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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菲早晨起床後沒有洗漱就坐在窗前打開了電腦,隨即一陣帶著興奮的緊張感傳遍身體。今天她就要打開那個文件了。911,紐約將一如既往在這一天舉行一些紀念活動,但已經沒有什麽悲傷的氣氛了。911正在漸漸變成一個節日。小菲想,不會再有痛苦了。在要開始工作時,小菲記起家裏的打印機壞了,於是她又突然改變了主意,決定要去總部工作。不要急於查看那些文件,要從從容容有條不紊地把它們打開。查理昨天去了加州,下周三才會回來。這樣正好,小菲準備自己先看過文件的內容然後再告訴查理。從鄭州回到紐約,小菲沒有和任何人聯係,也沒有給家裏打電話。這兩天查理和她失去了聯係,一直在找她。現在,她合上電腦,開始仔細洗漱,化妝。
當步行穿過麥迪遜公園時,小菲在一張長條木椅上坐下,路上不停有跑步的人經過,那些人都穿著緊身的運動服,耳朵上塞著耳機,手腕上帶著可以監測各種指標的電子表,不遠處的草坪上有人在兩棵樹間係了一條繩索,站在上麵,伸直兩隻手臂,光腳小心翼翼地在繩索上走,總是走到一半時因為搖晃而漸漸停下來,身體顫顫巍巍地使勁扭向一側,試圖挽回平衡,但總是越努力就搖晃得越厲害,最後隻好跳下來。小菲想回憶起昨天晚上的夢,但突然什麽也想不起來了,那個夢竟然被她忘得幹幹淨淨。她閉上眼,靜坐了一會兒,然後睜開眼從手包裏掏出那部手機,再次檢查了一遍,想像著查理知道了會是什麽樣的表情,不過,現在她自己也還不知道這裏麵到底有些什麽內容,那麽,她自己看到後會是什麽表情,她也不知道呢。然後,小菲把手機收好,取出一個小化妝盒,用盒子上的梳妝鏡照著,補了妝。補好後,她凝視鏡子裏的自己。鏡子太小,隻能看見自己的一隻眼睛,另一隻,隨著移動變成鼻子,一雙鮮紅的嘴唇,嘴唇抿了抿,她又看見了自己的眼睛,然後,小菲收好化妝包,拉上拉鏈,起身走出公園,走時步履輕鬆,手一直緊緊扶著包。很快,她就走進了熨鬥大廈的數碼時代總部。
小菲餓壞了,她先去吃早餐。吃早餐時仍然帶著她的包。在頂層的餐廳,她要了一份水果沙拉、蘋果木熏三文魚和一杯芒果汁,吃時看見道格端著一個大盤子走了過來。道格是個大胖子,飯量奇大,在體育部工作,是個體育記者。他到了就放下盤子然後費力地坐進小菲對麵的椅子裏,立刻把那塊空間塞得滿滿的。道格在向小菲微笑。他的盤子裏有炒蛋、培根、烤土豆和煎小肉腸,和烤麵包片。道格的老婆懷孕就快生產了,是道格的第一個兒子,而這時他已經48歲了。所以他這段時間一直留在總部沒有出去跑。一般來說,記者都是不顧家的,有些也沒有家。和小菲一起吃飯時,道格就星期天發生的一件夫妻之間的事情向小菲征求意見。事情是這樣的:星期天道格和他老婆一起洗澡。道格說,這樣做可以增進感情,而且省水。問題是這次他老婆在洗澡時不知道為什麽興致特別高漲,先是扭著大肚子唱歌,後來竟然跳起了性感舞蹈。道格並不喜歡她的這種樣子,不僅因為這樣浪費水,洗浴的空間有限,更重要的是,他老婆的肚子已經很大了,在那裏裸體扭來扭去,不斷做出性感的動作。這看著很醜陋。道格皺著眉咧咧嘴說。總之,他認為孕婦不適合跳這樣的舞。道格說他是委婉地指出了這一點。結果,沒想到老婆聽到後立刻大喊大叫起來,而且後來竟然還哭了,把他趕了出去。他十分不能理解,問小菲自己難道做錯了嗎?小菲說他就是一隻豬,怎麽能這樣對他已經懷孕的老婆。她認為孕婦很美。道格說,你是我迄今問到的第三個女人,我得到的說法都差不多,但男性都支持我的觀點。那麽,第二個問題是,我是否要向老婆道歉呢?小菲笑了說,你就是一頭豬,不用問了,晚上快去向老婆道歉吧!給你生個孩子是你能得到的最大的禮物。道格說,這一點他是同意的。但他仍然不能理解。他說他一直考慮一個問題,就是老婆在懷孕後的表現非常奇怪,很難理解。