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的兩維空間
我喜歡無聊的事情。而且，我隻做我喜歡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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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在床上兩人一直說話到很晚。開始夏雨試圖寬慰倩文，但很快倩文就涓涓細流般回憶起兩人在一起的那些點點滴滴細碎的時光，那源源不斷的聲音裏仿佛彌漫著煙氣，像是香煙繚繞的密室中通靈女巫進入了臨界被往日生者的靈魂附體後的囈語，讓夏雨感覺是在和一個已經死去很久的親人重新交談，那感覺既溫馨又極為傷感，他更加無法擺脫那兩顆腫塊的黑暗幽靈般盤根錯節的在他的腦子裏的糾纏。而這時，倩文正在他身邊念念有詞，講述著她第一次看見夏雨時怦然心動的感覺，她又一次問夏雨是什麽時候注意到她？是什麽時候喜歡上她？是什麽時候，愛上了她？他愛她嗎？他真的愛她嗎？他，知道不知道，她，有多麽地愛他；夏雨則再一次，給她講起自己為了她而莫名其妙地被打，但也正因為被打，才注意到她，才一定地要喜歡上她，要愛上她，不然就白白地挨打了，倩文又咯咯地笑了，說誰能想到他倆真的就在一起了，而且，幸福地生活了這麽多年，那些起起伏伏的話語是如此的輕柔，像被風吹動的一隻滿是皺紋超薄的塑料袋，在空中輕滾著，飄落不定，四向飛零，無所依憑，倩文說，在她的記憶裏，總以為她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裏第一次見到夏雨的，但實際上是秋天，而且是在一個晚上，在一間男生樓的宿舍裏，夏雨這時提醒倩文：北京的秋天是最美的，他差點脫口而出：有一種死亡前的寧靜，但幸好及時改口：春天幹燥，夏天太熱，冬天又太冷，倩文則又談起了北京的春天，可怕的風，幹裂的嘴唇，手指間爆起的刺兒，那時沒有霾，但有肆虐的沙塵暴，夏雨說，在他記憶裏，北京的第一場沙塵暴是在他上高三的一個星期天的下午三點鍾，那時他正在屋裏學習，外麵的天突然暗下來，像是有什麽東西罩住了太陽，等他終於再也不能裝做無動於衷而走到窗前時，這時的窗外已經什麽都看不見了，隻有風和一片昏黃……，倩文說，幾乎所有的女孩子第一次走進男生宿舍樓時都會感覺緊張，怦怦地心跳，手足無措，樓道陰暗、嘈雜，不時傳來野獸般的怪叫，伴隨著一陣陣狂笑，敞開的宿舍門裏射出刺眼的白光，那些男生宿舍裏是那麽擁擠閉塞，混亂不堪，空氣中彌漫著汗漬的氣味，臭襪子的氣味，黴腐的氣味，方便麵的氣味，午餐肉的氣味，鹹菜的氣味，煙味，和酒精的氣味，那一間間宿舍裏有那些男人們的身體，強壯而放肆，粗大的血管裏搏出一股股浸透著雄性激素、腎上腺素、多巴胺、內啡肽的鮮紅的血液，這一切都讓人感覺尷尬、討厭、害怕、眩暈，但同時又會隱秘而強烈地吸引著那些處於青春勃發中的女孩子們，讓她們身體的最深處感覺到某種特別的刺激，雖被極力壓抑但仍蠢蠢欲動難以平息，然後倩文又講起夏雨送給她的一個小禮物，那是一條兔子尾巴，毛茸茸的，雪白雪白，又軟又光滑，她喜歡極了，經常抱著它，睡覺時把它放在枕邊，有時用麵頰貼貼它，有時用它在自己的臉上、脖子上、手背上輕輕拂