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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愛》_85

(2016-10-22 15:53:55) 下一個

 

 

*

小菲見到了理查德·坎迪斯。他似乎急於想對人訴說他經曆過的一些事情。

坎迪斯告訴小菲:他原來是俄亥俄州的一名醫生,妻子是手術室的護士。他比妻子大6歲,結婚後兩人一直不能生育。在他40歲時,他們決定從中國領養一個孩子。從中國領養孩子比韓國等其他國家領養費用要低很多,而且,他周圍的人領養的中國孩子,看起來都很可愛,他特別喜歡。一切順利。在山西的一個孤兒院裏,每一個工作人員,看起來都很友善、溫情。他們在那裏找到了他們的孩子。一點不誇張地說,他有一種夢想成真的感覺。坎迪斯非常喜歡孩子,妻子就更甭提了,生不出孩子讓他們婚後的生活一度很陰鬱。他給女兒取名叫艾麗卡。非常可愛。女兒是他們生活中的陽光,是他們人生的希望。但是在艾莉卡12歲的一天,她告訴坎迪斯,她想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的名字。於是坎迪斯決定要幫助她。沒想到,他的生活從此改變了。

上網搜索,坎迪斯發現了一個專門為養父母尋找其收養的中國子女來曆的網站,“搜索中國”。它是一個叫布萊恩·思達西的人建立的公司。思達西看過艾麗卡的身份證明文件後,告訴坎迪斯了一個壞消息:艾麗卡的收養很可能與一樁拐賣兒童的醜聞有關。2005年11月,有記者報道了中國的幾家專業孤兒院參與購買被誘拐兒童的醜聞。思達西稱艾麗卡所在的孤兒院就是其中之一。在報道出來後,這家孤兒院一度停止了領養業務。坎迪斯決定要調查真相。他先是雇傭了一位中國的調查人員,收集女兒所在福利院的信息。但是,什麽也沒有查到。於是坎迪斯決定,自己親自去中國調查。

但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來到中國,坎迪斯雇傭了一名英文翻譯。和翻譯說過這件事後,翻譯認為完全可能。他告訴坎迪斯:這裏到處都是騙局。什麽都可能是假的。什麽都可能發生。但具體到如何調查,他也沒有辦法。三周的假期很快就過去了。坎迪斯毫無收獲。

回到家時,女兒的沮喪讓坎迪斯心痛。他決心一定要把這件事調查清楚。

很快,他就又一次來到中國。這一次坎迪斯聯係到了一個幫助丟失兒童家庭的誌願者組織。在那裏一位通英文的林小姐願意幫助他。林小姐顯然富於經驗,她建議先要找到艾麗卡身份證明文件上的何早林先生。這份文件上說,何是艾麗卡的“發現者”。但是從孤兒院卻沒有能夠得到任何有關何先生的信息。開始孤兒院裏的人很熱情,但不久就變得冷淡,警惕。坎迪斯明顯地感覺到,他們是在相互推諉。負責的人不是讓他去找另一個人,就是不在,出去開會了,或者出差了。坎迪斯發現孤兒院的領養業務,仍然照常進行。他甚至想賄賂工作人員,但沒有成功。林小姐告訴他:賄賂在中國是一門藝術。她說,她們這個組織能給丟失孩子的家庭的實質性幫助很少。尋找丟失孩子費時耗力而且極其困難,因為線索很少無從下手,遠非一個民間機構力所能及。丟失孩子的家庭則幾乎都從此陷入了一場一定要找回來的惡夢,不能自拔,像強迫症。丟失孩子往往比孩子喪生給家庭帶來更大的災難。有的家長真的瘋了,有的傾家蕩產,有的一蹶不振,患上重病,也有自殺的。說家破人亡,毫不過分。丟失的孩子的命運,就各不相同了。但是,能找回來的隻是少數。可是他們一直也無法得到公開的有關丟失兒童的統計數字。林小姐在一開始就勸坎迪斯不要再找了,搞清楚的可能性很小,幾乎是不可能的。以她的觀點來看,被賣到孤兒院最後又被領養到海外的兒童的結局,可能已經是最好的了。坎迪斯不這麽認為。

但這一回,三個月的時間又像捧起的一把水,轉眼就漏光了。不過,坎迪斯從林小姐那裏了解到了很多丟失兒童的家庭的命運。而正是這些本來和他的生活毫不相幹的丟失孩子的人們的命運改變了遠在美國的外科醫生坎迪斯的生活。

坎迪斯給小菲講了一個孫先生的案例。

孫先生在深圳賣早餐,做小本生意。本來日子過得蠻幸福的。可有一天,惡夢找到了他。4歲的兒子丟了。那是他唯一的兒子。孫先生先是立刻報警。但警察告訴他,兒童走失24小時後才能立案。24小時之後立案了,但警察並沒有去現場。兒子丟失後,孫先生發動了所有的親戚、朋友去找,他連夜印刷了尋人啟事到處張貼,還去了電台廣播。到了第六天,他突然想到會不會有監控錄像?果然在附近一家超市的監控錄像裏,孫先生看到了自己的兒子在花壇旁玩。又看到兒子的那一刻,他都要哭了,還以為是兒子找到。然後,畫麵裏出現了一個身穿白襯衫的中年男人,走到兒子麵前擺下了一輛玩具賽車,兒子看到,沒有理會,那個男人很老道,把賽車向前挪了挪,兒子遲疑了一下,那個男人又向前挪了挪。最後,男人領著兒子消失了。消失前兒子在吃糖。時間,8點22分。孫先生說,警察得到錄像後什麽也沒有做。他開始自己懸賞征集信息,賞金從5萬到20萬。他接到了上千個電話。但絕大多數都是騙子。讓他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個騙子,抓住他迫切希望警察能有所作為的心理,說自己在公安局裏有關係。那天他帶了材料和那個人見麵,把事情經過詳細說了一遍。臨走時給了那人5000塊錢做酬謝和運作費用。孫先生不能理解那些人怎麽會狠心到再欺騙已經丟失了孩子的家長的錢呢?孫先生15歲就出來打工,經過多年拚搏,靠賣早點在深圳安了家,生活還算不錯,隻有這一個兒子。那是全家的希望。孫先生一直想讓孩子靠知識改變命運。但現在,找孩子和上訪成了他的幾乎全部的生活。

這時,坎迪斯給小菲解釋了一下什麽是上訪。然後告訴小菲:

孫先生前後耗盡了他全部的積蓄,足跡遍及大半個中國,但一無所獲。他變得經常失眠,害怕天黑,每天都覺得夜晚長得難熬,常常深夜不由自主地跑出去,在大街小巷中漫無目的地走,直到筋疲力盡。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有一天人販子的良心發現把他的兒子送了回來。是每當門外有一點響動,孫先生都要心跳,一直會注意著那扇門。那種心跳讓人很難受,但他無法控製自己。

坎迪斯告訴小菲,每一個丟失孩子的故事都令人心碎,但你聽多了就會發現每一個故事又都大同小異。

回到美國,他仍然和林小姐保持電郵聯係,他希望能為那些丟失孩子的家庭做些事情。這時他對找到艾麗卡的親生父母已經不抱什麽希望了。然而,就在不久之後,他又收到了林小姐的電郵。郵件裏說:她找到何先生了。

