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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斯說,蘇聯紅軍攻克柏林後,他父親被抓住了。那時他們家已經提前搬回到了漢諾威,隻有他父親還要留在柏林的政府裏工作。紅軍開始攻城後,文職人員也都拿起武器投入戰鬥。他父親是個大個子,身材魁梧,被分配到了最前線。可他從來都沒有開過槍啊!老漢斯抓住後就被塞進火車,送到靠近波蘭邊境上的一個戰俘營裏關押起來。和他住在一起的有3個人,一個剛到不久就死了,因為太老了,都70多歲了;另一個叫邁克爾,是個小夥子,但是話癆,不停地抱怨。後來被槍斃了。因為他散布了許多紅軍強暴德國婦女的事情。不僅是俄國佬,法國人,美國人他們都強暴德國的女人,從小女孩到老太太。最後就隻剩下一個人和他關在一起,也是一個老人,叫恩格爾。那時戰爭已經結束,老漢斯就和這個叫恩格爾的老人生活在了一起,戰俘營裏的生活也是生活啊,不是嗎?恩格爾很和氣,他說自己是在政府的教育部工作,問老漢斯聽到過他的名字沒有。老漢斯說,沒有。恩格爾說,沒有聽到他的名字很正常,沒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因為他不是個什麽大人物,柏林政府裏的大人物很多,但他不是。那些大人物他連見都沒有見過。老漢斯說,戰前自己是大學教師,教德國文學,他是研究歌德的。恩格爾說,歌德好啊,他也喜歡歌德。老漢斯問恩格爾戰前就在教育部工作嗎?恩格爾說,不,自己戰前也在大學裏。老漢斯問他在哪所大學,做什麽的?恩格爾說,他在柏林大學,是教授,研究語言學,是中亞語言方麵的專家,同時還研究人類語言的起源。他問老漢斯以前在大學裏是否聽到過他的名字,或者讀過他的著作?老漢斯說沒有。恩格爾說,這一點兒也不奇怪。因為他是研究歌德的,而他是研究中亞語言學的。但歌德也喜愛哈菲茨啊!他問老漢斯知道不知道哈菲茨,老漢斯說,不知道,恩格爾說,這一點也不奇怪,這一點也不奇怪。恩格爾的爺爺和父親都是探險家,常年在中東探險。他就是在伊朗的設拉子出生的。他在那裏生活了許多年。他的波斯文甚至比德文都好。恩格爾問漢斯去過伊朗沒有?老漢斯說,沒有;伊拉克呢?沒有;敘利亞?沒有;土耳其?沒有;西班牙?沒有;那希臘呢?也沒有。後來老漢斯幹脆直接說了吧,他從來沒有出過德國,要不是戰爭他可能連柏林都不會來呢。然後老漢斯又問恩格爾這些地方他是否都去過了?恩格爾說,去過了,去過了。他還去過西藏呢。但他生活時間最久最了解也最熱愛的就是伊朗了。於是,恩格爾就開始給老漢斯講起了波斯,波斯波利斯,設拉子,德黑蘭,伊斯法罕,馬什哈德,克爾曼,大不裏士……。那時候,大部分時間裏就是呆著。蘇聯人並沒有讓他們幹活,暫時也沒有什麽可幹的。夥食不怎麽樣,但有飯吃。不過,戰俘營的氣氛並不輕鬆,各種消息在私下裏四處秘密地傳播,像長著翅膀的瘟疫。有的說他們將被送到蘇聯的西伯利亞,然後在那裏凍死;有的說俄國佬不久就要開始大規模清洗處決戰犯;還有的人說蘇聯人也仇恨猶太人,他們最終會和我們一樣,繼續處理猶太人,幫德國人徹底解決猶太人的問題,但我們日耳曼人也會被清理,還有波蘭人,捷克人。總之,每個人都希望能擺脫可怕的俄國豬,希望他們能被美國人接管。在戰時他們對美國人不錯,而且他們以為美國的軍隊更文明。可是後來,小漢斯說,他的父親可差點被美國人給餓死。