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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愛》_81

(2016-10-13 02:47:20) 下一個

 

*

小菲回到家,晚上開始回想白天的談話。首先想到的卻是查理當年追求芭芭拉。今天,她對芭芭拉的印象好極了,她甚至有些為查裏沒有能夠追到芭芭拉而感覺惋惜,然後,她開始逐一回憶整理白天和芭芭拉的交談。她已經斷定查理是希望自己能去完成這次調查。這當然是一個危險的工作,但想到這時,傳遍小菲身體的是一陣職業性的興奮。她幾乎迫不及待了。然後,她就又想到了芭芭拉今天講的印尼屠華事件。芭芭拉講到這次屠殺,雖然經過這麽多年,仍然非常悲憤,有幾次幾乎都講不下去了,但對於這次屠殺她卻一無所知。於是,她開始上網檢索。很快就看到了,但仍然不能相信在20世紀末,人類還會發生這樣的大屠殺。後來,小菲跑進衛生間開始嘔吐,頭痛,渾身發冷。

 

 

*

沈菲又回來了。回到醫院那間重症監護室。病房裏放滿了機器,儀表盤上藍光閃爍,顯示屏中紅色的數字不停跳動,她又看見自己的爸爸了,爸爸的身體裏延伸出無數條管道、導線,管道和導線的另一端連接著各種各樣的機器、儀表,而機器和儀表上又伸展出更多的錯綜複雜的管道、導線和無線的信號。她想這些管道和導線還有那些信息正穿過醫院的走廊、大樓,進入這個城市,然後,經過原野,翻山越嶺,跨越海底和天空,融入了一個更大的無邊無際的網絡裏。而這個網絡又通過一道道管道線路和發射裝置延伸進這塊小小的肉體裏,這塊肉體現在已經完全置於這個網絡的控製之中了。但是,它是自己親愛的爸爸啊!

 

*

夏雨曾對夏雷說:他對小雨有些失望,或者說並不抱什麽厚望。是對這一代人。他說:他們這一代人正在變成一種技術動物,一種消費動物。他們隻會追求、體驗一些簡單的快樂,吃吃喝喝,逛街購物,最大的夢想就是站在聚光燈下,萬人矚目,表演節目。他們不追求文化,拒絕思想,他們沒有神聖感。

小峰有一次和沈菲聊起了小菲這一代的孩子們。沈菲開始抱怨,於是小峰想到了當年和達克的談話。他說,這些恰恰是市場決定的啊!過去生物進化是為了適應自然界,有利於傳播基因;現在人類的進化是要適應市場,促進消費啊!

夏雷並不同意夏雨的觀點。他說,我們小的時候,那些大人們也是這樣的論點。他們對我們感到失望,認為我們不如他們。但孩子們永遠代表著未來啊!

沈菲聽小峰講完就開始感慨,不知道未來會是個什麽樣子。

小峰說,市場不需要人有思想,市場需要的是把人變成生產和消費的動物,而且是不停地生產著不停地消費著,未來每一個人都是在為市場而活著。

 

 

*

夜已深。

小菲闔上筆記本,走到窗前,看見曼哈頓那一片迷人的燈火,而她,心思遊離,想到了深夜裏的大西洋,此刻。黑色的海水一動不動,夜晚的星空也是暗淡的,連風也無法把浮雲吹走,因為天空裏連一絲雲也沒有啊,而且也沒有風,海麵上看不見星星的倒影,隻有永遠不會停息的波瀾,除非大海被凍成冰,在冰河紀,全世界的海被凍成了一塊冰,數以萬年的時間,從來沒有解凍過,整個陸地白雪覆蓋,許多物種無法度過這樣的寒冷,滅絕了,但還有一些艱難的生存著,那些人類的遠祖,瑟瑟發抖的在曠野裏尋找著食物,和交配的對象,在寒冷的風雪中,默默無聲的咀嚼,或者交配,將生命傳播下去,那時他們沒有一個人知道,在一萬年之後,地球會變得溫暖宜人,出現廣袤的草原,和成片的森林,有一天,地球上的每一個角落裏,都密密麻麻分布、活動著他們的後代,成為這個世界的統治者。她想爸爸了,想給爸爸打電話,和他聊聊天,告訴他她想對他說的話,讓他聽見自己今夜的哭泣聲。

她走回來,重新坐到床上,靠著床頭,抱起筆記本,輸入密碼,開機,打開一個word文檔,她想寫點什麽,於是開始給爸爸寫信。頭頂不遠處的牆上,懸掛著那幅放大的阿勃絲的照片。照片是灰色的,裏麵一隊身穿白袍的智障患者,正從黑色的草地上走過,他們相互扶攜,神情專注,看著不同的方向,隻有一個人注意到了鏡頭。

