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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愛》_72

(2016-09-26 06:06:22) 下一個

*

生意剛開始時,夏雨著實忙碌了一陣。之後,書店和酒吧的運營逐漸進入正軌,夏雨便又開始了一段平靜而愜意的生活。夏雷和妻子操心著夏雨的個人問題,一直替他物色著。夏雨不想再開始一段新的感情,但經不住弟弟的勸,於是就去見了兩次,然後就再也不去了。這是為什麽呢?夏雨這樣就想起和倩文戀愛時,倩文曾對他說,他還一直沒有忘記他的第一個女友。夏雨那時想,也許倩文是對的,他的第一任女友還和他們生活在一起,那麽,夏雨現在又想,倩文就永遠的留在了他的心裏,他的生活裏。是的,夏雨在北京的日子裏,總是不時回想起和倩文在一起的時光,但全是美好的。那回憶瞬息間的閃現,讓夏雨感覺既溫馨又慨歎。是的,他們兩個人之間有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但隻有恩怨從來沒有過仇恨。那麽什麽是真正的愛?夏雨不知道,倩文對他的感情是一種真愛嗎?夏雨也不知道,也許那隻是一種控製欲的延伸,也許是倩文的不能輸掉的一種執著,甚至,是某種傳統的思想。愛是什麽?愛或許是虛幻的,感情才是真實的。他和倩文長久的生活,使他們有了一種深深的情感,或許,這情感比愛更可靠?夏雨不知道;或許,這就是愛,是實實在在普普通通的愛,真愛隻是一種想象?夏雨不知道;或許,如果倩文沒有死,那麽才是個悲劇?夏雨不知道。但是,他們之間從來不曾有過仇恨。

那麽,現在的生活似乎應該是無憂無慮了。而且,夏雨喜歡他現在的這種生活。他似乎應該是快樂的,沒有什麽理由不快樂啊!可是,快樂似乎也飄渺的厲害,聚聚散散,反複無常,不能持久。當生活回到正軌後,也就又一次陷入了日複一日的重複中。夏雨也就又開始時時傷感。過去、現在和未來,有太多的事情值得傷感,有時那傷感是巨大的。生活中仿佛有某種無法擺脫的東西。夏雨想,那麽,它就不是在生活中,而是在你的身體裏,是寫在你的每一個細胞的基因組裏。當然,如果夏雨是在和小峰討論,小峰這時就會糾正他說,並不是每個細胞,血小板裏就沒有DNA,因此也就沒有傷感的血小板,因此血小板才可以止血呀!而精子和成熟的卵子中都隻有半套DNA,因此,就可能存在著快樂的精子和憂鬱的精子。那沈菲呢?沈菲現在在哪?又在想些什麽呢?

 

*

現在,在那些孤獨的時候,夏雨就讀讀書;有靈感時,就寫寫詩;沒有靈感,就什麽也寫不出來。夏雨的詩寫的都很簡單,像孩子寫的,或者更準確地說,夏雨希望自己能像白癡那樣寫詩。寫一些簡單的句子。但他仍然不能開始寫他的小說。

 

*

但這並沒有什麽,這些都是生活中的常態,起起伏伏,陰陰晴晴。生活中的幸福,就是在這些晨昏轉換中悄然而生的。認識醫生後夏雨很開心,但很快又開始為醫生擔心。因為他覺得醫生的內心有一些非常黑暗的東西,不是那種黑暗,而是某種神秘的黑暗,質量巨大的黑洞,靜止不動,但在慢慢吞噬著周圍的生活。最終,也會把醫生吞食掉。夏雨發現醫生有時情緒非常低落,但是即使是在醫生開心的時候,夏雨仍然會感到那團神秘的黑暗物質的存在,仿佛隨時會一張口就把醫生吃掉。於是,他們經常喝酒,經常喝醉。不是酩酊大醉,而總是半醉半醒。

 