於是,坎迪斯第三次來到中國。

何先生同意和他們一起吃飯。見到何先生時,何先生說,他從來沒有撿過嬰兒。他告訴他們,他的確那時有一位朋友在孤兒院做主管。林小姐問何是否可以打電話向他的朋友了解一下事情的真相。何先生說,時間太久了,他們已經沒有聯係了。林小姐又問是否能告訴他們他的名字。何先生猶豫了一下,說了。但他說,可能是一個誤會,筆誤,或者,是同名。但他肯定沒有撿過嬰兒。飯後不知為什麽何先生把他們帶到了一座寺廟裏參觀,他沒有多解釋。寺廟在喧囂的市區,剛一進到寺裏,周圍一下子變得幽靜,古寺很深,蒼鬆翠柏,兩旁是青磚瓦房。但往裏走,就漸漸傳來唱經的聲音。在某個殿裏,坐了兩排身穿黃袍的僧人,外周是一些居士。和尚在敲著木魚念經,那是一種介於呻吟與歌唱之間的吟詠,缺乏旋律的起伏和速度的變化,坎迪斯聽不出喜悅或悲哀,在大殿裏敲擊木魚和誦經的聲音是他聽到過的最神秘的聲音,讓他想到自己的死後。殿裏黑乎乎的,在昏暗中有一座金色的大佛,在繚繞的香煙和悠遠的鍾聲間,大佛的臉上露出一個巨大金色的笑容。何進了寺院,就不再講話。此時長久地跪在殿外的墊子上,俯下了身,頭觸到一個髒兮兮的黃色的絲綢枕頭上。坎迪斯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再一次想到了死後的世界,感覺悲從中生。

這之後,他們重新去孤兒院,想見那位主管,但被告知那位主管不在。然後,他們發現孤兒院裏已經沒有人再和他們交談了。那時坎迪斯咀嚼出一種巨大的沉默。他第一次體會到沉默的令人恐怖的味道。然後,何先生也不再接他們的電話了。

事情發生著微妙的變化。

幾天之後,他們參加一次小型集會。集會是一些丟失兒童的親人,把一輛貼滿失蹤兒童信息的小型皮卡停在一個熱鬧的小廣場上。他們還展開了貼有孩子照片和遭遇的橫幅,並回答路人的問題。這很快吸引了大量的行人。林小姐那天帶著坎迪斯來到現場。坎迪斯進行了錄像,並通過林和家長們交談。不久出現了許多警察,和美國警察相比,他們非常溫和,也沒有拿武器。他們可能進行了一些勸說工作,帶走了幾個家長,並扣住了坎迪斯和林,把他們分開,分別進行盤問,但對坎迪斯沒有實質性的訊問,因為語言不通。盤問結束後,沒有對他們采取行動,集會也解散了。但是,第二天林小姐打來電話說最近工作忙起來了,之後就停止了和他的一切接觸。

坎迪斯隻好回到美國。飛機起飛時有一刻,他好像突然失去了知覺,在飛機的轟鳴聲中自己仿佛溶解在噪聲的氣流裏。直到飛機停止爬升,平穩飛行時,他才想自己已經懸浮在萬米高空,極速飛行,這時他又想到了在身後地麵上的那座身處鬧市的寺廟裏,僧人在昏暗中誦經的聲音……。

到家時,女兒已經15歲了。她更懂事了,不再提尋找親生父母的事情。而那時,坎迪斯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生活已經全變了。

 

*

坎迪斯的故事講完了。小菲坐上飛機來到鄭州。

 

 

*

在晚宴的某個時刻,小菲才意識到這張圓形餐桌的周圍坐的全部都是陌生的男性。晚餐精致而奢華,但一點也不輕鬆。小菲感覺到這些男人們營造出的一種小心翼翼的氛圍。隻有市委書記一個人在侃侃而談揮灑自如。她想他們如果把夫人帶來,可能就會輕鬆許多。書記正是男性最富魅力的年紀,成熟幹練,思路敏捷,而且富於口才。席間他談到了曆史,也談到了未來。贏得小菲的好感。而且書記對於現代傳媒認識頗為深刻。但周圍的男人們用近乎宗教般的虔誠圍坐在書記的身邊,讓小菲感覺好笑,想到了最後的晚餐。達芬奇的《最後的晚餐》是一張長條形的桌子,人物是線性排列的。小菲記得,好像看到過圓形桌子的《最後的晚餐》,但又想那不可能,因為很難構圖。她甚至有些頑皮地觀察誰會是猶大。每個人都可能是猶大,但如果有兩個以上的中國猶大,那耶穌就會買的cheap了。想到這小菲差點笑出來。數時她注意到一個男人,四十幾歲,樣子落落寡歡,這吸引了她。因為,在這樣一個場合,誰會顯露出這種不合時宜的神情呢?顯然,這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角色。

 

*

在來鄭州前,小菲對查理講了和芭芭拉見麵的情況,表示願意去了解中國拐賣兒童的內幕。查理顯然避免在小菲麵前談芭芭拉。小菲卻真想就此揶揄查理一番。但讓小菲困惑的是查理對她的想法不感興趣。而且,也懷疑小菲是否能把這個問題搞清楚。談話時,查理總結到美國一直以來在中國問題上的錯誤,他說一直以來美國人在處理中國問題上,都忘記了一個前提,那就是:我們並不了解他們。而且,很可能,我們不可能真正了解他們。

“但是現在中國已經太強大了。我們是時候要正確的了解這個國家和生活中那裏的人們了。然後,查理歎氣,現在它可以來對世界指指點點。時代變了,人們已經厭倦了那些老套的人權問題。現在所有人類的都是經濟、經濟、經濟。”

查理歎口氣,開始講起來。他說從他還在上大學時,就不斷聽到美國的中國問題專家和中國的跑到美國的持異見者,談論中國即將崩潰。這無疑是令人振奮的。一個邪惡的極權專製帝國,沒有人權、民主與自由,到處是秘密警察,人民生活在痛苦之中。然後,人民推翻了這個政權獲得幸福與自由。多好的故事。但多少年過去了,中國沒有崩潰,反而日益強大。過去我們總想試圖從人民的角度認識這個邪惡的帝國。我們多少是想當然地認為,人民不喜歡專製,熱愛自由,他們生活在這樣一個沒有自由一切受到管製的國度裏是痛苦的。但現在我高度懷疑這一點。那個國家,要麽並不需要自由,專製的確適合他們;要麽就是那裏並非像我們想象的,在那個國家的深層,在日常生活的細節中,一定有什麽東西是不同的,而我們不知道,或者,忽略了。總之,他們現在富有而且快樂。盡管,散發著暴發戶的惡俗,令人討厭,但美國人在崛起時,又何嚐不是這樣被歐洲人討厭呢!總之現在,我們需要換一個視角去觀察中國。”