爸爸:

今夜,我突然想起了你曾經反複告訴我的一句話,你對我說:Genetically you are Chinese. You will be a Chinese for ever,no matter where you are。而我總是說:我是一個美國人。但此刻,我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歸屬感,我將永遠是這個古老的,奇怪的,曾經纏足留著辮子的,多災多難的民族中的一員。這是我的命運,我無法逃開。於是,他們所有的痛苦,也就都成為了我的痛苦。今夜我感到了這種痛。

今夜,我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爸爸,我突然感覺我將死在這塊古老的土地,埋葬在一群古老的先祖們的屍骨間,像非洲桑人的岩畫。(你知道嗎,爸爸,在非洲,桑人有一種古老的傳統,生者在他們的祖先們留下的岩畫間繼續作畫。他們和他們的祖先都變成了畫中的影子,混雜在一起。那些岩畫是畫在龍山山脈巨大的岩石上的,他們在那裏已經生活了數萬年。而我們的屍骨也是我們的影子,他們就留在那塊土地下麵。)

爸爸,今夜我看到了1998年在印尼遭受苦難的我的姐妹們的那些照片了。當然,還有我的父兄和孩子,我的孩子,是我親生的孩子,是在我的腹腔裏孕育了十個月,然後從我的子宮裏分娩出來的孩子,是讓我流過血,感到過劇痛的我的孩子,他們都和我一樣有著黃色的皮膚,黑色的頭發和黑色的眼睛,一樣的十月受孕,然後一天一天的成長起來,有血有肉的生命,一樣的曾經會感覺到快樂和痛,還有痛苦。但是,那些暴徒和我們長得也是一樣啊,當年,他們和我們有著一樣的祖先,從非洲一同出走的啊!他們也是我們的兄弟姐妹啊。看完那些照片,(其實隻是剛看了不久,)我就開始嘔吐,淚水和嘔吐出的胃內容物混合在了一起。

但是更令我震驚的是之後我又看到了一個叫佳舒瓦·奧本海默的美國人拍攝的奇怪的電影,《上演謀殺》。這部片子記錄的是1965年10月到1966年初,印尼對印共的大屠殺。有30萬華人被殺害。而片子裏估計,總的死亡人數有100到300萬。100到300萬活生生的人啊!奧本海默采取了一種令人困惑的拍攝方式:采訪當年的殺人者,而不是受害者。那些當年的殺人者,現在都已經老了,但談起當年的屠殺,依然神情亢奮,興致高漲。他們在家人和孩子們的麵前,肆無忌憚的,帶著炫耀和快意講解、演示當年殺人的過程和每一的細節。(在那些孩子們的麵前啊!那些孩子們聽得興致勃勃,麵帶微笑。)有時,看過樣片後,還會對其不夠血腥和殘暴的地方表達不滿,並不厭其煩重新拍攝。片子裏的主角安瓦爾對著鏡頭誇耀自己當年親手殺死了不下千人。第一次和奧本海默見麵,他就把奧本海默帶到當年他殺人最多的一個樓頂的平台上,演示自己當時是如何為了避免過多流血以減少腥臭味道而采用鐵絲勒死受害者的方法。在看過樣片後,他表示不滿意,因為那天他穿了一條白褲子。他說,幹這種事情,他是絕對不會穿白褲子的。於是他和攝影組商討,決定找來道具,擺上布景,畫出帶血的麵孔,重演當年的大屠殺。在拍大場麵的那天,印尼負責青年事務的副部長親自到場助威。那些殺人犯,後來都成為社會顯貴。直到今天,談論當年的殺人,他們仍然能獲得極大的快感。安瓦爾還講了一種當年他殺人取樂的方式:將受害者放倒在地,用一隻桌腳壓在受害人的喉嚨上,然後他和幾個同夥坐在桌子上,聊天,喝酒,唱歌,直到下麵的受害人慢慢死去。那時正在冷戰,蘇哈托的反共受到了西方世界的支持。在和這些殺人犯接觸後,奧本海默覺得,他們和你我一樣,並不是尚未開化的野蠻人。

爸爸,你總是對我說,我是中國人。可是,為什麽中國人經曆過的這些苦難,你從來不告訴我呢?可能對於發生在中國之外的事情,你也不知道,《上演謀殺》在香港上映過,但沒有在中國大陸上映。可是,發生在中國土地上的,你親身經曆過的屠殺,為什麽你也從來不對我講呢?……

 

 

