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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愛》_84

(2016-10-18 01:56:43)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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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小雨戀愛不久,吳敏懷孕了。但那時,吳敏還在上研究生,所以,兩人決定把孩子流掉。做人流的那天,小雨一人在婦科門診的門外等待,這是小雨的第一次,以前他從沒有經曆過女友懷孕或者流產這樣的事情,這使感覺非常恐慌和尷尬,那種感受難以描述,吳敏做完手術,從走出門診走出來,小雨連忙上前扶住她。兩人回家,吳敏一路上不說話,到家上床蓋上一床被子就睡了,小雨一個人坐在陽台吸煙。兩周過後,他們又開始做愛,開始一段時間小心翼翼,一直帶著套,後來就又漸漸變成有時帶套有時不戴,然後,他們結婚了,一年之後,吳敏再次懷孕,但兩個月時,流產了。關於孩子,一直以來小雨沒有特別想要孩子,但沒有一定不想要孩子,他總覺得,自己,有一個孩子,不是一件難以接受的事情,而是一件難以想象的事情,自己,有了一個,孩子,成了爸爸?當然,對於很多人來說,這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結婚,生孩子,把孩子養大,自己老去,然後,消失掉,人生不就是這樣的嘛!但是,小雨覺得這非常怪異,自己一個人,有了一個自己的孩子?不過,其實小雨倒並不經常考慮這件事,隻是偶爾想到便會有像夢一樣的感覺;吳敏呢?想法是類似的。也就是,並沒有特別想要,也沒有一定不要。但是,流產的事情讓她不再是恐懼或慌張,而是擔憂。還是在吳敏上大學時,她就做過一次人工流產。第一次人流的記憶深刻,終身難忘。但吳敏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包括她的閨蜜和小雨。在當時,這是一件巨大的恐懼的事情,她猶豫一段時間,才下了決心去做。因為,走進那間醫院的恐懼大於對於手術過程的恐懼。但當躺在那張形狀奇怪的床上後,就隻有對既了解又未知的刮宮手術的恐懼了。那時,吳敏渾身緊張,肌肉繃得僵硬。當年她剛剛20歲,那個男友還完整像是個孩子,開始不敢陪他一起去,後一起去時始終躲在她的身後,什麽也不敢說。在吳敏的記憶裏自己走進了醫院的大門,門診大廳裏有很多人,掛號的窗口排著長隊,她穿過大廳,走上二樓,走向婦科門診的大門,一直害怕遇到熟人,或者老師,推開婦科門診的大門時,感覺所有坐在走廊的女人們,都一齊轉過了頭看她,門診過道裏坐著一排女人,吳敏就在她們的目光中走了進去,穿過婦科門診的等候室,走進一間診室,然後,走進門診的手術室,在手術室裏,她脫下褲子,扔在一邊,然後脫去內褲,赤裸下身撅著屁股笨拙地爬上那張像刑具的婦科診療床,翻過來身來仰麵躺下,把一雙沒有經曆過日曬的腿分開,放在診療床的不鏽鋼支架上,這樣,她大腿被固定成掰開的狀態,對麵是一個黑胖的男大夫,對她和她的身體似乎完全沒有興趣,正在例行公事般準備著各種鋼製的器械,吳敏看見自己的那雙腿,勻稱修長,皮膚蒼白沒有一點血色,沒有毫毛。這時黑胖子走過來,麵對她分開的雙腿坐下,觀察她的陰道,看時扶了扶他的眼鏡,然後用手指撥弄她的外陰進行檢查,接著把戴著膠皮手套的食指和中指伸進了她的陰道,檢查後,就將一隻巨大的鋼製陰道窺鏡插入了進去,隨後兩片鋼板一下撐開,吳敏疼得身體一抽,她皺起眉頭緊閉上眼,但又隨即睜開,看見白色的天花板上的燈,感覺身體下麵被撐開了一個大洞,接著一隻堅硬的鋼管伸了進來,吳敏感覺那根鋼管冰涼,她攥緊了拳頭,想抬起身,擔心鋼管會將她的身體捅漏,但這時聽見一個開關撥響的聲音,頓時,機器轟鳴。吳敏一下子張開了嘴,沒有叫出來,隻是緊皺起雙眉,更緊的握住拳頭,渾身繃著勁。那支鋼管伸進她的身體怪叫著,開始揪扯她的內髒,仿佛一隻野獸在撕咬她要把她的身體掏空,後來,一塊塊肉和著血水被吸走了,醫生仍然從洞開的陰道向裏麵窺視,一邊反複吸著,主要過程已經結束,現在在清理戰場。這時吳敏才流下眼淚,不是傷心她的孩子被吸走了,而是太疼了。吳敏認為流產對於她的子宮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影響。她的月經不正常,痛經,經期紊亂。她在內心深處總是憂慮,覺得自己可能生不出孩子。

