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的兩維空間
我喜歡無聊的事情。而且，我隻做我喜歡的事情。
*
然而，小雨並不是一個憂鬱的人。父親的去世讓他悲痛，但生老病死是每一個人一生都必定經曆的；在這之前，是阿勃絲的攝影讓他傷感；而在阿勃絲之前，洛特雷克的繪畫讓他發笑，然後仍然感到傷感；很多事情他不能理解；他自己的攝影，別人看過經常會說傷感，但他不是一個憂鬱的人。受父母的遺傳，他的性格既有內向的一麵，又有外向的一麵。不太好說。但是，小雨從不追求深刻，也不試圖努力去理解什麽，在他的生活中他想要的，在他出生的時候，就都已經在那裏了，因此他也習慣了，從不願意努力去爭取什麽。也就是說，沒有什麽是小雨非要得到的。他非常聰明，相貌英俊，家裏又有錢，從小衣食無憂，大學中途不想上了就退學，一點也不用為生活、工作而擔憂。他不需要感世傷生，相反，他想的隻是一些簡單、輕鬆的快樂，小雨也喜歡讀一讀爸爸收集的詩歌，當然要短的，長的詩他不愛讀，複雜的詩也不愛讀，那些短的、簡單的詩歌，有些他喜歡，有些不喜歡，有些根本讀不下去，他從不附庸風雅，他不需要裝逼。可是，他喜歡的詩都讓他感到傷感。不過，總而言之，他的確就是生活得輕鬆、快樂的！他就是所謂的陽光男孩。但是，他，夏小雨仍然是矛盾的，他的生活也仍然是矛盾的。小雨從小就學彈鋼琴，彈的不錯，盡管老師從來沒有說過，這孩子有音樂的天賦，可是媽媽一直在陪伴、督促、嚴格管教著他，後來媽媽去世了，小雨就不再彈琴了，因為彈琴太難了，也太辛苦，盡管他彈的時候和聽老師彈的時候有時候他會感覺很快樂，而夏雨從來不強迫他；後來，小雨又開始喜歡上了畫畫，是真心的喜歡。有一次，他看到了爸爸收藏的一本洛特雷克的畫冊，那裏麵的人物滑稽可笑，他捧著畫看得哈哈大笑。爸爸送他到最好的老師那裏學畫，告訴他向這個老師學畫的課時費非常貴，但小雨毫無感覺，他可並沒有因此而立誌要發奮努力啊。很快，老師告訴夏雨，這孩子有繪畫的天賦，要夏雨好好培養，於是，這一次夏雨配合老師，開始對小雨嚴加督促，但這樣一段時間後，小雨對畫畫的興趣反而越來越少，他發現學畫畫也太難了，關鍵學畫畫沒意思，辛苦，而且不能隨心所欲，所以，最後他不想再學畫了。這一次，夏雨可不答應，於是，父子二人發生了強烈的衝突，其實是暗中較勁，夏雨勒令小雨繼續學畫，小雨就事事和夏雨對著幹，不停的爭吵，最後，小雨開始考慮離家出走，這讓他頗為猶豫，因為想到在外麵過夜生活，讓他很害怕，而就在這時，夏雨放棄了，因為，天天爭吵讓他頭疼，可是，不學畫畫後，小雨卻又慢慢喜歡起畫畫，但也再也沒有了當初的熱情，像是吃什麽東西給吃傷了，所以也就是平時喜歡隨手塗鴉畫一些動漫人物，就是大人們說的浪費時間。然而，再一次看到洛特雷克的畫冊，他卻覺得那些畫非常傷感，豈止是傷感，簡直就是悲哀，連色彩都是悲哀的，他發現洛特雷克的畫裏，光是冷的，沒有熱度，那時他已經長大，從葡萄酒的資料中已經知道，蒙馬特爾曾經是法國的葡萄酒莊，而葡萄園都是在陽光充足的地方，那裏夏天炎熱，而洛特雷克可是被稱為“蒙馬特爾之魂”的啊！在高中，小雨喜歡上攝影，應該說是迷戀，高一，他，偶然的，或者是必然的吧，看到父親收藏的一本影集。父親收藏了大量的影集，小雨每一本都要看。那些影集都很重，印刷精致，裝訂考究，這種形式感的本身就讓小雨喜歡。