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愛》_75

*

在這之後的一天，夏雨又來到醫生家。亭亭為夏雨沏了一杯茉莉花茶，放在他麵前的茶幾上，然後離開客廳。一切都很自然，仿佛夏雨已經是這個家的一員。以前，醫生在時，醫生會親自沏上兩杯茉莉花茶，放在茶幾前，一人一杯。這一次，夏雨的感覺變了，在進屋前他有些畏懼，進來後感覺得感覺有些怪怪的。他意識到，對於他們這樣的中年人，愛情問題變成了生活問題。而生活問題，是硬邦邦的像水泥。愛情最終是可有可無的，而生活最終是無法逃避的。兩個人的關係還非常初步。他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過，從樂觀的方麵來看，他愛亭亭，他已經知道亭亭也是愛他的。他們現在都有耐心，能相互體諒。茶很燙，冒著滾滾熱氣。夏雨沒有動那個茶杯，而是坐著感慨。這時醫生的女兒，走過來。夏雨看著她，感覺她仿佛很小很小的樣子，他和她打招呼，還要和她再說些什麽，但發現小女孩好像失聽了，根本沒有聽見夏雨對她說的話，而是很專心地走到茶幾邊，夏雨注意到她的小手裏拿著什麽東西，但他沒有看清，小女孩走到茶幾旁，把那個東西小心放在桌麵，又挪動挪動，用手按了按，夏雨這才看清，是一個圓形的小茶杯墊，他一時迷惘，好像家裏還有一個客人，馬上就要進來了。夏雨停住張開的嘴，看見小女孩正用手指使勁擦圓墊上的什麽東西，但夏雨看那圓墊上什麽也沒有啊。擦好後，醫生的女兒雙手捧起夏雨麵前的茶杯，夏雨剛要幫她，但看見小女孩仿佛一點也感覺不到燙手，像正專注的捧著一杯涼水，把它安靜的放到她剛擺下的茶杯墊上。夏雨吃驚的說不出話來，默然注視著這一切，好像在看一部恐怖電影，他的麵前已經空了，那杯熱茶已經被小女孩移到了茶幾的另一端。小女孩放好茶杯，把手在身上蹭了蹭，又走到夏雨身邊，但不看他，而是一直看著他的膝蓋，走過來用手點點他的膝蓋，又指指沙發最邊的角落，聲音輕微的說：你坐那。你坐那。像是在和夏雨的膝蓋說話。聲音很輕，夏雨一時間仿佛沒有聽清她的話，也沒有明白她的意思。小女孩這時再次用手指輕輕點了點他的膝蓋小聲說：你坐那。你坐那。說話像咒語。夏雨不由自主地抬起屁股，按著她的指令坐到了她指的那個位置上，坐好後一直起腰，驀然看見自己正對著她擺下的茶杯。茶杯裏冒著滾滾的熱氣。這時，醫生的女兒滿意地點點頭，走過來對著夏雨的膝蓋，指了指剛才夏雨坐的位置小聲說：爸爸坐的地方。沒有主語。夏雨愕然，猛的俯下上身湊近醫生女兒的臉，看著她，不覺中也用同樣輕微的聲音說：你的——爸爸——已——經——不在了。他——走——了。但醫生的女兒不看他，微笑著，仍然小聲但固執地對膝蓋說：爸爸還在，他在屋裏睡覺呢。夏雨感覺恐怖，他更向前探出身子盯著小女孩，用同樣固執的但提高了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他——不——在了。你的——爸——爸——已經——走——了。他再也——不——會——回——來——啦。聲音越來越大。但是，醫生的小女兒突然張開嘴笑了，眼睛裏像是看見了什麽幸福的景象，她認真而溫柔的告訴膝蓋：他在的。他說過我們三個人永遠在一起的。夏雨大驚失色，恍然覺得有一個大人正在站在醫生女兒的身後看著他們。醫生起來了？夏雨一驚，沒有直起身就猛地仰起頭，驀然看見醫生女兒的身後站著亭亭。緊咬嘴唇，麵色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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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之後夏雨才意識到，無論何時，每次他要去醫生家時想到的都是：他要去“醫——生——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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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夏雷眼中，庫克，50多歲，精力旺盛，體格健壯，像個50多歲的年輕人，但皮膚一點不年輕，像個60多歲的老人，有大塊的老年斑，滿臉粗大的皺紋，一頭金發，很柔軟，有些稀疏，是個快樂的人，有時像個孩子。他和庫克交流了很多刑事案件，都是十分離奇而且異常血腥的。夏雷英語很一般，庫克一點中文也不會。兩人交流並不通暢。庫克一直在笑。夏雷則即不笑，但也沒有沉重的表情，隻是冷冷看著這個金黃頭發過於快樂的美國人。庫克非常敏銳，他告訴夏雷：他患有輕度的“hypomania”。庫克問夏雷：北京哪兒能找到妓女？夏雷正色說：美國使館。庫克聽了突然爆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告訴夏雷，他喜歡他，夏雷麵無表情。