*

在第七日的晚上,小雨終於走出了屋子來到街上。出來前,他洗了澡,刮過臉。和夏雨不同,小雨在某些地方更像倩文,注重穿著儀表,對於吃穿都講究,在穿上不僅要幹淨整齊,還講究品牌和品味,對於自己的吃、穿、用、戴,身邊所有的品牌,小雨都能談得頭頭是道。在對著鏡子打扮時,小雨覺得頭發有些亂,這麽長時間沒有打理,應該在白天修一下,但現在他還是決定要出去,他已經有些迫不及待。穿戴完畢,小雨抓起他的徠卡走出家門。走到夜晚的街上,感覺自己又回到這個真實世界了,但仿佛一晃已經過去許多年。街道仍然繁華依舊,人聲鼎沸。

吳敏這時正一個人坐在酒吧裏,一台黑色的相機突然放到了離她不遠的桌麵上,給她帶來震動。她從來沒有見過這種相機,相機要麽像個相撲運動員,龐然大物,要麽像個玩具,而這台相機給她的感覺是完美。她注意到相機上一個圓形的紅色圖標,在吧台上方打下的聚光燈下,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小雨坐下後就問吳敏是否可以請她喝點什麽,吳敏感覺一陣心跳,那時已經緊張的有些不知所措。吳敏,剛考上研究生,容貌美麗,但正沉浸在失戀的痛苦中。本想到這裏來買醉,但當服務員問她要什麽時,她卻點了一杯可樂。這時那個男人又一次問她想喝點什麽,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吳敏感覺心像一盤推倒結束的麻將牌局亂成一大片,她連忙向著昏暗中的酒櫃望去,看到那裏是一片神秘的洋酒瓶子,在昏暗中讓人眼花繚亂又隱隱的不安。她可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了,雙手緊緊攥住那杯可樂,然後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僵硬,於是開始轉動手中的杯子,扭動身體,快速轉著腦筋,極力裝出仿佛毫不經意,一副很老練的樣子,然後,她停下來,仰頭看看吧台上空照耀那台相機上漂亮的鮮紅圖標的聚光燈,突然轉頭看著小雨,頑皮的一笑說,我倒想聽聽你會點什麽請我喝?要有點意思的!小雨看著吳敏,他想:她失戀了!感覺自己已經喜歡上了她,幾乎有些把持不住。於是,不敢再看她,把頭轉向酒櫃的方向,雙手握在一起,架在吧台上,挺直了身體。酒櫃的架子上擺滿了各種洋酒,讓他感覺熟悉而且親切,小雨看時不禁想起,當年爸爸把這個酒吧交給自己的那個夜晚。父子二人就這樣肩並肩坐在這裏,爸爸就坐在吳敏現在的位子上,看著昏暗中的酒櫃,說他覺得這酒櫃就像一個書架,然後談起了酒神和詩歌。那時小雨心中喜悅,他就要擁有自己的店了。之後,爸爸隻經營他的小書店,而他很快就為酒吧進了許多稀奇古怪的洋酒的品種。想到這些小雨用拳頭捶了兩下桌麵,然後揮手打了一個響指,向跑來的調酒師說道:“死在午後”。很多年以後,吳敏還依然記得,當她聽見這名字就感覺大為詫異,這時看到一個年輕帥氣的小夥子已經過來,麻利地擺下兩個杯子,一個空的,一個盛著冰,他向冰中加入香檳,然後,向空杯子裏倒入1/4一杯的一種綠色的酒。吳敏不知道這是什麽酒,那種酒是一種奇異的綠色,在燈光下,似乎泛著幽幽的熒光,她從來沒有見過綠色的酒,感覺那綠色的液體中冥色妖嬈,那裏麵會蘊藏著什麽樣的味道?她不知道,但她有一種預感,那酒是甜的。這時,小夥子把混在冰中的香檳倒入了綠色的酒裏,吳敏看見那翠玉一樣的綠色一下子消失了,像魔術,瞬間變成一種淡白色的渾濁懸液,但吳敏不喜歡這種懸濁的液體啊,她忙轉頭看向小雨,才發現小雨是一個長得迷人的男人,衣著考究,麵無表情,正在看著她,他好像和這家酒吧很熟,吳敏感覺今夜這家昏暗的酒吧裏有著某種不同尋常氛圍,小雨這時向她示意,吳敏轉過頭,帥氣的小夥子正把酒杯一下推到她的麵前,吳敏端起酒杯聞了聞,出乎意料,她沒有聞到酒的味道,卻聞到一股濃烈的草藥的味道,依稀辨別出一股很濃的茴香味,兩個男人正注視著她,一個站著,一個坐著,都麵無表情,吳敏有些不安了,她想起聽說過的,在酒吧裏往酒中摻藥的事件,擔心小雨會不會是個壞人啊?