動，撩撥得她的皮膚癢癢的，但後來它竟然丟了，也可能是被偷了，她傷心極了，以為這是一個不詳的征兆，預示著她終將永遠地失去夏雨，夏雨則接著講起了大學裏偷東西的故事，最多的是偷書、撕書還有偷自行車，那時北京家家戶戶丟自行車，丟不止一輛的自行車，那麽大的北京啊，每天有多少人在丟車，有多少人在偷車，有多少人在買賣黑車，他第一次丟車時的感覺隻能用震驚來描述，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的犯罪會真的發生在自己的身上，那是他最心愛的一輛永久牌男車，他在整整的好幾天裏還仍然不能相信自己的車真的被偷走了，再也沒有了，他還一直幻想著它會被找到，或者被小偷良心發現送回來，但那輛車再也沒有回來，他不知道它的命運，就這樣它從他的生活中永遠地消失了，被輕輕地抹去了，隻留下他還在暗自傷心，同時又耿耿於懷，後來才漸漸忘卻，他家裏一共丟過十四輛車，有十一輛車是從黑市上買來的贓車，犯罪和悲劇，成為了一種生活，學校裏還經常會丟失自行車的零件，最多的是車座，那時校園裏竟然有人索性就騎著沒有車座的自行車，曾經在學校的一個車庫裏，夏雨看見有三分之一的車沒有座，還有三分之一的車有著各種各樣的殘疾，看著讓人傷心，不是舊的丁零當啷，鏽跡斑斑，就是沒有了車鈴，或者少了一隻輪子，或者隻剩下一個頹然靠在地上的車架子，夏雨說他還參與過偷車，出於好奇，也是為了刺激，偷回來就在宿舍裏拆掉，重新組裝，全宿舍的人都津津有味地參與，然後，倩文又開始講起在大學時騎自行車的美妙經曆，她說，她一生中感覺最幸福的時刻，就是坐在夏雨的自行車後座上被他帶著到處跑，那時，她總愛用手臂攬住夏雨的腰，把頭輕輕貼在夏雨的身後，感覺到夏雨結實的身體，滿心歡喜，兩個人這時就融合在了一起，像兩顆水滴顫盈盈地碰到一起的那一瞬間，那時，她，或者會低著頭看著自己不停踢動的雙腳；或者會扭頭看著移動的街道，感覺著街上的人們羨慕的目光，但實際上街上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到他們倆個可憐而快樂的小生物；或者，她隻是揚起頭呆呆地看著萬裏無雲的天空，而這些夏雨都不知道，那時，北京的天空還是一片碧藍，車子在飛快地行駛；或者，她靠在夏雨的背上，隻是閉著眼，什麽也不想，頭腦中隻有一片幸福的空白……，她說，她記得有一次去看夏雨，晚上很晚了，她一個人騎著單車回學校，她說，不知道為什麽她總是回憶起這次孤單的旅程，夜晚，身邊流動的城市，一個女孩子，騎著單車，孤獨而幸福地回家，她說，現在的孩子們已經很難想像，一個女生夜晚騎車悠悠穿越了半個北京城，那時北京的夜晚，有些地方，已經開始通宵的燈紅酒綠，車水馬龍；有些地方，還是一片漆黑，安靜無聲，那裏街道的街燈大部分都是破碎的，偶爾有亮的，就會照出地上她騎著單車的長長的影子，但那時夜晚的空氣是清新的，道路開闊，風迎麵吹來，涼爽舒服，騎著單車，自由自在，你可以在路上劃出一條長長的弧線……，她還講起了他們一次次起騎車出遊的經曆，她記起有一次他們甚至騎到了百花山，噢，倩文輕聲地感歎：我的天啊！那是多遠的地方啊！那時我們是真的不知道什麽是累啊！夏雨感覺，倩文的聲音發生了某種變化，好像，她的聲音正回複到大學時代校園裏那個清純的女孩子的聲音，那個聲音正在變得模模糊糊，透出了一種已經被吃掉但仍然殘留在唇齒間的一股水蜜桃一樣的淡淡的甜蜜和難以言說的悲傷，時光流逝，青春不再，一晃這麽多年都過去了，夏雨靜靜躺在枕邊，聽著，那流水的聲音，山風吹過了林間，熟睡中的人在夢中翻身，發出了一聲歎息，月亮已經滑過了窗欞，留下一片靛青的天空，對著夢中人的麵容，那些涓涓不斷的話語，都是屬於他們兩個人的私人記憶，但現在他聽起來卻別有一番滋味，他無言以對，他欲說還休……