這時,他看見了布裏奇,於是向他大喊揮手招呼過來。道格是個大嗓門。布裏奇的性格和他不一樣,總是一副冷酷的樣子,聲音冷冷的,說話也愛用一些冷酷的詞。坐下後,道格又給布裏奇講了這件事。布裏奇對他表示,他同情他。這樣的畫麵,想起來就會讓人覺得不舒服。懷孕是美好的,但是當一個人肚子大成那種樣子,看起來並不會令人愉快,缺乏美感。我不這麽認為。小菲反對布裏奇。布裏奇聳了一下肩,還是把話說完了。所以,我一直不要孩子。道格拍了一下桌子,說完全同意。雖然,我喜歡孩子,喜歡得不得了,懷不上時,我曾經哭過。但是,當我看到我的老婆的大肚子時,準確地說,是在三個月之後,就越來越感到傷心,有一陣子我簡直都要得抑鬱症了。我知道是老婆挺著大肚子的笨拙的樣子,讓我抑鬱的。說實話,我覺得孕婦的樣子一點也不美。
小菲不想聽了:你們這兩個家夥都應該送去做苦役。她起身要走,這時道格才想起問最近怎麽一直沒有見她。小菲告訴她去中國了。小菲知道道格和布裏奇都愛開玩笑,但兩人性格迥異,道格非常喜歡孩子,布裏奇不喜歡孩子。小菲剛要走,布裏奇卻突然看著小菲向她伸出一隻手豎起食指,停在空中不動,說:在自然界雌性動物在懷孕時變得醜陋、不性感是一種自我保護,可以減少雄性動物的騷擾,保護胎兒順利發育。布裏奇臉頰瘦削,留著山羊胡子,表情嚴肅,說話時表情更嚴肅,伸著手豎起一隻食指,像一隻嚴肅的山羊。道格胖頭胖腦,表情如果不是過於愉快,就是過於憂傷,這時他攬住布裏奇的肩膀,把頭湊過去頂住布裏奇的頭,故做憂傷地說,但是在星期天發生的卻是,一隻老老實實的雄性受到了一個挺著大肚子的雌性的性騷擾。然後,道格轉向小菲,仍然摟著布裏奇的肩膀,憂傷地責備小菲:而你卻要我去道歉。小菲沒有再搭理他們倆轉身走掉。
回來後,小菲先簡單整理了一下桌子,打開電腦,從包裏拿出那隻手機,拿在手裏看了一會兒,然後小心地拆開,抽出裏麵的芯片,插入電腦,輸入了密碼。
顧小菲用了一夜的時間,翻譯出一份詳細的英文摘要發給查理。同時,寫了一封長信詳細告訴他在鄭州這些天裏發生的事情,盡量讓他相信事情是真實的,並且是合理的。然後,小菲給小峰寫了一封短信,信中沒有什麽具體內容,想到什麽就寫下來,又說到新鄉,說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麽喜歡這座樸素的中型城市,一來到新鄉,自己就有一種回到家的感覺,或者說,像找到了歸宿。
回到家時,已接近中午。她放下東西,先倒了一杯葡萄酒,一飲而盡,然後,去洗澡,出來時,光著身子,裹著一條白色的大浴巾,又倒了一杯酒,坐在沙發裏,這一次,一邊慢慢地飲,一邊沉思,外麵的太陽更高了。小菲卻很快感覺困得不行,放下還剩下大半的酒,上床睡覺,上床前終於把她的手機打開了,像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臉上露出倦怠的微笑,睡時感覺窗口的陽光亮得刺眼,她沒有下床去拉上窗簾,而是閉著眼轉過身去,抬起一隻手臂擋住了眼睛。當她拿開手臂睜開眼時,聽見手機在響,看見窗外卻是一片漆黑,怎麽回事?她迷迷糊糊地想著,怎麽窗外是黑的?伸手拾過手機,一接通,就聽到電話那邊查理興奮的聲音在大喊大叫:難以置信,……
和查理通過電話,小菲下了床,沒有穿鞋,赤裸著身體,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望著窗外遠處下麵紐約的繁華燈火,窗外的光將她的身體映照出來,長發披在肩上,雙手垂在身旁,一直站在那裏。