或者,這裏是一家黑店?吳敏於是再看看小雨,小雨仍然看著她,吳敏想隨它去吧,反正自己的心已經破碎。於是拿起杯來就喝了一大口。那酒不是甜的而是苦的,又甜又苦,感受難言,但很強烈,吞下去後舌頭微微發麻,然後就感覺口腔中飄蕩起一股複雜的草藥的氣味,隨後肚子裏出現一股暖流,她想,這就是失戀後應該喝的酒啊,“死在午後”,又是一陣心痛,但已沒有那麽強烈,溫熱的酒精妥帖的安慰著她的痛,“綠色妖姬”,小雨正在這種告訴她,這酒的名字,他說,這是一種“苦艾酒”,是很有意思的一種酒。小雨講,它曾被被當成一種毒品,在很多國家被禁止。毒品,吳敏嚇了一跳,幾乎要叫了出來。但那個男人馬上安慰她,說,別害怕,並不真的是毒品,它隻是一種酒,是合法的,沒有毒。這是吳敏這個晚上嚇的第二跳,她在這個晚上一共被嚇了4跳。小雨說苦艾酒是用苦艾草,茴香和茴芹製成的,它能點燃,燒出的火焰是綠色的。吳敏問小雨,你剛才說叫是“死在午後”?她仍然對這個名字很好奇,小雨告訴她:那是用它調配的一種酒,是海明威發明的,《死在午後》是他的一部書的名字。吳敏問那是一部什麽樣的書?她告訴小雨,海明威是她最喜歡的作家,小雨說他也不知道,他從來沒有看過海明威寫的書,不過,他知道海明威是個大作家,這個男人隨後向吳敏解釋說他大學沒有畢業就退學了,吳敏看看小雨,她覺得這人有點怪兮兮的,但自己似乎已經喜歡上了他,她告訴小雨,她讀過不少海明威的小說,《永別了,武器》,《老人與海》還有許多短篇。她最喜歡《乞力馬紮羅的雪》,小雨問那是講的什麽?吳敏說是講一個作家和他的情人去了非洲。因為厭倦了自己一直以來的生活。但在那裏腿卻受傷,因為無法有效治療變成了壞疽,隻能等待死亡。小雨聽了仿佛非常感興趣,他幾乎有一種衝動,想帶著身邊這個讀過很多海明威的小說的女孩子,去遙遠的非洲,那裏據說非常炎熱,陽光炙烈,在廣袤的草原上有許多熱帶動物。吳敏說,海明威,是個硬漢,喜歡拳擊和冒險,體格健壯,但他寫的小說並不快樂,裏麵充滿了死亡。他是一個寫死亡的作家,而最後自己也自殺了。小雨問吳敏為什麽?吳敏說:因為老時,疾病纏身,精神抑鬱,小雨好像突然對海明威產生了極大的好感,他問吳敏,是什麽病?請她給自己詳細講一下,吳敏卻說,再詳細了她可就也說不清了,她並不太了解這個作家的生平,小雨想,但是,海明威是她熱愛的作家啊?然後吳敏又說,她知道他是吞彈自盡的,用的是一把獵槍,把槍管塞進了嘴裏。再次說,海明威是個硬漢,然後,吳敏就開始說起了自殺,她說,自殺並不容易。在吳敏上大學時,有一天在圖書館裏偶然看到一個叫盧克的芬蘭作家寫的一本關於自殺的書,那是一本奇怪的書,書名就叫《自殺》。是小說,但像是一本流水帳,記錄作家自己每天的生活,有時甚至會列出某個月的賬單,作家有妻子和一個女兒,好像生活有一些壓力,書看著很沉悶。但是書中收集了許多奇奇怪怪的自殺的案例,因為,作家平時就是在收集各種自殺的案例,為了寫一本叫《自殺》的小說做準備。那些自殺者有各種各樣的方法,各種各樣的原因,他們死的時候呈現出各種各樣的姿勢。但與人們以為的不一樣,自殺並不容易。很多人隻是想想,還有一些半途而廢。而自殺成功率也不是很高,很多人自殺都不成功,經常是一次失敗後還會有第二次,有些人最後成功了,有些人放棄了。