後來，庫克又說到了疾病。竟然變得不無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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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亭女兒對這件事強烈的反應出乎夏雨的意料，他這才理解過去為什麽亭亭會如此擔憂。這讓夏雨竟然生出一絲淡淡的悲哀，他能怎麽辦呢？說服醫生的女兒接受他？這甚至讓夏雨覺得是荒謬的。自由意誌？嗬，兩個相愛的中年人卻不能去愛！夏雨苦笑著搖搖頭。他暫時又不好再去醫生家了，但繼續和亭亭微信聯係。可是，微信的感覺也變了，不如前一階段那麽頻繁了，亭亭在微信中不談孩子的事情，夏雨能感覺到她在回避，他們也沒有再表示，或者暗示過，喜歡或者愛，而夏雨的微信情緒低落，每個字都似乎垂頭喪氣，有氣無力的，排在一起組成句子就像是敗軍在離開戰場。就這樣，有一天亭亭家裏來了一些奇怪的親戚。兩個人的微信便中斷了。但是這卻讓夏雨開始思念起亭亭，而且那思念越來越強烈，仿佛短暫的分離重新喚起了愛意，甚至像在開掘大堤。終於有一天，亭亭又發來微信，告訴夏雨她要移民印尼了。夏雨大吃一驚，印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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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過了為了愛情可以生生死死的年齡。夏雨和亭亭都早已知道生活總是會缺這少那的。而這恰恰說明，生活沒有什麽是必不可少的，什麽樣的生活都是生活。一切都會過去。所以，痛苦是不足為道的。用文學的表達就是，是轉瞬即逝的，無論多麽巨大的痛苦。但夏雨怎麽也不敢相信，做夢也想不到，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想移民印尼。亭亭給夏雨解釋，這並不荒謬。她的家族祖祖輩輩在印尼經商，是當地的大商人、大資本家。她的父母當年是熱血青年，新中國成立之後毅然放棄了家產投身社會主義的祖國的懷抱。但文革中，飽受折磨，命運淒慘。他們在印尼的家族的其他成員，雖然沒有出國，但也愛國啊，心係祖國，在1965年的9·30事件中，卻受到牽連，盡管他們誰也不是共產黨員。夏雨不知道9·30。亭亭隻是簡單地說：那是印尼對印尼共產黨的大屠殺。那裏共產黨員大部分是華人，但受害的也並不都是共產黨員，很多隻是因為是華人而受到牽連，死亡人數至少有50萬，有的說多達300萬，還有許多人雖然幸存但未經任何法律手續就被監禁，財產被吞並。每回遇到有風吹草動，家族裏就分開，一部分人逃到海外，一部分人留守，留守的有的遇難，有的幸存，誰也沒有怨言，一切聽任天命，風波過後，逃出去的種子又回來，重振家業。1998年5月，那次大屠殺也是這樣的。亭亭短信說：經過這麽可怕的屠殺，為什麽還會回去呢？可能因為，那些家族的根已經留在了那裏，除非徹底清除；但也可能隻是簡單的因為錢的原因，家裏的錢都是在那裏賺到的，離開了那裏，不再能如此容易賺到大錢。所以傷痛一旦恢複，就又一心想賺錢,什麽都不怕了。錢對人的吸引力可以是無窮大的。夏雨知道1998年屠殺華人的事件，但並沒有太深刻的印象。他問亭亭她家裏的遭遇，但亭亭隻是說：那次對華人的屠殺是沒有一點人性的。