小菲問換一個什麽樣的視角?查理說:我們可能需要從這個國家的統治者,具體來說,就是中層和基層的管理者的角度,去認識理解這個國家。小菲嘲笑說,這樣他們會給我們投資。查理再次強調,時代已經變了。作為媒體當然要保持獨立和批判,他隻是想知道到底什麽是中國?畢竟,中國是在我們這個星球上嘛。它就在太平洋的彼岸,而不是遙遠的武仙座球狀星團。如今,在電腦上,中國隻是一兩次點擊,和一些艱深的方塊文字。過去在對待中國的問題上我們太自以為是了。當然,中國人政治內鬥的戲劇性總是超出西方人的想像。他們有著更豐富的曆史,在政治鬥爭中他們非常有想象力。查理安撫小菲說:如果你能得到一些這個國家政治內鬥的猛料,他自然知道應該怎麽利用它們。然後,他探身向前,看著小菲。談話間,小菲一直注意著查理的那雙手。當年,顧小菲第一次采訪查理時,就注意到了查理的這那雙手。查理的手很大,但手形清秀,手指又直又長。這是一雙長期關在屋子裏,精心保養,不見陽光的手,皮膚白皙。查理講話時,一直用手打著各種手勢,一會兒左手,一會兒右手。小菲在采訪中總是不知不覺就開始注視著這隻在空中不停伸屈擺動的手,對著這隻手講話。她看見這雙手一直在動著,如果不是在打手勢,就會沿著桌麵摸索著,撫摸一本雜誌的表麵,撚動紙頁,或者拾起一隻仍在桌子上的筆,……。後來,在和查理擁抱、親吻、做愛時,小菲仍然一直會感覺到那雙手,在自己的身體上不停的動著。現在,這隻手正越過她和查理之間的空間伸向她,將搭在她額頭一縷頭發輕輕撥開。

“而現在,正有一個這樣的好機會。”

查理告訴小菲,他當年的一個中國留學生,李維,現在在鄭州做鄭州市委的辦公室主任,是現任市委書記的心腹智囊。他和李維一直保持聯係。鄭州現在變成了一個像北京一樣的什麽直轄市,而他已得到內線消息說,這位市委書記前途不可限量,甚至可能走上最高的權力寶座。

“他很有想法。但目前形勢非常微妙。”

 

*

在給爸爸的信中,小菲寫到:

“來這裏有沒完沒了的宴席。每一個宴會都是漫長的,可以說是宏大敘事。而這裏的一切似乎都在極力試圖展示出宏大的氣勢。”

些宴會讓小菲想起了古羅馬時代的那些沒日沒夜的歡宴。太陽一次一次地落下,然後,點起了華麗的燈火,燈火之外逐漸變成無盡的黑夜。在那些古羅馬的宴會上備有嘔吐室,再也吃不下去的賓客進去,女奴用鵝毛在他們喉嚨裏亂捅一通,讓他們把胃中的食物吐空,然後他們就又出去接著猛吃起來。

“很多菜都有故事。有一次吃紅燒肉時,他們給我講到了毛主席。”

 

*

那天一出關,小菲看見一排男人舉著牌子在接人。一瞬間,她仿佛看到無數個自己正在走向不同的命運。她尋找著自己的名字,又想到了中國過去供奉逝者的牌坊,或西方墓地裏的墓碑,而她像一個死者的幽靈,尋找寫著自己名字的歸宿。就在這時,小菲看見了“Phoebe”和李維。看見李維的一刻,心頭一陣失望,不帥氣,而且顯得平庸。

是李維先開口的。用英語確定了是顧小菲,然後向她問候。他的英語流利而生硬,帶著明顯的中國口音和中國式的表達。在路上,小菲開始說中文,李維也改用中文。他非常驚訝小菲的中文,但說話時始終不動聲色。小菲注意到他說中文時沒有夾帶英文。小菲問李維是否是河南人?李維說不是,他是紹興人。小菲又問省委書記是否是河南人?李維說不是。小菲其實已經了解了很多書記的背景,現在隻是想借機和李維聊聊這個人。但李維卻講起了他在美國的經曆和查理。言談間流露出對美國的好感和對查理的崇拜。這時,李維講話的樣子和剛才稍稍不一樣了,但一進到鄭州市,李維突然像變了一個人,神情舉止都變了,而且不再輕易說話。小菲坐在他的身邊隱隱感覺到拘謹起來。

 

*

來河南前,小菲曾向爸爸問起過鄭州。小峰說:河南是中原大省。鄭州是河南的省會。停了停,好像沒什麽可說的了,然後又說:現在是直轄市了。然後,想了想,又說他從來沒有去過那個城市。然後,又想了想,突然笑了,說:河南以騙子聞名。河南人簡直就是騙子的代名詞。流傳過很多關於河南人的笑話。說到這小峰又撲哧一下自己笑了出來。小菲問為什麽那裏會有那麽多騙子呢?小峰說他也不知道。但他並不以為河南的騙子就更多。河南人之所以被認為是騙子,可能恰恰是因為河南人太老實了。小菲不解。小峰解釋:因為中國到處是騙子。老實的騙子才經常會被抓住,被認為是騙子。最後,小峰說:中原是中華民族思維最根深蒂固的地方。農耕文化。那裏是農業大省,比較落後。最後,小峰說河南沒有什麽美食,這倒很奇怪,因為它是中華文明的發源地,而中國人自古都是極重視吃飯的民族啊!

 

*

在李維的安排下,小菲很快采訪到書記。書記個性張揚,讓小菲印象深刻。但爸爸在回信中提醒,在中國個性張揚未必是件好事,那裏講究的是大智若愚。小菲問,那麽如何分辨大智還是弱智?小峰開玩笑回答,說從某種角度,二者可能就是一回事兒。所以,中國人一直感歎的是,千裏馬易得而伯樂不易得。政治鬥爭中,當你知道了對手到底傻不傻時,往往為時晚矣。而這導致的很可能是殺身之禍。熱鬧過後通常死得很慘。所以,聰明的做法是把傻子當成智者。但你可能已經發現了,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傻子就是傻子而且數量眾多啊!

可是小菲還是喜歡上了書記。和書記的談話也使她,對鄭州也產生好感。她覺得查理說的或許是個好主意。她尤其喜歡書記磁性的聲音和厚厚的嘴唇,強悍之中透出幾分憨厚。采訪中書記談到了鄭州。書記看著小菲,說鄭州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城市,又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用他那富於感染力的聲音說:你現在腳下的這塊土地,是華夏文明的發祥地。早在5000年前,黃帝軒轅氏在這裏降生,後來夏朝在這裏建都。這裏是鄭州商城的遺址。而鄭州商城是商朝國都,建於3600年前,它的規模超過了當時中東兩河流域的巴比倫城和亞述城,也超過了印度恒河流域的摩亨佐-達羅。書記講現代鄭州的興起是因為鐵路。1889年,清張之洞主持修建京漢鐵路時,決定把跨越黃河的大橋修在“灘窄岸堅”的鄭州,而不是位於“懸河”之下的開封,或位置較為偏遠的洛陽。這個地點決定了鄭州的命運。從此,鄭州縣城成為中國的交通樞紐。到1952年10月31日,毛主席視察黃河大橋。在當時簡陋的鄭州火車站候車大廳,主席對鐵道部部長滕代遠說:要把鄭州車站建成遠東最大最完善的車站。鄭州從此再次興盛起來了。

“偉人的氣度和眼光啊!我們至今都要學習。”

當晚,書記親自設宴招待小菲。宴時表示,希望小菲能多呆幾天,到各處走走,多和各個階層的人士聊聊天,希望她能對鄭州有一個真實而深刻的了解。

“今天的鄭州是我們運用現代科學技術,依靠人民的力量,打造出來的一個全新的城市! 雖然曆史悠久,但它不是一個過去的城市,而是一座未來之城!”