後來倩文睡著了。在入睡之前，她又模模糊糊說起那次遙遠的孤身一人的單車之旅，她含混不清地說著：我們結婚這麽多年了，光忙著掙錢，竟然沒有一起出去旅行。我們真應該去一次紐約，倫敦，和巴黎啊，對了，我們一起去一次紐約好不好。倩文斷斷續續夢囈般地小聲說著，仿佛是在無力地抵抗著越來越濃的睡意，她不想睡去但正漸漸跌入睡眠那無情的懷抱。倩文的唇齒間的囈語夏雨沒有聽到，他也正在困頓之中掙紮著，朦朧間卻吃力地回想起剛才觸摸到的倩文乳房裏的腫塊。這小小的腫塊卻給夏雨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強大衝擊，讓他那時幾乎站立不住，而現在又給他一種非常怪異的感覺，柔軟白色的乳房裏，竟然有一顆肮髒的深褐色的腫塊，像一塊碎磚頭，而上麵布滿粗糙的突起、毛刺、潰爛的粘性分泌物、發散著惡臭，深入乳房組織，像一顆堅硬的爛菜花。原來的恐怖變成了清洗不掉的惡心，讓他心裏非常不舒服。這種惡心就像一種重汙染源，傾入河流中的深綠色泛著濃厚泡沫的工業廢液，或者飄浮在空中的黑色劇毒的氣溶膠，是印度博帕爾的毒氣泄漏，四十噸異氰酸甲酯劇毒氣體，泄漏到空中，瞬間導致近3千人死掉，最終造成55萬人遇難，超過20萬的博帕爾居民永久殘廢，而這個小小硬塊，癌，惡性腫瘤，比它還可怕，每年導致比博帕爾毒氣更多的人死去，定期地死去，是極其痛苦地死去。它毀滅了夏雨對於女人乳房的所有美好感受。夏雨在迷迷糊糊之間思考起了乳房：潔白、柔軟、性感的三角圓錐型器官，頂端矗立著一顆渾圓柔韌的淡紅色乳頭，基底部一圈粉紅色的乳暈，表麵分布著細小的顆粒，那是一個神奇的形狀，剛好能握在手中，含在口裏。和女性的陰道不同，每一個男人握住了他喜愛的女人的乳房時，就回到了他的童真年代，變成了一個孩子，而插入女人的陰道時一個男人就成為一個成年人。但這隻是理想中的乳房，在現實世界乳房有著各種各樣的缺憾，不能完美，而現在他甚至對於乳房感到惡心，而且恐怖，既讓他恐怖，又讓他惡心。在似睡非睡之間，夏雨恍然想起了他的三個女人的乳房，都各不相同，又都有著各自的缺陷：倩文的乳房鬆弛，永遠下垂著癱在胸前；小珂的乳房豐滿，但乳頭和乳暈都過於巨大而且色澤深黑；他的第一個女友的乳房倒大小適中，柔韌，挺拔，即便站著時，仍能自然的微微上翹，讓他覺得不可思議，好像他的女友不是站在地球上，而是站在月亮上麵，那裏的引力微弱，好像她的乳房可以傲然於地心引力、物理定律、時光流逝，可以帶著他們飛起來，飛離地球，飛向天堂。夏雨喜歡跪在赤身裸體的女友麵前，雙手扶住她美麗的腰弓，嘴噙住她的乳頭，向上仰頭看著他的女神，而他的女友則安詳地垂下眼，充滿母愛，用手指一下一下梳理著他烏黑的頭發。但是他的第一個女友的乳房，仍然有著令人痛苦的遺憾，難以接受的缺陷，乳頭不是圓形的，而是伸出來像一小段小手指，兩邊不對稱，而且，夏雨在和她第一次做愛時，發現乳頭邊緣的乳暈上竟然長著幾根黑毛。