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很久以前,有一天,小雨在《光圈》(Aperture)雜誌讀到一組紀念性文章,文章裏介紹了一個叫索爾·雷特(Saul Leiter)的攝影師,當時紐約的MOMA正在舉行雷特攝影回顧展。索爾一直生活在紐約,他就出生在這裏。但那時他早已去世了。索爾是最早用彩色膠卷拍攝紐約的攝影師,比威廉·埃格爾斯頓(William Eggleston)用彩色攝影從事嚴肅創作還要早許多年。但是,由於索爾一直默默無聞,生前幾乎沒有發表過自己的作品,因此可以說對於彩色攝影的影響幾乎為零,這樣埃格爾斯頓被稱為彩色攝影先驅倒也名至實歸。攝影對於索爾更多的是屬於私生活的一部分,但他又不像南·戈爾丁(Nan Goldin)和荒木經惟(Nobuyoshi Araki)直接用鏡頭公開展現自己的私生活。索爾一生都在拍攝紐約這個他生活的城市,但是他自己的個人生活從來沒有進入過他的紐約攝影的鏡頭裏。這怎麽說呢?他生活在紐約,他拍攝紐約就是他的個人生活的一部分,就是他的私生活啊。索爾的職業是《時尚芭莎》(Harper's Bazaar)的文字編輯,這個職業收入不錯。和《時尚芭莎》藝術總監阿裏克斯·布羅多維奇(Alexey Brodovitch)相識,談不上要好,後者倒喜歡索爾拍的那些紐約彩照,因此將他的作品介紹給攝影聯盟的創始人斯德·格羅斯曼(Sid Grossman),斯德和當時美國攝影界的泰鬥愛德華·史泰欽(Edward Steichen)又是好友,於是索爾的作品被推薦給了史泰欽。可是,史泰欽的攝影理念相當保守,堅持認為彩色攝影不能表達嚴肅內容,因此將之拒於主流之外。他不喜歡索爾,但介於老友的情麵,還是挑選了五幅索爾的作品,在當年的群展“年輕的陌生人”(Always the Young Stranger)中展出。展後沒有引起任何反響,索爾也再未公開發表過自己的作品。然而,在有限的熟悉索爾的少數藝術家中,普遍認為索爾是一名攝影天才。在他的欣賞者中,就有當時已經大名鼎鼎的尤金·史密斯(William Eugene Smith)。在尤金18歲那年,他的父親自殺了。尤金的父親原來是一位成功的糧商,後來生意破產,在一家醫院的停車場開槍自殺,但當時沒有死,被送進醫院。為了搶救,尤金給自己的父親輸血。那時輸血是直接把導管連接在兩個人的身上。所以,當尤金的父親死時,尤金的手臂上還連著父親的輸血導管。這件事對尤金精神上的打擊非常大。他從大學退學,隻身來到紐約,在紐約的《新聞周刊》(Newsweek)工作。但不久被解雇,因為他固執地使用小型照相機。當時,主流應用的是中畫幅相機和大畫幅相機。這樣的相機拍出的照片更加精美,被認為是嚴肅的。小型相機這時剛誕生不久,被認為是玩具。隨後,尤金進入了大名鼎鼎的《生活雜誌》(Life magazine)。在《生活雜誌》做攝影師是許多攝影師的夢想。可是,尤金在這裏經常因為選擇照片的意見分歧和編輯發生爭吵。在23歲那年,他憤然辭職。辭職時編輯說,他是在自毀前程,並警告尤金如果他離開了這裏將永遠不能再回到這家世界上最著名的圖片雜誌社了。但尤金還是走了。後來,他在攝影泰鬥史泰欽組織的“人類家庭”(The Family of Man)攝影展上以一張《通向天堂之路》(The Walk to Paradise Garden)榮獲大獎,名聲鵲起。這讓他最終又回到了《生活雜誌》。回到《生活雜誌》並不容易,他是在三次拒絕了雜誌社的邀請後才回來的。在這裏,尤金完成了一係列攝影史上的經典係列紀實作品:《智子入浴》("Tomoko Uemura in Her Bath" ),《鄉村醫生》(Country Doctor),《助產士》(Nurse Midwife),《化學王國》(The Reign of Chemistry),《西班牙鄉村》(Spanish Village),《一個慈悲的人》(A Man of Mercy),……。尤金是個大個頭,身材高大,肌肉發達,但精神極不穩定,神經質,酗酒,並且不善理財,開銷很大。