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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走進天使咖啡屋,看見咖啡屋很大,被布置成許多大大小小明明暗暗的區間,有些幽深,有些敞開。這裏既有買咖啡的,也有賣酒水、茶水和冷飲甜點的。小雨進去要了一杯卡帕齊諾,就坐了下來。旁邊不遠處有一群學生正在給一個女孩子過生日。桌子的上空飄著彩色氣球,邊緣垂下打著卷兒的閃光的彩帶,桌子正中放著生日蛋糕,上麵插著燃燒的彩色的蠟燭,大桌子的桌麵上也擺滿了點燃的蠟燭,那些燭火隨著附近人們的話語和動作而不停的搖晃著。孩子們正在唱歌,他們中有男生有女生,每個人都在微笑,凝視著那片燭光的海麵,隻有過生日的那個女孩子站在蛋糕前,沒有微笑而是低著頭,麵頰紅潤。歌唱完了,朋友們歡呼,然後,女孩子俯身去吹蠟燭,蠟燭的光將她的臉映照得很好看,她的睫毛仿佛在燭光中抖動著。小雨暗暗數過,18隻蠟燭。吹罷,朋友們再次歡呼,鼓掌,女孩子這時終於笑了,有人開始向空中拋撒閃光的彩色碎屑,另一個女孩子上前激動地和那個過生日的女孩子擁抱。小雨坐在暗處一直看著,感覺像在看一部去過的電影,手裏依然拿著他的徠卡相機,但忘記拍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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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仍然沒有這個真名叫顧小菲的女人的半點音訊,可能連顧小菲這個名字也不是真的,那麽她是誰?小雨決定不再給她打電話或留言。他要在這裏等下去,一直等到她出現。現在就像是一場賭博,他已經孤注一擲。因為他必須要再見到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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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三天的傍晚,小雨坐在客廳裏,抱著筆記本,又找出電腦裏存的阿勃絲伯斯的攝影來看。平時,小雨更喜歡看相冊,但相冊都很重,不可能總帶著。
現在,小雨的電腦裏可能已經有上萬張甚至更多的照片了。有他自己拍的全部的影像,有各個攝影大師的作品集,也有許多是純粹的業餘攝影愛好者的照片,無名之輩,但同樣會讓他驚奇、喜歡。這些幾乎無窮無盡的影像讓小雨著迷,但也讓他困惑。人為什麽會如此的著迷於影像呢?夏雨在世時,曾經和他討論過這個問題。夏雨也喜歡攝影,但絕對談不上著迷,相對而言,他更喜歡繪畫,而其實他真正沉迷的是文字。夏雨告訴小雨,人是一種很不均一的動物。也就是說,人不是一種動物,是許多種動物組成的混合體。有一種沉迷於影像,是視覺的動物;另一種沉迷於文字,是文字的動物。說完停了停,夏雨想起來了,說還有一種既不喜歡影像,也不喜歡文字。又停了停,說,那是一種純粹的動物。夏雨笑了,小雨也笑了。但是小雨仍然沒有找到他的問題的答案。人為什麽會,或者說,為什麽有些人會沉迷於影像。那天,夏雨後來就興致勃勃的談起了文字。他說,人歸根到底是一種語言的動物。人對於世界的所有的理解最終都要轉化成一種語言。夏雨說,當一種文字你不能理解時,它就是一個純粹的謎,是一團迷霧,是相片拍下的迷霧,既清晰,又模糊不清,看不透。夏雨說,其實,每一個人的一生都是在不停地試圖理解著語言,試圖破解一個又一個的語言之謎。每一個人的語言,對於另一個人都是一個個的謎團,而我們也隻能有限的破解其中極小的一部分。說到這時,夏雨又告訴小雨,他的奶奶生前曾經試圖破解一種神秘的象形文字。小雨問什麽文字。夏雨搖搖頭,說他也不是十分清楚。他隻是從小雨的奶奶生前的筆記中讀到過一些支離破碎的記載。好像那些文字是刻在一批泥板上的。非常古老。已經沒有人知道它們的含義和來源。那些泥板也早就沒有了。他的媽媽隻是有過一些泥板的照片。小雨問,那那些照片呢?夏雨搖搖頭,說他一直也沒有找到那些照片。他的媽媽生前從來沒有對他講起過這件事情。那奶奶破譯出了這些文字沒有?小雨問道。夏雨還是搖搖頭。然後,取出他的那支派克筆,擰開筆帽,在一張紙上寫下了一個奇怪的符號:
告訴小雨,這就是他的奶奶要破解的那些象形文字中的一個。小雨拿過紙,看了許久,問:這是什麽意思?夏雨再次搖搖頭。
在他的電腦裏有一張阿勃絲的照片,是馬戲團宿營帳篷外,一個身穿白衣的女藝人正在練習吞劍,把一把利劍高高拋起,然後落下來時,用口銜住劍尖。在她平展開雙臂,仰頭咬住垂直落向口中的利劍尖峰時,阿勃絲抓拍住了這一瞬間。小雨忽然想,會不會有一天,這個女人突然因為傷心、絕望,突然厭世,或者,僅僅是突然產生出一股無法抑製的好奇,她沒有去咬劍,而是任由利劍穿入口中,刺透她的身體。那個姿勢看起來像是一副十字架,是一副由利劍和女人的身體構成的十字架,立在生死交替的十字路口上,而這就是她每一天的日常生活啊。後來,小雨關閉了這些照片。他突然又想看看自己拍攝的新鄉。來新鄉後,他在電腦裏新建了一個新鄉的文件夾,他在這裏拍的所有的照片的原始文件都存在這裏,他還沒有看過。在這幾天裏他真的做到了膠片的拍攝方式,從沒有觸過那些原始照片。現在,他有一種強烈的願望,想看看自己拍下的新鄉到底是什麽樣子?亞當斯生前不斷強調,一個攝影師一定要有預視的能力,就是看見一處風景能想像出你最終作品的模樣。但這恰恰是風光攝影甚至是其他各種攝影,與街頭攝影的不同啊!因為在街拍中充滿了意外,機緣稍縱即逝。街拍是尋找,又是一種不期而遇的機緣,還是一種挖掘,一種暴露。手持相機在一個城市的街頭探索,就是在你內心最黑暗的深處挖掘,然後再將它暴露出來。你對街頭的好奇,就是你對自我的好奇,每一個街拍的攝影人最終尋找的是他心中的圖像。而在這個文件夾裏還有小雪那天坐在酒吧裏的背影。小雨仿佛又看見了在新鄉賓館酒吧吧台的高凳上坐著的那個美麗的背影,穿著一條暗紅色的裙子,聚光燈在她身旁吧台的桌麵上打下一個黃色明亮的光錐,一台徠卡相機就停在光錐的中央,而她的身體隱現在光錐之外的昏暗裏,像卷動著的暗紅色的漩渦,吸引著小雨走了過去,把自己的那台徠卡並肩放在小雪的徠卡旁,兩台徠卡幾乎一模一樣,連因為長期觸摸而脫去黑漆露出下麵黃銅機身的部位,都一樣。這張聚光燈下並肩而立的徠卡相機的照片,是小雨見過的最浪漫的一張照片。小雨隨手拉來一條凳子,坐了下來。在坐到小雪身旁的一刻,他決定明天不走了。再在這座神奇的小城裏拍幾天,看看還會發生什麽,自己或許會愛上她。就這樣,他做出了決定。而現在他意識到,自己已經愛上了這座城市,但是小雪失蹤了。他意識到自己當初忘記了舉起相機拍下她的背影。實際上,他的電腦裏沒有一張小雪的照片。他為什麽從來沒有想到拍一張小雪的照片呢?小雨合上電腦,閉眼回想著小雪的樣子,那昏暗中暗紅色連衣裙下麵隱約著的雪白的身體,在開往新鄉監獄的路上小雪看向窗外時夜色襯托著的側影,還有少林寺的陽光中她的微笑。但是,她並不是小雪。小雨心中突然湧來一陣莫名的委屈,他變得異常思念這個神秘的女人,感覺已經這麽久沒有見到她,便更想她。他的身體裏翻騰起按捺不住的情欲,想抱住她,一把把她掀翻到床上,和這個有著外星人般異域美麗的女人做愛,是狠狠的幹她,發泄掉自己心中所有的鬱悶,然後,再溫柔的做。就在這時,有人敲門。他一下想到小雪,然後一躍而起。
打開門,小雨果然看見小雪站在門外,手中拿著她的徠卡。但小雨簡直不敢相信。