不管怎麽說吧,反正現在他們都還活著,有很多時間,也沒有人管他們,於是兩個人在一起經常談論德國文學,恩格爾則給老漢斯講起了楔形文字和楔形文字破譯的經過,還有中亞的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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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漢斯講,恩格爾有60多歲,文質彬彬,是一個學者,每天都要穿戴得整整齊齊,穿囚號服也要整齊,頭發也要整齊。他記憶力驚人,非常博學,話語總是很柔和,表情平靜。但老漢斯感覺他有心事。老漢斯安慰他說,恩格爾不要緊的,我們不是什麽重要的人物,我們什麽都不是,當然,現在是戰俘,可是我們是小人物啊,我們甚至沒有殺過人。我們都是文職人員,為政府工作。是啊,現在是戰爭,可是戰爭時人們也要工作,也要生活啊。恩格爾聽了就會說:是啊,是啊。誰說不是呢。可到了夜晚,他躺在黑暗中,卻總是睜著眼睛,從來不閉上,反正隻要老漢斯看時他都是睜著眼的,嘴裏一直念念叨叨著什麽,不時還輕輕地歎氣,或者咋吧嘴,在白天他從不歎氣,也沒有咋吧嘴的習慣。有一次,老漢斯實在受不了了,他呼的一下坐起來,生氣地大聲說:你在說些什麽?能不能別再念叨了。睡覺吧!他的聲音在夜晚的牢房聽起來像打雷,連他自己都被嚇了一跳,擔心會被守衛的士兵聽到。但這時,恩格爾說話了,仍然睜著眼睛,但看著天花板,嘴裏念著,不是念叨,是念著哈菲茲哈菲茲。老漢斯沒有聽清,其實是不懂,他湊了過來問:你說什麽?聲音已經壓得很低了。但恩格爾這時卻提高了聲音,幾乎是在大聲地說:哈菲茨,是哈菲斯的詩,仍然看著天花板,然後,用更大的聲音背誦了起來。這一回老漢斯聽清了,可是聽不懂,一句也聽不懂。因為,恩格爾沒有用德文,而是用波斯文在背誦,是原文,聽起來像唱歌。
老漢斯告訴兒子,他一直擔心恩格爾病了,是精神病。可是,他接著對兒子說,那時咱們全德國每個人都病了啊!都是精神不正常,是整個民族的集體性的瘋病。有時,他在夜晚躺在自己的床上,會看見恩格爾起了床,站在床邊,穿戴得整整齊齊,然後推開門,走出牢房,一邊念著哈菲茲的詩,一邊走向了夜晚的星空。這是他的幻覺,那時候就是他自己有病了,他在做夢。因為,牢房的門是鎖著的,而且外麵有拿著槍的士兵在站崗,槍裏麵有子彈,無論誰走出去,都會被立刻射殺。他們是囚徒,沒有自由。在晚上,不可能走到屋外,站到星空下的。
但是,真正的噩夢終於開始了。有一天,恩格爾問老漢斯,知道不知道蘇聯人已經開始對戰俘進行核查了,有些人要被送到蘇聯,有些人就直接就地處決。老漢斯說他也聽說了。恩格爾說:像一場夢啊!老漢斯說:是啊,是啊。是噩夢!過了一會兒恩格爾又補充說。兩個人都不說話了。然後,恩格爾問老漢斯:你害怕嗎?老漢斯沒有回答。可又過了一會兒,老漢斯又問恩格爾:你呢?你害怕嗎?恩格爾也沒有回答。最後,恩格爾說,就這樣吧。反正我已經是一個老人了。老漢斯這時突然對著恩格爾激動起來,他說:我沒有殺過人。從來都沒有。就是在戰爭中也沒有。在戰前我是一名大學老師。打仗時,我在政府隻是一個小文書。我能怎麽辦?每個人都要工作,要服從政府。可我從來沒有殺過人!說話時話言很急促,仿佛是在為自己辯解,仿佛恩格爾根本不相信他的話。因為他坐在那兒就比恩格爾大出許多,天生就像是個殺人犯。而恩格爾無話可說,垂頭喪氣地坐著,顯得又瘦又小,麵色土灰。