他曾被著名馬格南圖片社(Magnum Photos)邀請加盟,但幾乎把馬格南攪翻了天,差點兒讓這個世界最著名的紀實攝影圖片社破產,最後又被請出了馬格南。尤金極為自負,和所有人的關係緊張,隻有一個例外,那就索爾。索爾是他一生的好友。尤金從事黑白攝影,索爾拍彩色照片。但尤金當時已經敏銳地意識到了彩色攝影的重要性。比索爾更早的埃利奧特·波特(Eliot Porte)和厄恩斯特·哈斯(Ernst Hass)也曾嚐試過用彩色攝影進行創作,但他們隻是把色彩當成一種視覺造型,而索爾是用彩色膠片記錄和表現一個有色彩的現實世界,因為他相信一個真實的世界一定是一個有色彩的世界。這樣,在同一個世界裏的一對好朋友,他們眼中看到的世界卻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尤金認為黑白之間的灰是世界的本質,而索爾認為色彩才是真實的,世界隻存在於形色的表象之中。在默默無聞的日子裏,索爾每天上班下班,在街頭拍照,喝咖啡,聽收音機,看書,寫作,有時看看電視,偶爾參加朋友的聚會,但很少發表觀點。索爾的父親是一位猶太律法學者,曾經給索爾留下一部他寫的書,《被少數人關注》。知道這本書的人極少,但索爾把它像《聖經》一樣一直放在身邊。索爾的一生生活穩定富足,有一個妻子,沒有小孩。
可是就在索爾48歲的一天,他突然對尤金說,想去瑞士的俾爾茨堡,拍攝這座城市。尤金是《生活》雜誌的一名攝影記者,走遍世界,去過太多的城市,但也從來沒有聽說過俾爾茨堡這個名字。這倒並不奇怪。世界上的城市成千上萬,怎麽可能都知道呢。但是尤金聽到索爾的話後,反應相當奇怪。這位常年奔波於世界各地的攝影師沒有鼓勵從來沒有走出過紐約的這個有些自閉症和抑鬱症的中年男子走出去看看世界,而是當即苦勸他不要去。但索爾不久之後,竟不辭而別。
最終,索爾在一場離奇的事件中死在了俾爾茨堡。
俾爾茨堡從此成為尤金心中的一個結。直到1978年,尤金才終於來到了這座城市。俾爾茨堡,阿爾卑斯山腳下的一座安靜的小城,當風從山脈深處吹出來,掠過城市之後,夜晚的俾爾茨堡就變成一塊化石,連犬吠的聲音也沒有了。
那時,尤金已經已經是一個60歲的老人啦,身體非常差,看著像80歲。在來的路上,他仍然在想,一個美國的攝影師常年拍攝紐約,是有可能有一天突然對東方產生強烈的迷戀,於是拋家棄子,一個人去了中國的北京,上海,西安,杭州,太原,洛陽,或者,雲南的大理,香格裏拉;也可能是日本,東京,大阪,北海道,名古屋;韓國的首爾,慶州;越南的西貢,河內;泰國的曼穀,清邁;尼泊爾的加德滿都,帕坦;緬甸的仰光,曼德勒;印度的德裏,阿格拉,齋浦爾,克久拉霍,孟買,加爾各答,班加羅爾;但也可能他喜歡中東,那麽就去了伊拉克的巴格達,巴士拉,摩蘇爾,納傑夫,亞述;伊朗的德黑蘭,伊斯法罕,設拉子,馬什哈德,卡尚,波斯波利斯;以色列的耶路撒冷,特拉維夫-雅法,海法;或者東西文明交匯點的土耳其,伊斯坦布爾,伊茲密爾,安卡拉;非洲,他當然可能想去非洲,埃及的開羅,亞曆山大,吉薩,阿斯旺;南非的約翰內斯堡,東蘭德,德班,伊麗莎白港,開普敦;摩洛哥的卡薩布蘭卡;利比亞的的黎波裏;突尼斯的首都突尼斯城;索馬裏的摩加迪沙;如果醉心拉美風情,那麽墨西哥的墨西哥城;阿根廷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巴西的聖保羅;古巴的哈瓦那;牙買加的金斯頓;哥倫比亞的波哥大;秘魯的利馬;智利的聖地亞哥;烏拉圭的蒙得維的亞;當然一個美國人也完全會對歐洲有一種更自然的親切感,巴黎;倫敦;羅馬;維也納;柏林;斯德哥爾摩;聖彼得堡;莫斯科;裏斯本;伯爾尼;日內瓦;赫爾辛基;哥本哈根;華沙;布拉格;雅典;威尼斯;維也納;巴塞羅那;馬德裏;瓦倫西亞;阿姆斯特丹;布達佩斯;佛羅倫薩;薩爾茨堡;奧斯陸;布魯塞爾;維爾紐斯;塔林;都柏林;慕尼黑;利物浦;裏昂;……。太多了,數不過來了。尤金感到氣惱,但為什麽偏偏會是他媽的一個誰也沒有聽說過的俾爾茨堡,俾爾茨堡呢?