*

有一天,夏雨興致勃勃打電話給醫生,故作神秘,要他今晚過來開開眼。醫生問開什麽眼?夏雨不回答卻說:但今天你隻能挑一個。醫生來了。夏雨從櫃子裏取出兩瓶洋酒。醫生問:這是什麽?夏雨撫摸著酒瓶,像撫摸著女人的身體,說:非同尋常啊。遞給了醫生。醫生端詳,一瓶是白色標簽,綠字,顯得很簡單;另一瓶是金黃標簽,顯得很火熱。兩瓶上都寫著95% ALc VOL。醫生難以置信,問夏雨:95%的酒精?夏雨得意地說:對了。95%。世界上最厲害的水。不要看我的店小,我這裏可是全中國第一家進這種酒的。他給醫生介紹:白標的是波蘭伏特加,Spirytus Rektyfikowany,中文名,“生命之水”。他告訴醫生,雖然標的度數95%,但據說實際是96%。醫生問為什麽? 夏雨說,據說是因為當地的規定。然後,就小心抱起另一瓶:美國酒。Golden Grain。金麥。另一個名字叫,“瞬間死亡”。他把兩瓶酒同時放到醫生麵前:生命之水,瞬間死亡,喝哪個?醫生說:瞬間死亡。夏雨哈哈大笑,說:

“和我的選擇一樣。”

 

*

有一次喝醉了,夏雨說:你應該給我看看你寫的東西啊。醫生說他現在完全是為自己寫作,不會給任何人看的。他說 sorry。又有一次喝醉了,他告訴夏雨,以後有機會,他會把他寫的東西給他看的。然後說,他曾經四處投稿,屢屢被拒,後來拒他的文學雜誌社紛紛倒閉,他連投稿的地方都沒有了,也曾經在網上放過,但是沒有人喜歡。他說他死後會讓妻子把所有的文稿燒掉。夏雨也醉了,說:你別胡說。你怎麽知道你會先死呢?或許,小亭先死了。他一下驚醒又忙說:sorry,不說了,不說了。他給醫生講了自己和倩文的故事,心裏希望醫生能給他講講他和亭亭的故事,他想聽聽他和亭亭的事情。但是醫生沒有講。夏雨心裏有些氣腦。有一次,醫生喝醉了,哭了,講起了他的父親。不知道為什麽醫生總愛講他的父親。夏雨有些生氣。醫生講:他讓父親失望了。父親一生好強,在學術圈裏聲名顯赫。父親對他從小寄予厚望,但自己讓父親失望了。醫生說:89年,他因為受到處分,畢業分配遭遇很大影響,沒有能出國,甚至連大醫院都沒有能進去,他的一個最好的同學死了,但他活下來了。而對於他的父親來說,是讓他丟臉了。父親一直禁止他參加運動,但這一次父親沒有能管住他。但,醫生說,真不如當初就死掉。然後,醫生談到了死亡。他說在醫院實習時看到人們病死、老死,他覺得特別傷感,他無法適應。有一段時間裏,每天都有人死,死了就放到平車上,用白布蓋上,推進太平間,他們生前住的房間,則打開紫外線燈消毒,燈光把屋子照成了藍色。醫生說,不是因為他們死了,而是那些人在/被搶救時,就不像是人了。一次次的搶救,一次次的從一個邊緣回來。人老了也不像人了,而像另一種生物。是一種十分奇怪的生物。然後,醫生又談到了自殺,說有些人在自殺時沒有留下任何遺言,突然就結束了生命,這讓他感覺非常神秘。讓夏雨吃驚的是醫生然後說,現在他已經十分欣賞自殺了。自殺把死亡變成了一種藝術,是和偉大宇宙的一次對決,而且這次他們勝了。醫生說,他父親去世後,他並沒有哭。夏雨記得父親死後,自己回北京,那幾天他經常在街上盲目地亂轉,想象著父親是怎樣一個人走失在這座他熟悉的城市裏,一個孤獨的失憶老人,他還在尋找什麽嗎?然後,他發現北京真大啊,大到足以讓人迷失其中,永遠找不到出路。有一天,夏雨走在街上,突然起了沙塵,天空迅速變黃,塵土飛揚,行人開始匆匆奔跑,街上一片混亂,很快就什麽也看不清了。然而,夏雨沒有跑仍然站在街頭,心裏想:爸爸他到底為什麽要出走呢?