在第二次做愛時，他終於忍止不住，用牙齒使勁咬住它們，然後一下一下甩頭，把它們一一拔了下來。女友有些不好意思，但現在就完美了，接近完美了，但是那長長的不盡對稱的乳頭，仍然讓他心裏變扭，但是不久它們就變成深紅色，堅韌，挺立起來，微微顫抖，讓夏雨的陰莖也開始顫動，這時女友用手輕輕扶助，把他納入了她的世界，讓夏雨終於從一個孩子變成一個男人，一隻雄性動物，渴望征服，渴望發泄掉他無窮無盡的，似乎無窮無盡的，欲望、意誌、和所有的生命的熱力。現在，一切才真正的完美了。夏雨知道生活中完美當然是不存在的。但這些腫塊的出現，不是一個完美與否的問題，它們帶給夏雨的是一種殘酷的真實，那是另一種現實世界，不再溫文爾雅，那裏肮髒、惡心、恐怖至極，是帶著劇痛的緩慢又急遽的徹底的毀滅。而那，才是生活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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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睡著後，夢見媽媽了。媽媽帶著他在逛動物園，他一直拉著媽媽的手。這個動物園很大，沒有人，裏麵有各種各樣稀奇的動物，五彩繽紛，光怪陸離：威嚴的老虎，靜默的獅子，長著綠眼睛的豹子，凶狠的狼，慈祥的大象，可愛的長鼻子末端竟是粉嫩的細肉，像手指一樣靈巧，還有沙地裏的毒蛇，肚皮貼在地上，爬行時發出沙沙的聲音，有的蛇更加危險，一動不動，和背景融為一體；還有巨蟒，成群的猴子、猩猩、狒狒，不停地來回亂跑亂叫，上躥下跳；天空中飛滿了各種奇怪的鳥，有的鳥一張開翅膀，就遮住了整片的天空；一隻藍孔雀的尾巴突然嘩地一下打開了，於是立刻飛濺出一片斑斕閃光的藍色火星兒。動物園裏還有嘉年華，但嘉年華裏也看不到遊人，媽媽帶著夏雨走進一個昏暗的大棚。夏雨看見舞台上一個紅鼻頭的小醜正在台上吃力地走著，不停地摔跟頭，每一摔倒就引來一陣哈哈大笑。但夏雨發現這個環形劇場裏，每一個觀眾長得都和那個小醜一模一樣，又紅又圓的鼻頭，他擔心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然後就發現劇場一下消失了。他和媽媽正站在一個用鐵柵欄圍起的水池前。這時，媽媽告訴夏雨前麵鐵柵欄裏關的是河馬。河馬，媽媽俯身貼近夏雨的耳朵說：非常大，生活在熱帶森林的河邊。河馬是非常可愛的動物。這時媽媽鬆開了手。夏雨蹣跚地走到鐵柵欄前，伸出雙手抓住柵欄，吃力地向裏看去，他看見一個渾濁的大水池裏，趴著一隻巨大的怪物，相貌醜陋，小眼睛，翻鼻孔，大嘴，深褐色的皮膚，肥厚，粗糙，肮髒不堪，像一灘巨大的鼻涕。他頓時感覺惡心，害怕得想哭，但這時媽媽從身後走過來，貼住了夏雨的身體。夏雨感覺到媽媽柔軟的乳房，他甚至感覺到了那乳房上的乳頭。這讓他產生了可怕的性欲，而且，越來越強烈，他勃起了，想轉身去抱住媽媽，但這時看見了那隻毫無表情的河馬，一直在看著他，夏雨想嘔吐，但又感到了更強烈的性欲，他又想轉向媽媽，但眼睛卻再次看見了河馬……。