當走進俾爾茨堡的一刻,尤金感到震驚,眼前看到的是一座如此平常的小城,幾乎毫無特色,筆直的街道,柏油路麵,咖啡館,麵包房,小客棧,酒吧,餐館,小雜貨店,郵局,一座天主教堂,和教堂辦的醫院,所有的房子都是磚砌成的,都不高,市政廳的樓頂有一個圓形鍾表,在下午三點,從那裏傳出的鍾聲在整個城市的街道回蕩,街上空無一人,這時一輛老舊的公共汽車,從尤金眼前經過,他終於看見裏麵坐著幾個枯萎的老人,麵無表情,沒有人抬眼看一看這個陌生的遊客。
在一家四壁掛滿照片的小餐館,尤金用顫抖的手戴上老花鏡,走到照片前,把頭湊近去看。所有的照片都是這間小店和小店所在的這條街道,尤金看到在過去10年、50 年、100年間,這條街上的一切幾乎沒有一點變化。一切幾乎沒有一點變化。隻是早期的影像有些模糊、失真,但那不是時間作用的痕跡,而是由於相機和鏡頭製造技術的不佳造成。一輩子看過數量浩繁的照片的尤金在心裏說著:這是一個多麽可怕的城市啊!看過之後,他收起花鏡艱難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了下去,像是塌陷,仿佛一下子徹底衰老了。肥胖的老板娘親自端上她為尤金推薦的土豆濃湯。濃湯裝在一隻荷蘭製造的瓷碗裏,碗旁放著一隻瓷勺,尤金哆哆嗦嗦拿起瓷勺,舀了一勺冒著熱氣的濃湯,向嘴邊送去,而就在這時,湯勺一下落在了地上,一小勺湯飛濺出來,勺子碎了,尤金的身子歪過來,一頭栽到地上。正在微笑著準備詢問自己的客人,是否對自己的濃湯感到滿意的老板娘,看到這樣的場景,嚇得用手揪住了自己的耳朵大叫了出來。她看見倒在地上的尤金雜亂的耳毛,突出的喉結,像石頭一樣的身體,和一隻布滿褐色老年斑的大手。她以為這個穿著一條可能從來沒有洗過的牛仔褲的美國糟老頭,死在自己的店裏了。
回到紐約,尤金再次突然昏倒,這一回,他真的死了。
在索爾遇難後,尤金才知道,去俾爾茨堡時,索爾根本沒有帶上他的那台幾乎從不離手的徠卡相機。那是索爾用了一輩子的徠卡M3,手工上卷,沒有測光。這對於一名攝影師而言是多麽的不同尋常。
“也許是意味深長的。”在俾爾茨堡下午三點鍾的街頭,尤金突然想到:“攝影已死!”是啊,今天它貌似無處不在,而這正是說明攝影已死。索爾生前曾說:“當每個人都在攝影時,就不存在攝影了。任何真實的東西一旦進入照片,就立刻變得虛假。但也許,真實根本就不存在。”
那天觸動小雨的是,在整理索爾遺物時,尤金發現了大量的已經拍攝過,但還沒有衝洗的柯達膠卷,它們裝在一個黑色的口袋裏,從膠片桶標記的時間來看,索爾在開始街拍時就已經這麽做了。這說明,它是深思熟慮之舉。盡管這是一個快速和即時的時代,是一個誇張的時代,網絡之上到處是鋪天蓋地的誇張的視覺衝擊、聽覺衝擊和文字衝擊,但毫不誇張地說,小雨震驚得呆住了,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之後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反複在想那整整一口袋沒有衝洗的膠卷。那裏麵都照了些什麽呢?有一次,他突然想到這就像心中無數沒有說出的話一樣啊!不是沒有來得及說出來,而是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那麽這些膠卷裏照下的就是無法用圖像表達出來的景觀了。
應索爾妻子的要求,這些膠卷和那台索爾心愛的沒有測光的徠卡M3隨索爾一同下葬了。尤金懷著矛盾的心情辦妥一切,但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在夜深人靜的晚上,輾轉反側,追悔不已。