又有一次喝醉了,醫生告訴夏雨,他患有嚴重的抑鬱症,必須用藥。夏雨說:他也十分憂鬱。是性格問題,有憂鬱的氣質。他傻笑著。醫生說:是抑鬱。抑鬱症。夏雨說:他知道。他也經常感覺很壓抑。非常壓抑。醫生再次重申:是抑鬱,不是憂鬱,也不是壓抑,是抑鬱症。抑鬱症是一種病。夏雨說:我完全同意。是抑鬱。十分抑鬱。

 

*

到了年底,夏雨情緒低落,突然間陷入巨大的傷感之中。一天晚上,他想去醫生家坐坐,和醫生聊聊天。但車開到醫生家的樓下他卻不敢上去了,害怕醫生家中的寧靜是他所無法承受的,但他坐在自己的車裏,也不敢離開不敢把車子開走,他剛才已經關掉了發動機,現在甚至不敢聽打著車子的聲響。這時再一次感覺大腦缺血,身體無法移動。在第一次拜訪醫生家後,他又來過一次,但仍然不能適應那種寧靜,然後就不再來了。

 

*

到了年底,有一天醫生在夏雨家變得失魂落魄。那樣子夏雨看了害怕:雙瞳散開,眼球正在融化,麵色晦暗,像丟失了所有的記憶,兩隻蒼白的手不住顫抖,在包裏摸索著,把裏麵的東西淘出來撒了一地,終於找出一盒藥。醫生用了很久才哆嗦著扣出最後兩粒,就著涼水吃了下去,閉上了眼。夏雨這才注意到醫生的手指細長,像白色的蜘蛛伸開的長腿。於是間他又突然回想起了倩文,仿佛回光返照。在很久以前,大學時的一個子夜過後的淩晨,他正站在他的那間,13層,像懸在夜空中的一顆孤獨的星,的亮著燈光的一居室的門前,轉過了身,一眼看見,鐵窗框的邊緣上,趴著一隻,拳頭大的白蜘蛛,四條白色細長的腿,緊緊蜷縮在一起,然後,他又看見了,倩文美麗的臉,正在對著他,微笑著。每一個歲末,總是讓人傷感。當然,孩子們這時最快樂了。醫生已經吃完了藥,閉眼靠在沙發裏,把藥盒無力地扔到一邊。夏雨拿過藥盒來看,“百憂解”,說:好富有詩意的名字啊!我也想吃一粒。醫生疲憊地睜開眼,拿回藥盒,捏成一團,又閉上眼,把團藥盒握在手裏,然後告訴夏雨:抑鬱症。夏雨這才知道,原來抑鬱症這麽厲害啊。想到醫生剛才的樣子真是可怕,好像他的魂沒有了。

吃過藥過了一段時間,醫生慢慢恢複了。看見手中緊握的藥盒,就講起了“藥”來。他說他正在寫一部關於“藥”的書。

夏雨看著醫生,感覺服藥前後,醫生像是兩個人。那種感覺非常奇怪。現在醫生正興致勃勃的講著。

醫生說,自古以來,人類信仰神,也信仰藥。現代社會,人已不再信神,但更信仰藥了。而藥在今天生活中,無處不在,沒有人能夠擺脫,現代生活越來越依賴於藥。但這時醫生突然跑題了。他說:其實直到今天,人類一直信仰很多東西,它們都是神,是上帝。所以,上帝一直是在和自己戰鬥。因為,他要證明他是唯一的神,他無所不能,他戰無不勝。所以,他就必須消滅他自己。他是在一個有無數麵魔鏡組成的迷宮裏,每一個鏡子裏都是他自己,但都變形了,他想消除那些影子,但那其實就是他自己啊。他打碎了一麵鏡子,但每一片碎片就形成了一麵新的鏡子。

“人為什麽需要藥呢?人們希望用藥來治病,人們還希望用藥來尋求快樂,用藥來殺人,用藥來獲得健康、強壯、長生不老,藥是一條捷徑,是一把梯子,人們還希望用藥來脫穎而出、與眾不同。人是能感受痛和痛苦的,人又是想獲得快樂的。有時,人們還希望用藥來安眠和結束生命。

而現在所發現的最早的藥就是用來結束生命的。

‘毒’,或者說,‘毒藥’。”

 

