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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鄉監獄的那間空洞得讓小雨感覺無法忍受的屋子裏,衛斯理終於開口說話了。
但他一開口卻講起了繪畫。他告訴小菲,自己從小一直學習繪畫,受過嚴格的訓練,但後來沒有考上美院,結果成了一名記者。命運的安排吧。他說:這倒沒有什麽。他喜歡記者這個職業。衛告訴小菲:由於經過係統的繪畫訓練,他對人體和解剖異常敏感。為了說明這一點衛舉了幾個例子,比如,他看一個人一眼之後就能憑記憶畫出他的肖像;他學習過解剖學,畫過很長一段時間的肌肉和骨骼,他強調說每個人的骨骼都是不同的;又比如,他一次坐朋友開的汽車,看了一眼方向盤,就告訴他的朋友,這車撞過。朋友聽後大吃一驚,問他是怎麽知道的,衛說因為方向盤不圓了。朋友很詫異,承認這車的確撞過,但他可從來沒有發現方向盤不圓了啊。小菲不知道衛為什麽對她講這些,但還是一直耐心地聽,同時觀察著衛斯理。她想有可能他講這些是因為他什麽也不想對自己講,現在隻是信馬由韁地閑聊,打發掉自己的時間。但她不相信這是真的。因為,她判斷,眼前這個和她初次相遇的男人對她講著的每一句話都是有目的的,重要的是,這些話在他的心裏,都已經反複講過很多遍了。她有一種可怕的預感,從衛的眼神從他講話的神情和方式中,她感覺到他仿佛已經知道自己離死亡很近了,而他一直等待的正是自己的這次來訪,並對此早已做好準備。所以,隻要他一開口,就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讓衛斯理開口很困難。小菲詳細介紹了自己的經曆背景,第一次來鄭州時所發生的所有事情,回到美國後她是怎麽樣第一次讀到了衛華的故事,她來找他的目的。但衛始終沉默,冷冷地看著她。小菲在一直耐心地說著。她堅信衛一定會開口的。他的內心裏一定一直在渴望著說出他知道的所有秘密。因為,衛是一名記者。而小菲知道記者是最不能保守秘密的。記者都渴望訴說,不說出他們知道的秘密,他們將臥不安榻死不瞑目。記者,都有著講述的衝動。
但接著,衛斯理又開始用一種幾乎冥想的語氣講起了身體。他說,因為學習繪畫,他從很小就開始畫人體了。從那時起,他便漸漸的喜歡觀察人的身體欣賞身體。但是後來他才了解到,人類早期各個民族都對身體有過很大的興趣。但是,那都是一種生殖崇拜,那時的人體的生殖器官都是極度誇張變形的。這種生殖崇拜到了後來又漸漸演變成了生殖禁忌,身體被嚴嚴實實的包裹起來,成為不能向人展示的秘密。其實我們的身體一直都是一種真實和想象的混合物。可能直到今天仍然如此。真正對於身體有著一種單純的興趣的民族是古希臘,那裏身體是隻是一種美。在這間隻有他們兩個人和一種囈語般不大不小的講述聲的屋子裏,小菲漸漸感到非常的困惑,也越來越感到一種恐怖。
當衛斯理終於開口講衛華時,他先問小菲:為什麽偏偏對這個衛華的命運感興趣呢?於是,像是心中裝滿了委屈,小菲破口而出:因為我們都是女人啊!她反問衛斯理:那麽你又為什麽對衛華感興趣呢?衛斯理沉默了很久,然後說,(出乎小菲的意料,)那可能就是命運吧。但小菲沒有在意他的回答,而是一口氣問出來:那你告訴我她現在是不是還活著?如果她活著,她現在在哪?如果她死了,那她被埋葬在了哪裏?我一定要見到她。活著,我要找到她,和她聊聊;死了,我要找到她的墓地,在她的墓地旁坐一坐。她最後惶恐地問衛:她沒有死,我還能見到她,對不對?衛注視了小菲片刻,然後說:你還能見到她。小菲一下子笑了,她說:那麽說她真的還活著?眼睛已經潮濕了。
“不,”
這一次衛沒有停留直接告訴了小菲:
“她已經死了。”
第二天,小菲清早起床,關閉手機,收拾好一個簡單的背包就離開賓館,坐上了開往鄭州的火車。
*