從此之後,小雨反複的想改用膠片拍攝,幾次嚐試,幾次放棄。但那時膠片已經十分稀少,不僅昂貴而且衝洗相當麻煩。於是他又決定用拍攝膠片的方式拍攝數碼,不看屏幕,隻看取景窗,不在中途查片,控製拍照數量,也就是少拍,多看,多想,回家不馬上瀏覽、處理那些照片。而是讓它們留在相機裏或硬盤中,等待。但發現這根本做不到。拿著一台數碼相機卻閉上一隻眼皺著眉頭看取景窗,這還勉強能做到,而拍過之後不去回放,不馬上看看這些照片,這……,怎麽說呢?於是這才明白,時代已經徹底地改變了。
*
杉本博司說:“任何虛假的東西,一旦進入照片就變得異常真實。”
*
晚上,小雨第一次來到新飛賓館的酒吧。在新鄉的拍攝讓他失望,沒有感覺。但想到明天就要離去,此時他卻有一絲不舍,突然想到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住旅店,四處遊蕩,浪跡天涯,是一件非常酷的事。他以前沒有意識到這是和旅遊觀光完全不同的。或者,一個人來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在這裏就住下來。他想如果他繼續在這裏拍一些時間,那麽他或許會喜歡上這裏,甚至會發現新鄉正是他想要尋找的。他曾想一輩子應該隻拍一座城市。但現在在北京的街拍正使他越來越陷入一種困境。因為,他覺得他在北京的街拍已經無法再繼續下去了。他不知道應該再怎麽拍這座城市。約翰·沙可夫斯基說:拍攝之道,即觀看之道。現在小雨站在北京的街頭,經常拿著相機卻無法拍下一張照片。有時舉起來又放下,有時轉了半天卻根本無法舉起相機。在處理照片時,他會想到阿勃絲的話:拍什麽遠比怎麽拍重要。於是,他想這一次拍拍新鄉吧。一個完全不同而且陌生的城市。結果,更沮喪。而這一切都關乎觀看之道。小雨走進了酒吧。在屋子昏暗的燈光下,小雨一眼看見吧台旁一個女人的背影,穿著一條暗紅色的裙子,正坐在吧台之旁,高凳之上,獨自飲酒。屋頂的一隻聚光燈,斜打在她身側的桌麵,形成一個圓形光錐把她身旁的桌麵照得像一個微型舞台,舞台的正中是一台徠卡相機。小雨忘記了拍照,而是徑直走過去,把自己的徠卡放在它的旁邊。在金色的聚光燈下,兩台徠卡並肩放置,幾乎一模一樣,機身的黑漆在相似的位置都磨得露出了下麵的黃銅。這時,那個女人轉過頭來……。那天晚上,當小雨回到自己的房間,回想起這回眸一瞥時,便以為這樣的一瞥就足已能傾城傾國了。
放下相機,小雨就隨手拉過一條高凳坐過來,問是否可以請她喝點什麽。那個女人笑了笑,說:來杯JB吧。小雨本想點一款有趣的,然後給她炫耀一下自己的洋酒知識,但已身不由己地揮手叫來應侍生,點了一杯J&B,一杯黑標。聊天時,知道了這個女人叫小雪,也住在北京。他問她住在哪個房間,小雪隻嫣然一笑,並未作答。小雨後悔沒有必要問這個問題,想問她在北京住哪兒,卻又問她來新鄉幹什麽。小雪告訴他見一個朋友。小雨問是什麽朋友,小雪說是一個記者,他現在有點麻煩。一時間小雨好像有很多感慨,有很多問題想問,但一下子卻不知說什麽好了。這時小雪繼續說:他有了點麻煩,現在被關在新鄉監獄。我想見他,但他們不讓我見。小雨問:是你以前的男朋友?小雪不說話。小雨又後悔沒有必要問這句話,卻又說:看來事兒不輕。然後小心地問:不會是死刑吧?小雪說:還沒有審呢。沒有審呢,就被關到監獄裏了……。小雨沉吟著琢磨了一下,說:那是得罪人了。然後,他放下酒杯,看著小雪,說:
“我可以幫你見到他。”
*
晚上回到房間,小雨坐在客廳裏,看到了牆上相框裏迷霧中的那棵樹,就又想到了小雪。或許,可以在這裏留更長的時間。他還沒有看到在新鄉拍的那些照片,或許這裏就是他一直以來在尋找的。誰也不知道在一次街拍中會拍下什麽樣的照片。所以,一個人拿著相機一旦走上了街頭,就會一直追尋著拍下去,或者,有一天突然停止。
*