當小雨把想要孩子的想法告訴吳敏時,小雨想要孩子的心情是十分迫切的。吳敏那時並不意外,因為她其實也是想要孩子的啊!那一刻,兩個人有了一種心心相印的感覺。這種感覺給他們帶來一陣甜蜜。於是,他們很快行動起來。

但忙了半年,沒有動靜。小雨要吳敏去看中醫,但吳敏不相信中醫。於是兩人去西醫院做檢查,結果是:小雨精子不能很好液化,畸形率高;吳敏,沒有發現明顯異常。醫生說,小雨的精液檢查也還湊合啦,現代社會男性的精子質量普遍下降,但是,每次射出的精子有上億的數量,有一個好的就足夠啦。所以不一定是他的原因。小雨問,那是什麽原因?醫生說,很多查不出原因。又說,現在不孕症越來越多。西醫沒有什麽有效療法,建議人工輔助受孕。吳敏不同意,她要自己生,小雨可以接受人工輔助受孕,可惜肚子長在吳敏的身上。小雨說,這就是科學嗎?明明懷不上孕,卻什麽原因也不知道;吳敏反駁說,這才是科學啊!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們中醫什麽都知道,什麽都能解釋,那就是在胡說八道。但不做人工受孕,西醫也沒有什麽別的辦法了。吳敏隻得同意接受中醫治療。試試看吧。

在半年前,小雨就谘詢過王兮,針灸是否能治療不孕症。王兮說當然可以,他說針灸什麽病都能治,他治過很多不孕症,最快的隻紮一次就懷上了。患者本人都不敢相信。王兮說:有一個世界五百強的高管,他妻子也是懷不上,來請他治,就在幾個月前也懷上了,現在懷得還挺好,都快要生了。非常有錢。王兮告訴小雨,這個人現在準備移民加拿大。他也想向王兮學中醫。王兮強調:他有很多朋友都是搞資本運作的。他們都勸他自己開醫院,他們可以投資。小雨表示他也願意出資入股。王兮說他現在名氣還不夠,他需要先出名。然後,他又告訴小雨:你也要檢查一下,看精子是否正常。小雨問:我會有問題嗎?在小雨心裏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的精子會有問題。王兮說:有可能。很多不孕症是男方的問題。

小雨把吳敏帶來紮針。兩個人並排躺在兩張床上,一起紮。但針灸沒有給吳敏帶來一點快感。什麽感覺也沒有,除了疼,但準確說,那不是簡單的疼,而是一種奇怪的痛苦,就是王兮和小雨說的所謂針感,是一種複雜的感覺,酸麻脹重,和疼不一樣但非常難受。紮了幾次後,她就無論如何也不再紮針了,再次總結:針灸純粹是受虐。