書記揮手的姿勢和“未來之城”的話語再一次觸動了小菲。接著,書記轉身對身邊隨從的男人們說,你們既要照顧好她,又要給顧小菲充分的自由。他說新聞媒體要保持客觀、公正、獨立。西方的輿論對政府的監督是值得我們學習的。對執政黨的監督,就是對執政黨最大的愛護,也是對人民負責。為人民服務,在這一點上我們和媒體的目地是一致的。

飯後,李維把那個表情憂鬱的中年人帶到小菲麵前,向她介紹,這是張秘書,小菲在鄭州的日子,主要就由張秘書陪同。但是,李維又特地叮囑小菲,任何時候,有任何事情,都可以給他打手機,他的手機24小時開著。

張秘每天和小菲見麵,全程陪同小菲。他對小菲照顧周到得體,但又從不會礙事,總是在需要消失的時候消失,需要出現的時候,已經在那裏了。

 

*

張秘第一次請小菲吃飯要去吃燴麵。小菲告訴他,李維已經請她吃過了。張秘問,吃的是哪家?小菲說是蕭記海鮮燴麵。張秘說那不是河南燴麵。傳統上河南不吃海鮮。我請你去吃老“合計”的羊肉燴麵,那才是真正的河南燴麵。在中國曆史上,羊肉是最上等的美食。在等麵時,張秘給小菲講,燴麵好吃不好吃,第一看湯,第二才是麵。好東西都進了湯裏。小菲向張秘詢問,中國以美食聞名,但為什麽河南沒有美食呢?張秘聽了竟然有些生氣,他說:河南的豫菜才是真正的中國文化的代表。當年周恩來親自定豫菜為國宴菜,以河南廚師為主廚。中國美食的祖師爺伊尹就是河南杞縣空桑人。張秘說完,就給小菲講了伊尹的故事。剛講完麵就上來了,小菲看見在細細的麵條之間的那碗湯,白亮亮的,冒著熱氣,喝了一口,真鮮。張秘在旁介紹說這湯隻添水,不換掉,裏麵有祖傳的中藥配方,一鍋老湯,會熬上幾十年、上百年,這湯是傳家寶。兄弟分家時都要分湯,但經常會為分湯多少而打架。小菲說,那中原曆史上不是連年戰禍老發大水嗎?那逃跑時,也抬著這個鍋湯跑嗎?張秘說,是啊。抬著湯跑。全家老小換著抬。小菲差點笑噴。但看張秘說話的樣子是認真的。

第二天,張秘開車帶小菲去看鄭東新區。他告訴小菲:鄭東新區有150公裏,原來全是農村。新區是日本著名建築師黑川紀章設計的。起初他的方案備受質疑。最主要的是他要在極度缺水的北方城市,挖兩個巨大的人工湖,而早在文革,鄭州西部就挖過了一個人工湖,名為西流湖。引黃河之水入鄭。但不久,西流湖便逐漸幹涸,最終,成了鄭州最大的垃圾池。但黑川堅持認為,人類是生來就要改造這個地球的。未來一定還要建造人造星球,那時我們的後代將住那裏。但現在你看,張秘抬手一指,小菲順著看去,看見高樓林立,遠處兩座大湖,碧水接天。或許因為科學進步了。可能今天我們真的可以隨心所欲改造地球了。張秘十分感慨說,現在東南西北都在同時進行著更大規模的建設。北邊的黃河灘區正在動工建設一個上千畝的黃河濕地公園,大批的鄉村被拆遷,更多的路正在鋪設,這一切都是在短短的十多年裏發生的。而比這些更宏闊的是南水北調大運河。它將徹底改變中國的生態結構。河南正在消失,甚至可以說整個中國正在建設中消失著。這就是權威政治的驚人力量。張秘告訴小菲,中國的吏治體係比西方的選舉製度更有效,是更有效的,我不認為民主真的有那麽好。小菲不知道該說什麽。張秘這時卻仿佛突然從夢中驚醒。他看看表說要帶小菲去看黃河,看黃河的落日。

在路上,張秘接到一個電話,他一邊開車一邊打了很久,說的是很土的河南話。掛斷電話後,張秘突然變得很煩,竟一邊開車一邊繼續用河南話說:中國是一個人情社會。這裏全是熟人,到處是關係,辦什麽事情首先想到的就是找個熟人。河南尤其如此。而對於人際關係的看重,對官的崇拜和敬畏,在程度上很少有人能與河南人尤其如此。相比。小菲在張秘接電話時,卻想起昨天晚上在央視一套的新聞聯播中看到的一則相當奇怪的新聞。新聞裏說,荷蘭一家私人公司準備2026年在火星建立居民點向那裏移民,現在在全球範圍內網上征集報名者。這本身像是一個假新聞,小菲不理解怎麽會上央視一套呢。而被采訪的報名者的回答就更令人驚訝了。一個女孩子被問及為什麽想移民火星時說,因為地球環境已經變得太惡劣了。小菲當時驚得張口結舌。另一個孩子則說,他就是想離開地球,他不喜歡這裏;還有一個說不知道,隻是覺得好玩兒;另外一個老人則說他從很小的時候就想去火星啦。

 

*

晚上,在給爸爸的email中,小菲說:爸爸,今天我見到黃河了。第二天,爸爸在回信中說,牙疼,一直不敢去看,拖到最後受不了了,還是要去。醫生說是蛀牙,太晚了,已經蛀到神經,要先殺死神經,才能再補上。檢查時,大夫用一個金屬鉤子觸動了一下神經,當時疼得差點昏過去。我不想補了,想拔掉算了,但你媽還是要我補,醫生也不建議我拔掉。補牙時雖然打了麻藥,但還是疼得出了一身汗。我原以為現在科學發展了,可沒想到看牙還是這麽可怕。所以,我們還需要更好的止痛藥。在看牙時發生了一件可笑的事情,一個患者太緊張了,一直使勁張大嘴,最後下巴脫臼了,掉了下來,那個年輕的醫生,沒有見過這種情況,病人完全失控,自己跑出來,跑進了候診室,幾個在候診室的女人,看見他耷拉著下巴,張著嘴說不出話,就一起神經質地尖叫了起來。

爸爸說:老了,牙一個一個都壞掉了。這真悲哀啊。

 

*

小菲在星期六下午回到了紐約。爸爸的牙還沒有補好,還在像個孩子似的嗯嗯唧唧地不想補。但周日小菲沒有回巴爾的摩父母的家。她也沒有告訴查理自己已經回來。在河南突然發生的事情,讓她至今還沒有能完全平靜下來。她需要一些時間把事情從頭到尾好好想一想,尤其是她還沒有看到手中那些的東西。那些東西她要等到星期一才能打開。到那時,她就會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不過,她已有預感自己人生中重要的時刻已經來臨,她幾乎可以肯定,這將是她的事業中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一生一次,她就要震動世界了。而明天,就是911。

周日,小菲來到SOHO區與Broadway平行的 Crosby街“住宿工作二手書店咖啡屋”(Housing Works Bookstore Cafe)。這裏既是書店又是咖啡館,名字有些怪,“住宿工作”(Housing Works)。這是一個非盈利組織,它為紐約市感染艾滋病的無家可歸的流浪者,提供住宿和醫療幫助。書店就是該組織辦的,裏麵有兩層,四周擺滿靠牆陳列的大書架,屋裏還有零散放置的小書架和堆滿舊書的矮桌,中央一個紅木旋梯通上二層,空氣中散發著舊書的氣味,和苦咖啡的焦香,小菲走進來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已經太久沒有聞到真正的咖啡的氣味了。冬天這裏還提供熱的濃湯,更是滿屋飄香。客人們可以坐在隨意擺放的布麵沙發裏,或者地板的墊子上。小菲第一次走進來時就想,這裏就是天堂了。

今天,它對小菲再適合不過了,既可以快快消磨掉這難熬的一天,又可以慢慢把剛剛發生的事情想個清楚。

 