夏雨從夢中醒來躺在床上，這個夢做得讓他很不舒服。他閉眼躺了一會兒才恢複過來。然後睜開眼看見身邊的倩文，於是又想到惡性腫瘤。倩文熟睡的樣子讓夏雨在這個深夜心中充滿溫情的哀傷。他想撫摸她，已經很久沒有撫摸過妻子，但手抬起來又放下了。他擔心會弄醒她。於是，夏雨在黑暗裏默默注視了一會兒，就轉過身又閉上了眼，感覺很累。不久在迷糊中想到小時候一家人坐在一起的光景，他，小夏雷，爸爸，還有媽媽。他仿佛又看見年輕的父母，他們的樣子讓夏雨的心中一陣感動。這樣他便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回家去看媽媽了，他突然有一種想哭泣的感覺，仿佛就要和媽媽永別了。他想媽媽。但不久卻恍惚記憶起媽媽曾給他講過的一個《左傳》裏的故事，“晉侯夢大厲”。那個故事充滿了神秘的氣息，但在這個夜晚夏雨昏沉的頭腦中，卻隻模模糊糊地記起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夏雨吃力地回想著，腦子裏隻有一句話是清晰而且反複出現著：“不食新穀”，他依稀記得那裏麵有一個披頭散發的惡鬼，不停地在哭訴，然後，他和倩文走進一個宋朝的小酒館，他看見灶火上架著一個大鍋，上麵蒸著熱氣騰騰的饅頭，熱氣在呼呼地往上冒，每一個饅頭都雪白的，呈半球形，冒著白色的蒸汽。但倩文目不斜視，徑直從他身邊走過，走向酒館最深處的桌子，靠著窗坐下來。他於是也不由自主跟了進去。小店裏的酒保笑容可掬，都是一些可笑的小侏儒，不停地跑進來，四人一對吃力地抬著一籠籠新蒸好的饅頭來到桌前，費勁地墊起腳，把籠屜裏的饅頭倒在他們的桌子上，饅頭香氣四溢，在桌子上堆成小山，倩文和他麵對麵坐在桌邊，兩個人都不說話，埋頭大口地吃著饅頭。餐館外麵一直有人在打架，一會兒有人開始大喊，殺人了！殺人了！但夏雨和倩文仍然埋頭大吃著饅頭，誰也不講話，他們都長胖了許多，變得動作困難，但都感覺極其幸福。陽光無動於衷地從窗口照到進來。這時，窗外一個小臣正背著晉侯升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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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侯夢大厲：
魯成公八年，晉殺其大夫趙同、趙括。晉侯夢大厲被發及地，搏膺而踴曰：“殺餘孫，不義！餘得請於帝矣！”壞大門及寢門而入。公懼，入於室。又壞戶。公覺，召桑田巫。巫言如夢，公曰：“何如？”曰：“不食新矣。”
公疾病，求醫於秦，秦伯使醫緩為之。未至，公夢疾為二豎子，曰：“彼良醫也。懼傷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醫至，曰：“疾不可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達之不及，藥不至焉，不可為也！”公曰：“良醫也！”厚為之禮而歸之。
六月丙午，晉侯欲麥，使甸人獻麥，饋人為之。召桑田巫，示而殺之。將食，張；如廁，陷而卒。小臣有晨夢負公以登天，及日中，負晉侯出諸廁，遂以為殉。 ——《左傳·成公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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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貞終於評上教授了。