小雨把這個陌生女人拉進來,一關上門,兩人就開始親吻。之後,上床做愛。做愛後兩人趴在床上,幾乎同時注意到了床頭櫃上並排放置的那兩台幾乎一模一樣的徠卡相機。兩人俯臥的姿勢也是一樣,都是把下巴放在搭在一起的手背上,看著那兩台相機。小雨再次感到浪漫,想這一定是前世的因緣。這時,小雪偏過頭問小雨,是怎樣愛上攝影的,但小雨首先想到的是:這聲音怎麽能這麽甜美呢?然後,他開始講起了與阿勃絲在高中的第一次相遇。
小雨講完,兩人陷入沉默。然後,小雨又偏過頭來問小雪,是如何愛上攝影的?小雪說:
“和你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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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小雪給他講起了自己和阿勃絲的不期而遇。小雨靜靜地聽著,在去少林寺的路上,小雨和小雪聊到攝影,那時,他很想和這個和他有著一台一樣的徠卡的女人好好聊聊攝影,但那時小雪並不多談。小雨還以為她不願意和他談攝影呢。現在,聽著小雪娓娓道來的話語,那敘述優美,小雨心裏不時想到:這就是幸福的極致了,一生何求,一生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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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勃絲:
37歲,開始追拍82歲的威廉·麥克,一個拾荒者,與此同時,她還持續拍攝一個要求繼承拜占庭羅馬帝國皇位的王子,王子用拉丁文寫了約9000首詩。其中一句是“尋找垃圾的人必定隻會找到垃圾”。
39歲,舍棄徠卡相機,使用祿萊相機。與丈夫分居,並撫養兩個女兒。
在這一年開始拍攝侏儒和巨人,並在年底開始拍攝裸體主義者。
40歲,父親去世,阿勃絲一直守在父親身邊,用相機拍下了父親死亡的過程。
在這一年裏她還開始著手拍攝雙胞胎,三胞胎。
這個夏天,她乘長途汽車做了2周的環美旅行。
阿勃絲自信於自己是一個女人,她會在公開場合跟別人說起每次月經來時的愉快,和做母親的自豪。但她一直不相信自己的攝影。在課堂上她告訴她的學生,最喜歡你們照片的那個人隻能是你們自己。她認為,除了她自己之外,她的照片對任何人都沒有價值,她的作品被關注是出於荒唐的原因。她一直被看作是“專拍畸形人的攝影家”,而她討厭這種界定。她認為她的那些照片的神秘體驗存在於每一個人的身上。
15歲的阿勃絲在和阿倫熱戀的同時,認識了一位來自劍橋名叫亞曆克斯,後來成為《時代》雜誌美術編輯的年輕人。這位年輕人對她一見鍾情,他說,“她完全意識到了我所做的一切,這是她的天性,她那敏銳的直覺與她做出反應的審慎緩慢是一對孿生姊妹。” 但她不能同時愛兩個人,把亞曆克斯當作好朋友。他們三個人在一起很長時間。事實證明,這像是在把她撕裂,他們不時越線。後來,亞曆克斯離開了她。
1971年春天,阿勃絲又見到了亞曆克斯。在這次見麵時,阿勃絲對亞曆克斯說:不光是童年,其實我們還在追尋著別的東西,雖然這些東西可能早就存在,可我們卻至今也沒有意識到。在那次見麵時,她直率的談論她的那些沮喪,好像是一個人在勇敢地麵對自己生活中的那些陰晴不定的天氣,這就是每一個人的日常生活。但是,在這次見麵之後不久,她就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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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轉頭看小雪。小雪這時正趴在他的身邊看著那兩台徠卡。在父親生前和他談話中,夏雨也一次次的講到了視覺和觀看。他說,觀看是一種非常原始的欲望,對於大多數的動物,它們通過觀看獲得交配的機會和食物,逃離危險。