接下來,小菲和查理高速地運轉起來。小菲翻譯了全部的資料。兩個人反複研究這份資料,關鍵信息不斷通過北京那邊的分部進行核實,一切都在秘密高效的狀態下進行,隻有他們兩人知道正在發生的事情。一道一天,查理終於對小菲說,我們現在可以寫文章了。兩人都長處一口氣。但在討論第一篇文章應該怎麽寫時,兩人的意見卻出現了很大的分歧。他們激烈的爭執,臉對著臉大喊大叫,不是說出過激的言語。最後,查理擬定了提綱,小菲開始動筆。寫時一直在家裏,沒有去總部,也沒有和查理見過麵。查理每天晚上給小菲打一個電話,有時,簡單詢問兩句就掛斷,有時,兩人一直說到深夜,話題散漫,好像兩人都突然陷入癱瘓般的傷感中,說話時小菲不知道查理是在哪裏打這個電話,客廳,書房,臥室的床上,或者花園的一把藤椅裏,也許不是在家裏,而是在歐洲某國的一家五星賓館,或夜晚的高速公路上,車就停在路邊,車裏亮著頂燈,但車窗都關得嚴嚴實實;查理則不知道小菲是用什麽樣的姿勢在和他通話,是正坐在寫字台的大轉椅裏,穿著一條半透明的極小的短褲,露出修長光滑的腿,從大腿根一直延伸到腳踝,或者蜷縮在沙發的角落裏,裹著一條大毛巾,茶幾上放著一杯酒,是酸味的白蘇維翁,很淡的黑皮諾,有些清新水果味道的櫻桃酒,蘋果酒,梨子酒,或者是日本的梅酒,清酒,但也許是烈性酒,伏特加,百加得或者朗姆,聖鹿,烏佐,甚至是苦艾酒,也可能小菲是正在看著一麵鏡子裏的自己和他通話,也許,是在浴室的白色浴缸裏正浸在冒著蒸汽的熱水中,有時查理看見小菲在浴缸裏是仰臥著用一種近似於漂浮的姿勢在和他打著這個電話,有時又仿佛他是站在那間浴室裏從浴室的一麵鏡子中觀察著顧小菲,而顧小菲這時正在他的身後側臥在浴缸裏,看不見查理,而查理也隻能看見小菲的背影,看見她在水中弓成弧形的脊柱,一小半暴露在空氣裏,更長的一半沉到了透明的水下,小菲的後背很瘦,幾乎沒有什麽肉,椎骨明顯,查理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隻能聽見耳邊手機裏傳來的她的聲音,而熱氣正在漸漸升起來把鏡子變得越來越濕、越來越模糊,於是查理閉上眼,努力回憶小菲的麵貌,這時小菲的聲音就響在他的耳邊很近的地方,查理一直閉著眼聽著,不時從喉嚨深處發出“嗯、嗯”的聲音……
文章寫完後,小菲在周六的深夜發給了查理。查理在周日的早晨打開了文件,讀後馬上開始修改,但很快丟下文章,感覺十分煩躁。他撥通小菲的電話,怒氣衝衝地告訴小菲,文章寫得一塌糊塗,要重寫,整個思路需要做重大調整。小菲在電話裏的火氣更大,她喊叫著說自己早就告訴過查理這麽寫根本不行,而這就是查理要她這樣寫的啊!查理讓小菲馬上去總部,和他一起,在辦公室裏麵對麵地討論。但小菲堅持要到周一再去辦公室詳談。查理也大喊起來:為什麽?小菲用更大的聲音喊道:因為今天是星期天!查理覺得這簡直是匪夷所聞。他對著電話大聲質問:難道你是基督徒嗎?可是我知道你不是。如果你昨天受洗變成了一個基督徒,那麽今天你也要立刻馬上來辦公室!就是今天!在現在!但小菲已經掛斷了電話。查理最終沒有能把小菲要挾到辦公室來。但他自己還是來了。一整天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裏,考慮如何寫這篇文章。要有力,但同時要節製,要巧妙,更要製造轟動,吸引眼球,不怕帶來麻煩。最後,他靠進座椅,開始回想起和小菲的初次相遇。傍晚時分,查理感到異常的疲勞。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疲乏感,仿佛發生了大塌陷。他拖著沉重的身體離開辦公室,走出漏鬥大廈,來到自己經常去的一家餐館,但發現餐館的門關了。他趴在大門的窗戶上向裏窺視,看見餐館裏所有的凳子都倒放在桌子上,椅子四腿朝天。查理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突然感覺非常沮喪,他回到門前,揮拳使勁砸了幾下大門, 這引來幾個路人的側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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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查理來到總部時看見小菲的座位是空的,桌麵上幹幹淨淨。