1974年,尤金接受了一個拍攝匹茲堡的城市攝影項目。本來這隻是一個平常的攝影項目,《看》(Look)雜誌社的圖片編輯洛倫特(Stefan Lorant)想在期刊裏介紹一下這座城市的複興。匹茲堡過去是一個礦業老城,因為煤礦資源枯竭一度衰落,進入七十年代,匹茲堡開始了大規模的城市建設力圖複興。然而,拍攝開始不久尤金就對這個項目產生了異乎尋常的興趣。他搬到了匹茲堡住了下來,並在公寓裏建起了一座暗房,還雇傭了一名助手和一個導遊。這使他很快就花光了洛倫特支付給他的費用,於是他就自己掏腰包。本來這個項目計劃隻用三個星期,結果拖延了整整三年,並且最終也未能完成。1944年,尤金在硫磺島的海灘上,看到了一具日本士兵的屍體。那個士兵的樣子顯得很年輕,尤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家住在哪裏,是否已經結婚,有過自己的孩子。屍體停在海灘上已經開始腐爛,尤金舉起相機拍下了這張照片。這一年正值二戰結束的前夕,尤金隨美軍邦克山(Bunker Hill)號航空母艦來到日本,作為戰地記者拍攝了空襲東京、進攻硫磺島和衝繩的戰役。這次拍攝中,尤金放棄了用影像宣揚正義、愛國主義和戰爭勝利的念頭,而是向世人展示了戰爭的悲慘和對於人的精神與肉體的摧殘。回來後,他就陷入了一場精神危機。直到在家休養的第二年,他在一次郊遊中拍下了自己兩個年幼的孩子攜手走出一座幽深山洞的背影,這張照片在《人類家庭》攝影展結束後出版的影集中,被選為最後的一張結束照,用以象征人類的希望。現在,30年後,在匹茲堡,老尤金又陷入了另一場危機。在過去的歲月裏,他已經發展出一套自己的用影像講敘故事的方式,完成了一係列紀實攝影的經典之作。相當成功,影響深遠。但現在,他越來越懷疑他的那些紀實作品的真實性。什麽是真實?是否存在真實?他意識那些照片有可能隻是攝影師精心製造的一種假象。他的那些攝影構圖精致,畫麵優美,照片的編排有序,主題明確,他能輕而易舉的打動他的讀者。但是,現在他對於這一切已經感到厭倦。此時的尤金想尋找一種全新的敘述語言和敘述方式。可是,在匹茲堡無論他怎麽拍,他拍出的照片都仍然是和諧有序的,富於詩意,講述著引人入勝的故事,而這正是尤金已經厭倦並想要徹底打破的。他感覺他被某種看不見的東西牢牢地束縛住。他不知道他想要尋找的東西到底是什麽?它是什麽樣子?它隱藏在哪裏?這樣,在匹茲堡,這個老人的脾氣就變得越來越暴躁。沒有人知道尤金內心的茫然與絕望。現在他已經是紀實攝影的大師,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攝影家之一。三年裏,尤金幾乎花光了他的全部積蓄,健康狀況惡化,脾氣變得更壞了,經常出爾反爾,大發雷霆,就圖片的拍攝、編輯和出版的問題,和瑪格南圖片社,《看》雜誌,《生活》雜誌徹底鬧翻,官司纏身,還欠了瑪格南圖片社的一屁股債務,同時他離了婚。沒有人能理解這個古怪的老頭,人們認為他隻是一個大名鼎鼎,但性格乖戾的怪老頭,可能已經有些老年癡呆啦。這樣,匹茲堡項目終於結束了。實際上,它並沒有完成,那些照片零散的發表過一些,可是尤金始終沒有能夠把它們編輯成一本完整的影集。在這之後,尤金還曾短暫的一度嚐試過一個更加宏大的設想,把他一生所有的作品編輯成一部大書,多主題,多重敘述,非線性的結構,書名不叫影集,而叫書,大書,Big book。但最終仍然沒有成功。它過於龐大而淩亂了。就這樣,就在這時,尤金又想起了他早已故去的老友懷特,和那座他已經知道多年但從來沒有到過的奇怪的城市。於是,不久之後,這個大塊頭,衣著邋遢,孤獨而固執的老人,終於踏上了前往俾爾茨堡的旅程,並在這次旅程中,兩次中風之後,離開了這個世界。
*
當晚,小雨決定不走了。
第二天,到了下午事情已經搞定。晚上他又見到小雪。兩人在酒吧裏聊了很久。