它們一生不停的觀看著周圍的世界。觀看的衝動實為一種生存的激情。而且,動物往往喜歡隱秘的觀看,在觀看時不被被觀看的對象所察覺。對視,在野生世界,往往意味著一場生死對決。夏雨說,其實,每一個人都是一個觀看者,都有著觀看的欲望。在那些談話裏,夏雨也講到了視覺的虛幻性。所有的圖像,繪畫和攝影,那些色彩和線條,光和陰影,都具有欺騙性,是一種錯覺。人生下來時看到的世界是倒置的,然後,我們又慢慢的把它倒了過來。聲光色相,眼見為虛幻。小雨這時問她,你為什麽要騙我?小雪轉過頭看看小雨。小雨像個賭氣的孩子似的說:你不叫小雪,你叫顧小菲。小雪又轉過了頭繼續看著那兩台徠卡。對不對?你不叫小雪?對不對呢?你是叫顧小菲嗎?你到底是誰?小雨越說越生氣。
這時,小菲終於說話了。仍然看著他們的相機,她告訴夏小雨:
“是的,我叫顧小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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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小雨感覺聽到的聲音非常的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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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紐約熨鬥大廈小菲的辦公桌前,她看到了那個神秘的“我們”給她的資料。資料詳實精準,擊中要害,讓小菲既震驚又興奮。但興奮之餘,小菲又陷入了一段短暫的困惑,再一次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這樣的事情會真的發生嗎?
也就是在這一天的深夜,顧小菲讀到了資料裏介紹的一個女人的命運,年齡與她相仿,名字叫衛華。衛華開始隻是一名默默無聞的娛記。(娛記呀,小菲在心裏想,壓力巨大,收入一般,遭人討厭,在自我介紹時,都羞於說出自己的職業,隻告訴人家,自己是記者,記者就不同了,受人尊敬,記者甚至是一種崇高職業的代名詞,崇高的職業啊,小菲心裏笑了笑,但好像娛記並不是記者,娛記隻是娛記。)後來,衛華進入了鄭州市的電視台。先是做一些幕後的文字編輯工作,但很快變成兒童節目的主持人。資料中說,對此電視台裏有很大非議,傳說她是靠色相博得上位的。總之,衛華是一個年輕,漂亮,活躍,但野心勃勃,為了成功不擇手段的女人。是一個有爭議的女人。(一個不甘於平凡的女人。小菲在心中脫口而出,渴望成名,渴望站在聚光燈下。)一個偶然的機會,衛華的美貌引起了書記的主意。資料中揭露了許多書記玩弄女性的事例。衛華很快成為書記的首席情人。但很難說誰是誰的獵物。(一個聰明的女人,會玩弄男性的女人。小菲想。)隨後在電視台裏平步青雲,終於坐上了她夢寐以求的金牌節目的主持人,得到鄭州市老百姓的喜愛,成為市台的明星主持。但是,衛華還有更大的野心。隨後,她又成為市台最年輕的副台長,可謂風光一時。但這引起了更大的非議。衛華個性強悍,是一個張揚的女人。也就在這時,她開始無法忍受長期的偷雞摸狗的戀情和為人不齒的小三的尷尬位置。(她是真的愛上了書記還是僅僅是野心或者一種占有欲?小菲想,她不知道答案。)與書記的其他情人不同,衛華采取了一種十分強硬的方式。(小菲想,個格使然啊。)書記被她折磨得不勝其煩,於是開始漸漸疏遠她。這就更讓她無法忍受。(她一定是愛上書記了。小菲肯定了。)這時衛華已經懷上了書記的孩子。她要挾要生下孩子,把兩人的戀情曝光,把她知道的書記的秘密向組織反映。(這是孤注一擲了啊!小菲感到吃驚,她是非要和書記在一起啊。那麽她是真的愛上了書記。她也想得到愛和家庭,她什麽都想要得到啊!)