他頓時心中不快。他決定不給小菲打電話。晾著她。查理開始自己寫起了文章。別的事都不去管。讓辛西婭今天不許打擾他。可是,心神不寧,寫不下去。而事情變得更糟。快到中午了,仍然不見小菲的身影。查理隱約感覺有些不對勁,他終於拿起電話撥打小菲的號碼,想平心靜氣地和小菲說話,但發現小菲的手機竟然關機了。他放下電話呆了會兒叫來了辛西婭,問小菲在哪,辛西婭感覺這個問題好奇怪,莫名其妙嘛。她怎麽會知道小菲在哪?總部裏有很多記者,而每一個記者都像遊魂一樣行蹤不定。查理在整個下午反複撥打小菲的手機,又發郵件命令她無論在哪兒,無論在做什麽,立刻來辦公室見他,或者打開手機,或者至少給他打個電話。他開始認真考慮發生了什麽?小菲為什麽會在這個關鍵時刻不辭而別?或者準確來說,失蹤了。查理甚至想到:她是否還會回來?接著想,她會出什麽事嗎?最後一個想法一出現,查理心頭一驚,感覺眼前發黑,胸口極度憋悶,有一種瀕死感,隻得閉上眼睛靠在沙發裏休息了一會兒,才感覺好些。到了下午三點半時,辛西婭又被查理叫進辦公室詢問,辛西婭看見這時查理的麵色已經變得相當可怕了,陰鬱得像一個要死的人。當她提心吊膽地走出來後,想到了查理這段時間和小菲長時間關在辦公室的那扇嚴密、隔音包著厚厚牛皮的棕色大門的裏麵,想到了小菲的年輕而迷人的美貌,和查理以往的那些風流韻事,立刻猜出了發生的一切。出事了!她馬上丟下工作,連猶豫都沒猶豫,急急忙忙地跑去找她在數碼時代的密友,另一個辦公室的老秘書,兩個老太太並肩走向頂樓的餐廳,一起去喝下午茶了。
的確出事了。查理漸漸地預感到,一定是出事了。
他的心情非常陰鬱。
那天,查理早早到回家,讓妻子感覺意外。妻子發現他的臉色不好,而查理自己感覺非常疲倦。晚上洗完澡,從浴室出來,走進客廳時,他看見女兒正在燈下彈鋼琴,妻子坐在女兒身邊,旁邊是一盞的落地燈,燈光照耀著兩個女人,當他走進來時,女兒和妻子同時向他轉過了頭,像一幅倫勃朗的油畫。他感覺到不同尋常,兩個相似的女人,相隔了一個生命的輪回坐在一起,同時在看向他,女兒仍然在彈著琴一邊向他微笑,他下意識地向女兒走去了兩步,但突然又看見妻子蒼老的眼睛裏帶著憂慮,她正疑惑地看著他。他意識到走錯了方向,連忙轉身上樓。在走向自己書房的路上又想到了他可愛的女兒。在50歲時,查理才有了孩子,那時妻子已經43歲了,仍然顯得年輕,充滿活力,可是當孩子一生下來,妻子一下子就變得衰老不堪。書房的門關上的瞬間,琴聲立刻變小,模模糊糊地消失了。查理這時再次感到那種異常的疲憊感,他於是想到有可能小菲也隻是累了,現在正躺在某個景區的旅館裏休息。但他知道,這不可能,但也許是多年的夢想就要成真前的一刻,突然產生了一種空虛,仿佛飛進外太空時的失重,一切都失去了重量,讓小菲害怕了,想暫時逃避,隱遁起來與世隔絕,但這也是不可能的,或許還是有一點點可能的,有些女人有時會突然變得非常的情緒化,做事不顧後果,而小菲就是這種女人啊。盡管如此,在內心深處查理還是不相信這個解釋,一定是出了什麽事情。他已經排除了小菲因政治而被暗殺的可能,那是好萊塢的電影,而這些資料,和將要發生的事情比好萊塢的大片還要精彩,超出想象,他們就要預測出這一切,震動世界!這對於他和顧小菲,都是一直渴望,而一生隻會遇到一次的啊!可是,就在這時小菲卻失蹤了。那又會是什麽事情呢?在這短短的幾天裏發生了什麽事情?或者她在中國還遇到了某件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不祥的預感再次襲到查理的心頭。於是,他幻想著過了一兩天之後小菲突然重新出現,完好無損,光彩依舊。那時候一切就都清楚了。原來如此,一場虛驚啊!他會罵她兩句,然後立刻投入工作,全速航行。但查理心頭總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他可能再也見不到美麗的顧小菲了,她已從此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這個念頭一經出現就像一隻驅趕不走的蚊子,反複反複縈繞在他夜色沉沉的心頭。