審查開始了。每天都有人被查出問題。查出來後,不久這個人就會被送走。有人說是被關到級別更高的監獄裏了,他們的是最低的戰俘營。或者,是被送回蘇聯。有時就直接被槍決。每一個人都在說聽到了處決的槍聲。但是,那可能隻是幻覺,老漢斯對小漢斯說。然後,有一天恩格爾也被叫走接受審查。老漢斯看著他走出牢房,感覺他隨時會垮掉似的。他走後時間好像變得漫長了。老漢斯一直坐在床邊一動不動,外麵一有響聲,他就不由自主豎起耳朵擔心一會兒就會聽到槍聲。他感覺到恩格爾肯定隱瞞了什麽,他有可能和他們不一樣,是一個大人物,是個重要的戰犯。後來恩格爾終於回來了。回來的時候比去的時候顯得輕鬆。老漢斯說:你回來啦,恩格爾說:是啊,總要有個完吧。然後,一屁股坐了下來。老漢斯觀察著他的表情,但恩格爾這時突然開始笑了,是無法控製的大笑,笑得渾身顫抖,一邊笑,一邊搖頭。老漢斯感覺他的笑聲聽起來像哭喪。
晚上,兩個人躺在床上,都睜著眼。恩格爾的嘴裏仍然一直念叨著什麽,老漢斯仍然是什麽也聽不清。他心裏麵在想:這該死的戰爭啊!然後就想到了他從小長大的高斯拉。下雨天整個高斯拉都是濕漉漉的,老街道的盡頭就是哈茨山脈的布羅肯山峰。小時候,他喜歡在下雨天聽雨滴打在街道兩旁厚厚的梧桐樹葉上的聲音。神聖羅馬帝國,薩裏安,海因裏希二世,聖西蒙,猶大斯,聖烏爾裏希,1136年的大火,小公主,魔鬼,小奎德林,……。所有這些都是他的高斯拉啊!老漢斯不願意再想下去了,但他又開始想家,想他的妻子和兒子小漢斯了。他於是想睡覺,一睡著就可以把一切都忘了。可是他睡不著啊。然後,他聽見恩格爾開口說話了。那話語聲不再是漂浮在嘴唇間的一團朦朧的夜色,而是輕輕地在說話,話語很輕,但聽得清清楚楚,變成夜晚水中的月亮,又輕,又薄,又亮。恩格爾在背一首詩,是哈菲茲的詩,但這一次是用德語。背完後,恩格爾說,這是他自己翻譯的,但翻譯的不好。他說,在翻譯的過程中,一首詩就消失了。但另一首詩又產生了。所以,翻譯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其實每個人都在試圖翻譯,翻譯自己,也翻譯別人。在翻譯的時候,自己就消失了,別人也消失了。但另一個自己又產生了,另外的一些人也產生了。講完這些,恩格爾又說到哈菲茲,說我們是多麽地熱愛哈菲茲的那些詩啊。老漢斯聽到恩格爾說的是我們,而不是我。可是,他想他自己從來不知道哈菲茲啊,也沒有讀過哈菲茲的詩。恩格爾說,一直以來,伊朗人的家中都有兩部書:《古蘭經》和哈菲茲的詩集,而哈菲茲一生隻留下了一部詩集。今天人們依然能夠背誦出哈菲茲的詩歌,依然熱愛著他寫下的那些詩歌,幾百年的時光啊!漢斯,這時恩格爾叫老漢斯,老漢斯嗯了一聲。恩格爾說,雖然你沒有聽說過哈菲茲,沒有讀過他的詩,但並不一定你和他沒有關係,他或許仍然影響了你。這很難說。恩格爾不說話了,但老漢斯還在黑暗中聽著呢,什麽也不說來。兩個人都睜著眼睛躺在各自的床上。過了一會,老漢斯閉上了眼,可恩格爾又說話了,他說:他們知道了。老漢斯於是又睜開眼,但仍然什麽也沒有說。恩格爾接著說:他們已經知道我不是恩格爾了。但他們還沒有弄清我是誰。停了停:他們很快就會知道的。像自言自語,但老漢斯接著又聽見恩格爾在對他說:你一定也想知道我是誰吧?老漢斯仍然沉默。我的真名其實叫馮·勞埃。然後,停了很久,恩格爾說:我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吧。你一定想知道。老漢斯躺著不動,但還是不說話。而身邊的勞埃已經開始講起來了:每個人都希望知道別人是誰,每個人都喜歡聽到別人的秘密。