*

2012年一個國際考古小組在南非誇祖魯-那塔爾地區萊邦博山山麓的邊界洞裏,發現了距今45 000年人類使用毒藥的證據。山洞裏的文物早在七十年代已經發現,但現在科學家檢測到了一根削尖的木棍上塗了劇毒的蓖麻子酸。這種習慣在南非的桑人中仍然保留著。山洞裏還有一塊蜂蠟,混了帶毒的大戟屬植物的脂質,外麵包裹了一種木質植物的纖維。毒藥一直在世界各地所有的人群中流行。後來更多的是用來投毒,殺人於無形之中。最近的一個著名的投毒是2006年俄羅斯反對黨人亞曆山大利特維年科死於放射性釙210 。當然,還有很多年前清華的朱令案。

可是,考古學家還發現早在新石器時代人類就開始吸毒了。

在羅馬尼亞的一個遠古墓地裏,考古學家在一個宗教儀式的炭堆裏發現了燒焦的大麻種子。在加勒比海的一個島上出土過一個距今5000多年以前的古怪裝置,經過研究發現這是一個吸食迷幻藥的器具。

東方、西方文字中的藥都與醫藥和毒有關。在西方,藥這個單詞來源於希臘-拉丁文的“pharmakon”,兼有醫藥“medicine”,和毒藥“poison”的含義;在中國,藥與毒也是密不可分。《素問·異法方宜論》“其病生於內,其治宜毒藥。”“毒”字,古代即有氣味濃烈的意思,又有毒害的意思。西方並沒有‘毒品’一詞,毒品隻是一種藥。今天“毒品”專指精神類藥物和麻醉劑,反複使用,讓人產生依賴性。毒品已經成為世界最嚴重的問題之一。但在古代幾乎世界各地的文明都有吸食藥物獲得快樂的實踐。

服用可以影響精神活動的天然藥物在世界各地隨處可見,可可、巧克力、煙草、酒精、咖啡、可樂果、糖、大麻、古柯葉(曾是可口可樂的一種重要成分)、罌粟(鴉片、海洛因、以及可皮下注射的嗎啡原料)、檳榔、咖瓦(kava)、咖特 (Abyssinian Tea, Arabian-Tea, qat,一種阿拉伯茶)、佩奧特(peyote, 印地安人用的一種仙人掌),迷幻蘑菇。它們之中有些已經成為全球流通的商品,有些卻被禁止了。

 

*

醫生說:

“人類的生存一直伴隨著疼痛。各種各樣的疼痛,從慢性的牽延難愈的慢性痛,到急劇難以忍受的急性痛。你可以想像在過去骨折、關節脫位,會是多麽巨大的痛苦啊。沒有麻醉藥的外科手術,簡直可怕,需要將病人綁在床上。那時,手術對於醫生是一種折磨。有時他們會讓助手用木棒猛擊病人頭部,當病人昏死之後才開始手術。那時的手術一定要快。古代各國民間都有麻醉藥,比如,《三國誌》記載的‘麻沸散’,還有曾經轟動過世界的針麻。‘麻沸散’從來就沒有被證實過,現在也沒有人再用針麻了,那些都不是科學,隻是一種想像而已。第一個真正有效的麻醉藥是笑氣。 N2O,一氧化二氮,無色氣體,味微甜,易於爆炸。它的麻醉作用是由一個叫戴維(Humphry Davy)的人在1799年發現的。戴文的論文在歐洲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但當傳到美國時,笑氣卻風行起來。在那裏,笑氣被用來讓人們快樂。那些美國人舉行笑氣party,如醉如癡。後來,一個叫韋爾斯(Horace Wells)的牙科醫生受到啟發,在拔牙時第一次使用了笑氣。但韋爾斯時運不濟,一直沒有被公眾認可。而笑氣的鎮痛作用短暫,隻能用於小手術。於是,另一個鄉村醫生郎(Crawford. W. Long)決心尋找更好的麻醉藥。郎是第一個用乙醚無痛拔牙的醫生,但他沒有立即發表這一結果,而是謹慎地研究了許多年。而這一期間還有一位醫生摩爾頓(William Thoma Green Morton)也在尋找一種有效的麻醉藥。有一次他和地質化學家傑克遜(Charles Thomas Jackson)討論這一問題,傑克遜建議他試一試乙醚。實驗是成功的。摩爾頓立即申請了專利。為了保密他在乙醚中加入顏色,稱為‘忘川水’(Letheon)。當專利獲得後才公布了它的成分。那是1848年,比朗的論文早一年發表,但朗要比摩爾頓早四年應用了乙醚。為了獎勵麻醉術的發明,美國政府決定發給發明者十萬美元的獎金。這時,摩爾頓與傑克遜發生了激烈爭執。兩人都聲稱自己才是真正的發明者,並為此展開了曠日持久的法律訴訟。摩爾頓在訴訟中花光了所有的積蓄,最後隻能靠社會救濟生活,1868年死於腦溢血;傑克遜精神失常,在瘋人院裏度過了他生命的最後七年。