吳敏那時在書裏看到吞槍自盡並不像想得那麽幹脆,有時一槍打穿了腦袋,滿臉是血,可是人還沒有死仍然活著;有些人子彈從眼睛裏打進去,眼珠子打爛,或者掛在臉上,但人竟然還是活下來了;而有些是向肚子或胸口開槍,如果不能及時搶救,就會在幾天之內慢慢的死去,極為痛苦。她說:有時候,死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但活著其實很容易。自殺的原因和最終做出自殺抉擇的那一刻,有時候卻是非常神秘的,然後,在小說裏,盧克,這部小說的主人公就叫盧克,在寫完這本書後就自殺了。那是他的小說《自殺》寫完交給編輯後的一天的早晨,盧克先是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飯,吃飯時不停的對女兒說這說那,不要這樣不要那樣,把煎蛋吃掉,要快一些了,不行,今天必須要上學,等等,仍然像在記錄流水帳,吃完早餐就去送女兒上學。回來後準備和妻子一起去打網球,都走到家門口了,他突然記起來,說落了東西要去拿,然後就去地下室,在地下室裏他用一把手槍向自己的腦袋開了一槍。這回他是一次成功的。在書的最後,是編輯寫的一篇後記,文章說,作家盧克真的就是這樣做的。他把書交給了編輯之後的第二個星期三,據他的妻子回憶,那天早晨一家三口人吃過早飯,和通常一樣,妻子看著他帶著女兒開上車送女兒上學。等盧克回來妻子已經收拾幹淨屋子。這時一般盧克就去書房寫作,但星期三他會和妻子去打網球。兩個人都喜歡網球,當年就是在打網球時認識的。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一天晚上,綠色的塑膠網球場被聚光燈照得通亮,場上的每一個人從遠處看都像是舞台上的表演者,場地裏不時傳來砰砰的擊球聲,和網球落地的聲音,有時還會響起一聲很大的大力擊球時從胸前裏發出的低沉但毫無含義的發力的聲音,在運動場裏回蕩。盧克打完一局後坐在場邊的凳子上擦汗時,抬頭看到了他後來的妻子揮拍擊球的姿勢。這天,妻子和盧克都換上了運動裝,顯得很有活力。在要出門口時,盧克告訴妻子說要去拿些東西,然後轉身就去了地下室。妻子感到奇怪,但沒有來得及問。她顯然沒有看過盧克的書或者是日記。在樓口等候的時候,她塞上耳機一邊聽歌一邊做起一些輕柔的熱身活動,準備今天痛快的打上一場。現在他們已不再年輕,共同生活了許多年,結婚生了孩子,在這許多年裏,他們經曆過許多事情,他們已經再也不是當年的那兩個初次相遇在網球場上的年輕人了。這時她聽到了地下室有一聲悶響。她感覺像是槍聲,停下來,摘下耳機,等了等,就猶豫而且不安的向地下室裏喊:盧克,盧克,你沒有事吧?當然她什麽聲音也沒有再聽到了。小雨低頭很久沒有說話,聽吳敏在講。後來,“死在午後”喝完了,小雨問她還想喝點什麽,吳敏說想要單喝一杯苦艾酒,小雨為她斟上1/3,遞給她,吳敏接過來仔細欣賞了一下那綠色,依然喜歡,然後喝了一口,純的苦艾酒喝下去感覺更強烈。小雨問她是什麽感覺?吳敏一邊體會一邊說:像藥,然後又說:像吞了一顆子彈,然後又說:一顆超新星爆發。小雨不知道什麽是超新星,他說:我還以為你會一口全喝下去呢。那可夠你受的。吳敏笑了。那笑容在酒吧裏顯得無比燦爛。小雨沒有笑。在很多年以後,他仍然記得吳敏那天晚上的這個笑容,記得那天晚上她的每一個動作,舉起手,挪動杯子,轉轉頭,向酒吧的某個角落稍稍的注視一會兒。小雨問吳敏,你是一個瘋狂的人嗎?吳敏說:不是。你呢?小雨說:我也不是。那天,當讀完小說最後編輯寫的後記時,吳敏有一陣輕微的恍惚,因為編輯寫的和小說最後發生的幾乎一模一樣,她突然間不能確定這些文字是否也是小說的一部分,如果那樣,作者就沒有自殺,而隻是虛構了他的生活。後來,吳敏恢複後又想,也許作者真的已經自殺了,就像書中發生的一樣,但即使這樣,作者可能仍然是虛構了他的生活。