小雨沒有辦法,隻好又打聽治療不孕症有名的中醫婦科。在這期間,他卻接受了一項非常特別的療法:火針。王兮說小雨腎虛得厲害,命門火衰,非火針無以振元陽。火針就是將鎢鋼做的特製的針在火上燒紅,然後迅速點刺穴位,隨即出針,動作要準確、迅速、果斷,既要刺中穴位,又要深淺適中,而且要速進速出,疾如閃電,這需要功夫。以火助火。於是,小雨紮。小雨第一次觀看火針是王兮給一個女患者治療腰痛。火針點刺時,小雨聽見嗞啦一聲輕響,然後,聞到一陣奇異的烤肉香味飄進鼻孔。患者起來後,精神煥發,兩眼放光,麵露喜悅。小雨問:怎麽樣?女患者說:真舒服。小雨以為很疼,紮之前有些緊張。但火針並不很疼。可是化膿灸要經曆巨大的痛苦。化膿灸就是用幹燥的艾絨,搓成一個小三角錐,點燃後直接放在穴位上,開始沒有任何感覺,慢慢熱了,然後,變得很燙,直致艾草在皮肉上燃灼至熄滅,皮膚上留下一個燒焦的圓形黑斑,第二天,表麵才變成紅色濕潤的潰爛組織,曆經近一個月後愈合。有時,灸完在著灸處還要貼一塊膠布促使創麵化膿,這樣創口一直處於潰爛流膿的狀態,要3個月才能痊愈。化膿灸小雨隻是看過,這次他沒有敢嚐試。不過,看著一名哮喘患者,接受化膿灸,取穴:肺俞,足三裏。灸後,患者臉色出奇的紅潤,放光,臨走時驕傲地對著正在驚訝地望著自己的小雨說:不疼。真好。然後,自豪地一瘸一拐走出診室,小雨想:神奇!

找到的第一個老中醫,已經八十多歲了。病人非常多,屋子裏掛滿了錦旗。看一次要等很久。診室裏坐了許多學生,在他看之前,幾個學生,輪流給吳敏和小雨把脈。樣子專心致誌,若有所思。小雨很想和他們討論討論。老中醫身邊圍繞的學生看來等級更高,表情虔誠。老中醫看病人時,一個學生記病曆,另一個學生抄方子,其餘的幾個在做筆記。老中醫先看的吳敏。看過之後,診斷是:氣滯血瘀,經血不調;治法:疏肝理氣,活血通經。看小雨時,老先生觀察了半天小雨的舌頭,然後,又讓他伸著舌頭,給學生們逐一觀看。老中醫的診斷是:痰濕,但是屬虛寒,寒痰冷濕。然後老先生開始講解,先講許久痰濕生百病,又談到蒸騰氣化,最後說溫病、傷寒的方與法都可以靈活運用於治療內傷雜病。治療不孕不育也是一樣的。對於濕證溫病的三焦氣化尤為重要。然後,他背出一段經文,說吳鞠通的《溫病條辯》四十二:濕之為物也,在天之陽時為雨露,陰時為霜雪,在山為泉,在川為水,包含於土中者為濕。其在人身也,上焦與肺合,中焦與脾合,其流於下焦也,與少陰癸水合。這一段你們要讀懂,關鍵在於中焦,中焦運化,運是輸轉氣機,輸轉氣機,就要考慮到肺於肝;化就是氣化,氣化就要考慮到腎。然後,他又背到四十四:濕久,脾陽消乏,腎陽亦憊者,安腎湯主之。問學生安腎湯組成,居然沒有人知道。老先生搖搖頭,自己說了出來:

安腎湯方(辛甘溫法)

鹿茸(三錢) 胡蘆巴(三錢) 補骨脂(三錢) 韭子(一錢) 大茴香(二錢) 附子(二錢) 茅術(二錢) 茯苓(三錢) 菟絲子(三錢)