在火車上,小菲的頭腦中一直回想著那天見麵中衛斯理的話。衛斯理一直在講著人體,他說後來到了清朝出了一個奇人。他的名字叫王清任。王清任自幼習武,曾經考取過武秀才。後來,棄武從醫。大概在他三、四十歲的時候,王突然對身體發生了興趣。於是就偷偷開始解剖屍體。那些屍體有些是路上凍死的孩子,有些是扔在荒野的死刑犯。結果,王發現那部中醫經典《皇帝內經》中的許多記載是錯誤的。王最後寫了一部醫書,名字就叫《醫林改錯》。衛斯理說,他是從小小方舟子的博客論文中讀到王清任的。讀後,對這個人產生了強烈的興趣。你想想看啊,中國這麽大,人口這麽多,有這麽漫長的曆史,但是在整整兩千多年裏,隻有這麽一個人對於身體發生了興趣,並且真的去解剖研究人的身體。他於是找來了那本《醫林改錯》。但是看後卻失望了。那是一本很薄的小冊子。太薄了。衛說,一個民族需要一些大書,非常厚,讀起來吃力。而直接讓衛失望的卻是書中王親手繪製的25幅人體解剖圖。那些圖譜簡陋寒磣的讓他傷心。他不禁想起了以前曾經看到過的達·芬奇在筆記中畫的那些精美絕倫又非常準確的人體解剖圖。於是,他這才意識到中國和西方的一個不同。中國人不畫素描。是繪畫觀的不同,也就是對世界的觀看之道的不同。於是,他意識到,或許,整個現代西方科學是建築在法蘭克的素描的基礎之上的。而達·芬奇一生留下了13,000頁的筆記。在王清任的書中,他仍然應用著經絡的概念。他肯定沒有看見找到中醫經典中的經絡,但他從來沒有懷疑過。這樣一來,王就沒有那麽獨特了。他就變成了一個不過是留下來幾張活血化瘀的名方的中醫大家而已了。衛斯理說,他在小小方舟子的文章裏看到,小小方舟子說:
我們中國人其實是一個對於真實的身體不太感興趣的民族。中國人喜歡讓自己生活在自己構建的想象的世界裏。我們的身體也我們用想象構建的。比如中國的絕世內功,我們可能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民族,相信通過靜止不動的修煉,可以使我們的身體擁有一種巨大的能力,氣,足以擊敗一切身體強壯的敵人。我們中醫裏的髒腑和解剖學中的實際的髒腑是沒有太多的關係的,而我們的經絡更是中國人的獨特想象力所構建的一種既奇妙又荒誕的係統。所以,我們中國人和這個星球上其他種族的人不一樣,我們是擁有經絡的外星人。
直到今天,我們仍然幾乎每天都會認真的談論著我們身體裏的經絡,經絡不通,經絡閉阻,或者,經脈空虛,風、寒、濕氣入侵了我們的經絡,仿佛我們都曾親眼看到過它們,仿佛它們都是最真實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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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之後,在從鄭州回來的火車上,小菲被腹痛困擾。這一次特別疼。漸漸強烈的腹痛,又一次勾起了她對很久以前的某個夜晚的回憶。那是在她青春期的某一天的夜晚,她因與父母爭吵而離家出走了。外麵下著雨,她很快就全身濕透,淌著水的衣服涼冰冰地貼在身上寒冷刺骨上。而那天,她來月經了。在疾行中感覺到了血流出來,因為和雨水不同,血是熱的,但在寒冷中仿佛正在凝結。巴爾的摩的夜晚,充滿危險。不久,她就打著哆嗦又冷又怕了。她想回家,可是怎麽能就這樣又自己回去呢。她很倔強,但在那時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小菲陷入了絕望。後來,爸爸開車找到她時,她一下子哭了,但仍然執拗著不回去,是小峰把她硬拽上車帶回了家。在路上,她哽咽著問爸爸: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會傷心嗎?