但是，有些影集他翻過了就不再看；有些會反複的看，比如，弗蘭克的那本尺寸很小的《美國人》。不過，總的來說，小雨更喜歡日本攝影，而日本出品的影集，封麵設計，印刷，紙張選擇，和裝幀都更加精細。開始他狂熱的迷戀森山大道，而後來更持久的喜歡荒木經惟，小雨同時也喜歡日本的女性攝影師，風格迥異的川內倫子和蜷川實花他都喜歡。但恰恰是這本影集，不知道為什麽，過去他竟然從來沒有看過，而恰恰又是它讓小雨看過後整個下午都不想說話，所以，說是偶然。因為，如果和那些影集一樣，不是恰恰在這個年齡，這個特別的下午意外看到，那麽她，這部影集的那個攝影師，可能也就和森山大道、荒木經惟、川內倫子、蜷川實花等等等等的攝影師們一樣，成為小雨喜歡的攝影師之一了。小雨喜歡城市的街拍，在看過了許許多多城市的攝影之後，他又回到了弗蘭克的那本尺寸很小的《美國人》之中，有太多出色的城市攝影，但是它們和弗蘭克的《美國人》都有著某種本質的差距。對於弗蘭克，小雨甚至可以說是佩服、崇拜，可那也和小雨對她的態度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的啊！她的名字就叫，黛安•阿勃絲，Diane Arbus，影集裏拍攝的都是一些奇怪的人，小雨不知道她為什麽要拍攝這些照片？他看完照片才又去看影集前麵的文字，讀過之後甚為感動，可仍然不知道她為什麽要拍攝這些照片，不過，他倒是從此記住了阿勃絲說過的兩句話：一，“照片是關於秘密的秘密，它揭示的越多，你知道的就越少”；二，“別人的痛苦永遠不可能成為你的痛苦”，隨後買下阿勃絲更多的影集，最後，是所有的影集，可是他仍然不知道為什麽阿勃絲要拍攝這些照片。迷戀阿勃絲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他知道了阿勃絲在48歲生日那天自殺了。自殺，對於身處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不僅恐怖，還有一種驚悚之美，像一支帶著毒刺的玫瑰，或者，冰毒，一個驚悚而有引人入勝的名字。從此，他開始愛上了攝影，也開始崇拜阿勃絲。對於阿勃絲的崇拜，沒有什麽大驚小怪，人類從來就是一種偶像崇拜的動物；但對於攝影的愛，於小雨而言，則就很有些不同尋常，它不僅十分強烈，而且持久，伴隨了小雨的一生。究其原因之一，可能就在於，攝影非常簡單。是的，攝影是容易的，它隻是一種簡單的操作，不像彈鋼琴或者畫畫，隻不過，最終小雨還是發現，要拍出像阿勃絲那樣的照片，其實是非常難的，或者說，是不可能的。阿勃絲的攝影，仿佛距離他非常遙遠，是另一種生活。而這種生活，或人生的境界，距離他，距離他的生活，非常遙遠。因此，攝影，和他的偶像，阿勃絲，在內心的深處，又是讓小雨感到淡淡的感傷，像風刮不散的炊煙。是啊，世界上的美，有多少他從來都不知道，又有多少他永遠也達不到，都是人生的無奈和局限。
人苦不自由。
在父親的那本阿勃絲的影集中的某一頁上，小雨還讀到了夏雨摘抄的一首詩，《夢見弱智兒童》。夏雨在詩下記下了作者的名字，勃萊。這首詩也讓小雨感到傷感，這一次，不是悲哀，而是傷感，持久的傷感。可他始終也不知道勃萊是誰誰又是勃萊啊。