*

情況突變。

在鄭州的日子正變得越來越乏味。小菲采訪了眾多官員。很快就厭煩了。對於查理通過了解這些官員來了解這個國家的想法,感到可笑。真想把他拉過來,讓他親自和這些官員談話,問他有何感想。這些官員全部千人一麵,唯唯諾諾,沒有個性。當然隻有書記除外,整個鄭州市的官場隻有書記,讓小菲覺得是一個活的人,有個性而且讓她喜歡,其餘的全部都是無趣的人,從來不會明確表達自己的觀點。而最讓小菲難以忍受受不了的是他們話語間的停頓非常的長,語速嚴格與職務高低成反比。采訪市長時在他的每一句話之間,小菲仿佛看見那些街道的小區裏越來越多的老人,正在變得日益癡呆,猶豫不決間艱難地回憶著剛剛發生的事情,是否吃過了午飯,回家的路,或者某個熟人的名字……,想到這些官員,小菲不禁會想到他們的女人,她無法想像夜晚她們如何和這樣的男人做愛,當然,還有女官員,人數雖然不多,很少,但個個不僅漂亮,而且豪放,也就是個個都比男官員有個性,隻是小菲覺得她們都一個比一個強悍,這樣,她就又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些女官員的老公們,想到那些男人們在和她們做愛時,戰戰兢兢爬到她們身上時的情景……。

而張秘始終在她的身邊,像一個擺脫不了的影子,也讓她感到越來越不自在。這樣有一天,小菲突然接到芭芭拉的一封email。信中芭芭拉告訴小菲,她從查理那裏知道了小菲現在在鄭州采訪,如果有機會,她建議小菲不妨去新鄉的一家孤兒院看一看。這家孤兒院正是他們想讓她來調查的對象之一。因為,當年的調查文章提到了這家孤兒院。他們已經知道那裏的院長是鄭州市市長的一位親戚,而他們已經有一些信息顯示這裏孤兒的來源有些可疑。小菲看完這封一下子興奮起來。她查了一下新鄉的位置,然後決定不辭而別,離開這個讓她窒息的環境,也甩掉這個怪兮兮的張秘。她給芭芭拉回信告訴她,現在她已經坐在去新鄉的列車上了。

當晚小菲不辭而別,坐上火車兩個小時後來到新鄉。下了火車小菲在新鄉車站的站台上站停住,身邊下車的旅客不停地散去,最後,火車也開走了,站台安靜下來,顯得空曠,晚風從遠處黑暗中吹來,帶著涼意。這時一個身穿鐵路製服,滿臉皺紋的小老頭兒走過來,說:閨女,你怎麽啦?你沒有事兒吧?聲音奇大,小菲忙說沒事兒,大叔我是來這兒的孤兒院看看的。您知道這裏的孤兒院嗎?老人連連搖搖頭,說沒有聽說過。他打量小菲關心地問:你是來領養孩子的?我帶你去問問站上的人。小菲連忙說不用了。老人又問她是要領養孩子嗎?小菲說不是。又頑皮地問老人:大叔您賣孩子嗎?老人連忙擺手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我哪裏能賣孩子。又回過神來關切地問小菲是否真的要買孩子,小菲連忙說不是的,問他真的會有賣孩子的嗎?老人肯定地說當然會有的。小菲問這裏是否有人丟過小孩。老人說,當然有了,滿是皺紋的臉變得表情誇張,現在哪兒會沒有丟小孩兒的地方!可要小心啊。老頭說話聲音很大,又問小菲不是本地人吧?結婚了沒有?來這裏要幹什麽?是自己生不了嗎?後來小菲要走,老人執意要送她,還要幫著她提行李箱,小菲不要,說箱子很輕,然後拉起來就和老人一起走出車站。車站外的小廣場又小又亂,老人幫小菲叫到出租車,說,路上小心啊,閨女。晚上不安全。然後就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張秘突然打來電話,小菲告訴他自己今天在新鄉,過兩天回去。張秘電話裏顯得非常緊張,問她怎麽去的?有什麽特別的事嗎?他讓小菲告訴她具體住哪他要馬上開車去接她。小菲說不用啦。然後,掛斷電話。掛斷電話,小菲就從新飛賓館結帳,住進一家在火車站的那個小廣場附近的一家小賓館。然後,她就去孤兒院。

來到孤兒院,小菲給他們看了自己的護照,告訴他們自己正在考慮領養一個孩子。在孤兒院,小菲趕上一對美國夫婦和一個中國男人分別領養了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院長親自接待了他們,並告訴小菲,她們這裏的程序被譽為最可靠的最光明正大的,並且是經過“海牙認證”的,她們的孤兒院已經開辦20年,每年都為幾十個孤兒找到了幸福的家。院長說話的聲音,停頓的方式,笑容,有些僵硬的威嚴,一本正經和那股子不苟言笑的嚴肅勁兒,這些天來小菲已經很熟悉了,可是,正像坎迪斯描述的,孤兒院裏每一個人看起來都很友善。中國男人似乎和院長有特殊關係,沒有過多手續,領了孩子和院長打下招呼就走了。美國夫婦的手續就很繁複。中午,院長親自陪他們吃了一頓“有愛午餐”。飯菜很簡單,但院長說著說著,好像快要掉眼淚了。最後的高潮是,福利院給了那對美國夫婦領養的孩子的有關證明文件,還有一罐土,表示要讓家鄉的泥土永遠陪伴著女兒在美國成長。孩子就要被領走的一刻,小菲真的快哭了。

隨後的一天小菲在新鄉城裏沒有目的漫遊中度過了。在離開家時,爸爸告訴她,並不存在一個對於中國的正確的理解,理解這個國家有時是不可能的。她過於複雜,她本身可能就是各種誤解的總和。現在她開始相信爸爸的話或許是對的,理解這個國家是不可能的,一度小菲沮喪的想到或者並不存在所謂的真相。作為記者不相信真相的存在,是一種可怕的狀態,但是,小菲時時會有這樣的想法。還是早在她剛剛迷戀攝影的時候,看著那些照片她就懷疑是否存在真相。因為,她過去一直以為照片是最真實的,如今驀然發現其實是帶領著她遠離真實。有一段時間,小菲走在一條街巷時,出現了一陣輕微的恍惚,突然感覺周圍的一切,似曾相識,一瞬間,仿佛自己兒時就是在這裏度過的,曾經就從眼前的這條街上一溜煙的跑過去,周圍的房屋和過去有一些變化,但仍然被她一下就認了出來。她奇怪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自己肯定從來沒有來過新鄉。

 

*

前世今生。

新鄉是一個中等規模的城市,不落後,但也不甚發達,是一個溫婉的城市。但這也不能解釋小菲的迷惑。

 