已經是深夜,辦公室裏依然還有不少記者、編輯在趕任務。不時有人走動、交談,但夜晚給辦公室籠罩住一片靜謐。那些聲音顯得空曠而遙遠。小菲坐在自己的小格子裏,讀著這些資料,直到讀完衛華的故事,她想她應該停一停了,應該離開這些資料,至少暫時把它們統統扔掉。於是,小菲暫時關掉電腦去樓上吃點東西。
在漏鬥大廈的頂層,有餐廳通宵營業。那裏每天從夜晚直到淩晨,都有記者坐在裏麵吃三明治、喝咖啡、啤酒或者紅茶。小菲進去後要了一杯紅酒,一塊很硬的英國老奶酪。然後坐在角落的座位裏拿刀用力地把奶酪切成小塊,切時散落下許多奶酪的碎屑,然後放下刀,用手指拈起送進嘴裏,慢慢地嚼。
後來,衛華失蹤了。電視台在製作節目時,找不到這位金牌主持人,開始以為這位副台長主持人的脾氣越來越大,但很快意識到事情嚴重,於是報了警。警方隨即立案,展開偵查。但最終也沒有結果。衛華就這樣消失了。至今下落不明,沒有人知道她是生,還是死。鄭州電視台又推出了新的金牌節目主持人。每天晚上,成千上萬的鄭州家庭依然圍坐在電視機前,津津有味地觀看著電視。而那裏麵永遠有著各種各樣的演播不完的節目和光鮮照人的明星。
吃完奶酪,小菲又用手指把散落在盤子裏的奶酪渣沾著吃進嘴裏。然後將剩下的紅酒一飲而盡。在走出餐廳後,她看見過道牆邊有兩台並排擺放的紅色自動售貨機。小菲走過去,目光搜索櫃子裏麵燈光下一層一層的食品。她又開始渴望甜食啦。但在選擇食品號碼時,小菲突然停了下來,一手扶住售貨機,一手捂著肚子,垂下了頭。她感到下腹部正在向外冒著冷氣。她開始害怕了,知道它又要來了。同時想到:女人總是更不幸的。
資料裏還提到一名叫衛斯理的記者。衛是北京一家規模很大的傳媒企業旗下的記者。入駐鄭州分部後,寫過一篇介紹書記的專稿。在采訪中書記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於是想對書記做進一步的深入報道。那時,他甚至已經有想法今後做書記的傳記作家。因為,從書記的言談氣度和施政格局以及各種內部消息來判斷,衛斯理已經預感到書記的政治企圖絕不在小而日後前途更是不可限量。衛斯理開始有目的地收集研究關於書記的各種資料和相關背景,這樣一來越來越多的事情引起了衛的注意,其中一個就是鄭德生物塑化有限公司。
那天淩晨,小菲來月經了。來之前,腹部劇痛。血一流出來時,突然覺得下腹部空虛下來,像是子宮裏一塊組織掉了下來。但疼痛還在繼續,具有剪刀攪動的性質。那天她的下麵流出了許多黑色的血塊。
查理構思第一組文章時,並不準備涉及書記的那些風流韻事,它們現在已經不是事件的關鍵了。但文華的資料的確引起了查理的注意,甚至可以說,查理對這些資料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他認為這些內容極具想象空間。或許,這個衛華的故事,會是一個更吸引人的故事?他問小菲的看法,小菲說一定會的。查理又自言自語道:她現在到底是死了,還是仍然活著?然後,用詢問的目光投向小菲,但小菲什麽也沒有說,沒有任何傾向性的表示。查理於是陷入了沉思,用筆不停地敲著桌子,然後突然重重地一拍:見鬼,或許我們真應該好好挖掘一下衛華的故事,如果沒有其他的那些資料……查理說話時,臉上露出了遺憾的表情,小菲仍然在沉默。
在寫好文章發給查理以後,小菲又把衛華的資料重新讀了一遍,整理了一份筆記。淩晨時才上床睡覺。入睡前想這個女人的什麽地方吸引了自己呢?顯然,在書記的故事裏她是無足輕重的。查理的決定無疑是正確的。衛華無論是生是死都不過是一則可有可無的花邊新聞而已。然後,小菲很快就睡著了。但睡得很淺,天剛亮時就醒了。睡眠中的夢記得清清楚楚。在夢裏看見自己住過的鄭州賓館的那間單人客房。那個夢像是一部懷舊的文藝片,鏡頭在房間裏很慢地移動,沒有聲音。小菲在牆上的一麵鏡子裏,看見了那張單人床。床上鋪著整整齊齊的床單。 她走到鏡子前,卻看不見自己,然後,她注意到角落裏有一部老式的黑白電視機,屏幕很大,裏麵正播放著節目。她走過去看見電視裏是衛華正在主持節目,但再看又不像是主持節目,因為整個屏幕充滿了衛華巨大的臉部特寫。她注意到衛華一直在對著她說話,可是聽不到聲音。然後,小菲又發現衛華的整個臉部在不停地作出各種表情。