準確來說，是在夏小雨35歲時的一天夜晚，憂鬱突然降臨，幾乎一瞬間，夏小雨就徹徹底底的憂鬱化了。那時，他正一個人在父親生前的小書店裏踱步。現在，這裏的架子上已全是動漫、影集和畫冊了。在這一天的晚上，小雨突然想到了自己死後的世界，想到自己都快要到40歲了，自己怎麽可能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個30多歲的中年人了呢？而這30多年的時光一晃就全部報廢。自己正在以光的速度飛向那片虛無，飛進去，就要永遠的和這個世界告別了，再也不能感知到這樣的一個夜晚，這個世界裏所有的人和事都和他沒有關係了。他，一個活生生的人，就沒有了？而更讓夏小雨感覺痛苦的是，自己沒有了之後，連一條淺淺的痕跡也不會留下。他一下子坐在了椅子裏，再也站不住，感覺骨頭裏發麻。他無法接受這件事情，但沒有任何辦法去改變。他知道下一個30年，也將一晃就全結束。
在這之後，他每天都提不起精神，覺得什麽都沒有意思。這樣，他就想要個一個孩子了。
而迫切的要一個孩子的想法，又和一個中醫師有關。
*
一次小雨胃痛時，突然心血來潮，想去紮紮針灸。在一家外資私人醫院的門診，小雨認識了一位針灸師，王兮。王兮年齡和他相仿，穿著時尚，看起來怎麽也不像是一個老中醫。針前，王兮問小雨以前是否紮過針灸？小雨說沒有。王兮拿出一根很細的不鏽鋼銀針給小雨看，告訴他紮針不疼，但行針會有酸麻脹重的感覺。小雨看著那根針感覺很神奇，難以想象把它紮進肉裏的情形。他說他不怕疼他需要的正是一點刺激，可是在要紮時小雨心裏還是緊張的。王兮取小雨左側的足三裏。進針真的不疼，一點感覺也沒有。但接著王兮開始行針，提插撚轉，小雨隨即感覺針下酸脹，整條腿變粗了沉重得抬不起來。他皺著眉，舉起了右手，吸氣。王兮這時把針插入一定深度，拇指向前一推，然後保持不動。小雨就感覺一股圓柱狀的熱氣從足三裏徐徐向上運行，直到胃中。痙攣的胃部立刻鬆弛下來，變得舒暢，小雨慢慢放下手，腹中開始咕咕作響。王兮給小雨的診斷是肝鬱脾虛，木失調達，中氣滯塞。小雨問為什麽會肝鬱脾虛，王兮說思慮過度啊。脾主思，憂思傷脾，然後他又給小雨針了雙側合穀、太衝。在針腳上的左太衝時，進針有刺痛，小雨的腳不由自主抽了一下，倒吸口氣，但接著就酸脹得厲害，他又一下舉起了手。起針後，小雨拿起一根用過的針，舉在眼前看：一根針就能治病。神奇啊！這可是老祖宗傳給我們的寶貝啊。小雨決定下次還要紮。這就是他需要的。
第二次，小雨找到王兮告訴他，胃已經不疼了。他說：你的針真神啊。一針就痊愈啦。王兮則表現得頗不以為然，他矜持一笑，淡淡地說：這種事情太多了。有的抬著來的，紮完就走著回去；有的到處都看遍了，沒有效，到我這一次就好了，長期不能生育，來我這紮了一次就懷上了。十幾年的病一兩次就好了。小雨於是越發崇拜，他對王兮講，這次是想來紮紮腰疼的。那時王兮已經給小雨摸上了脈，接話說：你不說我也能知道。小雨驚奇地說：你號脈就能號出來？王兮說：嗯，八九不離十吧。小雨經常腰痛，他告訴王兮自己在學校棒球隊時，腰肌勞損，現在經常痛。這時，王兮不說話了，開始微眯雙眼，凝神靜息，三隻手指並列輕輕搭著小雨的脈口。小雨感覺王兮的三隻手指，在交替按下，鬆開，有時還抬起兩隻，隻用一隻按。王兮用右手無名指輕輕點著小雨右手的脈道，說：尺脈沉細。然後又盯著小雨的臉看著說：命門火衰。你腎虛啊！所以腰痛。他麵露猶豫：這可要慢慢調理了。男子以腎為本，人以命門為先天啊。小雨立馬心虛了。他感覺到問題嚴重，心裏一沉。王兮用憂慮的眼神觀察著小雨。