水八杯,煮取三杯,分三次服。大便溏者,加赤石脂。久病惡湯者,可用貳拾分作丸。

背罷,他看著學生們說:不僅《傷寒論》要背,《溫病條辯》也要背。要學好中醫就要多背,現在你們的頭腦最好使,要用功多背些古書啊。小雨在一旁看在眼裏,心裏悲觀的想:一代不如一代啊!真的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回家吃藥,吳敏說這藥太苦了,小雨勸她良藥苦口嘛。可自己喝時也覺得真的太苦了。本來中藥可以帶煎,但小雨堅持要自己親手熬藥。他買來藥鍋、濾網。藥鍋小雨選的是最老式的,黑陶土燒製,很粗糙,上麵有沙子般的顆粒。 藥熬好後,用濾網濾過,黃褐色的藥湯,有時是黑色,上麵飄著熱氣,仍旋轉著細小的草梗。看著吳敏皺眉喝藥時,小雨心中喜悅,同時想到了孩子。每次就診後,小雨都要研究一下藥方。藥物每次都會有些變化。吳敏第一次喝完藥後,小雨關心地詢問她有什麽感覺,告訴她,因為方子裏有兩味峻猛的藥物,水蛭和虻蟲。虎狼藥啊。小雨說他開始都沒有敢告訴吳敏,怕她喝了出事。啊?吳敏大叫出來,說:那你敢讓我喝啊。小雨忙問她現在有什麽感覺沒有,吳敏說什麽感覺也沒有。小雨這才告訴她水蛭和虻蟲是什麽,吳敏聽後差一點吐了。這時,小雨還在問她有什麽感覺,吳敏於是衝著小雨大喊,感覺惡心!但是吃過之後,第一次來月經排出了許多黑色血塊,痛經明顯減輕了。兩人信心大增。他對吳敏說,中醫是千百年傳承下來的,老祖宗留下的寶貝呀,不能亂扔的。三個月之後,兩人仍未懷孕。詢問老中醫,老先生隻是說要堅持。又過了三個月,吳敏的痛經倒是好了,但月經還是有時準有時不準,仍然沒有懷孕。而且,服藥除了苦得想吐,什麽其他的感覺也沒有了。兩個人心情沮喪,都隱隱覺得是無法懷上自己的孩子了。吳敏不想再看中醫了,小雨決定換個醫生,他讓吳敏堅持,吳敏沒有反對,可也沒有顯示出什麽興趣。小雨又打聽到了另一個名老中醫,也是治療婦科不孕症非常有名。初診時,小雨又問,能治嗎?老中醫說:當然能啦。然後,他的徒弟告訴他們,很多患者到各處治不好,最後在這裏懷上了。小雨看見屋子裏同樣掛滿了錦旗。他想如果他們懷上了也要送一麵更大的錦旗。這次的診斷是,吳敏:衝任虛寒,精血虧損;小雨是腎虛。小雨已經知道了不少中醫知識。他納悶這氣滯血瘀是實證,精血虧損是虛證,兩個老中醫的診斷可謂完全相反啊,這該信誰的呢?幾個月又倏忽過去,仍然沒有懷孕。小雨越來越惴惴不安,但他仍然堅信。每次開方小雨還是都要研究研究。後來,老中醫加強了補益的力量。在給吳敏的方子裏用了一味紫河車。小雨知道這是嬰兒的胎盤。他在煎藥前撥弄著藥裏找那味紫河車,看到一塊黑乎乎的東西,覺得就應該是了。在給吳敏喝藥時,小雨端著碗美滋滋地告訴她:你這可是好藥啊。大補!你這裏麵有紫河車。他問吳敏知道紫河車是什麽嗎?吳敏說不知道,但也沒有問是什麽。小雨於是告訴她,說是孩子的胎盤!大補啊!像門夾了一下狗尾巴,吳敏立刻神經質地尖叫了起來。小雨嚇了一跳,不知就裏。吳敏對他吼叫道:這不是吃人肉嗎!小雨解釋說:這隻是喝湯啊。感覺不妥,又說:這是藥!然後,他給吳敏解釋:因為胎盤和人體的組織成分一樣,所以有大補的功效。吳敏說:中醫那些解釋純粹是胡說八道。要是這樣,幹脆直接吃人肉喝人血去大補好了。中醫的理論就臆想,想怎麽說就怎麽說,胡說八道,純粹是胡扯。她堅決拒絕喝藥,並且發誓再也不看中醫了。

 

*

這樣,不能懷孕就歸結到了“緊張”的問題上。這又是一個有趣的理論。你太緊張了。

緊張是一個現代社會的問題。

“你這是緊張。”

“你太緊張了。”

“你不能這麽緊張。”

“你不覺得你緊張,但你其實一直非常緊張。”

“你不能老想著生不出孩子,這樣你越緊張就越生不出來。你要相信一定能生出孩子。”

“可是你要是老想著生,生,生,你就緊張了,那樣你就越是生不出孩子。”

 

*

緊張是一個現代社會的問題。

 