那天晚上,小雨給吳敏看他存在手機裏的那些他收藏的苦艾酒的著名油畫,馬奈(Édouard Manet)的《喝苦艾酒的人》(The Absinthe Drinker), 德加(Edgar Degas)的《苦艾酒》(L'Absinthe), 梵•高(Vincent van Gogh)的《苦艾酒與水瓶》(Still Life with Absinthe),圖盧茲-洛特雷克(Henri de Toulouse-Lautrec)的《布瓦洛先生在咖啡館》(Monsieur Boileau au café),邁仰(Albert Maignan)的《綠色繆斯》(La muse verte),奧利弗(Viktor Oliva)的《喝苦艾酒的人》(The Absinthe Drinker),畢加索(Pablo Picasso)的《天使費爾南德斯·德索托與苦艾酒》(Angel Fernández de Soto with absinthe),小雨問她最喜歡哪一幅?吳敏仔細看過每一幅畫,連英文名字都認真讀了,她猜出Absinthe就應該是苦艾酒。看過之後,吳敏說:太小了,然後告訴小雨,她喜歡得德加的《苦艾酒》。小雨說:是的。不僅太小了,那些手機裏的色彩也都變了,每個手機中的色彩都不一樣,每個人看到的其實並不相同。那麽,他說,有時他會想對於一幅繪畫,色彩,尺寸意味著什麽呢?現代社會,在那些電腦、手機和平板裏,每一次複製都在改變著原作,成千上萬個拷貝。如今人們往往隻看過複製品,沒有看過原作。那麽,今天原作意味著什麽?到底什麽才是原作?吳敏說,你是個哲學家。小雨說,他大學都沒有畢業。小雨問,你還在上大學?吳敏說,研究生。小雨說,你太厲害了。吳敏問小雨最喜歡哪幅,小雨說:圖盧茲-洛特雷克的《布瓦洛先生在咖啡館》。吳敏不知道洛特雷克,她問小雨是不是畫家?小雨說,以前學過畫,然後又從手機中調出他自己的攝影作品給吳敏看。吳敏很認真的看過,說,你是個藝術家。兩人聊到很晚,喝了許多酒,但沒有醉。吳敏一直想著小雨給她看的,他拍攝的那些照片。後來,吳敏跟小雨出去開了房。