王兮隨後給小雨又顯示絕活，“燒山火”，讓小雨更加驚訝不已。針前王兮給小雨講解：“燒山火”和“透天涼”是針刺手法的兩種最高境界。燒山火是針刺後，通過手法讓患者所刺穴位產生熱感；透天涼則相反，產生涼感。為了讓小雨體會，王兮給小雨針刺了一側足三裏，進針得氣後，開始頻繁提插，三淺一深，輕提重按，邊操作邊不停地問：熱了嗎？熱了嗎？小雨閉眼體會，感覺針感強烈，快有些受不了了，他又想舉起手來，但這時，針下隱約出現了熱感。火，燒起來了。王兮說：小雨屬於一種特殊人群，“經絡敏感人”。然後，王兮給小雨針內側腳踝，一針下去，小雨感覺一道閃電直接傳到腳心，整個腳底麻了一下，他的腳不由自主跳了起來，啊地叫出聲來。王兮輕輕拍拍他的腳，告訴他這是太溪穴，是腎經原穴，腎氣匯聚之處。最後，王兮給小雨在關元又下一針，針後放上一個盒子，裏麵點燃艾草。不久，盒子裏冒出煙來，小雨感覺下腹溫暖。滿屋都是艾草的氣味。那味道很怪。王兮說：三年之疾，取之七年之艾。針灸針灸，這艾灸可以祛大病啊。最後囑咐小雨，房室要節製。
*
中醫啊，博大精深啊，博大精深。這是王兮諄諄教導小雨的話。在接受一段時間的針灸治療後，小雨對於中醫這門古老又神秘的醫學完完全全癡迷了。他開始經常在網上找介紹中醫的文章來看，那這時王兮又適時地告訴他，近年來社會上興起了一股學中醫熱，有很多非醫學專業的人士也拜他為師，向他學習中醫，一方麵可以自我保健，另一方麵家人有了小疾小病也可以幫助他們及時治療，解除痛苦。小雨不久後便也拜王兮為師，開始向他學習中醫理論和針灸。這樣一來，小雨就成為王兮的患者、朋友、弟子兼鐵杆的粉絲，四位一體。王兮是廣州中醫藥大學畢業，又在北京中醫藥大學讀到針灸學的博士，但他真正令人信服的硬實力卻是六世祖傳，尤其是王兮的祖爺爺曾經應詔入宮為皇上診治。王兮說，中醫博大精深，遠非上幾年學讀讀書就能學好的，真正有用的東西，是書裏根本沒有的。而他的真正絕活都是跟他的爺爺學來的。小雨知道這些便十分驕傲，他說那麽王兮給自己用的針法就是給皇上用的針法了。沒想到說到這裏，王兮卻連連搖頭歎氣。王兮告訴小雨，博大精深啊！可道光皇帝，一反曆代於太醫院設針灸科之常例，以及曆代君親受惠於針灸之明證，在道光二年下令：“針灸一法，由來已久，然以針刺火灸，究非奉君之所宜，太醫院針灸一科，著永遠停止”。所以，從道光之後，清宮就廢棄了針灸。而清朝的衰落也是從道光開始。博大精深啊！道光這個皇帝性格複雜，他喜歡節儉到了病態，平時穿打補丁的衣服，讓後宮的皇後妃嬪學針線，自己縫補衣物，國宴上君臣一人一碗打鹵麵。中國是興則必腐，反腐比衰。腐敗興邦，反腐亡國啊！王兮搖頭評論。小雨覺得王兮是有思想的。道光因為長子不努力學習一腳踢中他的下身，竟將他踢死了。小雨愕然，問：這是真的？王兮說當然是真的了。小雨又問：那他是不是會功夫？王兮說，道光恰恰是十分孱弱，從小多病很早就掛了，可他在位時，廢止了針灸，簽下《南京條約》，清朝的敗落就是從他開始的。而國民黨也是反中醫的，曾經提出“廢止中醫案”。可是，毛主席卻是一直大力發展中醫。這就差別，是偉人看問題的眼光。毛主席生前很少看中醫，但卻大力發展中醫。我們今天的大項目，都是當年毛主席搞的，兩彈一星，萬噸水壓機，人工合成牛胰島素，青蒿素。說到這王兮再次搖頭，說：中醫博大精深啊。