夏雨知道他是不能挽留她的了。現在一切真的要結束了，像一場夢。其實，回到印尼對於亭亭和她的女兒可能是最好的。這件事要到此為止，必須理智地了解。

是的，夏雨明白，關鍵在於：他們已經不再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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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那天，夏雨把亭亭母女送到機場，一直看著她們走過安檢。亭亭在出關前，停住，轉回身，沒有再向夏雨打出那讓他迷惘的手語，而隻是簡單向他揮揮手，但仍然是極安靜的，然後，拉著女兒出了關，沒有再回頭，很快就消失了。夏雨站在那兒，卻仍然覺得像是站在夢中，努力回憶剛才亭亭轉身時的表情，她是否像她微笑了？在懷手時是否輕輕歪了一下頭？她放下手後，是否仍然稍稍停留了片刻看著他？但現在已經看不見亭亭母女的身影了。

要下雪了。夏雨一人開車回家。不想趕上雪，但更不想很快到家，想就這樣一直開下去。路上，左手裏緊緊攥著手機。晚上，夏雨一個人在書店裏喝酒，直到深夜。然後注意到電視裏正在播放著一個奇怪的娛樂節目，他看不懂。一個發胖的中年男人，穿著一身奇怪的花西裝，帶著圓墨鏡在跳舞。那舞很奇怪，滑稽得厲害，他看著嘿嘿地笑了，笑著笑著，又悲傷起來。他調出聲音，電視正配著中年男人的舞，播放一首輕快的流行歌曲，但也十分滑稽。夏雨想：一個中年男人，在午夜，不回家，獨自一個人跳這滑稽、可笑、愚蠢的舞。他真可憐啊。這時，突然聽見輕輕的敲門聲。夏雨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他不敢相信。坐著沒有動，卻關掉了電視的聲音，屏吸靜聽。敲門聲再次響起，仍然很輕，夏雨覺得那聲音輕得像是一個臨終病人的呼吸，他的心卻狂跳起來，像一萬匹狂奔的野馬，夏雨扔掉了遙控器，起身幾乎跑去開門。門一打開，夏雨看見果然是她！亭亭！……。亭亭正站在月光照耀下的街道的正中，門外的柏油馬路被照成了白色，像一條河。夏雨跑過去，激動得什麽也說不出，想一把抱住她，卻發現手裏怎麽還攥著那隻巨大礙事的遙控器，他隻好伸出另一隻手，牽著亭亭默默走進屋子。一進屋，再次扔掉遙控器，現在終於可以一把抱住她，親吻她了，……。那天晚上，他和亭亭就在書店裏做愛。他看見月光透過窗口徐徐照進來，緩緩落在亭亭的臉上。亭亭的麵孔漂浮在月光裏臉色孔蒼白，像在失血，表情痛苦，夏雨看見，她在他的身下不住的呻吟著，但夏雨聽不見亭亭呻吟的聲音。他這時才意識到，今晚這屋子裏安靜極了，沒有任何聲音，外麵的街道也寂靜無聲，仿佛整個北京城已經變成一座空城，遺留在秋天樹枝上的一隻蟬蛻，那空洞的殼裏隻有他和亭亭的呼吸像風一樣在回蕩。夏雨感覺自己就要忍耐不住了，他更加猛烈地動，但仍然聽不見任何聲音。就在這時夏雨抬起了頭看到了那台從不關閉的電視，他吃驚地看見，電視裏正在播放第一屆春晚。他又看到了，狗熊和猴子在投籃比賽，薑昆和李文華在解說；馬季在賣著宇宙牌香煙；陳佩斯和朱時茂在吃麵條；然後，王景愚開始表演啞劇了。他看著咯咯地笑了。然後，他看到了朱明瑛演唱《大海啊故鄉》；張明敏穿著中山裝，在舞台上唱《我的中國心》；最後，李穀一走出來了，開始唱《難忘今宵》。夏雨這才明白，他是在做夢。晚會就要結束，他開始著急。他大喊，別結束啊！別結束啊！但還是沒有聲音。可夏雨不想讓它結束，他不想從這場夢中醒來啊！

醒後，夏雨走到窗前撩起窗簾，看見剛才外麵下過雪，現在卻已經停了。一場大雪。世界此刻變軟了，又白又厚，一片靜謐。窗外，人行道上沒有行人經過，馬路上也沒有車子在跑。屋裏的暖氣太足了，熱烘烘的。夏雨把額頭輕輕貼在窗上，感覺玻璃硬硬的涼冰冰的。

 

*

 