勞埃說,我其實一直是在為希姆萊工作,負責一個秘密項目,是關於西藏的。希姆萊極為重視這個項目。一直以來他對西藏都非常感興趣,元首對西藏也非常感興趣。他們都相信西藏隱藏著一種神秘的力量可以改變世界,誰掌握了它誰就將成為世界的統治者。但元首和希姆萊不同,希姆萊說起話來沒有激情,但言簡意賅,效率極高。他是一個實幹家,是嚴謹的學者與精密的工程師的完美結合,他才是真正的德國精神的代表,而元首是一個藝術家,他曾經想當一名偉大的畫家,但是咱們德國從來就沒有出過真正偉大的畫家。丟勒算是一個吧。其餘的都不行。一個國家是不能靠藝術家來治理的。一個強大的帝國需要的是工程師的領導。老漢斯在一旁聽著,心裏感到害怕。但勞埃現在已經像中了魔似的不停地在說著,講述中充滿了快意。那聲音像是在幻想裏沉浸著。他說,帝國龐大的機器實際上全是依靠希姆萊一個人支撐著才得以運轉,而他本人是希姆萊的忠實信徒。如果希姆萊讓他去殺他的母親,他馬上就會執行這個命令。
從很早我們就開始研究西藏了。所以在1935年,元首一上台,希姆萊馬上派出了一支黨衛軍的特種小分隊入藏,而且之後又派出過許多個。人們不知道在西藏常年活動著咱們黨衛軍的特種部隊。還有一些是以探險家、登山家的身份在西藏活動的德國間諜,他們很活躍,和藏族上層建立了良好的關係,這最終促成了1940年舍費爾見到了西藏攝政的十四世熱振活佛,並且說服他給元首寫了一封友好的書信。不過,我們一直沒有能找到傳說中西藏沙姆巴岩洞裏的世界能量的中心。但是,我發現了隱藏在西藏的一個更大的秘密,那是一些刻著神秘文字的石板。傳說西藏有一批神秘的石板,上麵刻著一些沒有人認識的神秘文字。如果有人能破譯出這些文字,那麽他就能成為世界的主宰。這些石板被藏在西藏的一座寺廟裏,那些喇嘛們世世代代保護著這些文字,但他們從來沒有試圖去解讀。勞埃從他派出的黨衛軍特種小分隊的隊員口中聽到了那個傳說:
“在藏區深處有一塊非常荒涼的地方,那裏放眼望去到處是裸露的白色的石頭,有些很大,高原上長年吹過的風把石頭吹得粗礪不堪。亂石間的地上長著稀疏的草皮,草很短,幾乎貼著地。不遠處雪山上流下來的雪水在山腳下匯成小溪,溪水冰冷刺骨,流得很慢,穿過荒地,水量少得可憐。雪山看著很近,但向那裏走幾步就會氣喘籲籲,仿佛那裏永遠也走不到。氧氣稀薄,天空陰晴不定,在晴朗的時候,這裏的天空比西藏其它地方的天更藍,也顯得離你更近,但天上從來沒有鳥飛過去。山腳下有一座廟,其實就是一間用石塊堆積的很矮的小屋,像野獸窩,但石塊間飄著破爛不堪的哈達。小屋子裏隻有一個男性僧人,每隔三個月從下麵更遠地方的寺廟會有人送來炒熟的青稞和一塊鹽巴。僧人守衛著的是幾塊刻著字的石板。沒有人知道這些石板是從哪裏來的。傳說如果誰能解讀出那上麵文字的含義,他將統治世界。長期以來這個秘密隻在藏地佛教最高層中流傳並保守著。每隔20年,達賴喇嘛會挑選一名年輕僧人,帶著新哈達前往這裏。他一到,原來那個僧人就爬出石堆,走向雪山,消失在那片白色的雪峰之中。而新來的僧人知道,20年後自己也將走向那片白色,消失在那裏。到那時,他就將在這片白色中擺脫輪回的煩惱,享受佛的歡喜了。”
勞埃不知道是否能相信這樣的類似神話的傳說。很多傳說其實是子虛烏有,但是也有很多神話傳說到後來都是證實確有其事。就像那個迷戀《荷馬史詩》的海因裏希·施裏曼,開始人們都以為他是個瘋子,生活中夢裏的小男孩,但是有一天這個相信夢的孩子讓虛構的國度變成了現實,特洛伊、邁錫尼和梯林斯因此重現天日。
希姆萊知道這個消息後,極為興奮。那時是1943年,局勢已經變得十分不好,我們在庫爾斯克會戰中失敗了,開始了在俄國戰場上的大潰敗。其他地方的情況也一樣的糟。所以,這個情報讓希萊姆非常振奮。他相信隻要能找到這些石板,把上麵的文字破譯出來,帝國就能扭轉局麵,最終征服世界。就這樣,在1943年的10月,由我主持成立了斯文·赫定研究所。研究所名義上是由舍費爾和貝格爾主持,研究中亞和西藏問題,但實際上我是負責人,這個研究所是專門用來尋找那批石板並在未來找到後進行破譯的。