真是玄妙莫測。可是，現在中醫的水平，卻大不如從前。不要說漢代的醫聖張仲景，就是清朝的葉天士也要比現在那些中醫強太多了。他說，他的祖爺爺都要學習兵法，紮針時要按時取穴，運用子午流注，布針如布陣。針要紮得好，手上要有功夫，調息運氣，一定要有名師的真傳，還要有悟性。針好像很簡單，但大道至簡啊。要針好，太難了啊。小雨聽得如醉如癡。王兮告訴他，要想學好中醫，就要從根源入手。中醫的根是什麽？就是《皇帝內經》啊！《素問》和《靈樞》，這兩部書搞懂了，再看其他中醫著作，就像大學畢業後再看小學課本一樣一目了然了。如果相反，先看後世的著作，那就本末倒置，一葉障目不見泰山。《靈樞》又名《針經》。你要學針灸，就先讀《靈樞》吧。那些大學教材編寫得……說到這，王兮隻是不屑地搖搖頭，連說都懶得說了。小雨明白了。於是，買來《靈樞》，一看，古文深奧，完全看不懂，博大精深啊！更感覺這才是真正的針灸。讀對了！王兮一有空，小雨就來，讓王兮給他講解《靈樞》。王兮就從第一篇開講，《九針十二原》：
“黃帝問於歧伯曰：餘子萬民，養百姓而收其租稅；餘哀其不給而屬有疾病。餘欲勿使被毒藥，無用砭石，欲以微針通其經脈，調其血氣，榮其逆順出入之會。令可傳於後世，必明為之法，令終而不滅，久而不絕，易用難忘，為之經紀，異其章，別其表裏，為之終始。令各有形，先立針經。願聞其情。”
但王兮讀完這段，突然放下書，一下靠進椅背，臉上現出困惑的神情。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
“針灸是怎麽發明的？教科書上說在遠古時的人不小心被木刺刺中或石頭刺破而偶然發明的。這純粹是臆想。我不相信。世界上各個民族的傳統醫學都用植物類藥，動物類藥，很多都用礦物類藥。但為什麽隻有中國人使用針刺治療呢？”
小雨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經王兮一問，他才考慮，但想不出答案。他看著王兮，王兮則仍然若有所思，不看小雨，而是仍然自言自語道：
“這個問題我考慮了很久。針灸的發明是非常難以理解的。”
說罷，陷入沉默。一隻手不斷敲著一隻圓珠筆。小雨也不說話，靜靜等待。少頃，王兮眼睛看向小雨，卻開始講起了筷子。
*
五個大學生來買了很多書，有許多是詩集。夏雨的書進的數量都很少。他喜歡的書還要保留一本樣品不賣。五個人要買的書有些隻有一兩本。因此，在櫃台前嘰嘰喳喳，又說又笑，爭吵著如何分書，還想說服夏雨賣掉幾本樣品。夏雨看見五個人中，三男兩女，一個女孩是個大個子，精力旺盛，滿臉痤瘡，嗓門最大，一口流利的京腔，說話時雙手不停地揮舞；另一個女孩子，個子不高，清秀好看，最安靜，總是麵帶微笑，偶爾一說話就會靦腆地笑起來，有時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但說的普通話不像是北京人；三個男生都能說會道，一個很貧嘴，典型的北京男孩兒，總想逗那個安靜的小姑娘；一個致力於和大個子女孩抬扛，說的話一聽就是天津衛；還有一個文質彬彬，話最少，但語鋒機智，說話略微帶著些陝西口音。夏雨不能賣掉樣品。他問幾個孩子寫詩嗎？抬杠的男生立刻指著大個子女生說：她是詩人，她是詩人，當代著名抒情女詩人。大個子女生立刻跳起來，雙手揮舞輪番指著那個男生說：你才是詩人呢。