夜晚

我們麵對麵

站立

相互注視

幾乎不約而同

開始

褪去我們的偽裝

那些華麗的

遮蓋物

一件一件

直到再也沒有什麽

可以從我們的身上

移走

你取下

那隻束住你長發的

橡皮圈

扔入

夜晚

 

這無盡的夜

我們幾乎就要

赤誠相見

你敞開自己

我進入你

我們幾乎就要

到達那裏

幾乎就要

融為一體

 

我們又

重新站在一起

麵對麵

開始

穿上我們的

衣服

一件一件

按逆向順序

仿佛一趟時光的

返程列車

我們

又變回

另一個

自己

你伸出手

從夜晚

取回

那隻由一個封閉圓環

構成的

橡皮圈

它在你的手指間

變幻

不同的

形狀、大小

直到

你的長發

重新

束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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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年，夏雨又取出醫生生前送給他的禮物。

那是一張CD。內容是艾爾加的《謎語變奏曲》和霍爾斯特的《行星組曲》。他播放CD，當《謎語變奏曲》剛一開始，就幾乎要流下眼淚。幾乎就要。他邊聽邊抽出CD裏的小冊子，讀起來，忍著淚：

“多拉（Dora Penny）的繼父是艾爾加（Edward Elgar）妻子艾麗斯的好友，1897年，曾帶著小多拉造訪艾爾加，在艾爾加的寓所住了幾天。那時，艾爾加40歲，還默默無聞，正式職業不是音樂家而是一名音樂教師，多拉17歲。兩人成了朋友，他們的友誼保持了終生。

1899年，艾爾加寫下了他的成名作《一個創作主題的變奏曲》（謎）（Variations on an Original Theme (Enigma) Op. 36）。其中第10變奏曲，‘朵拉貝拉’ (Dorabella)，是艾爾加以莫紮特的歌劇《女人皆如此》（Così fan tutte, ossia La scuola degli amanti）中少女朵拉貝拉命名的，該曲題獻給了多拉·潘妮。

1897年，艾麗斯寫信感謝潘妮一家，艾爾加在信中夾了一張字條，上麵寫了87個歪歪扭扭的符號（a note with cryptic writing）。他用鉛筆在字條背麵寫下“潘妮小姐”。多拉將紙條在她的抽屜裏保留了40年，後來在她的自傳中向世人展示出來。但隨後紙條就丟失了。艾爾加字條上密碼的含義，至今沒有被破譯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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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克說很長時間，在內心裏他以為醫學研究並不重要。腫瘤是一件大事嗎？在談論人類曆史時，美國曆史，歐洲曆史，中國曆史，非洲曆史，有誰會談到腫瘤？對於人類，腫瘤好像根本無足輕重。直到有一天，他的父親出現了阿爾茨海默氏病的症狀，一天天失去記憶，直到不能認識他了，他還和他說話，但不認識他了，而說的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話。那時他看著父親，感覺非常痛苦。他的父親一輩子在俄勒岡小城裏開餐館。開餐館很辛苦。他唯一的愛好就是釣魚。家中有三個孩子，一生就在這裏，日子像手中的一疊美元。庫克說，人類的曆史，世界政治，好像對他們家並沒有什麽意義，但阿爾茨海默氏病是一件重大事件。庫克再次強調：看著你的父親，一點點失去記憶，那真是一種操蛋的感覺。加重了語氣，仿佛怕夏雷不能理解。那麽腫瘤呢？他的一個朋友是約翰·霍普金斯醫院腫瘤科的主任，後來自己得了胃癌。手術之後他說，這場病徹底改變了他對腫瘤的認識。改變什麽了呢？他可是已經治療、研究了一輩子腫瘤的醫學專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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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菲接著寫到：