*

小賓館條件簡陋,讓小菲難以置信。三層紅磚樓房,樓非常老,沒有電梯,入住時問小菲要身份證時,小菲說丟了,然後服務員問她從哪來?小菲說從北京,服務員登了記,讓小菲交押金,然後,就把鑰匙給了她。屋子裏四壁空空,沒有任何裝飾,電話旁邊的牆上記著幾個號碼,有一台老式的黑盒子電視,一隻很大的裝熱水的保溫瓶,讓小菲產生了興趣。這裏的客房沒有單獨的衛生間和淋浴。小菲簡直不敢相信。服務員告訴她,洗澡可以到旅店旁的公共浴池,很近。第一次上衛生間時,小菲看了一眼就又回來了。但最終還是不得不再次回去。廁所不是馬桶,而是蹲坑,裏麵堆滿了屎。出來時小菲明白了一個道理,如果需要在哥白尼和清潔馬桶之間選擇,那她選擇清潔馬桶,管他媽的什麽地球是不是圍繞太陽在旋轉。連牛頓都沒有清潔馬桶的發明者偉大。公共浴室也讓她即好奇又有很不適應。在一間大屋子裏和那些女人們一起脫下衣服,然後鎖進櫃子,赤身裸體走進浴室,每個人的手上掛著鑰匙,站在水龍頭下,扭開閥門,然後水就嘩嘩地衝下來,流水聲和那些女人肆無忌憚的說笑回蕩在公共浴室的團團熱氣裏。讓小菲吃驚的是客房裏也沒有網絡,服務員說線路壞了,還沒有修。然後建議說:可以去網吧。很近。說話的服務員是一個20歲左右的小女孩,一邊嗑瓜子,一邊趴在桌子上用手機在微信聊天。桌子上鋪了一本展開的時尚雜誌,雜誌右邊堆了一堆小山似的瓜子,左邊堆了一堆小山似的瓜子皮,小女孩嗑一會兒瓜子就會把瓜子皮籠到瓜子皮的小山中,瓜子皮的小山就變得更高,已經高出了瓜子堆的小山,小姑娘還會按住擠一擠,仿佛要讓瓜子皮的小山更結實一些。雜誌旁放了一瓶喝了一半的芬達。開始她沒有抬頭,一邊微信著一邊漫不經心和小菲說話。後來,她停下手機,站了起來,開始很詳細地告訴小菲怎麽走到網吧。說話時一直在微笑,笑容淳樸。

小菲來到街上,外麵很熱鬧。但夜晚,新鄉街頭的熱鬧帶著一層陳舊的色彩,溫溫吞吞的,像是10年前的熱鬧,小菲再次有了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前世今生。在街上找到了網吧。網吧的門是單扇的,完全敞開,門角頂了半塊紅磚,裏麵黑洞洞的,不是店麵,而是一條直接通向二樓的很高而陡峭的樓梯。網吧右手的店,不大,關著門。門是雙扇玻璃的推拉門,門窗裏麵都拉著簾子,但玻璃後麵有霓虹燈裝飾的文字圖案,暗光閃爍,映出櫥窗裏的廣告和一些樣品。這是一家成人用品店。兩家店並排而立,都有一種詭秘的氣氛,像是做非法交易的地點。成人店旁是一家美發洗足中心,網吧旁邊是一家服裝店,這些店都燈火通明。

小菲走上樓梯,在黑暗中來到網吧。一上來才發現網吧很大,大得讓她感到意外。但這裏麵是黑乎乎的,而且,空氣穢濁,讓人窒息。店主二十來歲,也在上網。登記時,他向小菲要身份證。小菲把護照交給他。他看了半天,猶豫地說:你沒有身份證?小菲說沒有,店主又問你不是中國人?小菲說:我是美國人,然後看見店主仿佛陷入了混亂的思考,一頁頁翻看她的護照,小菲的護照裏蓋滿了各國簽證的印章,店主的樣子好像既好奇又擔心,不想讓她來這個網吧,小菲忙向他說,自己是中國人,為了套近乎,胡說是從小在北京長大,隻是現在在美國住。店主問她是做什麽的,小菲說開咖啡店。店主點起了一支煙,小菲心裏喊,上帝啊!這屋子裏所有的門窗可都是關著的啊!店主終於壓下了她的護照,並起身親自為她找了一台機器。走過去時解釋說,現在查得很嚴。小菲問會有麻煩嗎,店主忙說那倒不會,但又提醒小菲這裏都有監控。網吧裏很安靜,偶爾有一陣輕笑,或激動或沮喪的叫聲,很多人都戴著大耳機,大部分是青少年,有人在邊看電腦邊吃盒飯。那盒飯的氣味傳來讓人想吐。

信箱裏有很多新郵件。小菲快速瀏覽一遍。一封來自鐵匠與風出版社。小菲的書正在準備出版,編輯和她做最後的溝通。小菲很快回了信。然後看到爸爸在來信裏神神秘秘地說:最近有了新的發現,瑪雅。在信中小峰講:和那些誕生在大河流域的古代文明不同,瑪雅是世界上唯一誕生於叢林的叢林文明。它在美洲的熱帶叢林中奇跡般崛起,又神秘地突然間消失了。而且,瑪雅沒有輪子。世界上居然有沒有發明輪子的民族!接著小峰寫道:

“沒有哪種形狀比圓更迷人了。幾乎每一個民族在古代都認為圓是一種神奇的形狀。古印度人從圓產生出生命輪回的觀念。輪就是輪子,大約6000年前,美索不達米亞人做出了世界上第一隻輪子;經曆了2000多年後,人們將它固定在了木架下,從而創造出世界上第一輛車;而又過去2000年,中國的墨子才第一次說出了圓是什麽:“一中同長也”。在一段時間裏,人類的步履是以千年計數的。想一想,這多令人感慨。”

小峰的信很長。小菲匆匆掃過就開始看新聞。在英文雅虎讀到了一條關於剛剛發生在中國一家麥當勞的新聞。不敢相信,馬上在中文網站中尋找,發現已經有很多報道,有些網站還發布了相關視頻。

在山東招遠的一家麥當勞裏,一個女人被人用棍子給活活打死了。

報道說:犯罪嫌疑人是“全能神教”成員。發案時,一行六人乘坐一輛保時捷卡宴,到麥當勞就餐。其中一名約20歲的女嫌犯,為發展信徒向用餐的人逐個索要手機號碼。當找到受害人吳碩豔時,吳拒絕提供手機號。該女子隻好回到一行人中。這時同夥中另一個30多歲的女人,大聲說:你去要,不要低聲下氣,要有自信,問她你給不給我手機號。於是,20多歲的女人再次走到被害人的桌前,這一回,她拍著桌子大叫:你給不給我手機號,吳說:一邊玩兒去。30多歲的女人,遂過來和吳發生語言衝突,並舉起餐廳的凳子猛擊受害人。這時,一行人中的以一個光頭男子為首,開始毆打吳碩豔。光頭男子用一根鋼製拖把把吳活活打死了。在嫌犯中,還有一名隻有十二、三歲的少年。據稱,有民眾想上前製止,但被其中一名女凶手喝止住。視頻是由在場的人用手機拍下的。小菲帶上耳機點開一個,畫麵很小,一個粗壯光頭男人正猛力掄一根棍子打蜷縮在地上的一個女人,女人縮成一個小團兒,在地上一邊滾來滾去一邊聲嘶力竭地哀嚎。小菲沒有看完就關閉了視頻,起身走出屋子,去洗手間,她用涼水洗臉,抬頭看時看見麵前的鏡子非常破舊,裏麵布滿大塊斑駁的鏽漬,像一張古老的航海地圖,自己的臉就印在裏麵。這時,她意識到這裏沒有手紙,隻好把手甩幹。回來時腦子裏一直想著視頻裏的畫麵,揮之不去。重新坐在電腦前,小菲很快感覺這裏的空氣讓她受不了了。於是,她決定離開,到外麵做車在新鄉市裏轉一轉。出來結賬時,她注意了觀察了一下那個大男孩。其實,他個子很高,但總是弓著背,趴在桌上,麵容清瘦漂亮,頭發淩亂,像時尚的卡通人物,大眼睛,眼圈烏黑,渾渾沌沌地四下亂翻,竟然找不到她的護照,小菲看著他,覺得他好像還沒醒來,正在一個慌慌張張的夢裏,終於翻出了她的護照,把護照交給她,但一直不敢看她。小菲拿了護照檢查了一下,問那個男孩子,他是這個店的老板,還是隻是在這裏打工?男孩子說,這是他的店。小菲又問,你今年多大了?這個大男孩回答,二十歲。你就是新鄉人?對。小菲又盯了他一眼,就收集護照。店主被看得有些窘迫,低下頭接著埋頭在手機裏。