看見女兒在雨中,小峰心疼的要命。他開車時把空調開得熱熱的。很快女兒身上蒸發出的水汽就把車裏變得潮乎乎的。小峰聽到身後女兒說出的這句話。他想:這真是一句傻話啊!這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他不會讓它發生。他會用生命保護好女兒的。但盡管如此,小峰心頭仍然一痛。他繼續開車,沒有回答女兒,而是給女兒講起了一樁有名的禪宗公案:
俱胝法師每當有人向他問禪,就舉起一隻手指。於是,他的一個小門徒自以為懂得了,當別人向他問及佛法,他也學著老師的樣子,舉起一隻手指。俱胝知道了,竟然用刀剁下小門徒的那隻手指。傷口長好,一天,俱胝突然大聲問他的門徒:什麽是禪?那個小門徒又一下子舉起他的那隻手指。而這時才意識到,那隻手指處是空的,已經沒有手指了。
小峰講這故事是因為他正巧在不久前看到了。當時他覺得這個故事寓意深刻,生活中幾乎每一個人都會向你舉起一隻手指。現在為了讓女兒輕鬆一下,他隨口講出這個故事。然而,小菲在車後聽到時就感覺傷心透了。這是一個多殘忍的故事啊!為什麽要把小和尚的手指切下來?他隻是做了一件可笑的事。他會有多麽的痛啊。而且,這樣他就再也沒有那隻手指了。想到這,小菲蜷縮在車後座裏開始失聲痛哭,心中湧動著無盡的說不清的傷心和委屈。沒有人能知道。
這就是顧小菲的青春期時光,漫長而孤獨,無數秘密的傷感與喜悅,到後來她也就慢慢的都忘記了。然而,從這一次秋末雨中的離家出走之後,顧小菲遺留下了嚴重的痛經。每到月經要來之前,就會感到下腹部冒出隱隱的寒氣,然後就腹痛難忍,有時疼得她流淚,嘔吐。在之後的日子裏小菲很容易嘔吐。
那天,顧小菲蜷縮在車後座裏,渾身濕透,感覺越來越冷。瘦削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她一邊抽泣一邊哽咽著再次問爸爸: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會傷心嗎?
小峰這時突然眼圈潮濕了。他竟然想:如果有一天女兒真的在他還活著的時候死去,那他可怎麽辦呢?想到這裏,小峰就有一種淒零無助的感覺,那是他無法承受的。他微微側過頭,對身後的女兒說:菲菲,爸爸永遠愛你。
*
坐在鄭州開往新鄉的列車上,顧小菲異常疲憊,突然有一刻感覺自己渴望能過上一種平庸的生活,不是像現在這些年來的忙碌,而是活在一種緩慢的時光裏,人生的目標像炊煙般散去,日子如天空上的白雲緩慢的飄走,是像慢速播放的電影,躺在加州的明媚的陽光下,靠在海邊沙灘的躺椅裏,無所事事,看著自己的孩子們,(她突然想要很多個孩子,)在海邊奔跑,陽光不是以光速,而是以一種非常緩慢的速度,從外太空穿過大氣層投射下來,並均勻地彌散開,把空氣變得熱熱的,在彌散的陽光中孩子們的奔跑、嬉笑,遠處不斷湧來的泛著白沫的海浪,以及她的目光都是緩慢的。讓那些事業,成功,名聲和震動世界,都通通去見鬼吧!她想起了一句在中國極為有名,幾乎是盡人皆知的詩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時才體會出詩中感人的意境。夕陽中的花圃裏,偶然抬頭的一瞬間被詩人變成了一種永恒。她過去隻以為這是一句平淡而優美的詩,但遠非僅僅如此。真正的詩歌,是人類心靈的一種歸宿,有時,是翅膀。在新鄉監獄裏和衛斯理談話的最後,衛告訴小菲她現在處境危險。“很快他們就會知道你見過我了。你已經知道了秘密。那時,你就要有性命之憂了。不要以為你是美國人,你就安全了。”衛斯理勸小菲不要停留,馬上飛回美國吧。小菲聽後未置可否。但是,一到鄭州她就感覺到了那恐怖的氣息。而且,越來越濃重。在鄭州的這幾天,她幾乎一點也沒有睡,晚上在賓館裏一直寫著修改著。小菲總是覺得有人在跟蹤她,感覺她的所作所為一直被一雙眼睛在看著。有一次,在一個商城裏,她仍然老是覺得有人在跟蹤她。後來,她發現自己的大包被偷走了。幸好所有重要的東西都在她隨身拿的小包裏。但這件事極大的加重了她的恐懼,使她接近崩潰。現在坐在車廂裏,乘客不多,那種感覺非常奇怪,她周圍的人都不說話,就靜靜坐在各自的座位中,很少有人走動。車廂裏有著一種詭異的安靜,讓小菲恐懼。她想,在這個鐵盒子裏,自己跑都跑不了。火車開的很慢,總是無緣無故地停車,一停就是很久。她簡直要發瘋了。有一刻她想要尖叫。另一次小菲在停車時,想要跳下車逃跑。但一想到要逃跑,她突然又感覺渾身疲乏,動彈不得。這樣她突然開始想念在新鄉偶然遇到的那個男人了。