你才是詩人呢。你們全家都是詩人，一家子的後現代詩人，每天晚上坐在家裏抒情。然後，自己哈哈大笑起來。後來，那個文質彬彬的男生告訴夏雨，他們都喜歡詩歌，也都寫詩，在網上相互結識，結果發現都在這裏上學，因此就成為好朋友，經常聚會。今天才發現這麽好的一個書店，這裏竟然還有這麽多詩歌的書。夏雨說：以後常來啊。這時那個特別安靜的女孩子問夏雨是不是也寫詩，夏雨說年輕的時候喜歡寫。女孩子問那現在呢？夏雨還沒有回答，大個子女生已經搶著說：那老板就是個詩人了。夏雨連忙說：沒有，沒有，隻是寫著玩兒。貧嘴男生湊近對那個特別安靜的女生說：看，老板才是後現代詩人。夏雨忙說：留個手機，以後多聯係。有了新書我會告訴你們的。將來你們出了詩集要來這裏賣啊。幾個孩子說：加微信，加微信。於是，他們加了微信，又留下手機號。這時，那個文質彬彬的男生說：以後我們可以在您這裏舉辦詩歌之夜或者讀書會嗎？夏雨說：當然好啦。以後多聯係。又問：你們平時上哪個網站？那個男生和大個子女生還有貧嘴的男生和抬扛的男生，幾乎同時告訴夏雨：詩生活。臨走時，那個特別安靜的女生又問夏雨，那台電視為什麽沒有聲音，夏雨一時語塞，女孩仿佛懂得了似的笑笑，說：好喜歡。然後，就跟著她的同學們轉身走了。
他們走後，書店立刻顯得安靜了。夏雨透過門上的玻璃，看見屋外幾個孩子仍然站在街頭有說有笑，但聽不見他們說話的聲音，他們的身邊行人來來往往不斷經過，都低著頭，或麵無表情，那五個孩子的樣子看起來快樂而模糊，天是灰色的，外麵一片白光，汽車一輛接著一輛緩慢地駛過。夏雨覺得太安靜了。於是調出了電視的聲音。他看了一會兒，但腦子裏一直想：
孩子們仍然年輕，仍然看書，看印在紙上的書啊！
晚上，夏雨打開電腦搜索找到了詩生活網站，點開，進去讀了一會兒，感覺這裏都是一些孩子寫的詩，正想退出來，忽然看到一個叫野蘇子的名字。蘇子又名荏，紫蘇，野蘇，《爾雅》稱，桂荏，是一味中藥能降氣化痰。她的帖子叫《短寸集》，夏雨好奇，點開，讀到第一首就被吸引，然後，讀到五時，突然感到一陣心悸，他閉上了眼，靠進椅背：
初秋的夜，仰望蒼穹，
很容易的，你找到那顆“北極星”，
看她在天宇閃爍，
承載浩渺宇宙的神秘和美麗。
但，事實上，
她已經死了。熄滅了。
這人類親密的夥伴，
臨別時，發出的道道光束，
300年，一路飛馳，
終於來到我赤腳站立的院子上空，
射向我的臉，我的眼睛，
讓我看了這無聲華美的葬禮。
良久，夏雨又睜開眼想再讀一遍剛才的那首詩，或者繼續把她的帖子讀完，但是不行，他感覺自己現在還不能再看那些文字。於是，取出紙筆趴在桌上寫起字兒來。在就要下筆的一刻，再次相信，任何時代任何時候都有好的詩人，有優美的詩。然後想這個野蘇子一定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但又想為什麽這個野蘇子一定要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呢？為什麽不能是一個相貌平平的女孩子，或者一個很難看的女孩子，非常難看？但他否定了這些想法，相信她一定是一個美麗非凡的女孩子，像天山頂上的一片冰雪。然後，夏雨開始寫了起來：
我曾經曆過地球上的第一個夜晚
我曾經曆過地球上的第一個夜晚
那時太陽像剛剛發育的乳房
月亮是三葉蟲的一滴淚
夜晚星光亮得耀眼。
然後，