她這才意識到衛華是在用表情告訴自己些什麽。顯然,她現在的處境不能發聲。於是,她開始仔細觀察衛華的表情,卻發現她的臉上有很多青紫的瘀斑,然後,又發現衛華的臉是浮腫的,浮脹得把整個屏幕都填滿了,像要爛掉了,或者就要爆炸。但為什麽電視台要播出她的這種形象呢?隨後,她發現這不是電視節目,是在播放一部錄像帶,因為電視下的錄像機一直在響,而且指示燈在閃爍。她明白了,播放這部錄像,就是要告訴她一些信息。她於是想仔細辨認衛華的嘴形,但這時錄像播完了,屏幕上出現一片雪花噪點。小菲隻好走向窗口,在走過去的途中,無限傷感,就在走到窗口的一刹那,她又一次看見了鄭州城夜晚那熟悉的壯麗燈火。那景觀是爆發式地展現在小菲眼前的。
醒後,小菲決定要甩開查理自己幹,回鄭州去新鄉監獄。她要見到那個叫衛斯理的記者,她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要知道衛華的下落,不管是生是死,她都必須要知道。
但是在收拾行李時,小菲接到了朱莉的電話。朱莉是在數碼時代的實習生,大學剛剛畢業,來到這裏,就和小菲成了好朋友。朱莉還是個孩子,小菲比她大許多。但和朱莉在一起,小菲並不像是一個姐姐,相反,她也變成了一個孩子。這個清晨的電話打了很久。電話裏朱莉異常興奮,幾乎一直在喊著給小菲講了她剛剛經曆的一件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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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莉講昨天晚上她和一群朋友,都是大學剛畢業的女孩子,在酒吧聚會。剛過午夜,她們正玩的high的時候,酒吧裏來了另一群,可能是從化妝舞會上下來的女孩子,(因為她們每個人都化著裝,有的扮成小天使,有的是吸血鬼,有的頭上帶個小牛角,還有女超人,女蜘蛛俠。)但是這時,她們這撥兒女孩子中有一個人認出了對麵那撥女孩子中的一個,正是最近搶了她的男朋友的小妖精。那時,大家都喝得夠勁,這個女孩子就過去找那邊的女孩子,兩人說著說著就動起手來。於是,酒吧裏可就鬧翻了天。因為兩邊的女孩子都趕過來幫忙,girls fighting,酒吧裏的男人自然沒有來勸架的,隻站在旁邊,一邊叫好一邊吹口哨。
“我當時的對手就是那個帶著小牛角的高個子女人。但奇怪的是,這個女人和我打時,好像很溫柔。本來我心裏有點害怕,怕打不過她,但看到她不敢還手,隻是一味招架,就越戰越勇。後來,我揪住了她的頭發,結果竟然把她的頭發揪了下來。原來,她帶著假發。可這時,我越看她就越覺得不對勁。因為,她挺好看的,但怎麽看怎麽像是個男人。這時,這個奇怪的人卻悄悄問我,願意不願意一起溜走找個安靜的酒吧聊聊天。出於好奇心,我就跟著她一起溜走了。
當我們來到一個安靜的酒吧後,一聊,我才知道,他真的是一個男人,做了變性手術。朱莉說,可能我應該用“她”,但是看著她就總是想著“他”,不管怎麽說吧,他說他喜歡我。我聽了就哈哈大笑,說:你想做女人,就應該喜歡男人才對。但又覺得這話說得也不對。他就是不喜歡做男人,喜歡女人,才做手術變成了女人,但變成了女人之後,不是應該就去喜歡男人才對嘛?這時,他告訴我,他是同性戀。這就更讓我笑得厲害了。我說,你一個男人喜歡女人,怎麽會是同性戀?我說你如果喜歡女人,那幹嘛還要費那麽大的勁變成女人?但說出之後又覺得,我自己說的話好像有問題。我想那時我是喝多了。他說,就是這樣的。他才是真正的同性戀。他不僅自己想做女人,還想愛上一個自己心愛的女人,他說我可能無法理解他,但反正他就是喜歡我。我說,這話你不隻和我一個人說過吧?他說不,他隻對我這麽說過。我就說,可我不是同性戀啊。我想了想,這麽說可能不好,就又說,如果你要是個男人,我還真可能喜歡上你,可是你願意為了我再做手術變回去做男人嗎?他於是就說:這倒真是個難題。但不論怎麽說他願意和我交往,我們互相留了電話。但我一想到和他交往,就覺得他是個男人。那麽,交往久了,我會不會真的喜歡上他了?可他已經是一個女人了啊!你說我現在可應該怎麽辦呢?”