“爸爸，這裏的風好厲害啊。打在臉上像刀子一樣。風中帶著小而尖銳的晶體，每一個人的頭發、衣衫，都被吹得淩亂，頭發裏夾雜著沙子。迎風行走，我們都感覺呼吸困難，都要低著頭，身體向前傾斜，邁步，蹬腿，抬起的膝蓋幾乎觸到胸口，身體仿佛隨時會像一張紙片，被風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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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菲知道庫克愛上她了。女人對男性的目光有一種天生的敏感，但她們總是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從北京回來，庫克找到沈菲，先向她展示了手上戴的一塊嶄新的勞力士。沈菲奇怪為什麽要去中國買勞力士？庫克擠擠眼告訴她是虹橋買的，高仿，做工非常精致。我搞得一個好價錢。他說時簡直就像是個中國通了。他擺顯著手表，問沈菲怎麽樣。沈菲說，挺好，看著像土豪。“土豪”是用中文說的，庫克問那是什麽意思，沈菲說，new money，庫克聽了很高興，向沈菲學了兩遍“土豪”的發音，感覺說的不錯，可沈菲聽著卻像是“兔好”，庫克問沈菲自己說的怎麽樣，沈菲說，fantastic。然後，庫克請沈菲吃晚飯。沈菲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坐在了巴爾的摩北查爾斯街806號的赫爾曼餐廳。庫克問她是否來過這裏，沈菲搖搖頭。庫克立刻開心地告訴她，這是阿富汗總理的弟弟開的一家阿富汗餐廳，非常有名。（其實，他也隻來過一次。）對於阿富汗，沈菲的了解是可怕的國家，土地貧瘠，多山，穆斯林，唯一的特產，紫羔羊皮。當然，還有本拉登、911和塔利班。庫克為她點了kaddo，說：這個一定要試試。是烤南瓜鋪上肉醬，再配上蒜味兒酸奶和葵花籽油。上來後，沈菲看見南瓜色澤鮮豔，香軟美味。還點了一些記不住名字的食物。庫克愛吃羊肉。他們點了阿富汗烤肉串。羊肉塊很大，四四方方，烤好後撒上鹽、孜然和蒜末，外焦裏嫩。非常好吃，但沈菲吃了兩塊就飽了。庫克吃完後又要了一串。甜點是撒滿了黃綠相間的開心果仁碎塊的玫瑰香露冰淇淋，和用糖、香料、杏仁、開心果做成的夾層酥皮點心Baklawa。烤好後用蜂蜜浸泡，再撒上橘紅色的香料，好吃，但太甜了。進來時，庫克就告訴沈菲他請客。沈菲知道對於一個美國人來說，庫克今天是下了血本。她更加不安。

果然，席間庫克捧起沈菲的手親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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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醒來後想拉開折疊沙發睡覺，但一躺在床上就睡不著了，越躺越清醒。他想到了亭亭那個可憐的家族，生活在印尼的華人，想到了亭亭說到的大屠殺，不知道她的親人是否在屠殺中遭遇不幸？她為什麽不願意講？都過去了這麽多年，想必是傷痛太甚，那麽她必定是有親人在屠殺中慘遭不幸了，而且是巨大的不幸。那她為什麽還要回去？難道還是因為醫生？想到這些，夏雨更睡不著。他後悔沒有挽留亭亭，連嚐試一下都沒有。現在躺在床上腦子裏卻總是盤旋著亭亭和大屠殺。那是怎樣的屠殺？為什麽要屠殺？1998年，在這個和平的年代。他再也躺不住，於是起來打開電腦，搜索當年大屠殺的情況。結果受到了極大的刺激。很長一段時間，無法恢複。那天，夏雨看到的全是照片，當然也有文字，但是文字這時在這些圖像麵前已經是完全無力的了，他看到了那些照片就再也無法安靜閱讀任何的文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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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那天晚上，風停了。我們看到了銀河係，像一片細碎的鑽石鋪成的一條路。當我仰起頭時，準確地說，是感覺整個的銀河係向我展開了。那些星光，沒有我想像的明亮，甚至可以說是暗淡的。但我仍然流下了眼淚。因為我知道，它們貌似平淡的原因是因為，它們離我們太遠了。爸爸，小時候，我一直覺得你就像綠色森林裏的一個大手大腳的巨人。但是，今天看見了夜空中的銀河，我才知道我們是多麽多麽的渺小。但是，我仍然愛你啊，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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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一張照片裏，夏雨看到一個女人就在大街上被扒光衣服，一絲不掛，一個印尼男人站在她前麵，抓住她的頭發，把她的頭按下去，另一個男人從後麵強暴她，周圍還站著一些人不知道是旁觀者還是準備輪奸的暴徒，地上有一具男人的屍體；第二張照片裏，兩個體型相仿的赤身裸體的女人，好像很年輕，可能是姐妹，背對背被綁在一根粗糙的木樁上，長發披散，幾個男人在一旁，一個男人用手指插入了她的陰道，夏雨不知道她倆是活著還是已經死了，隻覺得那個粗糙木樁上有許多的木刺刺在自己的後背裏；另一張照片裏的兩個年輕女性，肯定是死了，她倆赤裸地被綁起來，麵對麵吊著，雙腳懸空，渾身是血，夏雨看見一個女人的一隻腳已經被切掉，但那邊緣又像是被撕下來的，從側麵可以看見兩個女孩子的乳房都被挖掉了，臉上的五官也被挖掉了，夏雨不敢再看；接著有一張，照片裏一個人被燒成了焦黑的炭棒，臉上的表情極為可怕，不知道是男是女，不敢細看，想吐；還有照片裏有一堆炭棍兒攤開在地上，都是燒焦的活人；在另一張照片裏，一個被扒光衣服的女孩子，手腳被捆綁固定，雙手雙腳被拉開，固定成一個扭曲的大字，顯然她還活著，在掙紮，表情極其痛苦，一個暴徒正用點燃的火把，往她的陰道裏捅；還有一個女人，躺在地上，肚子已經被剖開，腸子流了出來；一個女人爬著，一個歹徒用一把長刀切入了她的腰中，刀沒在腰間，她正被活活切成兩半；一個女人渾身是血，肛門裏插進了一隻鋼管；另一女人，一隻很長的鋼管從她的下身插進去，又從她嘴裏出來；還有一張照片裏，一個女孩兒渾身已經被血喧染成紅色，死了，陰道裏插著一支木棍，木棍露出來的部分，也被血染紅了；在另一些照片裏，歹徒正在用刀子割女人的乳房，有一張一側已被割掉，形成了一個圓圈，露出裏麵暗紅色的肌肉，和隱約的肋骨，而那個歹徒正提起另一隻乳房，用剪刀將乳頭剪下，還有一張一把刀正切開乳房，鮮血淋漓；還有一張裏一個裸體的女人趴在地上背後的皮膚被刀刻滿了字；有個女人被許多幾隻大手按住，被強奸、輪奸；有歹徒用煙頭燒烤女孩的陰部；……

