那些妓女都是一個問題了!雖然,這可能隻是現代社會分工日益專業化的結果,但畢竟有些令人惋惜啊!夏雨甚至開始遐想,如果自己生在宋明,那此時也是置身青樓,和那些既美貌可人,又能吟詩作畫的古代的青樓女子,飲酒談天,撫琴歌唱,多美好啊!“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那可一點也不輸李宇春或者劉德華啊!想到這時夏雨最終意識到,自己可夠無聊的,閑得蛋疼。於是,他連忙接著看下去。不過,在看下去之前,夏雨又想到,或許更本不能和李宇春或者劉德華相比,那隻是一個巷子裏的一個風流倜儻的才子,而李宇春或者劉德華是現代社會裏的耶穌或者穆罕默德啊!

之後,婉貞記下了一句詩歌和幾個字的注釋:

“‘可憐周小童,微笑摘蘭叢。’

餘桃,斷袖,龍陽,安陵,晉有周小童。”

 

 

*

沈菲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更是度日如年。但到傍晚突然接到電話,小峰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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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複 悄悄話 歌聲響起來

有一年,我在布裏斯班。我的鄰居是一對音樂老師。他們非常喜歡聚會,招來一大群狐朋狗友,晚上在房子前的草坪上,燒烤,喝酒,大聲喧嘩。從午夜開始就不停地彈琴唱歌,直到淩晨。我的臥室的窗戶,就斜對著他們家的院子。每當這樣的夜晚,我就變得非常煩躁,坐在屋子裏什麽也幹不了。我真想推開窗戶衝著他們大吼,讓他們安靜點,都閉上嘴滾蛋吧!就這樣,最後我也隻得上床。躺在床上,有時就在他們的歌唱聲中睡著了;有時一直也睡不著,直到聽見外麵的喧囂漸漸平息,人們紛紛散去,不時路邊有依稀的道別聲,然後汽車啟動,開走了。在白天,我時常會經過他們的房子。那是一棟白色的房子,兩層樓,很大。有時我會想,兩個人是否需要住這麽大的一棟房子。偶爾,我會看見那個男主人。每一次他都戴著一副兩眼漆黑的墨鏡,躺在他們家門旁的一張躺椅裏一動不動,身邊放的另一張躺椅空著,隻有一兩次他的妻子躺在那裏麵,閉著眼。後來,我離開了布裏斯班,來到悉尼。悉尼是一個大都市,有些過於忙碌和擁擠了。在這裏有很多個夜晚,我一個人坐在屋子裏,很想說點什麽,但頭腦空空,什麽也說不出來。屋子裏也四壁空空。在這樣的夜晚,我就會有一些奇怪的念頭。有時我會突然想念起在布裏斯班的那些惱人的晚上,感覺那些喧囂的聲音和大吃大喝的場麵好親切呀。有時候依稀間,我仿佛又看見自己經過那棟有著一大片綠色草坪的白房子,在布裏斯班夏日的陽光中,徐徐走過遠處躺在那棟白房子大門旁的躺椅裏,戴著黑墨鏡一動不動的男主人。後來,我又離開了悉尼,隻身一人開車去往1000公裏之外的另一座城市了。夜色依舊。

但是,有誰能知道我的那些夜晚,和我在那些夜色裏想要對你說的那些話呢。




2016/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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