小菲那時根本無心聽朱莉聊天。她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別理他。
尤金和弗蘭克是兩個有意思的人。這並不奇怪。你首先要是一個有意思的人,然後才能做出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你可以顯得乏味,但你不能真的乏味,因為如果你是真的乏味,那你就做不出什麽有意思的事情。那樣,你就變成了一個乏味的人,就沒有什麽意思了。乏味的人很多,多到可以忽略不計。
弗蘭克讓我感興趣的一件事是,在拍完《美國人》之後,他就不再玩攝影了。當然,他也沒有不可思議到去跳芭蕾舞,或者開始研究理論物理學,而是去拍電影了。拍的是實驗電影,就是fpxjy在睡覺的時候,她的老公在一旁一直看的那種電影。(有時我就想這人和人的差距咋就那麽大呢!)據說,在那個圈子裏非常有名。但我相信弗蘭克的名聲仍然是建立在他的《美國人》之上的。我這樣判斷的原因,並不是我不喜歡弗蘭克的電影,當然,我也談不上喜歡。因為,我沒有看過他拍的電影。我做出這樣的判斷,是因為弗蘭克並沒有在拍完某部電影之後就扔下攝影機不拍了。然而,到了晚年弗蘭克在一次生病住院時,又一次拿起了相機開始攝影。這時他當年拍《美國人》用的那台徠卡m3早已經找不到了,弗蘭克也沒有去ebay再買一台,而是找來一台簡陋的口袋機,但仍然堅持用膠片。所以,他老了。現在,弗蘭克拍下的那些片子更加粗糙、黑暗、混亂,經常還要在底片上劃下一些劃痕或者文字。我看過幾張這樣的照片,沒有多少欣賞的價值或者必要。在我看來,那已經是一種完全的自我內心的表達,非常黑,也非常孤獨。現在,弗蘭克的攝影也變成一種適於談論而非觀賞的東西了。
觀看尤金的攝影和觀看弗蘭克的攝影,是很不同的。尤金的照片,你一眼就能看懂,主題鮮明,構圖講究,畫麵優美,但一覽無餘。弗蘭克的畫麵也是優美的,但是,是另一種優美。弗蘭克的構圖也是講究的,《美國人》當年是從2000多張照片中挑選出86張,然後又花了很長時間精心排列起來的。所以,弗蘭克的“非決定的瞬間”,也不是什麽隨隨便便的瞬間,是需要一雙觀看之眼的瞬間。但是,弗蘭克的攝影和尤金的攝影,我覺得,是完全不同的。你看弗蘭克拍的那些照片,會被那裏麵的一種情緒深深的打動,但你很難說出點兒什麽。也就是說,弗蘭克的攝影中有一些說不清的東西。我覺得,《美國人》一定要從頭到尾連續的來讀,把它當成一本書。這樣,當一個個仿佛是互不相關的影像碎片連續的從你麵前閃現而過後,你就能讀到他的不同的旋律的起伏和交織了,在那裏有日常生活的喜悅與悲哀,浮華和孤寂,城市的喧囂間被一條條漫長沒有盡頭的公路連接著,而死亡的旋律不時出現,從始至終。我喜歡這部史詩般的影集最後結束時的那張照片,那是在一條公路旁停著的一輛很舊的甲殼蟲轎車,車裏坐著一個女人,麵容美麗,神情有些疲憊,或者是茫然,轎車前窗占據了整個畫麵,但隻拍下了那個女人坐在裏麵的一半。據說,她就是弗蘭克的妻子。當年,他們結婚不久,弗蘭克接到了一個攝影項目,於是,拿著這筆為數不多的錢,買來一輛二手的甲殼蟲轎車,帶著他的妻子上路了。