1884年,眼科醫生科勒(Carl Koller)的一位好友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請他幫助解決為什麽玻利維亞、智利等國的印第安人嚼古柯樹的葉子可以解除疲勞。科勒把古柯葉中提取的可卡因滴入青蛙眼中後,發現經過幾秒鍾青蛙的角膜反射消失了。一分鍾之後,他用針刺入蛙眼,青蛙沒有反應。最後,他安靜地摘除了青蛙的整隻眼球。科勒發現了第一個有效的局部麻醉藥。”

夏雨好奇地問醫生,這個弗洛伊德是否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心理學家弗洛依德?醫生說:是的。他告訴夏雨:

“弗洛伊德從十九世紀八十年代就開始用可卡因做實驗。他曾把可卡因寄給他的未婚妻,並告訴她這個可以讓她更加引人注目,還能給她的臉頰增添一抹朝霞般的紅暈。他寫過多篇關於可卡因的論文,其中最有名的一篇是1848 年寫下的《迷人的古柯》(Über Coca)。”

醫生說:人類有種種嗜好,很多事情能讓人成癮,而無法擺脫。“成癮”如今叫做“藥物依賴”。Addiction,這個詞翻譯成“依賴”很有意思。中文有時很奇妙。現在,每年全世界各國投入大量資金研究藥物依賴性的機製。他又說:人們追求快樂,但快樂是有代價的。而真正可怕的是,人還有適應性。適應性是一種保護機製。但矛盾的是,人們有時不堪忍受這種適應。於是,人們要不停地追求快樂,是新的快樂,更強大的快樂,因為快樂轉眼就適應了,於是就隻剩下乏味。夏雨說:“今後科學發明了好的毒品。安全有效,不會適應,可以依賴。那時,人就徹底的幸福了。”醫生說:

“好的毒品?那安眠藥可以稱為一種好的毒品了。”

 

 

*

最後,醫生告訴夏雨:1985年,法國迪奧推出了一款香水名字就叫“毒品”,“Dior Poison”,非常昂貴,但流行至今。醫生說,香水的曆史也非常古老。人們早就開始,從遠古,使用香水。但香水也是一種藥,是外用的藥。

 

*

美國人發明的麻醉術傳到英國。倫敦大學醫院著名的外科醫生李斯通(Robert Liston)在1846年12月21日舉行了一次乙醚麻醉截肢術的公開表演,他邀請來一批觀眾現場觀看乙醚的神奇功效。李斯通宣布手術開始,然後使用乙醚麻醉。病人隨後失去知覺。手術結束,病人一醒來就著急地告訴醫生:他不想做這個手術了。這時,李斯通把一條大腿捧到了病人麵前,交給他。病人接過自己的大腿,捧在手裏一愣,然後如夢初醒,放聲大哭。李斯通這才轉向觀眾宣布:先生們,科學完全擊敗了巫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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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聚會後,夏雨對醫生的狀況更加不安。他想或許幫他把那本關於藥的書出版。就可以驅散掉他內心那團黑暗物質。夏雨對醫生的這本書也很感興趣。於是,他四處打聽,結果是令人振奮的。這種書隻要花錢就很好出版。因為容易通過檢查。因為,這是一本科學的書,是一本正派的書。而要想出版小說,那就太難了。我們今天的社會的希望就在這裏,它鼓勵人們投身科學。但是,夏雨至今也沒有看到醫生的那本書。醫生為什麽會患上抑鬱症呢?這是不是就是那團黑暗的物質?夏雨經常會禁不住想象醫生的家庭生活。幸福?還是壓抑呢?寂靜無聲的家庭生活,會不會讓人有一天最終崩潰?夏雨不能禁止住這種好奇,而醫生幾乎從來不談。這樣,夏雨有時感到鬱悶。他想,他能怎麽辦呢?於是就再一次仿佛看到了那寂默無聲的家庭生活,沒有語言的交流,沒有一絲的聲響,日複一日,一個個安靜的夜晚,直到最後一盞燈盞滅去,躺在床上的人,背對背跌入各自無聲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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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十二月就要過去了。一天晚上,夏雨做夢了。夢裏他看見了亭亭。