他和她不可思議地擁有一台同樣的徠卡相機,和與阿勃斯相遇的經曆。她知道這個還像個大孩子一樣的男人愛上了她。在過去自己是絕不會喜歡這種胸無大誌無所事事的男人的,但現在她想馬上來到他的身邊。因為,現在隻有和他在一起,她才會感覺到安全和溫暖。但火車依然故我,慢得出奇。小菲隻好坐在那裏,把頭轉向窗外,窗外是一片片中原大地上的麥田,和美國中部一望無際的玉米地截然不同,這裏一塊地有時小的可憐,形狀不規整,農田的中央還常常有墳堆,在那麽小的一塊地裏啊!上麵有的立著一塊,有的是好幾塊墓碑,有的擺著花圈,那些紙紮的花圈有些是嶄新的,有些破敗不堪,髒兮兮的。小菲意識到那些人,那些中國的農民,就是這樣,一家人祖祖輩輩耕種著一小塊土地,然後死後就埋在這裏,他們活著的時候翻騰了一輩子的這一小塊土地的泥土裏,仍然和他們的孩孫們活在一起。她這兩天都沒有睡覺,一直在寫稿子,她急於想把衛華的故事寫下來,仿佛她已經沒有時間了。在寫的時候一直感覺衛華就是自己,是自己的另一種化身。但現在突然思路中斷,頭腦裏充滿了恐懼和悲傷。她想這些都隻是因為自己過於緊張和疲勞。其實什麽危險也沒有。等回到紐約後,好好睡上兩天,然後走在麥迪遜公園的草坪上,她就又重新精神煥發,雄心勃勃,又會變成原來的那個顧小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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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斯理第一篇文章發表後引起了很大的反響。書記對文章非常滿意,主動約他談話,鼓勵了他,同時希望他能係統地寫出一係列的宣傳文章。書記很懂得宣傳和現代傳媒。衛斯理對小菲談到書記時語氣平靜。他告訴小菲:這也正合了他的心意。在寫文章的過程中,衛和書記建立了良好的個人關係。同時,衛的野心進一步膨脹。他萌生出今後為書記寫傳記的念頭。他可以成為書記的專職傳記作家。名利雙收。衛斯理告訴小菲:這當然,在當時,一方麵是出於真心的崇拜。書記是一個有魅力的人。但同時也混雜著自己的私心。他知道書記不會止於鄭州。他有朝一日一定會走進紅牆之內,甚至走上權力的頂峰。書記既有這個實力,也有這個野心。到那時,自己就能憑借書記而留名青史。並且,就是在當時,和書記的特殊關係也為他帶來了直接的可觀的利益。說到這裏,衛把一直放在桌子上的手拿了下來,把身體靠在椅背上,看著小菲緩緩地說,他也有過一些夢想。他曾經想寫出一部偉大的小說,流傳後世。而不是僅僅當一個記者。那些新聞故事都是轉瞬即逝而又層出不窮的。人們閱讀新聞報道時,從來不會關注它們的作者,沒有人知道記者的名字。在說到“偉大”一詞時,衛斯理一直表情平靜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嘲諷的微笑。“但我很清楚,我沒有那份才華。我也從來沒有嚐試過。”隨著和書記接觸的日漸深入,他了解到了越來越多在表麵光環下的內幕。這些內幕開始讓衛感到震驚,後來讓他越來越恐懼,但那時他已經無法停止了。衛告訴小菲,書記了解媒體的強大力量,但忽略了另一個重要問題,那就是在中國,有時候媒體的力量是零。
“越恐懼,就越興奮,越危險,就想接近,而接近了,就更加興奮。”
“但為什麽我會對書記的這些秘密這麽感興趣呢?”這時,衛斯理自問自答了起來:“這並不僅僅因為我是一名記者。很多記者,絕大多數的記者,不過就是一些普通人,趨利避害。記者隻是他們的工作,僅此而已。”但他並沒有給出答案啊。小菲在心裏想。“不過,現在書記的光環已經褪去,我開始看見他的真實麵目了。”
“那麽書記的真實麵目是什麽呢?”
小菲這時終於打破了沉默。在衛斯理漫長的敘述過程中,她一直在靜靜地聽。可現在好奇心仿佛再也禁止不住,她發出了提問。衛斯理沉默了,好像這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而小菲在心裏已經在替他回答。她以為自己已經知道了答案:野心,邪惡,或者,……但就在這時,衛斯理卻說出了答案:
“是恐懼。書記的內心一直籠罩著巨大的恐懼,被恐懼牢牢抓住。在他鎮定自若風度翩翩的外表之下,每天都非常的焦慮。”
在談話快要結束時,小菲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那麽為什麽,你,會對衛華的案件感興趣呢?”