地球、太陽、和整個宇宙
與我一起度過了許多年
我們一起在變老
但我老得太快了。
不知道
會不會有一天，他們
也會覺得
時間
過的真快啊。
*
那天，夏雨在詩生活網站還遇到一件奇事。他居然發現有一個叫夏雨的ID，也在寫詩，這引起了夏雨的暢想。然後，夏雨才開始讀夏雨的詩。而發現這個夏雨發的兩首詩更奇：《抄襲之作》和《不完全的抄襲之作》。
抄襲之作
——夏雨
父親和我
我們並肩走著
秋雨稍歇
和前一陣雨
像隔了多年時光
我們走在雨和雨的間歇裏
肩頭清晰地靠在一起
卻沒有一句要說的話
我們剛從屋子裏出來
所以沒有一句要說的話
這是長久生活在一起
造成的
滴水的聲音像折下的一支細枝條
像過冬的梅花
父親的頭發已經全白
但這近乎於一種靈魂
會使人不禁肅然起敬
依然是熟悉的街道
熟悉的人要舉手致意
父親和我都懷著難言的恩情
安詳地走著
讀完夏雨知道這首詩的就是呂德安的《父親和我》。看著他的署名，夏雨，他笑了。然後，他又讀下一首。
不完全的抄襲之作
——夏雨
終於
我和我
我們並肩走著
秋雨如織，但
一滴雨和前一滴雨
好像間隔了許多年
的光陰
我們走在雨和雨的中間
肩頭清晰地靠在一起
卻沒有一句要說的話
好像一個我把另一個我
已經忘記
這是長久的生活造成的
滴水的聲音像是早春空氣裏
伸出的花蕾
依然是熟悉的街道
熟悉的人會向我們
點頭致意
他們區分不出
我和我，但
我們都懷著一種難言
的情懷向著他們回報
以各自的微笑。
夏雨讀完這首詩，又讀了一遍。然後靠進座椅裏。他覺得這首詩寫的比呂德安的要好啊。不像是孩子寫的，像是一個中年人寫的，意味深長。但也可能隻是一個孩子寫的遊戲之作。呂德安是他最喜歡的詩人之一。這怎麽可能呢？難道就因為這首詩的作者叫夏雨？
*
在白天，夏雨一直看著那5個孩子消失後，把電視又調回靜音，才起身去收拾他的小書店。在走到最裏麵的角落時，突然看見一個老頭僵直地坐在一隻小凳子上，背靠書架，頭垂到胸前，戴著老花鏡，一隻手裏拿著一本翻開的書，放在腿上，另一隻手無力地垂在身側。夏雨立刻想到老頭死在自己的書店裏了！他的頭嗡的一下，兩腿發軟，看見那個老頭滿頭白發，眉毛也全白了，又粗又長，像個老神仙，靠在那裏一動不動。可夏雨剛才根本沒有看到老頭進來啊，見鬼了！他還以為書店裏沒有人了。沒有辦法夏雨猶豫地走過去，心想，他為什麽不在家裏好好歇著，幹嘛要到我的書店裏來呢！走到跟前，夏雨站定低頭仔細注視老頭。夏雨個子高，老頭很瘦小，坐的小凳又低，靠在巨大的書架下，顯得更小，像落在地上的一顆皺巴的幹果。夏雨感覺他有90歲了，甚至有100歲，他發現老人還有微弱的呼吸，這才長長出了一口氣。但夏雨仍然不能確定他是睡著了還是昏迷了。他伸出手要推推老頭，可這時老頭兒自己醒了，他身體一震然後直起腰來，動動腦袋，又動動嘴，然後，看到夏雨，就晃晃手中的書說：全變了！仿佛剛才他並沒有睡覺，而是一直在和夏雨交談。夏雨這才安了心。老人晃晃手中那本厚厚的詩集說：是詩歌已經全變了。然後，又說：我過去在《詩刊》工作，也在出版社工作過，做了一輩子編輯，印刷中的錯誤一眼就能看出來。他把手中翻開的書給夏雨指著，說：這有一個錯字。又隨手翻開一頁，掃了兩眼，用手一指：又一個。然後，他摘掉鏡花，把書放在腿上：詩裏是不能有錯別字的。我校過的書絕對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去，發表毛主席的詩詞文章，如果裏麵出現了錯誤，那是要坐牢掉腦袋的。說罷用手做槍狀，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夏雨問老人怎麽稱呼，老人說：我姓畢，叫畢星星。