 

*

女兒告訴小峰：

“老師說：銀河係裏有1000億顆恒星，大量的星雲、星團，還有各種類型的星際間的氣體和塵埃。它的直徑有大約100,000光年，而且它還在一直地旋轉。”

“第二天晚上，我們生起了篝火，開始唱歌，圍著火跳舞。我突然快樂起來了。我們在惡水盆地，Bad water basin。這裏是北美大陸的最低點，海拔負86米。當清晨旭日東升時，周圍沙地裏的沙粒開始閃動出成片的星星點點的光，閃光是彩色的，那景象美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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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菲在猶豫中終於抽回了手。心仍然怦怦亂跳。對於未來會發生什麽她已經一點把握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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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庫克開著車在夜色中回家，突然覺得巴爾的摩是一個如此令人傷感的城市。

 

*

夏雨看到的照片裏也有很多男性受害者，多半已經死了，暴屍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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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想像裏

河水一直流向天空

我們在天空中行走

穿過了厚厚的雲層

 

在我的想像裏

地上開滿鮮花

鷹降臨在山頂

我們第一次看到世界

 

在我的想像裏

夜晚下起了雨

 

在我的想像裏

我們彼此相愛

從來沒有如此地相愛

在我的想像裏

我們終於擺脫了生活

太過平凡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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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張非常恐怖，在街的一角，堆著幾個男人的屍體，五官已經爛成一片，有一個還活著，而兩個歹徒正高舉木棒戳他的腦袋；一張是在一個窄巷裏，一個中國男人，滿身是血，在逃跑，身體已經傾斜，看樣就要跌倒了，身後一群印尼男人揮舞著棍棒在追他，一個人已經跑到他身邊，揮起大棒；在一張照片裏，一個男人提著一個割下來的人頭，那個腦袋上臉的皮膚不是白色的，而是粉紅的，五官已經變形，這個男人提著人頭正在向周圍的人展示，而周圍的人的表情，多是無喜、無悲、亦無憤怒，有幾個顯出恐懼，但大多數圍觀者也沒有恐懼；在另一張照片裏，地上是好幾具沒有腦袋的屍體；還有一張照片，一個暴徒正用鋼鋸在鋸一具屍體的脖子，更可怕的一張，是一個表情猙獰的印尼人，拿著一隻像是被撕下來的手臂，在用牙齒撕咬那上麵的肉；夏雨還看到了很多孩子：三個印尼小男孩，坐在看台上，其中一個小男孩提著一個成人的頭顱，那頭顱上的眼睛還是睜著的，很大。小男孩們在歡呼；他看到了成排放在地上的孩子；身首分離的孩子；一包裝著孩子和大人腦袋的麻袋；組織扭曲、撕裂的嬰兒；還有滿地的腦漿，和大塊散落的撕下來的組織，……