衛斯理再次陷入沉默。這次小菲在問完問題後,腦子裏就變成空白,隻有等待了。衛斯理最後說:
“那就是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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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鄭州,有一家名叫鄭德生物塑化有限公司的奇怪而鮮為人知的企業。這家公司主要從事人體屍體加工,將屍體通過解剖、脫水、定型等複雜程序製成標本。與傳統方法不同,該公司運用專利技術製成的屍體標本色澤豔麗,像是新鮮的組織一樣。屍體標本不僅用於醫學教學,還用於展示。該公司擁有自己的展覽公司,在全世界各地進行公開的屍體展覽。
走進鄭德塑化有限公司展室大廳的一刻,小菲首先想到的是“琳琅滿目”這個詞,緊接著想到了“恐怖”、“可怕”、“惡心”、“惡夢”、“像一場噩夢”、“恐怖電影”。寬敞的展示廳的空中,布滿了各種人體的組織、器官,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健康的人,和病人。那些剝去了皮膚的組織經過先進技術的加工,變得色澤明麗。在紅色梭形肌肉纖維之間分布著蜿蜒分支的血管和一根根細如遊絲的白色筋膜和神經纖維,並不像真實的組織,比真實的組織更加鮮活,質地介於肉體與塑化製品之間,但也絕對不像是塑料。看了一會兒小菲感覺有些眩暈,想要嘔吐。她站住,稍稍閉了一會兒眼。在閉上眼時,心裏再次想到了“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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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書記夫人引領著衛斯理第一次參觀了鄭德塑化有限公司。衛斯理這才知道原來就在鄭州竟然還有這樣一個高科技的生物技術公司。一路上,夫人心情似乎格外好,像晴朗的春日,娓娓道來為衛講述了這家公司的來曆。原來公司是鄭州和德國的第一個合作項目,是書記夫人親自主持引進的,書記夫人打開了鄭州和德國合作交流的大門。夫人說,她去過德國,對這個國家印象深刻。夫人已經不再年輕,但氣質優雅,風度翩翩。她的聲音仍然稚嫩,像嬰兒新鮮的肉體。那天,在書記夫人這和風細雨般稚嫩的聲音中,衛斯理恭恭敬敬地跟隨著,大氣不敢出,一直走進了公司的展室。置身於琳琅滿目的人體器官、組織、肢節、屍塊之間時,他的不安才漸漸消失。他很快就完全的被那些屍體迷住了,幾乎忘記了被這些屍塊簇擁著的自己身邊的夫人。那些屍體把衛斯理帶回到了他的少年時代,恍惚間他回想起自己小的時候做過的許多的夢,他第一次繪畫女性裸體時的緊張與神秘,在那些流動的線條中充滿了他少年時代的性幻想,直到很久以後,他才能平靜地麵對女性的裸體,把她們準確而生動地畫下來,富於表現力的,而不僅僅是形狀上的模擬,這樣他終於可以欣賞那些女性的身體,那些身體裏隱藏著的驚人的美和種種幽深莫測的秘密。身體是最美的。在繪畫時他非常安靜,進入一種類似禪定的狀態,忘卻了外在的世界和他自己;也從不考慮繪畫的本質,即繪畫是一種幻覺的藝術;也沒有注意到這樣一個矛盾的事實,即繪畫使他在麵對他所觀察的客觀世界時卻讓他進入了另一個主觀的世界。而現在,麵對著這些屍體他想起了他的初戀,想起了他第一次偷偷給自己的初戀畫下的那張裸體素描,那張素描被他的初戀保存了,但他不知道它現在是否還存在。他的現在早已為人婦的初戀是否還一直保存著它?會不會在某次搬家中遺失了它?或者已經掉在水裏那上麵的身體被長久浸泡而漸漸模糊腐爛消失了?即便它仍然還存在,他也不知道她現在是否還會看那張畫?或者,還會記得或想起它?或者,它被夾在了某本書裏,被遺忘在了某個包裹裏?箱子裏?抽屜的某一層裏?就這樣遺失在了生活無窮無盡的瑣碎繁雜的物品中,也就是說,它神秘地消失在生活的本身之中了!