剛走出網吧,成人店的門突然拉開,鑽出一個小夥子,嚇了小菲一跳,隨即看見出來的小夥子樣子像農村人,神色慌張一轉身匆匆忙忙走遠了,成人店的門馬上又拉上 。小菲深深吸了一口新鮮空氣,感覺清涼的空氣注入她的肺葉。幾乎是在不知不覺中,她揮起手叫來一輛出租車,拉開門低頭坐了進去。司機側頭問她去哪,小菲說,你帶著我在新鄉城裏轉一轉,開慢點。司機好像想要說什麽,但沒有吱聲,按下計程表,就把車開了起來。一路上始終沒有說話。

車子開起來啦。新鄉的夜晚像風一樣吹起了來,不斷迎麵吹來,然後又從身旁向後掠去。

在和查理的談話中,查理饒有興趣地講道,這位鄭州的市委書記也是學傳媒的。他懂得媒體的價值,而且急於想在國際上樹立自己的形象。所以,對此次采訪,他相當熱情,他很重視。他了解數碼時代的分量。查理說,他倒很希望能有機會和這位書記交談一番。這時查理的言辭變得閃爍起來,他說他從多方麵的消息感覺,現在那裏已經成為一個焦點,形式非常微妙,中國人是一個最微妙的民族,而有一種預感,那裏即將發生重大事件。查理說,優秀的記者有獵豹一樣的速度,而偉大的記者有狗的鼻子,他不是一個報道者,而是一個預言家。這時,小菲又感到了查理的那雙手,正沿著她的麵頰滑過她的頸項停在了她裸露的肩頭輕輕的揉弄著,像一隻長著5條長腿的蟲子在吮吸一邊樹葉。那時小菲的視線越過了查理的肩頭,看見查理身後巨大的玻璃窗上,出現了一道閃電,一閃就又滅了。她知道,紐約大雨將至。在查理的身後是那張寬大的棕紅色的實木寫字台。

這些年來,小菲從來沒有掩飾過自己的夢想、野心和情欲。多少年來,她一直渴望寫出一篇轟動世界的報道,像教科書中的水門事件,讓她一舉成名,然後再出版小說,華麗轉身,由著名記者變成暢銷書作家。她知道自己想要的很多,當然,還有愛。可是,現實是殘酷的。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他們隻能一生辛苦勞做可收獲了了然後默默無聞地死去。他們其實從來就沒有過成功的機會。可是,小菲相信而她總有一天會大放光彩。

 

*

小菲在倫敦是一名娛記,小娛記,專寫流行音樂圈的新聞和八卦。對於一名娛記而言,掛著一台徠卡有些特立獨行。因為,旁軸相機幕簾快門迅速安靜,但焦距太短。英倫三島對於世界流行音樂影響之巨大,是無論怎麽說都不為過的。但那又怎麽樣呢?娛記仍然令人討厭。盡管,她總是聽到有其他記者對她說:所有的記者都是娛記,甚至有人說:現在,所有的人都在娛記著,但她知道,畢竟娛記才是真正的娛記,名副其實,而她就是一名娛記。當人們爭先恐後轉發某位明星的轟動一時的八卦時,沒有人想知道是誰寫的,也沒有人曾想到過那些在局狹的臥室或酒吧裏的某個一邊吃著快餐一邊通宵達旦趕寫垃圾文章的默默無聞的小娛記心中也會有著野心和撩人的夢想。人們記住的隻有那些新聞八卦中的明星。而那些明星們無論有著怎樣的才華與運氣,最終都要落到依靠這些娛記而博得不被公眾迅速而徹底地忘掉的境地。可是他們沒有一個人會承認,其實他們是和娛記串聯在一起的共生體。娛記是依附在明星身上的寄生者,靠著明星身上的分泌物和代謝產物而生存,明星也是娛記身上的寄生蟲啊,依靠著娛記拉出的屎而變得光鮮亮麗或者至少還在繼續讓人們知道。但明星們自以為高高在上,而娛記從來沒有博得過尊重。他們永遠不可能像普利策獎評委希望的那樣去寫作。那一段日子裏,小菲的情緒大起大落,抽煙,酗酒,抑鬱,還抽過大麻,在外麵仍然保持青春活力,獨立的知識女性的形象。

在倫敦小菲曾經采訪過Sa?sha樂隊的主唱吉他手海倫·布朗。Sa?sha樂隊具有非常獨特的個性,但不是特別流行。在娛樂圈裏,獨特和庸常有時一樣有害。海倫是一個女性的名字,但這位主唱卻是十分性感的男性。黑黑的披肩卷發,厚厚的八字胡,厚得像鬆糕,渾身毛發濃重,散發出很衝的體味。但他的嗅覺好像完全失靈了,似乎絲毫也察覺不到自己身體的味道。說話間總是時時像陷入冥想狀態,仿佛他身上分泌的氣味有著某種致幻的作用。Sa?sha是Sa?sāra和Moksha的合成,Sa?sāra是梵文輪回的意思,Moksha意味解放。海倫曾經在印度生活過八年,他沉迷於東方神秘主義,相信靈魂和轉世。他說,在印度,他一直和他的奶奶生活在一起,他們一起寫作,唱歌,唱著唱著,就擁抱,接吻,然後做愛。小菲聽得十分迷惑,後來才漸漸明白,原來他的這個奶奶是一個荷蘭裔的16歲小女孩。但海倫相信,她是他前世的奶奶。而正是他的奶奶第一次帶著海倫進入了她的身體,讓他失去了自己的童貞。但這個奶奶不是那個16歲的荷蘭小女孩,卻就是海倫的奶奶,那個前世的老奶奶。海倫給小菲描述了前世的那一天的情景:

那是一天的下午,印度旁遮普邦一個隻有他和奶奶住的爬滿青藤的白色城堡,大花園裏長滿了奇花異草,彎曲的藤蔓,有很多樹木,枝葉搖動間陽光像破碎的玻璃刺眼而繚亂地閃動著,空氣裏異香濃重,四處迷散,熏得讓人窒息,變得暈乎乎,頭腦不清,想要嘔吐,花粉的顆粒在空氣裏像在水波中飄浮,把穿過空氣的陽光染成了深淺不一的粉紅色,淡藍色,青黃色,淺紫色,五彩迷離。花園裏有一處噴泉水池,池底鋪滿了閃光的細沙,和白色的圓形卵石,池中鼓著巨大眼泡的橘紅色和墨綠色的金魚,成群結隊地在水裏來回遊動,有時轟然散開,然後又聚攏成橘紅和墨綠的潮汐,隻有在這裏,水池邊的一小片的空間,才會讓人神誌清醒,因為水池噴出的冰涼的水汽在空氣中散開時衝淡了花香,帶來絲絲涼意,在噴泉的水幕中站著一個白色大理石雕鑿的,身披紗麗姿勢扭曲的印度女神,柔軟光滑的身體上常年都是濕淋淋的不停地從頭到腳淌著水,那年,他12歲。他說他記得,奶奶已經很老了,滿身皺紋,但仍然身形妙曼,穿著彩色的透明紗麗,他一直背對著太陽,伏在奶奶的身上抽動著。做愛時,他看見一隻紅色的螞蟻,從奶奶鬆弛的皮膚間翻山越嶺地爬過。直到幹完,他才轉過了身體,仰麵躺在地上,後來又坐起來,看著天空,開始計算在做愛過程中太陽下落的距離,那時,奶奶仍然躺在他的身邊呻吟,他一度擔心自己動作粗暴,讓老奶奶骨折了,從剛才到現在,整個過程裏他都感到非常恐懼,但現在身旁奶奶的呻吟又令他強烈地勃起了,他於是轉過去再一次壓到了奶奶的身上,插了進去,這次是主動進攻,他已經知道了那個秘密,他開始猛烈地操他的老奶奶,雙手撐在地上,五指分開扒住地麵,但扒不住,手掌不時地打滑,地上濕漉漉的,布滿青苔,有一種海的味道,混合著暗夜的氣息,由於他的動作過於激烈,手掌不停地在地上摩擦,皮肉被地上極小而尖銳的碎石,劃得鮮血淋漓,但他一點也沒有感覺到疼和流血,仍然還在一下一下用他稚嫩的身體快速而凶猛地撞擊著他的老奶奶,同時嗓子裏發出孩子的喘息和呻吟聲,渾身汗水濕透,散發著荷爾蒙的味道。這段性愛的結束是,有一天他和老奶奶在孟買的街頭等待過馬路。他眼看著一輛小轎車,向著他開過來。海倫堅持說,那輛車的速度一點也不快,甚至是緩慢的,但卻在他的眼光下,將奶奶撞倒在地,從身體上碾了過去。然而,那時他們竟然毫無反應,好像那一瞬間被時間漏過了,或者說那一塊空間裏沒有時間,那也就是永恒了。等到人們把車移開後,奶奶已經被平鋪在地上,變成了一幅抽象畫,是半抽象半具象的藝術作品,由具象的精雕細刻的頭演變為抽象的混亂的布麵繪畫,又從抽象的平麵的畫中化生出具象的張開的雙腿與雙腳的組裝。老奶奶的內髒和肌膚被碾爛混合在一起,平鋪在地麵,海倫看著感覺異常美麗。在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輪回。因為汽車的碾過隻是讓奶奶發生了形變,從一個活生生的肉體變成了一件藝術品,奶奶的構成組分並沒有丁點的損失,汽車不會偷走奶奶的任何東西。所以,宇宙就像是一隻魔方,或者,是積木。在不斷地變形、轉換、輪回著。生與死,都不是本質的。小菲認為這個老奶奶可能就是那個荷蘭小女孩。但海倫堅持說這個奶奶的確是他的奶奶。而荷蘭小女孩和他的奶奶是沒有區別的。在時間和空間上,都具有完全的等價性。你,海倫這時看著小菲,可是眼神仍然是像在注視著那個下午的旁遮普邦的白色花園裏在冥想,和老奶奶,那個荷蘭小女孩,和我,和所有的人,都隻是某種更高形式的存在的變形,是連續不斷的變形,但我們在那個更高的層次上,是相互關聯的,是融為一體的。於是,小菲和海倫發生做愛了。

小菲那段時間一直跟隨Sa?sha樂隊采訪,基本上確定海倫的精神有問題。後來,Sa?sha解散。海倫被送進了瘋人院。小菲總結,瘋子在嚴肅領域裏,有可能成為大家,但在流行圈裏,沒戲。可以裝成瘋癲,但絕對不能真瘋。這個圈子裏成功需要相當的清醒。

出租車在一個十字路口的紅燈中停下時,小菲記起海倫在過馬路時,總是十分緊張,總是要站在一根紅綠燈的柱子、電線幹或者路邊大樹的樹幹後麵,驚恐地看著每一輛迎麵而來的汽車,有時綠燈亮了都不能察覺。在小菲和海倫做愛時,當海倫赤身裸體壓在她的身上,他身體的氣味就毫無阻擋地洶湧而來上下翻滾著把她密不透風地包裹了起來。小菲感覺到一種瀕死的窒息感,想要吐,但又極為刺激,仿佛是在幻覺的狀態。海倫渾身毛茸茸的,像一頭小公牛,射精時突然大聲呼喊奶奶,那時的聲音不像是搖滾,不像是美聲,也不像是流行,而像是被人捏碎了睾丸。在高潮來臨時,小菲竟然揪下了一搓海倫背上的絨毛,海倫慘叫一聲,像被剪去辮子的參孫緩慢地垂下頭,無力地癱軟在小菲的身體上。而這時小菲正感覺到她的高潮正在湧來,情欲之火在她身體的深處燃燒起來。但是,下麵這時卻正在一點一點軟下來,退了出去。可怕的空虛降臨下來,在漸漸籠罩住她,她的充滿渴望的身體在變成了一團泡沫。兩個人身體裏就這麽一點點時間上的落差,一下子將小菲拋進了海倫說的那個沒有時間的空間裏,小菲感覺那裏是一個沒有死亡的不毛之地,一望無際的荒原飄蕩著無以滿足的風。她叫了出來,捶打、撕咬海倫。但海倫這時趴在小菲的身上,像一隻倒空了所有東西的麻袋,毫無反應,仿佛一點痛覺也體會不到,像已經死了一樣。做愛之後,小菲跑進衛生間吐了,她從窒息中又呼吸到新鮮的空氣,頭上抽風機在哄哄作響,她反鎖住門,把浴缸放滿水,然後,躺了進去讓身體慢慢地沉到水底……。小菲想到了她曾經在爸爸書房裏看到過的一本畢加索的色情畫冊中,一幅名叫《Dora and the Minotaur 1936》的畫作,畫中的Dora有著潔白肉體的。小菲曾把這件往事告訴過查理。那時查理聽了,始終一言不發,麵色陰沉。

 

*

小菲看著窗外陷入沉思。窗外新鄉的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路上的車很多,車子開開停停,外麵不時有汽車按響喇叭。在市中心的一個小廣場上,有許多中老年人,站成一大片,跟隨音樂在跳廣場舞,動作一致。市中心的街上行人摩肩接踵,燈火通明,霓虹燈四處閃爍著,商店一個挨著一個,每一個裏麵都有很多人,許多店家的門口大聲播放著音樂。這時車子在一個大的十字路口一轉,又進入了一條相對較為安靜的路段,道路寬敞。小菲一眼看見不遠處的路邊有一家五光十色的店麵,用紅色和藍色霓虹燈打出的“天使咖啡屋”的字樣。她叫司機把車停在那裏,隨後下車走了進去。

咖啡屋裏光線幽暗,布置更像酒吧和甜點冷飲店。裏麵空間很大,被分割成許多不規則的小的空間。小菲在櫃台前點了一杯摩卡,就走進深處的一間很小的小室裏坐下。咖啡上來了,端起杯子嚐了一口,隨即皺了一下眉頭,又把咖啡杯回到桌上。這是她有生以來喝過的最糟糕的咖啡。就在這時,從過道裏就走進來一個男人,坐在了她的對麵。小菲感覺很突兀,還沒有來得及說話,那個男人卻先開口叫出了她的名字:

“顧小菲,你好!”

小菲感覺非常困惑。在這裏有誰會知道她的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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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水縱橫 回複 悄悄話 當我再讀時感到極為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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