在賓館裏兩人做愛。來的路上,吳敏一直感覺心跳得要窒息。進入房間,她害怕自己會在這個晚上死掉的。但這讓不久後的性愛,更加刺激。後來,她覺得自己再也沒有能重複出那夜性愛的感覺。許多年以後,吳敏才感到,每一次性愛都是最虛妄的,轉眼就什麽也沒有了。生命變得空空如也。而關於性愛的回憶是最傷感的,仿佛關於性愛的回憶和其他所有的回憶的性質都不同,關於性愛的一切的回憶都仿佛非常非常的空虛。那裏麵什麽也沒有。而那天小雨在整個過程中都像是在發泄,同時又感覺麻木。做愛後,兩人好像已經很熟悉了。吳敏問小雨是否經常帶女孩子出來開房?小雨說,有時,但不是很經常;吳敏問:你愛上過她嗎?小雨沒有回答,而是問吳敏是否經常和男人,陌生男人,出來?吳敏說,不是很經常,但有過。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小雨說:你失戀了,對吧?吳敏說:沒有;你還在上大學?研究生。我告訴過你。但我覺得你在騙我,你是在上大學。我沒有騙你。我是剛剛考上的研究生。然後,吳敏說:你已經有家了吧?小雨說:是啊。兩人再次沉默。小雨問,你多大了?吳敏問你多大了?吳敏說,算了吧。你連女朋友都還沒有呢吧?兩人又不說話了。吳敏在很多年以後仍然記得,那時這個一直低著頭坐在床頭看著自己下垂的雙腳的男人,突然說他的爸爸剛剛去世。就在一周前。吳敏當時的震驚是終身難忘的。她幾乎嚇得從床上掉了下來,頓時感覺到這是一個無比奇怪的夜晚。但她還是坐過來輕輕抱住了小雨。那時她覺得這個男人像一個可憐的孩子,但又像是一個令人不安的怪人,或者被通緝的逃犯亡命天涯。許多年以後,吳敏對於那天晚上自己為什麽會做出這些事情,仍然不能給出一個合理的令人信服的解釋,但這時她會想到自己其實是夠幸運的,沒有遇到一個變態狂而成為受害者。這時小雨開始長時間地講述了起來,一直保持這個姿勢不動,他說,他的父親得了腦瘤,開顱手術後,不久又複發,腫瘤轉移,很快他的肚子裏長滿了惡性的腫瘤。不勝折磨。腫瘤組織發展的瘋狂讓他震驚。小雨說,他希望父親在走時,如果一定要走,那麽那天他要穿戴得整整齊齊,屋子收拾得幹幹淨淨,躺在鋪著白床單的床上,但是那天是一片淩亂的,又髒又亂,床上彌散著腐臭的氣味。不應該是這樣的。小雨說,人走的時候,應該是幹幹淨淨的,平靜的。他說自己的媽媽就是因為腫瘤去世的,乳腺癌,在他很小的時候。他這時問吳敏,怎麽會有這麽多腫瘤呢?吳敏說:可能是汙染吧。小雨說,誰知道呢。吳敏流淚了。小雨又講起父親的往事。他告訴吳敏,父親從小想當一名詩人。他說,父親是一個英俊的男人。一個人拉扯他長大,很不容易。吳敏問:他沒有再婚嗎?小雨說,沒有。又說,他的父母一直深深相愛,他真羨慕他們。不知道今後他成了家是否能像他們那樣幸福。他說,他還記得媽媽臨走前,父母帶他去公園放風箏。那時母親坐在輪椅裏,父親推著她走了很久,三個人一路都很少說話,他記得是沒有說話,他不敢說話當時心裏不安,他不知道那時他有多麽的幸福。直到後來玩起來,才漸漸開心,忘掉了一切。那是他最後一次放風箏。母親去世後,他就再也沒有放過了。父親也沒有要帶他去放風箏。他還告訴吳敏,他的爸爸年輕時想當詩人,後來一直在寫一部小說。吳敏問小說出版了嗎?小雨說沒有。吳敏又問那手稿現在在哪?他說父親把寫的東西都放在了他的博客裏。那裏有父親的詩和小說。但他告訴吳敏,他沒有看過父親的小說。吳敏問為什麽,小雨久久注視著前麵的沙發,沒有給出回答。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小雨讀了海明威的小說《在印第安人營地》。是吳敏介紹給他的。故事講一個醫生的兒子和父親一起到印第安人營地接生,那個女人難產,父親忙了一夜,弄得滿床血汙,女人終於生下孩子,但這時卻發現女人的丈夫割斷氣管自殺了。小雨看後完全不知道作者想說什麽。他感覺到作者的確是想說些什麽。為此,小雨心想:就瞎編了一個這樣的故事?在故事漫長的結尾,父子兩人在河道劃船回家,那時已經黎明,河道上很安靜,隻能聽見船槳劃水的嘩嘩聲。兒子問父親:死很難嗎?父親回答說:不,我相信死很容易。尼克,這要看情況。這時小雨又想到了爸爸,和吳敏講的盧克的那本書。他想,死有時候真的是很難的,但有時候,可能也會很容易吧。在故事的結尾,小雨仿佛看到那靜靜的河道上劃著船的清晨中的父子,那隻小船身後一道道的水波漸漸散開,河邊長著綠柳,濃密的柳枝低垂到水麵,他突然感動起來。但即便如此,還是不能理解這篇小說,覺得這是一個相當扯淡的故事。不過,海明威的另一篇小說更讓他喜歡。那是講一個被一直追殺的老殺手,最後不再逃了,就躺在屋子裏的床上,等著追殺他的人來找到他。下雨覺得這是一個相當酷的故事。不過,結尾也顯得冗長。小雨不知道這個叫海明威的硬漢,喜歡拳擊和冒險最後飲彈自盡的男人,為什麽寫的小說的結尾都有些羅裏羅嗦的。之後,他就再也沒有看過他的小說了。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吳敏每天上課、下課,去圖書館、食堂,傍晚到操場跑步,夜裏有時一個人在校園裏走,一直走到未名湖邊,然後再原路返回後又走出學校,走上街頭,但最後都是還要回到宿舍,洗漱之後,上床,點亮台燈,在床上讀海明威的《死在午後》,這時候才感覺自己又活過來了。那是一部寫於1932年的關於鬥牛的書。海明威寫道:一個國家要熱愛鬥牛,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是那裏必須飼養公牛;二是那裏的人必須對死亡感興趣。在鬥牛中無論結局如何,牛是必死的。吳敏在看到這時才意識到,無論什麽樣的結局,牛都是要被宰殺的啊!書中也不時會有一些輕鬆的文字。在《一個關於死者的博物學論述》中,一個作者虛擬的老太太對作者嘮叨:你知道,我對你越了解就越加不喜歡你。作家回答道:太太,無論如何,試圖了解一位作家始終是一個錯誤。