*

小雨突然發現,幾乎所有認識的人都在為他們加油、鼓勁。

他突然發現有各種各樣的奇跡。一紮針,生出了孩子;一吃中藥,生出了孩子;一禱告上帝,生出了孩子;一拜佛,生出了孩子;一練瑜伽,生出了孩子;一吃素,生出了孩子;一旅遊,生出了孩子,還有的幹脆去他媽的不管它了,結果就生——出——孩——子­­­——了!而幾乎所有人都在反複告誡他們同一件事:你,太緊張了。

要——放——鬆

 

*

小雨並沒有覺得自己緊張,也不認為吳敏有什麽原因就會讓她特別的緊張。工作有壓力,但誰不是呢?而對於小雨和吳敏,生存並不困難。他們已是富有的人,對於未來沒有什麽需要擔憂。但是,吳敏的閨蜜編輯王莉莉一針見血地告訴小雨:“緊張是現代人的一種生存狀態。在現代社會,每一個人在意識深處都處於某種焦慮狀態中。”小雨不知道這些知識分子在說什麽。王莉莉就指著屋子裏掛著的阿勃絲的作品,說:你為什麽會喜歡這種照片?又指指小雨的作品:你為什麽會拍這樣的照片?就是你潛意識裏的一種焦慮。……王莉莉是一個強硬的女性知識分子,她說起話來氣勢咄咄逼人,她的聲音在小雨的耳旁嗡嗡做響,像希特勒的坦克大軍向著倒黴的波蘭小國發起的閃電戰,那個可憐的還在睡夢中的小國,淩晨4點45分鍾,隨著坦克車的到達就淪陷了。小雨看向阿勃絲的照片卻陷入了長久以來的迷思,那是許多年的迷茫:那麽,什麽是好?我們為什麽看見某個場景就舉起照相機想把它拍下來,而對另一處則無動於衷?他為什麽會覺得阿勃絲是好的,而亞當斯則沒有意思?但為什麽有人崇拜亞當斯,而對阿勃絲沒有感動?那麽,什麽是好的呢?

我們又為什麽會如此地迷戀於圖像?這是一個視覺的時代!可是,

眼睛見為虛幻!

在他們的朋友中,有要孩子的,也有堅決不要孩子的,但隻有李銳夫婦也在一直為生孩子苦惱著。他們也非常想要孩子,可就是一直懷不上,又檢查不出問題。但是,奇跡發生了。有一次兩人去斐濟島度假,在那裏,李銳的妻子懷孕了。消息傳來,吳敏激動得在電話裏都快哭了。體會過了好友所經曆的苦痛,現在能想象出好友的喜悅,她流出了眼淚,一部分是為她的好朋友而高興。李銳的妻子在電話的另一邊貼己而又及時地鼓勵吳敏別灰心,說她一直有預感,她和她最終一定都會懷上的。現在她隻是一個開始。再一次告誡吳敏不能緊張,建議吳敏也來一次斐濟。這裏風景美極了,簡直是天堂。吳敏掛上電話後,意識到現在自己想要孩子的心情已經變得無法更加迫切。而小雨正大聲說:去斐濟。

小雨聽到這個消息時,第一感覺卻是一瞬間的悵然若失。

自己坐在一隻孤零零的木筏裏,所有的人都在離開他。他們都坐上了挪亞的方舟遠去了。再一次想起了阿勃絲的話:

別人的痛苦永遠不可能成為你的痛苦。

斐濟的海是綠的,像一塊碧波蕩漾的翡翠。海底有五顏六色的珊瑚。空氣清新,海風宜人。小雨和吳敏在這裏,坐在海邊的躺椅裏;或者駕船出遊;在小島上看著臉上塗著油彩的土著人揮著長矛跳舞,那個是一種類似武術的舞蹈,展示部落間的廝殺;在和一個土著交談時,那人給小雨展示了一種長柄的木頭大錘,告訴這是過去用來處死戰俘和死囚的,將犯人按倒腦袋按在石頭上,然後掄起木錘一砸;傍晚兩人一起在海邊漫步,有時走到很遠的地方,沙灘硬硬的,天地空闊,四周都是海,月亮懸在夜空,月光格外明亮,映照出海麵上層層疊疊的波浪,閃動著忽隱忽現的光,一直到天邊。現在正是吳敏的排卵期,兩人每天做愛,感覺性愛很美好彼此相依為命。回來時,兩個人都曬黑了,看著也更健康了,但是仍然沒有懷孕。最終,兩個人又回到了醫院。像逃學的孩子最終回到學校。無可奈何了,舉手投降,終於接受人工輔助受孕。