可是,事情並不順利。勞埃派出的第一支由一個叫海因裏希·哈勒的納粹衝鋒隊員率領的黨衛軍小分隊,出發後不久,在印度就被英國人發現並抓了起來。但不久海因裏希成功的逃跑,然後,就失蹤了。
到了1945年,我們的情況已經非常糟了,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帝國要不行了。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希姆萊。
那時,我被希姆萊派到了貝爾森集中營,在那裏協助處理猶太人的事物。事情已經變得非常棘手,我們的人員太少了。我說過處理猶太人是一項巨大的工程。那時,集中營裏正在流行斑疹傷寒。我們根本沒有能力處理掉那些屍體。我們每天都加班加點拚命地工作,可是剛剛處理完一批,新的更多的屍體就又冒了出來。這麽多的屍體沒有地方放,就隻能把它們先堆放在營地外的荒地上,而且,我們還要讓那些已經染病的和快要不行的猶太人也搬到營外的荒地去住。不然,他們就會迅速傳染更多的人。幸好剛開春,氣溫還很低,屍體不會很快腐爛,但如果放置時間太久也會變質的。我們每個人都已經精疲力竭,壓力太大了,大家都感覺就要崩潰了,但誰也不說出來,我們每天都在不停地視察著這些屍體,處理著這些屍體,想著這些屍體,仿佛熱烈的談論著這些屍體。在這些屍體間,還蠕動著一些奄奄一息的骨頭架子,他們不久就會變成新的屍體,這讓我們在看見時感到很擔憂。我們簡直快被這些屍體逼瘋了。而就在這時,我忽然接到了希姆萊的命令,讓我立刻趕回柏林斯文·赫定研究所。我一下子感到解脫了,但接著就更加憂慮。但不管怎麽說吧,現在終於可以暫時解脫,離開這些可怕的屍體了。可是,在回去的列車上,我一直睜著眼,一點也睡不著,一會又看見那些屍體了,一會卻又禁不住思考起讓我回去的原因。
我是回來後才知道的。我們的一個小分隊在西藏把東西找到了。但是當我看到那些東西時,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那不是刻在石板上的文字,那是泥巴,是寫在泥板上的字啊!可希姆萊不管寫在什麽上,他要的是盡快把這些文字破譯出來。他猜測這些文字一定是與沙姆巴爾洞穴有關。剛一回來見到希姆萊時,我看見首長顯得很疲憊,消瘦了許多,但談到這些文字時他的精神就重新煥發了出來。
看完東西後,希姆萊立刻開始布置破譯工作。他問我是否能搞一個全部由猶太人組成的專家小組,我立刻就明白了。你明白了嗎?勞埃這時問老漢斯。老漢斯正聽得大氣不敢出,他沒有回答。勞埃沒有停下來等他,而是接著徑自說了下去:也就是說這件是要絕對保密,連元首都不能知道。我其實早就感覺到了。我們所做的一些事是背著元首的。你知道這有多危險。我稍微思考了一下,列出了一個由10個猶太專家組成的名單,但願他們有些還活著。希姆萊看了一眼說:太多了。我問要多少人?希姆萊說:3個。我看著名單犯了難。破譯這些文字並不容易。最後,我留下來一個德國最好的漢藏語言學家,一個梵文和東亞文字學家,還有一個土壤學家。我曾和他有過一段很長時間的合作,研究楔行文字的泥板中泥土的成分和泥板的製作。我有一種預感,這些泥板來自中東。這個名單希姆萊同意了。他告訴我這項任務要絕對保密。但我這時卻又提出另一個要求,我當時是突然想到就決定的。其實,可能並不必要,但是你知道,這次破譯事關太重大了,而我的心裏一點底也沒有,我不知道應該怎麽去做。我於是腦子一熱就要求得到一名密碼破譯專家。可這個人我沒辦法找,我不認識搞破譯密碼的人。希姆萊問我是必須嗎?