小雨有不少公安口的朋友,事情最後找到了新鄉監獄的一個叫李力的看守人員,但李力要後天上班,所以那天晚上,兩人決定第二天一起轉一轉。小雨說去少林寺。這是他唯一能為小雪做導遊的地方了。有了上一次的經驗,小雨建議這次淩晨出發,早到,人少清靜。
來到時天剛破曉,少室山滿山青翠,在晨曦中雄健又秀美,山下的少林寺寺門緊閉,靜謐無聲。門外有兩棵古樹,樹幹粗壯,樹冠奇大,幾乎遮住了整個門前的庭院。小雪拉住小雨的手臂,情不自禁地小聲說:太美啦。小雨心裏想,她的聲音怎麽能這麽好聽呢?小雪指指那兩棵樹,說到深秋的早晨門前一定會落滿金黃色的樹葉。說時仍然看著那兩棵樹。小雨想,一定會的。小雪講佛教的寺院有一種安詳的氣質,西方的教堂顯得神聖,莊嚴,但高高在上,是在天上的,但佛教的寺院,是在地上的,平易,讓人親近,但寬廣極了。小雪又問小雨,他是否知道這是什麽樹,小雨說是銀杏,他說它們倆在這可能有上千年了吧。上千年?小雪問。幾百年也夠嗆了。每天這樣在一起,對望著,分也分不開,走也走不近。小雨苦笑一下。小雪卻說,這太浪漫了。一千年,相望相守,不離開,也不走近。小雨一聽,感覺小雪比自己的境界高許多啊,自己剛才說的也太沒有情調啦。他意識到小雪很有文化啊!這時,少林寺寺門突然被吱吱呀呀地推開了,從裏麵走出兩個僧人,拿著長柄掃把開始打掃庭院。動作安靜,神情專注,像是在修行。小雨和小雪邊都不再說話,隻是看著眼前的場景。小雨看時的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是感覺到幸福。
隨著旭日不斷東升,漸漸出現了其他遊客,多是散客,有兩個旅行團。外麵越來越吵鬧,然後寺門大開,大家立刻吵吵嚷嚷地往裏湧。
在少林寺裏兩個人一邊轉著看,一邊不時拍照。拍照時各拍各的。路上小雨和小雪談到攝影,但發現小雪對這個話題似乎不感興趣。這讓小雨有些掃興。在少林寺小雨發現小雪看得非常仔細,有時還拿出個本子記些東西。她記時小雨就在一旁等。有一刻突然想到吳敏,吳敏也是很美麗,但和小雪的美麗不同,小雪好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不是地球人,是外星人。然而,吳敏也是有文化的女人。那是不是可以說自己是一個喜愛文化的男人。想到這他笑了。小雪在少林寺裏對樹發生了很大興趣,不停問小雨,這是什麽樹,那是什麽樹。小雨覺得她的興趣是突發性的,不然不會什麽樹也認不得。小雨對樹也不了解,看到了一顆鬆樹,又覺得可能是柏樹,但鬆與柏有什麽區別他也不知道。於是,掏出手機上網百度,找到了解釋,看過給小雪講:鬆柏都屬針葉植物。柏樹,樹幹長得直高,樹葉小,是鱗片狀,(但為什麽叫針葉植物?)一年四季常綠; 鬆樹,樹葉是尖的,像一根針一樣,一年四季常綠。所以這是棵鬆樹。
在藏經閣西,小雨終於又認出了三株槐樹,都異常蒼老,一株枝幹幹枯,樹心中空,可還有幾片綠葉。在廓然堂,小雪又對一棵樹發生興趣,問小雨時小雨還是不知道,感覺有些懊惱。恰巧一個身穿土黃僧衣的年輕和尚經過,小雪向他請教。那和尚十分平易,停下來,雙目下垂,豎起一隻手掌,告訴小雪:這是閻浮樹。小雨搶著說:這少林寺裏的樹可真多,能認出的沒幾種。和尚微微一笑答道:的確如此。這裏有銀杏,菩提,閻浮,秦槐,漢鬆,側柏,紫薇,梧桐,木瓜,還有無憂樹,還有很多。種類的確不少。少林寺始創北魏太和十九年,寺內很多樹齡都超過千歲了。小雪說,閻浮樹的一隻葉莖上都有七片葉子。小雨說:真的?和尚說:施主心細。的確如此。這樹有講究。於是他開始耐心講解。他的態度溫和,聲音不高,但聽得清清楚楚。小雪則認真聽著,不時提問,或者和他討論。小雨在一旁看著和尚,心想:他是否會身懷絕技呢?看著白白嫩嫩不像是有功夫,但也可能是內力深厚。如果現在他突然打和尚一拳會不會自己被震飛出去?