吳敏對小雨說:還是要相信科學吧。小雨突然爆發了:你不是都看到了嘛,有那麽多人都是吃了中藥後生下孩子了,你為什麽要這麽仇恨中醫呢?你不是中國人嗎?不是你一開始一定不要人工受精的嘛!他指著身後的窗外吼道。窗外什麽也沒有,是一片灰白色的天空……

 

*

在知道自己的精子異常後,小雨時常會不由自主地看見自己的那些可憐的精子,奇形怪狀,畸形兒,大腦袋,沒有尾巴,或者幾個連在了一起。一個沒有生殖能力的男人!盡管醫生說基本上還可以,現代社會,男性精子的畸形率就是在升高。但他再也不想做任何檢查了。他並不喜歡科學。檢查的結果,他的理解是:自己是異常的,而吳敏是正常的。不能生育是他的問題。這讓小雨心裏感覺非常大的壓力,讓他一度沮喪,甚至自卑。不過,吳敏一直沒有談過小雨精子的問題,沒有埋怨過他,也沒有拿小雨可憐的精子開玩笑。對此,小雨在內心裏感激。但有時又想,為什麽要感激呢?他不是從來也沒有對吳敏的月經周期紊亂發表過看法嗎?為什麽一個男人要因為自己的精子質量而感到自卑,而女人不會因為月經周期不規律而不好意思?而且,又有誰知道她們排出的卵到底是什麽樣?但女人的確為她們的乳房小、屁股小,腿太粗而煩惱感到自卑,沒有人為月經不調、卵巢功能低下而自卑,但為乳房、屁股、臉蛋、皮膚、腰腿而自卑,或者驕傲。

無論如何,人工輔助受孕畢竟給兩個人帶來希望。他們想現在總算好了,終於能生下自己的孩子了。

 

*

可是,很快吳敏就聽到了壞消息。

在了解人工輔助受孕的過程中,小雨和吳敏才知道並不是像想象中的那麽簡單,或者科學。也就是說,並不是把精子和卵子在體外放在一起,一個性愛party之後,把fall in love的小細胞植入子宮,就ok了。很多人都是要做好幾次才能成功,也有不少人一直不能成功。一個也在做人工受孕的女人告訴吳敏:很多人中途放棄,堅持不下來。 錢是一個原因。一次10萬,很多人都不成功,但沒有人給你解釋原因,你不知道是誰的責任,你能看到他們的一些操作,但你根本不知道他們做了什麽?做得怎麽樣?然後,不成功,你就再做第二次,第三次,……。還有很多人是保不住,這是更傷人,很多人放棄,不是因為錢,是心理上承受不了,男人們很難理解,那些男人幹完事就完了,提著褲子走人,可是,那坨肉是長在你的肚子裏的啊,是你的血肉,一次一次生生掉下來,你受不了的,一做你就知道了。最後,懷上了比沒有懷上還害怕,沒有懷上又會失望,可懷上了更加成天到晚提心吊膽。她告訴吳敏,她已經做了三次,不想做了,有人做了五次之後放棄了,有人做了七次放棄了。吳敏聽了這些心情沉重。到底做還是不做呢?有一天,吳敏在醫院裏遇到了一個女人,她告訴吳敏,她做了5年,他們沒有什麽錢。這些年掙的錢全用在這上麵了。一共9次,才懷上了一個孩子,自己的孩子,現在已經6歲了。如果沒有懷上,她還會一直做下去,直到最後一個卵子。因為,她一定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她告訴吳敏,世界上沒有什麽比生下自己的孩子把他們養大成人更有意義的事情了。你來到人生轉一圈,轉眼就沒有了,什麽都沒有留下。其他的事都是虛的。於是,吳敏也開始了她的人工受孕。

 