我回答必須。希姆萊於是馬上打了一個電話,然後,在單子上寫下一個名字。我看了一眼問:是猶太人嗎?希姆萊說:不,是日耳曼人。我那時突然有了一絲後悔,但什麽也不能再說了。我還想問那個我派出去的發現這些泥板的小分隊現在在哪?但我沒有問。希姆萊最後和我握手說:把它們破譯出來!讓帝國重振雄風,我們沒有失敗,勝利仍然是我們的。然後,希姆萊突然說,帝國不能讓瘋子給毀掉。那時,我感到害怕了,突然不相信自己真的能破譯出這些神秘的文字了。但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我現在什麽也不能把握了。這個想法讓我深深自責,我告訴自己:要振作啊!一定要振作。要把它們按時破譯出來。因為這是命令。命令已經下達,我必須把它按時完成。而時間就是帝國大廈倒塌的前夕。
破譯工作沒有在斯文·赫定研究所進行。我們被希姆萊帶到了一個更隱秘的地點。那是一間院子,裏麵有一座樓。勞埃於是在深夜開始給老漢斯描述起那個地方:
院子是獨立的,在一片小區的深處。院牆很高,是用岩石砌成的,那是一些淡褐色非常粗糲的岩石,表麵被鋼釺鑿得凹凸不平,每一塊都很大。院子裏有一座樓,3層,是粉紅色的,白色的窗欞。樓外種滿了鮮花,一條卵石鋪的小路通向門口。勞埃看到這座樓時,簡直不敢相信。在一個他如此熟悉的城市裏,隱藏著這樣一座樓,美得讓他心悸,但自己過去竟然一點也不知道她的存在。她就在他的身邊,離自己竟然這麽近。樓的表麵粉紅色的塗料已經很陳舊了,但仍然幹幹淨淨,一塵不染。當勞埃向著她走去時,一直處在震撼之中,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以為自己是走在夢裏,但也不能確定這真的是一個夢。當人們都進去後,隨同的黨衛軍就關上了大鐵門,上了鎖,在裏麵開始站崗。任何人都不能再隨便出入了。
這座樓帶著許多地下室,地下室很深,樓的結構複雜,裏麵有許多或明或暗的房間,一開始經常讓勞埃感覺迷惑,找不到要找的房間,或者走錯了屋子,於是他想起小時候在設拉子的一家舊書店裏,曾讀到過的一本書。書是一個無名的波斯學者寫的。在書裏他講了一個他曾經讀到的一本中國的書裏的故事。那個故事可能是真的但也可能是傳奇。書是唐代的,作者也是無名氏,書的名字叫《迷樓記》。故事講的是,在中國某個非常富裕且奢華的朝代,皇帝下令建起了一座樓。樓裏有無數的房間,房間裏麵有無數的美女、樂師;無數的歌舞、美食、奇珍異寶、怪獸珍玩;有無窮無盡的聲色享樂。樓建成後,那位皇帝走了進去,跟隨的大臣們看著皇帝走進樓裏,隨後朱紅色的大門緊緊的關閉,大臣們站在外麵仍然睜大著眼睛一眨不眨盯著那扇緊閉的大門,一直靜靜等候著。但是,那扇緊閉的朱紅色的大門再也沒有打開。後來,有一個大臣反叛作亂,占據了朝廷,自己做了皇帝,把那座迷樓放火燒掉了。勞埃至今仍然記得那間小書店的樣子,和那本書,封麵已經破損,紙張發黃,但書被壓得很平整。在書裏的扉頁上寫了一段字下麵還記了一個時間,那是這本書的某個擁有者的筆跡,可是那些手寫的字跡的內容和那個記錄下的時間勞埃早都忘記了。
在這座迷樓裏還有一個讓我迷惑的就是那兩個猶太人,藏文學家和梵文學家。我經常把他們兩個搞混,總是覺得他們兩個長得很像,但仔細看,又覺得他們長得一點也不像。這是一件有點奇怪的事。