而且,他也不知道如果她再一次看到自己少女時代的裸體會有什麽樣的心情,那不僅僅是她的少女時代的身體,留在一張紙片上她早就不複擁有的東西,但那不是一張照片,而是一幅畫,一幅用鉛筆畫在紙上的素描,一個男孩子的一隻手在一張白紙上留下的痕跡,手繪素描,在一個女孩子青春尚未完全發育起來的朦朦朧朧的身體和那個男孩子內心模糊不清的野獸之間不斷遊移的目光,變幻成筆下一根一根清晰起來的線條,那是一個困在青春期的男孩子關於異性和成長的幻想,關於性與情愛的迷思,是他的一個夢。是的,在整個少年時代裏,衛斯理做過一個又一個的畫家之夢,但現實是,他沒有成為畫家,而是成為了一名記者,以後可能會寫下一本書記的傳記而流傳於世,然而,現在,他突然意識到,在書記和少女的裸體之間,存在著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事實上,他已經很久沒有畫過畫了,也沒有想過要重畫一幅素描,沒有做過他的畫家之夢,而且他已經很久沒有做愛,甚至,沒有想過做愛了沒有了性的衝動。那些都已經成為過去,但現在它們又都回來了,在這些屍體之間,好像它們都並沒有消失,而隻是在沉睡,現在它們被喚醒了。可是喚醒的結果是他意識到一切其實都不是真實的,都是夢!當畫家是一場夢,做記者是一場夢,青春期是一場夢,每一次性愛也都是一場夢,而現在身邊的夫人也不過是另一場夢!她的聲音是夢!她的身體是夢!她的容貌也是夢!這個空間裏環繞著他們的色彩鮮豔明麗的似肉又似塑料的每一塊屍塊都是一場夢!他一直就生活在夢裏,自己的夢裏和別人的夢裏,一場夢裏包含著另一場夢,融合在無數的人的無數場夢裏,而生活就是所有的夢的集合!
這時,站在衛斯理身邊的書記夫人也像是進入了催眠狀態,她用一種迷蒙的眼光環視著周圍的屍體,口中一直念念有詞地在說著,那嘴唇仿佛已與她的精神脫離,或者她的身體已被某種意識所控製:
“這些屍體都是用最先進的生物技術處理過的。這和過去用福爾馬林浸泡處理是完全不同的。他們仍然是鮮活的,保持著活著的時候的外觀,甚至比活著的時候更加真實。它們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它們可以這樣一直保持這種狀態幾十年幾百年不變。這些屍體現在每年都被送到世界上不同的城市巡回展出,紐約,費城,洛杉磯,倫敦,巴黎,日內瓦,已經有數十個城市舉辦過這樣的屍體展覽了。”
聽到這裏,衛斯理費力地向書記夫人轉過頭,用困惑的眼光看向夫人,他艱難地問道:為什麽要把這些屍體送到各地去展覽呢?聽到衛斯理的問話時,書記夫人突然把頭也轉向了他,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露出一圈沒有一絲血脈的眼白,她的塗著鮮紅口紅的薄薄的嘴唇突然張開,停留在空中形成了一個“O”字的口型,嘴唇的皮膚上布滿了細碎、複雜、令人迷惑的紋路,片刻之後,才恢複過來,那兩片薄得像刀片的嘴唇開始柔軟地動了起來。她開始給衛斯理講解。夫人說:
“我們需要了解我們的身體啊。人類直到很晚才發展出解剖學。過去人們會把仇人殺死剖心挖腹甚至把整個屍體吃掉,但不會去解剖研究他們。可現在解剖學又已經成為了一門死科學。因為,人體的結構已經被研究得清清楚楚了。沒有什麽還會隱藏。今天,我們的身體就像我們的地球一樣,已經再也不會有激動人心的地理大發現了。再也不會有一次遠航帶領我們發現一塊新的大陸、新的海洋、或者新的人群。那為什麽今天的人們比以往更熱衷於旅遊呢?因為,生活仍然要繼續啊。我們知道它們在那裏,但這不夠。我們需要親眼看到它們的存在,或者消失。受到震撼才心滿意足。因為,仍然有著數不清的未知的東西吸引著我們,仍然有著無數的秘密,我們不知道。人們仍然好奇,仍然在尋找著,秘密。”
書記夫人說完,轉向了衛斯理,微笑著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像是在饒有趣味的欣賞在她手心裏的一隻長著彩色圓點的小甲殼蟲。看了一會兒夫人才繼續說下去:
“人的身體也是一樣的啊。再也不會有一塊未知的肌肉、一根骨頭、一條神經或一片皮膚會被發現了。但是,身體裏仍然隱藏著數不清的秘密。仍然沒有一個人,能被我們完全了解。我們最親近的人,還有我們自己。而不了解一個人,仍然是最大的危險。而現在,這些秘密就永遠的固定在了這些屍體裏。讓人浮想聯翩啊。不是嗎?一次解剖展覽就是一次在隱秘之河中的漂流。”
這時,衛斯理感到了書記夫人的手輕輕挽住了自己的手臂。衛斯理感覺到那隻手奇異的小,像是嬰兒的手,甚至某種軟體動物的細小的觸角,極其柔軟。他被那隻小手帶著往前走,一直走到了展品第1149號的麵前。書記夫人站住不動了,靜靜看著這件展品,是欣賞著這幅作品,但那隻小手仍然輕輕挽住衛斯理的胳膊。衛斯理想把自己的胳膊從書記夫人的手中抽出來,但轉頭看夫人時,卻發現書記夫人又像是陷入了一場更大的夢中,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衛斯理感覺屋子裏的空調溫度過低,他的胳膊一動也沒有動,而是又轉回頭,也看著麵前的展品,欣賞著它。這時,書記夫人卻突然開口說話了,聲音很輕從她的唇齒間出現又不斷地消失在她的唇齒之間,那聲音仍然是稚嫩的,像一隻隻不斷踢動的嬰兒的小腳丫兒,兩眼一直欣慰地看著那件展品,一眨也不眨:
“怎麽樣?感覺震驚嗎?是不是像是一件藝術品?”
衛斯理想回答:是啊,的確是一件偉大的藝術品。勝過了米開朗琪羅,羅丹,摩爾和布朗庫西。但當時衛斯理卻無法回答夫人。而夫人仍然注視著那具屍體,還在繼續自言自語:
“人類一直試圖把屍體永久地保存起來。古代埃及人發明了製作木乃伊的方法。人類想往永生,但人總是會死的。於是,人們就相信那些屍體仍然是活著的,因為靈魂仍然在肉體裏。這樣保存住屍體就保存住了靈魂。但如果靈魂被留在了木乃伊裏,上千年一動也不能動,那是多麽巨大的痛苦啊。就像那個被封在瓶子裏投到海底的魔鬼。那樣,任何人都會變成最刻毒的魔鬼的。我倒更願意死後天葬。讓鷹把我啄食掉。”
衛斯理聽著夫人的話,陷入沉思。然後,夫人也沉默了。過了很久,夫人突然問衛斯理:
“你相信死後還有靈魂嗎?”
*
衛斯理在新鄉監獄裏告訴小菲,他後來從搜集書記的傳記資料漸漸竟變成了挖掘書記背後深藏的秘密。可笑的是,這時他已經成為書記身邊最受信賴的人。因為,書記迫切希望自己能名留青史。衛斯理沒有笑,他一直在平靜地講述著。小菲想:他講到這些時為什麽不嘲諷地笑一笑呢?他說,這樣挖掘秘密就成為了他的一項樂趣,一種嗜好,或者像一種毒癮。無法收手。可困難的是這些秘密對誰都不能說啊!保守秘密是一件很難受的事情。這些秘密放在肚子裏,就像在肚子裏放進了一罐毒蠍子,讓他坐臥不寧。直到有一天,他發現自己竟然暗中收集了這麽多書記的秘密。他真的感到害怕了。他將怎麽處理這些材料呢?他絕無可能把它們發表出來,向上級反映,這更荒唐,他連想都不會去想。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它們徹底銷毀。留著這些材料早晚會給他帶來殺身之禍。衛斯理告訴小菲,他那時是真真切切預感到了他遲早會有今天這一天的。但為什麽他知道了卻還一直沒有把它們銷毀呢?衛斯理這時卻笑了。小菲感覺那是一個相當奇怪的笑容。衛斯理在這個笑容中繼續說著:今天的世界是記者塑造的。今天記者可能又是為這個世界製造出最多假相的人了。但問題是沒有人知道真實的世界是什麽樣子的。記者也不知道。接著,衛斯理又迅速回到正題。他說從這時開始他的不安感就越來越強烈了。終於有一天,他參加了那次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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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突然吃驚地發現已經是深夜了。但接著他又為自己的吃驚而吃驚。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吃驚的感覺呢?