海明威在書中說:大多數人死的時候都像動物,不像人,

一個月之後,《死在午後》讀完了。吳敏又重讀了《乞力馬紮羅的雪》。然後,她又開始去酒吧。坐在酒吧裏喝酒,但沒有再遇到過小雨。吳敏在酒吧裏,經常會有陌生男人走過來,坐在她身邊和她搭訕。這時她已經不再緊張,變得很從容了。有時男人請她喝酒,她就接受了;有時男人在請她喝過酒後想和她出去過夜,她就笑笑,拒絕了;也有過男人坐下來,喝酒,說不出話來,她也就微笑,坐在那裏繼續喝酒。有一次,一個男人坐在她身邊和她喝酒,不停地在說著一些不相幹的話,但說得很艱難,好像他有一肚子話,但他無法說出來,憋在肚子裏難受。這時吳敏就想到了那天晚上小雨講的他的爸爸的肚子裏長滿的惡性腫瘤。後來,兩個人都不說話了,吳敏在想著心事,那個男人在喝酒。然後,他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吳敏就結了自己的帳走了。之後,她就不再去酒吧了。她知道自己仍然是美麗的,仍然年輕而富於魅力。至少,在學理工的女研究生裏,她,容貌相當出眾,氣質優雅。(當然啦,並不是說學理工的女生就難看,學文的女生就漂亮啦。也不是說,考上研究生的女生就不好看,考不上的,或者從來沒有想考的女生就一定漂亮啦。)沒有人會真的趕上世界末日。所以,要好好的生活下去。珍惜生活就會讓生活變得美好一些,至少說吧。是的,她要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忘掉那些痛苦。而一個月就這樣過去。然後,又一個月即將結束,吳敏迎來了自己25歲的生日。早晨起床後,她看見媽媽已經給她發來祝賀生日快樂的短信。媽媽每天都起得比她還早。但她每天起的並不晚啊,幾乎很少睡懶覺。讀過短信,把手機放在床頭,坐在鏡子的旁邊,突然感覺委屈,知道自己就要和青春說再見了。而她現在一無所有。隻有自己對自己最無情。那些年輕的自己都拋下了她,去哪裏了?她開始相信她的一生可能永遠也不會遇到真愛。但到中午時卻有人敲響了吳敏宿舍的門。

那天,有人敲宿舍的門。吳敏開門後,有人就開始往她的宿舍送花,不是一隻,也不是一束,是一捧一捧,後來是一堆一堆的。宿舍門外很快就聚滿了女生,不時有人發出尖叫,送花的是兩個憨厚的小夥子,有點靦腆,說話帶著口音,送花時顯得很激動,臉紅撲撲的,(但是他們倆激動個什麽呢?)在搬運的過程中,不時有花瓣落在地上,有個女生彎腰拾起了一片放在手心,吳敏這時已經顧不上心疼掉落的花瓣。花放好後,一個小夥子告訴吳敏說一共999枝玫瑰。然後就自作主張的說,你也點不過來,就甭點了。接著教給我們一張精美的賀卡,吳敏小心打開,先看見了賀卡裏麵夾著一張照片,她拿出來,看到的竟然是那天晚上自己坐在酒吧燈火下美麗的側影,她一下子差點哭了出來,然後,再看那張賀卡,上麵寫著:一杯苦艾酒和一輪落日又有什麽不同?下麵,畫了一顆正被利箭射穿的心,吳敏知道那是一顆正在疼痛的心;再下麵,是一個手機號碼,不,那其實是幾千行幾萬行密碼,而吳敏已經把它們破譯出來,它們隻是一句呼喊:我愛你,或者,無數聲哀求:給我回複吧!最後是一個龍飛鳳舞的簽名,吳敏一點也認不出那個簽名,但她懂得。吳敏掏出手機,眼淚流了下來,她用右手食指擦去一顆正滑落麵頰的淚珠,接著,用這隻手指給那個手機寫短信,手指沾著淚水,觸屏不靈敏,她又在左手手背上擦幹了右手的食指,然後再用無名指小心擦去屏幕上留下的一串極為細小的微型淚滴,之後打出了:Absinthe makes the tart grow fonder。苦艾酒讓妓女也變得多情。(這是她這段時間研究苦艾酒的結果。)發出去了。無線電波從她的手機飛出去,沿著無人知曉的路徑,以光的速度,在幾乎一瞬間,找到了他,進入他的手機,喚起震動,當他接通手機時的那一刻,他和她就連在了一起,是手機消融掉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時空阻隔,也將他們永久地變成了一個巨大網絡中的兩個結點。

 

*

在知道了夏雨的博客後的第一天夜晚,吳敏就讀到了那首《龐勒維猜想》。然而,再次閱讀夏雨的博客,是一個月以後,吳敏讀完了海明威的《死在午後》和《乞力馬紮羅的雪》。這一次,吳敏在每天晚上睡覺前都會進入夏雨的博客,慢慢地讀一會兒。有時讀完就睡了;有時是讀著讀著就睡了;有時讀完就再也睡不著了。有許多文字是反複的讀了好幾遍。直到有一天把裏麵的文字都讀完了。她想,怎麽沒有了?怎麽都讀完了呢?之後,她就不再看了。

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不再看了。

 

 

*

 

時間

 

有那麽多的鮮花

為你開放

你卻

一定

要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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