和尚講,佛教將無憂樹、閻浮樹以及菩提樹視為代表釋迦牟尼一生三個階段的標誌,他在無憂樹下誕生,在閻浮樹下開始思索人間真理,繼而又在菩提樹下得道成正果,最後,則回到無憂樹下圓寂。和尚繼續講解:
佛祖釋迦牟尼,原名悉達多·喬達摩,印度迦毗羅國國主淨飯王之子,從小聰慧過人,生活無憂無慮。後來,一天駕車出遊,一日之內,看到人間生、老、病、死,從而認識到所有的人,無論貧富貴賤,都無法逃避人生的痛苦。29歲的一天夜晚,悉達多拋妻棄子離家出走,尋找擺脫人生苦難的方法。35歲那年悉達多在一顆畢缽羅樹下(也就是菩提樹),結跏跌坐,開始了他的非凡的七天七夜的靜思,在臘月初八金星升起之時,終獲徹底覺悟,立身成佛。號稱釋迦牟尼。
*
晚上睡後,小雨做夢了。
夢中小雪問他是否知道,什麽是文化?(真是一個奇怪的夢啊,既不是美夢,但也不是噩夢,現在有誰還關心文化?)小雨在夢裏立即緊張起來,預感到小雪要和他談文化了,隨即感到恐懼。小雪再次問他,什麽是文化?小雨說,我沒有文化。感覺口渴。小雪這時對著他嗓子裏發出了一種獅子的吼叫聲,然後講起了什麽是文化?滔滔不絕。小雨感到時間是的漫長,沒有盡頭。更加口渴,舌頭上沒有一點水。小雪終於講完了,突然又變得柔情萬種,開始和他接吻,小雨感到她的嘴裏充滿了水,他使勁地想把他的舌頭伸進小雪的嘴裏潤澤一下,但舌頭粘在嘴裏吐不出來。小雪的口唇卻突然離開了他。他聽見空中響起了一個可怕的聲音:文化。這一次他嚇得脫口而出:我沒有文化。小雪又暴跳如雷,一次次向他怒吼:文化!文化!文化!……。每喊一聲,小雨就機械地回答一次,我沒有文化,小雪就更加憤怒。每聽到她的一聲怒吼,小雨在夢裏心就會一顫,告訴自己:別說了,別再說啦。但嘴巴卻不聽管仍然在說:我沒有文化。於是,他發現他的嘴和他的大腦是沒有任何關係的,也就是說他的嘴巴根本不是由腦子控製的,嘴是在自行其是。再次,他在心裏說:快閉嘴吧!你的人生沒有任何輝煌,其實已經夠糟糕的啦!但嘴巴仍然還在辯解。於是,他心裏說:一個男人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是可悲的,然後又說:一個喋喋不休的男人啊!一個喋喋不休的男人啊!然後又說:為什麽要解釋呢?解釋毫無用處,所以解釋是沒有意義的,然後總結:一個男人一旦需要解釋他就完了,然後又說:但可能,解釋是有意義的,世界因為解釋而存在,然後又說:不,解釋篡改了世界,然後,再次承認:一個男人不斷地在那裏解釋,真可悲啊!他對自己說:做個男子漢吧,快閉上嘴巴吧!但沒有任何作用,嘴巴仍然在失控地辯解著,於是,他想:也許自己不是在解釋,而是在用語言攻擊她,讓她受傷害,還有比這更卑鄙的嗎!於是他生氣的說:閉上你的那張臭嘴吧!仍然沒有作用,但是這時他想到了,(終於想到了,)為什麽她要沒完沒了地向他怒吼:文化,為什麽一個有文化的女人一說到文化就這麽氣勢洶洶,於是又在心裏得出結論:女人一旦有了文化真可怕啊!但馬上糾正說:不,是女人一旦自以為自己有了文化,那就是世界末日。這時,他突然明白了,原來小雪也是愛他的啊!此時發生的一切,不是都在說明:小雪也是愛他的嘛!小雨頓時熱淚盈眶,但又隱隱畏懼,感覺到這愛是他所無法承受的,不知道為什麽這愛讓他感覺恐怖。於是,他一下子抱住了小雪,親吻她,撫摸她,下麵立刻勃起了。他馬上感覺到這是冒犯了小雪的聖潔。於是,在夢裏,他對自己的雞巴說:別這樣。她可是一個有文化的女人啊!