兩天過後,還是沒有小菲的任何消息。查理知道不能再等了。但是否報警他仍然躊躇。最後他拿起電話,給他在加州的一位老朋友傑克撥了過去。傑克是一名私人偵探,他和查理已經認識很久。打完電話後,查理仍然在想是否需要報警,甚至直接和FBI聯係。這些資料涉及的內幕太過複雜,也太讓人心驚。事情的複雜程度可能已經超出了他所能控製的範圍。然而僅僅就在一天之後,傑克打來電話,在電話裏傑克語調平淡,一接通就說:
“嘿,查理是你嗎?你在聽嗎?好,你聽著,我已經找到她了。”
掛斷電話,查理坐在轉椅裏,不知道應該怎麽說,如釋重負?還是更加困惑?他突然感到一陣暴怒,猛地跳起來一拳砸在寫字台的桌麵上:
“Fuck!”
然後,查理突然栽倒在了地上。
那天,辛西婭一走進查理的辦公室就瞪大眼睛,雙手捂住了嘴,看著地麵,渾身不住地顫抖。然後,才尖聲驚叫了起來,那聲音奇大而且像是個小姑娘。其實,當她看見查理像一塊冷鐵的麵容時,就知道查理已經死了。那時,她就淚如泉湧。但直到屍檢後,確定死因是大麵積突發心梗。查理的死亡毫無懸念。可當警察例行公事向辛西婭詢問時,辛西婭仍然沉浸在悲痛中,她張開嘴指著查理辦公室的那扇厚厚的包著棕皮的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警察於是丟下辛西婭徑直走過去,推開了那扇門,謹慎地先停下來向裏麵看了看,然後才走進查理的辦公室,對辦公室的寬敞豪華印象深刻,感覺像是皇宮,裏麵的用具都是奢侈品。這是一個套間,有一個衛生間,和一間內室,內室裏有一張床和一個單人意大利真皮沙發,還有一個小冰箱。一個警察拉開冰箱,看見裏麵有比利時啤酒、法國紅酒、香腸、火腿、熏肉、幹酪,他那出一瓶東西來看,法國鬆露。重新回到外間,兩個警察走到那張寬大的實木寫字台前,不約而同意味深長地相互對視一眼,心裏同時想到:媽的,這家夥在這張桌子上一定幹過不少年輕漂亮的女記者吧。一個警察走到桌邊伸手按了按桌麵,仿佛要確定它是否足夠結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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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和醫生說起信仰。夏雨說中國人沒有信仰。醫生說中國人信仰生存。所有的智慧都指向活著。中國人從不研究死亡。也不關心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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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新鄉的街頭,小雨對這個城市並沒有什麽特殊的感覺。
來到新鄉,他首先在新飛賓館訂了一套房間。新飛賓館據說是屬於新鄉最著名的企業新飛冰箱廠的一家五星級賓館,是全新鄉唯一的一家五星級賓館。小雨在這預計要住一周,因為他想在新鄉街拍。平時有時間,小雨總喜歡在城市的街頭拍照,但他不喜歡旅行,如果能去紐約、巴黎街拍當然好,不能去也無所謂。他從來沒有來過新鄉,也從來沒有想過要來新鄉,要不是領養孩子,他可能一輩子也不會來新鄉,甚至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新鄉。這次來了,就是有緣。所以,小雨想索性就多住幾天,拍一拍新鄉。一座城市,可以一天拍完,也可以一輩子拍不完。