 

 

*

女兒第一次長時間離家,是中學的一個秋天。學校組織“地球與星空之夜”。小峰戀戀不舍送走女兒,開車回來的路上竟然流下眼淚。晚上一個人坐在花園,覺得自己現在變得脆弱了。月兒彎彎,懸在天空,像一個萎縮的細胞,也是那麽脆弱。他知道感情上的脆弱是衰老的表現。女兒長大了,而他老了!像是一種生命力的轉移,讓小峰既欣慰又感傷。他預感到再那麽一晃,女兒就會變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像夢一樣.那時她將離開自己,離開這個家,開始獨立的生活,留下自己孤獨地在這棟空房子裏老去,變成一顆正在凋亡的細胞。他過去一直希望,自己能永遠不要長大,一直生活在媽媽身邊,但這個希望落空了,現在他又希望自己的女兒永遠不要長大,一直留在自己的身邊,但這個心願也是不可能實現的。你仔細想想,生活總是與一切美好的願望擰著勁兒。小峰暗暗歎了口氣,女兒走了,他還能有什麽?我們中國人和西方人不同,我們並不認為生命是完全獨立的個體,我們認為生命是延續的。在我們的生活裏我們的父母和我們的孩子和我們的祖先的生活,是混合在一起的,我們的生活是父母和孩子們的生活的一部分,是一道湧動擴散開的波。其實,生命就像光的波粒二重性。粒子有粒子的痛苦,波有波的痛苦;但粒子有粒子的快樂,波有波的快樂。女兒在美國長大,她不喜歡中國式的這種生活模式和觀念,小峰過去也不喜歡,為此痛苦,但現在發現自己並不能真正擺脫。他知道當他不在了的時候,他的生命就將在自己女兒的身體裏延續下去。但是,盡管如此,他仍然感覺戚然。掏出手機,給媽媽打電話。媽媽現在已經中過一次風住進了養老院,她身體不好,人老得都變形了,人到了這個歲數似乎就是在等著被這個世界拋棄。而爸爸早就走了。電話一接通,小峰喊了一聲“媽”,眼圈一下子紅了,他喊她媽媽,但他自己也都已經個老人啦。他對媽媽的感情也是複雜的,愛與怨,依賴與無力掙脫的苦惱。生活到了最後總是變得味道怪異。他不敢說話,怕聲音哽咽住。但媽媽卻興高采烈早在電話那邊眉飛色舞說了起來。打完電話,小峰仰頭,看看天上的月亮。每一回和媽媽打完電話,小峰都會從中得到力量。因為,媽媽,不論發生了什麽,總是那麽樂觀,充滿正能量。現在小峰再看那月亮,它並不像萎縮的細胞,它兩頭尖尖,邊緣銳利,而萎縮的細胞是不規則的,色澤暗淡,布滿皺紋,而這彎新月光滑,亮澤,像美少年的肌膚,發射著熠熠的光輝,像一隻純銀打造的小船,銳不可擋,正快速穿過雲層,進入雲朵間就將雲照得又透亮又朦朧,一鑽出來,就立刻光芒四射,耀人眼目,像個新新人類。小峰每天都會收到女兒給他寫的 email,女兒在家時,也給小峰寫email,有時發message,這總是讓小峰最開心的。又一個晚上,小峰在花園裏,接到了女兒的電話。電話那邊的女兒很興奮,對著手機大喊:爸爸,爸爸,我們看見武仙座球狀星雲啦。爸爸,你知道它離我們有多遠嗎?小峰不知道。接著聽見女兒在電話裏喊:距離地球兩萬五千光年。兩萬五千光年!小峰聽到後心中也是一驚,那時他激動得竟然又想哭泣了。掛斷電話,小峰抬起頭,他又看見了月亮。月亮變大了,長胖了,長圓了,像嬰兒在快速地成長,每一天都不一樣。但他突然意識到,其實月亮也在和我們一起,分分秒秒,年複一年,在變老啊!可月亮怎麽老得就那麽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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