那天晚上,他一直坐在台燈下,看母親生前寫的那幾本厚厚的筆記。現在突然被驚醒了。感覺到台燈更亮了,而周圍的夜色就更深了。這是為什麽?自己在坐下來讀媽媽的筆記時,就已經是深夜了。現在,讀了這麽久,夜更深了,一切自然而然,就像白天過後就是夜晚。他靠進座椅裏,閉上眼,想到於堅的《作品第57號》:我和那些雄偉的山峰生活過許多年頭,群峰像一群偉大的教父使我沉默,使我永遠對高處懷著一種初戀般的激情。“一種初戀般的激情”,夏雨玩味著這種詩意的表達。一個文字中的人,夢遊者,深夜,走在文字的群峰之間。而詩就是語言的盡頭。這時他注意到了桌頭的這盞台燈。
我讀《失去愛》 (一)
我是從半路開始看起,立刻被吸引住。那些文字叮叮咚咚地流淌出來,隨意流暢,渾然天成。我當時立刻讚了作者有相當高的寫作天賦。但我很快就迷失了,不知作者意圖表達什麽,一個男人的婚外戀、同性戀係列殺人狂、又一個男人的婚外戀、孌童的貪官、犯罪心理、遺傳基因、物理數學、一個精神病,又一個精神病、音樂、詩、美術、攝影。。。五花八門,跟開展覽館一樣,讀者可以普及各方麵知識,但是的但是,我是在看小說,習慣於摸著脈絡走。看了若幹集後,還是在霧裏遊蕩。我問了一句這些人有什麽關聯?作者的回答讓我更困惑,一時間我以為他在寫科幻。這倒不能怪作者,誰叫我沒從頭開始看呢。那我就想了,看看小說主題吧,失去愛,可我真沒看到哪裏有愛,所以我又評了一句:沒有得到過又何談失去呢?作者回說:曉峰對兩個女人都有愛。好吧,我想,肯定是前麵我沒看那部分寫的。後麵的若幹集內容更加發散,我既沒有脈絡圖,又對龐雜的知識缺乏求知欲,所以隻好跳著看了。這一跳很糟糕,越看越沒興趣,連找金句的願望都沒了。直到最後看到點戲劇性情節,才精神大振。請原諒我這種層次較低的閱讀習慣。然後在好奇心驅使下,我從第一集開始讀起。
這一讀太驚豔了。小說前半部寫得真精彩,結構精巧,手法高超,有很多耐人尋味的段落。比如這一段:
“有多少次,夏雨一個人坐在這條廢棄的鐵路旁,看著兩條相伴而行但永遠不會交匯的鐵軌消失在遠方。夏雨曾經想到過沈菲。在大一快結束的時候,他曾想一放假他要坐上南下的火車回到成都,去找她,去告訴她……。可最終,他沒有去。他,就坐在這兒,有時一個人;有時和她;後來,和她;再後來,又是隻有他一個人,但她仍然是他的女友。在大學畢業的時候,夏雨終於跳上了南下的列車。但火車開往的不是成都,而是載著夏雨和倩文,駛向了紹興。到後不久,他們就結婚了。但其實那時他並不想結婚,好像也已經不愛她了。”
讓我失望的是,我還是沒有看到愛。曉峰和沈菲的愛被“一見鍾情”這詞一帶而過,有限的文字描述很空洞,甚至連幾次性愛描寫也是一種泄欲的感覺。忘了說,從半截開始看曉峰的婚外戀時,感覺他和越女在一起是也是發泄欲望(不僅是性欲,還有沒法得到滿足的其他欲望),加上寄托空虛的心靈,而非愛情。
沈菲跟曉峰相愛後,她的形象由實轉虛,成了一個沒有熱度的木偶。
我目前的感覺是這個小說寫的無關愛(男女愛情),而是孤獨。也可以說,隨著成長,人失去了對生活的愛,失去了愛的能力。
幾個主人公,夏雨,小雨和曉峰有著相似的性格特征:心思細膩敏感、憂鬱、年少時有熱情有夢想,中年後事業平平、前途暗淡,沒了鬥誌,消沉無聊,餘熱都貢獻給了婚外情。盡管婚外情的結果不同:一個老婆死了,一個情人失蹤了,一個自己死了。但這幾個男人的人生軌跡非常相似。也許作者想借此表達這是人生的必然道路?但讀者(我)很難認同這個必然,所以就覺得故事的重複雷同讓人沉悶。
傳統的小說要塑造鮮明的人物特征,但在這個小說裏,人物特征被模糊化。我想也許這是作者故意為之,就像他有意扭曲了時間一樣。他關注的是思想的表達,而非講個有真實感的故事。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把故事集中到一個人身上是不是會更好些?
總的來說,這是難得一見的好小說。幫姥姥大讚幾聲讚讚讚!目前看到了第十八集。再看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