入住前,小雨一直覺得新鄉的五星賓館不能算真正的五星賓館,最多算三星。那時,當然他還從沒有來過新鄉呢。入住後,他在房間裏四處看看,沒有什麽令人不滿的地方,中規中矩,幹淨整齊,不奢華,也不寒磣,隻是沒有河南特色,可什麽是河南特色,你又能指望在一家五星賓館裏找到什麽河南特色呢?房間裏掛了幾幅攝影作品,倒吸引了小雨的注意。畫幅不大,但裝幀精致,都是黑白攝影,極簡主義的風格,有一幅是霧天中的一棵樹,由於霧的原因,那棵樹的形狀讓小雨覺得是完美的;有一幅大海,海是灰色的,天是更淡的灰色,海上空無一物,看不見浪,天上也是空無一物,看不見雲,但空中彌漫著霧氣,海天幾乎沒有區別。小雨看著這幅作品想起了杉本博司,但這一幅並不是杉本博司用大畫幅拍攝的那些海;還有一幅是一間空曠的客廳,臨窗放了兩隻沙發,圓形黑色,相對而置,扶手皮麵反著很亮的光,沙發是空的,落地窗非常大,風正把窗簾猛然吹起半人多高,照片就在這時定格了,屋子裏麵很暗,而窗外亮得刺眼,外麵什麽也看不見,隻是一片白光。小雨一眼就認出,這是那個著名鋼琴家阿圖爾·魯賓斯坦的孫女愛娃·魯賓斯坦的作品。在臥室,小雨還發現了另一張愛娃的作品,竟然是那張著名而少見的《門》。照片非常簡單,從半開的門角透過來模糊的光映在地上。是誰裝飾的這間臥室?她一定是一位女性,感覺細膩,也喜歡愛娃的攝影,甚至是愛娃的崇拜者。愛娃是小雨最喜歡的攝影師之一。他看到這些照片不禁心裏泛起一陣喜悅。他想這是一個好兆頭。同時,對這家新鄉的五星賓館有了好感。
當然,要先去新鄉孤兒院,由於有關係院長親自接待了小雨,做出周到安排。但看孩子的結果是複雜的。不能說失望,隻能說是頭痛。看著一個個孩子,小雨意識到他無法從中挑選一個他或者她,然後和他或者她生活一輩子。“挑選”這個動詞本身就讓他心裏感覺變扭。挑選一個孩子?說實話,有兩個孩子,他非常不喜歡,有三個不是太喜歡,於是用排除法,結果一個一個又全都被排除了出去。他還是無法挑選一個能和他生活一輩子的孩子。而想到和一個陌生人要生活上一輩子,他感到有些可怕。這種恐懼感在小雨準備和吳敏結婚時就有過,而且那時更加強烈。他愛吳敏,現在仍然愛她。但是,當時想到今後要和這個女人生活一輩子,他就感到了恐懼。孤兒院的工作人員顯然經常遇到這類情況,安慰小雨不用著急做結論,可以住下來和孩子們相處幾天。小雨拒絕了。他想下回叫吳敏一起來,由她選擇,女人的直覺更敏銳,而且讓她選擇,自己就不用承擔責任。他問孤兒院的工作人員,別人都是怎樣領養的?那個陪同的人說,有很多人也像他這樣,拿不定主意;但也有一來就看上了某個孩子。小雨說,那真是緣分啊!工作人員卻說,見到就已經是緣分啦。小雨想了想說,有道理啊。然後問有沒有選了之後,後悔又送回來的。那個人聽了,笑而不答。小雨想想又問:有孩子不喜歡大人,拒絕一起走的嗎?那人仍然笑而不答。
從孤兒院回來後,小雨電話裏把情況告訴了吳敏。吳敏安慰小雨不用太著急,下次她和他一起來。然後電話裏,吳敏撇下孩子的事情告訴小雨:前幾天王寶強還在微信上曬幸福,小雨感覺莫名其妙啊,說:怎麽了?吳敏沒有回答他,而是接著說:王寶強總是愛在微信上曬幸福,小雨感覺好奇怪啊,問:怎麽了?吳敏還是不回答他,然後接著說:王寶強的老婆很漂亮,小雨仍然感覺好奇怪啊,他從來不是王寶強的粉絲,可以說對他沒有一點的興趣啊,但又問:怎麽啦嘛?吳敏說:可王寶強很醜啊!小雨說:那又怎麽了?吳敏依然不回答他,而是接著說:王寶強的老婆也老愛在微信上曬幸福。小雨隻得再問:怎麽啦?吳敏還是不回答他,接著說:王寶強的兩個女兒都很漂亮,小雨有些不耐煩了,問:到底怎麽了?吳敏說:大家早就都說那兩個孩子一點也不像他,小雨心裏咯噔一下,感覺要出事,這時吳敏又說:前幾天王寶強帶著孩子去做了DNA鑒定了。