*

人工輔助受孕開始了。

11月,第一次采卵。因為卵泡質量不好,直接放棄了。

12月,隻取出了3個成熟卵泡,做了第一次人工受孕。兩個卵子受精,(3個卵子在上億個精子的包圍下,竟然還有沒有受精的卵子,是沒有精子能進入這顆堅硬的卵子,還是在上億顆精子裏麵,她都沒有一個看上眼的?)隻有一個發育到第5天,形成一個小細胞團——胚胎。胚胎植回子宮。12月20號抽血,懷上了。吳敏激動得哭了,小雨快要哭了。就要迎來新的一年了。26號複查,所有指標,均降為正常。流產了。

4天後,兩人度過了這一年的最後一天,迎來了新的一年。

2月,過春節。兩人都不想在春節前做。

4月,做了第二次。24號抽血,發現沒有懷上。

兩個人都說沒有關係。但心裏都明白,怎麽會沒有關係呢?付出了那麽多的心血。怎麽可能沒關係呢!

就在這時,小雨告訴吳敏:一定要自己懷上,絕不領養。吳敏說:我愛你。兩個人都明白,沒有什麽比相愛的人共同經曆艱難更美好的事情了。

愛能產生奇跡!

6月,重新開始。第一次,又是卵泡不好,放棄。

7月,沒有懷上。兩人決定接著做。

9月,懷上了。但兩周後再次流產。小雨向醫生詢問,是否需要休養一段時間,流產太傷元氣。醫生說,科學研究發現,剛剛流產後最容易再次懷孕。這次,吳敏也猶豫了,她也覺得流產肯定會傷元氣啊!忘記了在過去的反對中醫的爭論中,她可是嘲笑過中醫的氣和元氣的概念啊。

第一次將胚胎植入,小雨在操作室觀看了全過程。當時吳敏下身赤裸,躺在診療床上,雙腳分開,放在一對支架上。小雨在她的頭側坐著。看見吳敏兩腿間隆起的恥骨和上麵的陰毛,陰毛是淡褐色的,不疏不密,從遠處看像一小片美麗的小樹林。他的前麵的牆上懸著一個電視屏幕,屏幕不大,是黑白的,畫麵裏隻有一個靜止不動的培養皿。植入開始時,圖像放大,鏡頭一陣晃動,尋找和調整焦距,然後畫麵停住,小雨看見了一個晶亮的小細胞團,簡直美極了, 揚聲器中傳來胚胎師的聲音,告訴他這就是胚胎。不久鏡頭裏又出現了一個透明的玻璃管,極為細長,先吹吸了幾下,在培養皿的液體裏吹出許多極亮的氣泡,再吸入了一些液體,隨後移到細胞旁邊,把那個細胞團吸了進去。但過程太快而且畫麵在晃,小雨看得不是太清楚,可玻璃管一晃就從鏡頭裏消失了,隻剩下那個培養皿,液體裏麵漂著一堆混亂的氣泡。這時胚胎師走進來,先在一旁的推車邊不知鼓搗了些什麽,然後坐在吳敏分開的雙腿前把胚胎植入子宮,過程還是很快轉眼就結束了。小雨一直擔心是否真的把細胞吸走了,或者是否真的注入進了子宮,會不會沒有吸進去?或者沒有注入進子宮?或者中途碰壞了,但操作已經結束。看著吳敏小心翼翼夾著腿,弓腰,下床,穿上內褲,褲子,穿時仍然不敢分開雙腿。然後,她要求再躺一躺。胚胎師說可以但其實沒有必要,然後就走了。屋子裏於是隻剩下小雨和吳敏。吳敏依然夾著腿小心地躺回到了那張像刑具一樣的床上,小雨坐在角落裏看著這一切。

第一次因為孩子而傷心落淚的,恰恰不是吳敏,而是小雨。是小雨在翻看父親留下的那本阿勃絲拍攝的智障兒童的影集時。小雨又讀到了爸爸用鋼筆抄下的那個叫勃萊的人的詩。《夢見弱智兒童》:“那天下午,我獨自一人垂釣/我遠離家鄉。/後來,幾次在鵝鳴中醒來。/我夢見弱智兒童在玩耍,有一個走近我,/還有她的老師,單純的臉,淺色的頭發。……醒來時,我感到自己特別孤單。……”眼淚突然從眼眶流了下來。小雨隨即用手把它們擦掉。