夏雨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推開門跑了出去，一股寒涼的空氣襲來，熱烘烘的腦袋頓時清涼了。他蹲下來想要嘔吐……。

突然想起：1998年，離人類21世紀隻有兩年啊！我們文明的時代，人類新世紀！夏雨聽見有車子從路上經過。很快，他就感覺渾身發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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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在信的最後說：

“爸爸，那天晚上老師還講到了人類曾經向武仙座球狀星團M13發出過無線電波的信息，告訴它們我們人類的存在。因為那裏恒星密布，或許會存在和我們人類類似的有智慧的生命。老師說，M13距離地球有2.5萬光年。也就是說，那束從地球發出去的電波要走兩萬五千年才能到達武仙座。兩萬五千年啊！那是多麽漫長的時光。等到它到達那裏時，我們早已經不複在。那時地球上的人們會是什麽樣？他們那時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我真想能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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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匹馬》

七月一個暖和的夜晚
我去了湖邊，匍匐著，
像動物一樣暢飲。有兩匹馬
也走近
到我身旁來飲水。
這真是驚奇，我想，但誰會相信這個呢？
它們一遍又一遍的打量著我，一邊發出哼哼聲
一邊點著頭。我覺得我有必要回應，因此也發出哼哼聲，
但我有些猶豫不決，好像並不真想被聽見。
那馬一定已經覺察到我的猶豫。
他們稍微走開了點。所以我想他們也許
    了解我
在另一種生活之中——在這生活中我是一個詩人。
他們也許甚至還讀過我的詩，因為在那時候，
在那暗黑的時刻我們有著無盡的渴望，
我們像一年有那麽多日子一樣頻繁的改變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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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和亭亭的第一次約會中，夏雨一直想把抓起來亭亭的手在自己的手中仔細觀看、撫摸。這雙能打出那樣靈動優美手語的手，但他始終沒有能夠去抓起亭亭的手。亭亭走後的一天晚上，夏雨做夢，夢見自己置身一座樹林裏，但樹林裏沒有樹，而是立著一座座用青銅雕塑的亭亭的手，每一雙手都在打出一個手語。夏雨意識到，那麽說每一座雕塑就都是一個文字，是3D的文字。在夢裏夏雨似乎可以認出這些文字，他一邊讀一邊在樹林裏漫遊，越走越深。他想，這就是一座文字迷宮啊。這時，起風了，風越刮越大。那些青銅雕塑的手竟然開始動了起來，不停的打出各種手語，每一雙手的運動都柔軟而靈活。夏雨看得目不暇接，他感覺那些語言正變得越來越難以理解了。它們正變成一座語義的迷宮。那麽說，他就陷入了雙重的迷失之中，文字和語義的迷宮裏。就在這時，夏雨看見了亭亭站在迷宮的正中，雙手做出一個心形的形狀放在左胸前。他認出這是愛字。而這時，整座樹林中所有的手都變成了這個手勢，夏雨被包圍在愛裏，他突然感到害怕了。在亭亭走後，夏雨開始寫起了他的小說。在小說的最開始，他引用了馬克·斯特蘭德的詩，《兩匹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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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峰看著女兒的信。他能夠感受到女兒的早熟和她文學的天賦。他相信女兒今後一定會成為一名作家。隻是他有些擔心，女兒的情感細膩豐富，但太過敏感，他願意用生命保護女兒，可依然害怕女兒今後會受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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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考“可能性”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有時候我想，有可能“可能性”本身並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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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末，中國科學院中國現代化研究中心主任何傳啟告訴《科學新聞》：

新的一輪科技革命已經開始。與此前人類經曆的五次科技革命大不相同，這一次技術革命是一場關乎人類自身的革命。何預測：第六次科技革命將讓人類戰勝衰老，獲得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