兩個孩子啊,小雨不說話了,吳敏在電話的另一邊也不說話了,小雨想:完了!王寶強出事了!這時電話那邊的吳敏突然像連珠炮似的眉飛色舞講了起來:今天王寶強在微信上宣布他要離婚了,兩個孩子都不是他的,他被騙了,他的老婆和他的經紀人原來就是大學同學,是一對戀人,為了讓她原來的男友去做王寶強的經經紀人,他的老婆就騙得王寶強和他結了婚,後來果然她原來的男友成為了王寶強的經紀人,王寶強是個大傻瓜,那兩個孩子都是她和她的原男友生的,現在他們又騙光了王寶強的財產跑掉了,王寶強已經破產了,打官司都要去借錢。掛斷電話,小雨開始思考經紀人這個職業,印象深刻,感覺這一定是一個非常有吸引力的職業,就像電視台的主持人。他想到以前聽說過,蒼井空的男友想拍電影但沒有錢,於是蒼井空就是拍av掙錢幫助她的男友。可是他隻看過蒼井空拍的av,卻從來沒有看到過蒼井空的男友拍的電影。他倒是看過張藝謀拍的電影,但不喜歡。他想,這些都是由於熱愛某種職業而產生出的動人的故事啊!然後,就又想到了在他剛認識吳敏時,對這個學理工科又如此漂亮的女研究生,感到崇拜;吳敏成為他的女朋友後,小雨很快感到驚訝。因為,吳敏知識麵竟然如此寬廣,什麽事情都知道;終於成為了他的老婆時,小雨已經開始思考,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女研究生和一個家庭主婦或者小保姆,或者打工妹有什麽不同?結論是:自然有很多不同,但她們有一點是相同的,就是都熱愛生活啊!
之後的日子裏,小雨在新鄉城裏拍照,白天拍,晚上也拍,每天都走很多路。但對這座城市始終沒有感覺。終於有一天,小雨快到中午才起床,起床後沒有出去,在屋裏叫來午餐,下午坐在客廳的沙發裏,突然感到一陣無邊無際的孤獨,再一次想到孩子。他真的能領養一個孩子嗎?這時,他突然很想一個人去旅行,背著包,孤獨的一個人,走遍世界,去一座座浮華如雲煙般的城市街拍。隻拍城市,不去拍什麽自然風光。當然,第一個想到的城市就是紐約。他想:紐約,就是攝影人的麥加啊!然後,小雨又考慮旅行對一個人意味著什麽?第二天,他還是沒有上街拍照,而是開車去了少林寺,到時,裏麵已經滿是遊人,亂哄哄的。在某個殿裏,正要拍照,突然斜竄出一個麵相凶惡的和尚,用河南話大喊:這裏不許拍照!小雨嚇得舉著相機按下了快門。怎麽還敢拍?和尚厲聲大喝。小雨立刻想到了少林寺的絕世武功,差點兒摔掉了手中的徠卡。那天吳敏在電話中告訴小雨,王寶強從小就在少林寺習武和少林寺的主持釋永信是哥們,而出了這件事後,釋永信已經在媒體上隔空喊話了,寶強,少林寺的兄弟們都在,需要時發句話。小雨說:這好可怕啊!但吳敏告訴他,少林寺的和尚自古就有愛幫忙的傳統,過去就曾幫助李世民奪得天下,那可是幫了他一個天大的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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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少林寺回來,小雨想明天就會家吧,不在這裏再浪費時間了。晚上,他卸下相機裏的記憶卡,把照片導入電腦,並在硬盤備份。他不想去看這些照片,不馬上挑出某一張照片,在photoshop裏擺弄。但壓抑這樣的衝動很難,那些照片在那裏好像是一種誘惑,也許那就是人們的內心對於觀看圖像的某種原始的衝動吧。他好奇想看一看在移動photoshop的調節杆時,新鄉會變成什麽樣子,或許隻是改變了光的強度和對比,他就突然間發現並迷上了她。這樣的好奇是如此強烈,有一刻小雨幾乎就把持不住了。一張照片在photoshop會變得幾乎完全不同,隻是光和影的改變,就會有不同的世界從一張照片裏紛紛呈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