夏雨又問：您剛才說的就是指這個嗎？老人停住，好像在想剛才自己說了什麽。然後，搖搖頭說：是詩歌全變了。夏雨再問：那具體來說是什麽變了呢？老人又停在那裏，好像陷入沉思，然後，開始說了起來，一直注視著夏雨，夏雨不好意思一直對視，於是移開目光。但老人還是一直注視著他，眼珠渾濁，但目光犀利。老人說：
“從商周到今天，什麽改變了？吃，穿，用，生活方式，都變了。變化很大。但這些都是外在的。內在的方麵，中國人有什麽變化？我們的長相，樣子，一點兒也沒有變。身體可能更高，更強壯了，但那是營養好了。內髒完全沒有變化。是我們的思想變了。但思想的變化，並沒有我們以為的那麽大。其實隻是我們的知識結構了，我們知道了解了許多新的知識，但我們的思想變化並不大。而真正變化最大的是我們的語言。”
老人又說道了：
“語言本身是一個世界。人和動物不同的是，人既生活在現實的肉身的世界裏，又同時生活在語言的世界裏。現實世界不斷流逝，但語言世界是穩定的。在語言的世界裏，有很多現實世界中的對應物，也有很多東西是現實世界中沒有的。在語言的世界裏，有些人是不死的，至少死得非常慢。那些在語言中不死的人們也會複製，繁衍，在慢慢變化。我們現實世界裏的每一個人，就在語言世界，和一代一代的不死的先人生活在一起，生活在現在的世界，過去的世界，和未來的世界裏。而我們這些人是會死的，在現實世界我們很快就死去，在語言的世界裏也很會快就死去。但今天我們的語言的世界變了，土崩瓦解，又眼花繚亂。”
“人都追求不死。我年輕時，曾經是一個樂觀的人。雄心勃勃。我那時認為寫下就是永恒。你把心中想的寫下來，它就不死了。那麽，你也就籍你的文字而永生。後來，我覺得這不對。於是，我又認為，印刷出來，就是永恒。也就是說，書是永恒的。你出版了一本自己的書，你就永恒了。於是，我不僅開始寫文章，投稿，而且還做了編輯。我要把別人好的文字變成永恒。我要用我的慧眼，把那些默默無聞但擁有真正才華的人，變成太陽，讓他們永遠照耀，讓我們的後代生活在光明裏。但我現在才知道，沒有什麽是永恒的。沒有永恒。莊子會死的。《左傳》會死的。司馬遷也會死的。但丁，莎士比亞，托爾斯泰，他們都會死的。”
說完這些，畢星星又說：
“語言也是會死的！”
他問夏雨是否知道，語言是怎麽死的？夏雨知道很多語言已經死了，但語言是怎麽死的？他不知道。夏雨看向畢星星，看到的是一雙老人的眼睛，混濁不清，內容複雜，但仍然犀利。老人說：
“當最後一個懂得這種語言的人死去時，這種語言就死了。那時，活在這個語言世界裏的全部的生命，山川河流，日月星辰，奇珍異寶，所有的人，所有的故事，就都沒有了。”
說完這些，畢星星又戴上老花鏡拿起詩集去看。但他仍然好像在自言自語地嘮叨著，說：“為什麽人都那麽熱衷追求永恒呢？世界一旦有了生，就沒有了永恒。”
“永恒是不存在的。”
你能堅持看到一半了，真好。謝謝你。不過，可別讀的太快，我的文字看快了，就沒有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