在旅途就要結束前,有一天弗蘭克走到路旁的轎車時停了下來,他舉起相機,為妻子拍下這張照片。在拍完《美國人》後,兩個人離婚了。我也不知道在這一路之上,他們兩個人之間發生的故事。但我想這樣的一段旅途一定是值得記憶的。有時,美好的愛情,或許也不必就一定要白頭到老。當然了,生活很多時候並沒有那麽浪漫,被牽扯進了一部史詩般的作品之中,從他的妻子的角度來說,可能並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如今,紀實攝影的大獎就是以尤金命名的。但我越來越不相信那種尤金式的紀實攝影的真實性了。相比之下,我倒更喜歡我自己的小說裏虛構出的尤金,(應該說半虛構吧,)那個在晚年孤獨的老人,重新踏上了一條尋找俾爾茨堡的旅程。死在一條尋找的路上,或許永遠不失為一種接近完美的結局。
但也許,虛構的總是更美好。所以,讓幻想飛翔,讓我們就留在想象的王國裏吧。
立
2016/11/2
弗蘭克的《美國人》之後,有很多攝影家用弗蘭克的方式拍攝城市。但是,總是讓我感覺和《美國人》的氣質上差了一點,缺乏那種史詩的氣度。相反,今天的紀實攝影幾乎都變成了尤金式的講故事,而且還都講得像模像樣呢。
1.
感謝冬夢網友為小說做了一些注解,這個工作其實是我一直想做的。在這部小說裏,就史實和科學內容做一些有趣的注解,但是實在沒有那個精力了。我個人覺得冬夢最精彩的最深刻的評論,是前兩句話。不知道各位網友是否有同感。
冬夢:
一直跟讀這部小說。讚這項宏大的寫作。一些eugene smith生平的細節似乎有誤 。不知你從哪裏得到這些信息的,顯然有些錯誤。他的匹茲堡project是五十年代中期做的,在他憤然辭掉《生活》雜誌待遇豐厚的工作後,加入馬格南,是馬格南的一個assignment。他的Minamata project是在71-74年間做的,當時他的妻子是日本人。他健康那麽糟糕,除了起居飲食的不良習慣,二戰報道太平洋戰爭中受重傷,72年在日本被傾倒水銀入海的工廠保鏢暴打頭部,打得一隻眼睛幾乎失明,78年就中風去世了,很可能和外傷也有關係。
2.
我喜歡讀閑看的評論。因為,我發現閑看很聰明,而我又喜歡聽聰明人說傻話。我不喜歡聽傻人說傻話,聽傻人說傻話時,我總是感到很傷心,但是如果聽到聰明人說傻話我就開心了。比如閑看評論:“我有疑問,小菲從小在美國長大,小雨那麽敏感細膩的人竟然沒有感覺?”因為,小雨沒有在美國生活的經曆,也沒有接觸過多少美籍華人。最重要的是,他隻是個大男孩,並不是一個大仙兒。所以,他是不可能推斷出小菲是美籍華人。而我在小說裏已經寫了,他感覺小菲的美和吳敏不一樣,小菲的美像是外星人。還有很多想看的評論,尤其是那些另當別論的評論,我看了總是很開心。欣欣的評論也是類似,小菲化名來到新鄉有特殊的事情,心事重重,有很緊張,因此,小雪和小菲應該有些不同的。恰巧以前我寫的小說裏有一個女主人公也叫欣欣,而小說的名字就叫,意外。所以這也真是奇了。
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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