破譯工作一直沒有進展。但這麽說並不公允。勞埃仿佛在辯解:因為,如果從研究的角度來看,工作取得了很大進展。但是,這些進展更讓人困惑。首先,土壤學的鑒定分析確定了這些是泥板,不是石板,而且它們很可能是來自兩河流域,雖然不能完全肯定。藏文和梵文學的研究都確定,這既不是藏文也不可能是東亞地區的任何一種文字。我的研究則無法確定這些文字與楔形文字的關係。我以前有過一個假說,蘇美爾人的楔形文字和古埃及人的象形文字其實有一個共同起源。但學術界都反對這個假說。這些結果我怎麽能對希姆萊講呢!而它們到底是什麽文字,來源於哪裏?什麽時候產生?這些文字到底寫了些什麽?又是怎麽流傳到了世界上最高的地方?那些喇嘛是怎麽知道的又為什麽要守護這些文字?漢斯,你相信真的有能拯救帝國命運的文字嗎?狗屎。漢斯突然回話了,好像他很生氣:全都是胡扯的事情。一群瘋子。帝國注定是要失敗的,誰也救不了。我們都是炮灰。漢斯說完就不說話了,但好像仍然在生氣。勞埃則沉默著,耐心等待漢斯的火氣消掉。然後,他又說了起來。聲音仍然很和藹,一點也沒有生氣的跡象,那聲音仿佛是初夏夜晚的風。勞埃說:我也不知道。我不能肯定。但我必須竭力完成我的任務啊!也許它們真的能拯救德國。那都是些迷信。我不相信。漢斯打斷了勞埃的話,仿佛更生氣了:我們殺人,侵略別的國家,被打敗了,然後又被別人屠殺。你聽到邁克爾講的了嗎?他說英國的士兵強奸我們的婦女;法國的士兵強奸我們的婦女;美國的士兵也一樣,俄國佬更可恨。他們都在德國強奸,掠奪,殺戮。連老人和孩子都不放過。而邁克爾被俄國佬槍斃了。
勞埃仿佛沒有聽見漢斯正在說的這些讓人氣憤的話,他自顧自地在一旁繼續說著,仿佛他根本沒有在和漢斯說話,而是一直在和另一個人說話,一個在黑暗中漢斯無法看見的人,或者幹脆是自己在跟自己說話,他講話的聲音像是在背哈菲茲的詩,但是是用一種優雅的德語在講著,那種德語曾經被歌德,海涅,席勒,還有黑格爾,康德使用著,可是現在漢斯聽著聽著卻越來越感到害怕,那聲音發虛像一團棉花,仿佛勞埃正在那邊的床上大失血,他又在說那些文字,說那些文字都在說些什麽呢?它們可能是人類最早的文字,在人們最早開始書寫時,他們都想寫些什麽呢?可能都是一些非常日常的平淡的事情,但也可能不是這樣,是他們在閑暇時的一種關於美或者傷感的遐想,也很可能是他們寫給他們的神的。可惜我不能知道了。那些文字年代太遙遠,如果不是戰爭,我願意用一輩子來破譯它們,但一輩子也未必能破譯得出來啊!它們已經距離我們太遠了。世界上有那麽多的事情!這時,勞埃又講起了兩河平原,他說:那時的中東是一片綠地,沒有沙漠,到處都是草原和森林,兩河流域全是一望無際的肥沃的土地。而這時漢斯又說:他們都是瘋子,都瘋了,沒有人能救得了他們,也沒有人能救得了咱們,咱們就是炮灰,是棋子,是可憐的木偶。希特勒是瘋子,希姆萊也是,戈林,戈培爾都是瘋子,是魔鬼。勞埃這時仿佛記起了漢斯在他的身邊,他說,希姆萊是一個溫情的人。他熱愛小動物。有一次,他的私人醫生度假回來,他非常嚴厲地質問他,說:你怎麽能享受打獵的樂趣呢?從藏身之處悄悄向徜徉在森林中、手無寸鐵、沒有害人之心的動物放冷槍呢?這是真正的犯罪。大自然是多麽美麗啊,每一頭動物都有自由自在生活的權利。他的私人醫生是一個出了名的喜歡打獵的人。這個可憐的家夥,回到家竟然嚇病了。然後,勞埃又說,希姆萊對於這件事堅信不疑。那時,他相信帝國的命運就要依靠這些泥板上的文字來拯救了。他幾乎天天給我打電話。漢斯氣呼呼的爭辯:可是元首燒書,希姆萊也燒書啊。而現在他們又想依靠這些文字來救命。而比槍炮更可怕的就恰恰是他們的語言文字,通過廣播報紙雜誌,把咱們整個德意誌民族給改變了。勞埃仍然不生氣,仍然和藹地說:別這麽說,漢斯。然後,他又歎氣說:可咱們人類的曆史中隻有文字不斷地被毀掉,可從來沒有哪個帝國是依靠文字能得到拯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