10月,又沒有懷上。這一次兩個人都想先停一停吧。這一停就停了整整半年。

第二年,從6月開始,連續3次沒有受精。

但10月,又一次懷上了。

一個月之後,吳敏開始出現反應,惡心,乏力,精神倦怠,老想睡覺。希望重新謹慎地升起,像寒冬早晨的旭日。第二次超聲時,胎兒已有心動。他們親眼見證了這一時刻。兩個人又一次激動了。吳敏當時躺在檢查床上,使勁地仰著頭看,眼中閃著淚花。小雨扶著吳敏肩向前探身,眼睛睜得大大的。屏幕上,小雨看到的是一個非常奇怪的黑白影像。圖像裏麵非常混亂,但模模糊糊的有一團影子,像是一個熟睡的小怪物,蜷縮著,漂浮在淩亂的水波的回聲影像中,頭蜷在兩腿間,那個影像中有一小塊組織在呼呼地快速搏動,隨著搏動機器裏傳出了神秘的咚咚咚的聲音,聲音悠遠而急促。醫生把照片打印出來。小雨小心收藏起來。之後,他經常一個人拿出來長時間地觀看。每一次看都會覺得奇怪。

接下來的日子,兩個人生活在了令人恐懼的幸福中。彼此談到孩子時都小心翼翼,仿佛生怕不謹慎的談論會碰掉他們的孩子。直到後來,才慢慢適應了。一切還好。

然後,一年在這種複雜的心情中過去。在新的一年裏,他們覺得這回真的要有自己的孩子了,都開始有了信心。小雨開始喜歡上了這新的一年。然後,在2月裏的一天,吳敏醒來時,恐懼地感覺到了身體變輕鬆了,精神煥發,也不惡心了。她的心隨之下沉,眼前發黑。把不祥的預感告訴小雨後,小雨安慰她,不要亂想,懷孕也不一定一直有反應啊,是她已經開始適應了。第二天,恐懼在加重。吳敏堅持要去醫院。小雨還是說,別緊張,緊張對懷孕不好。再看看吧。他不想去醫院,仿佛去醫院一檢查孩子就完了。又過了一天,吳敏強烈要求去醫院檢查。但她不自己去,而是要小雨和她一起去。小雨不去。吳敏開始尖叫。來到醫院檢查,胎停育。吳敏沒有哭,小雨卻失控了。他問醫生:什麽叫胎停育?醫生說:胎兒停止了發育;小雨提高聲音問:什麽叫胎兒停止發育了?醫生告訴他:在超聲下看不到的胎兒心跳,也聽不到心跳聲,胎兒的心髒不跳了;小雨用更大的聲音問:什麽叫胎兒心髒不跳了?我的孩子的心髒一直在跳啊,怎麽會突然就不跳了?為什麽好好的孩子心髒不跳了?最後小雨怒吼道:

“為什麽我的孩子心髒不跳了?”

三個月後,兩人又開始了。但這一次,都有氣無力,都不再抱希望了。

奇跡也沒有發生。在又一次流產後,吳敏終於失控崩潰。她並沒有嚎啕大哭,而是說,再也不做了,然後開始默默流淚,小雨則安靜的坐在一旁,沉默著。

 

*

最終,生活重新恢複了。兩人又顯得開心起來,陽光明媚。但小雨會偶爾仍然會拿出那張超聲照片,一個人看上一會兒。仍然感覺那個影像非常奇怪。那好像是一個夢的照片。然後,有一天,兩個人幾乎是不約而同,又談到了孩子,像是在漫長的寒冬就要過去時的人們,不約而同談起了春天一樣,都表示一定要有一個孩子,去領養,然後一定要把他或者她養大,要養得好好的。

經過一段時間的準備,小雨終於坐進來汽車,他啟動了車子,向著新鄉的方向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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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
愛是一種思念
仇恨也是一種思念
思念是一種寂寞
思念是一種痛
思念就是不忘
忘了就不再思念
就不再有仇恨
也不再有愛
但仍然會寂寞
仍然會痛
思念是一種痛
忘了也是一種痛
思念是一種寂寞
忘了也是一種
寂寞




2016/7/23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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