但雞巴自行其是的挺立著,而且更硬了。他想:真是個倔強的雞巴啊!然後突然明白了:噢,天啊!原來男人的雞巴也是不受大腦控製的啊!那男人的腦子還能做點什麽有用的事呢?這時他仍然在抱著小雪,感到無比舒服,於是,終於對自己說出:去他媽的什麽文化吧!操你愛的女人吧!管它那麽多呢。但同時再次悲觀地意識到:其實男人的腦子用處並不大,絕對沒有他們以為的那麽大。隻能又一次告訴自己:那就去操你心愛的女人吧!使勁地操吧!於是,在夢裏他和小雪做愛,幸福得難以忍受,但卻感到口渴得要死,是真的要死了,他突然想到當時他站在爸爸的床前,看到的情景,在夢裏,仍然不能相信,爸爸會以這種方式離他而去,那麽的安詳啊!但當他仔細看時,卻感覺爸爸也是很渴的啊!於是,他竟然發現爸爸沒有死,是渴得要死。他哭了,但也更渴了。他感覺非常的委屈,想我們父子倆都是被渴死的啊。這太可悲啦。然後,就醒了。
醒來之後,小雨感到極度口渴。他起床,倒了一杯涼水,一飲而盡,又添滿,再次喝光,然後,再倒滿,拿著水走到客廳,坐進沙發裏,慢慢的喝。從少林寺回來,兩人餓了,晚上大吃了一頓新鄉特產紅燜羊肉,又鹹又香又辣。店不大,但客人全擠滿了屋子。是朋友告訴小雨這個地方的,據說那鍋湯裏加入了滋補壯陽的祖傳中藥。他想肯定是那些中藥鬧的。那中藥勁真大啊,看來藥是真的而且是優質的。在今天這簡直是奇跡啊。
三杯水喝下去,小雨的口渴好多了。他於是又開始回憶今天在少林寺的分分秒秒。感覺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甜蜜的。然後,又記起那個年輕和尚給他講的釋迦牟尼,小雨困惑了,難道真的有另一個世界嗎?真的可以涅槃,從而跳出輪回得到解脫?
釋迦牟尼80歲時,踏上返鄉之旅。他要回家了。返鄉的路程順利,但當走到拘屍城旁的照連若跋提河畔時,卻再也走不動了。他感到生命即將終結。於是,便在姿羅林中兩棵無憂樹間,讓弟子安放床榻。床鋪好,悉達多·喬達摩躺了上去,死去了。他在無憂樹下誕生,現在又在無憂樹下死去。
佛祖老死了?小雨在白天的少林寺驚訝地問那和尚:佛祖不是神嗎?和尚說:佛不是神,是覺悟者。不是死,是獲得涅槃。涅盤?小雨仍然不解:不就是死嗎?小雪說:涅盤是跳出三世輪回。和尚再次稱讚小雪有慧根,小雨想小雪有文化。那和尚還想進一步解釋,但突然有手機響,他連忙撩起袍襟,掏出 iPhone,接通通話,一邊單手作揖,一邊側頭和電話說著走開了。小雨心裏卻仍然想著:佛祖竟然老死了。他轉向小雪笑笑說:今天有收獲,知道了原來佛祖叫喬達多啊。他嗬嗬笑兩聲。沒想到小雪突然抓住他的兩隻胳膊,驚訝地看著他好像不相信,說:你真的不知道佛祖叫喬達多?小雨頓時有些難堪,解釋說,不知道,我不信教。小雪在笑,小雨臉紅了,自嘲地又說:我沒有文化,沒上過大學。小雪撫摸著他的後背安慰說:你可真可愛啊。
現在,在夜晚從夢中醒來,小雨想起這些,仍然能感覺她的手在自己後背那溫柔的滑動,仍然感覺那幸福是他無法忍受的。但是,在黑暗中他仍然還想著佛祖,也就是說,跳出輪回並非真的縱身一躍,或者,被帶走,轉運走,而隻是想到了什麽,想通了,是意識狀態的改變,或者說,進入了某種意識的狀態。他原本是不信神的,但在這樣的夜晚,突然覺得另一個世界並不是不可能的。也許不同的世界隻是某種意識的不同的存在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