評教授的過程，不堪回首。在內心深處，這些年來她已經厭倦了黨史的研究。但現在，她帶研究生、課題組，還要給本科生上課，她已經無法停止，也不能把消極的態度流露出來傳染給年輕人。她必須每天顯得充滿激情，樂觀向上。婉貞是熱愛曆史研究的，但也喜愛文學，既喜歡中國古典，也愛看西方英美現代派、後現代派的作品。不過最喜愛的還是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左、史、南華：《左傳》，《史記》和《莊子》。這是中國古典文學中的精品，但不無諷刺，其中兩部竟然是史書。中國古代文、史、哲不分家。文學是一種虛構，可現在婉貞覺得曆史又何嚐不是呢。
婉貞年輕的時候最愛《莊子》，覺得《莊子》汪洋恣肆，奇幻瑰麗，文辭華美。到中年開始喜讀《史記》。太史公會講故事。她喜歡《史記》中流露的情感和曆史的滄桑。《史記·李斯列傳》寫李斯被斬首於鹹陽城，“斯出獄，與其中子俱執，顧謂其中子曰：‘吾欲與若複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寥寥數字就寫出了人生的變幻。無限悲涼。然而漸漸老了，婉貞卻又迷上《左傳》。這才發現《左傳》竟頗具現代感。極簡主義的文字，迷宮一樣的結構，敘述中的留白。在三部作品中，《左傳》的文字最冷，不動聲色之間把讀者代入到一個巨大的想象空間裏。更加吸引婉貞的是《左傳》敘述中的神秘感。她覺得這種神秘感是現代文學最迷人的地方。科學正在消除現實世界的神秘感，而今天的藝術卻苦苦掙紮在為人類維護著最後一點虛幻的神秘空間。婉貞喜歡《左傳》中寫的夢。《左傳》寫了很多夢，不僅神秘，還有一種命運的色彩，而命運又是古希臘神話中的一個重要的主題。解夢也有趣，有時就像書寫曆史。城濮大戰前，晉侯做夢了。夢見同楚成王格鬥，成王把他打倒，趴在他身上吸他的腦汁。晉侯害怕了，為即將開始的城濮之戰擔憂，楚國太強大了。但狐偃解夢說：這是吉兆。主公倒地麵向天空，所以我們將得天助；楚王麵地是在伏罪，我們會使他馴服的。（“晉侯夢與楚子搏，楚子伏己而監其腦，是以懼。子犯曰：‘吉。我得天，楚伏其罪，吾且柔之矣。’齋”。——《左傳·城濮之戰》）蘇維托尼烏斯在《羅馬十二帝王傳》中曾記載：凱撒年輕的時候夢見玷汙了自己的母親，但解夢人解釋說：“他注定要統治世界，因為他所夢見在自己身下的這個母親不是別人，正是被視為萬物之母的大地。”
夏雨回憶起來了。那是一個星期天，婉貞拉著他，給他講《左傳》裏的一個故事“晉侯夢大厲”。婉貞說這篇夢，寫得堪稱經典，精彩絕倫。短短的文字，卻起伏跌宕，夢連著夢，既神秘又殘酷。她給夏雨分析：故事一開始，交代緣由，隨即寫晉侯夢大厲。當招來桑田解夢時，桑田卻說他做了同樣的一個夢。此處，為第一次出人意料。桑田最後說，“不食新矣”。留下伏筆。接下來，文字節奏變緩，又寫了一個著名的奇詭之夢，“病入膏肓”，緊接著，進入高潮。“六月”給出時間，“晉侯欲麥”，一個“欲”字，寫出晉侯的擔心，一直在想著趕快熬到吃上第一口新麥，從而解除那個魔咒的心態。“召桑田巫，示而殺之”，節奏開始加快，文字中透露出不詳的氣氛，進而進入高潮，節奏驟然變得急迫，文字洗煉，速度感幾乎無以複加，“將食，張；如廁，陷而卒。”但又一次出人意料的是，文字沒有在高潮中嘎然而止，卻筆鋒一轉，用了一個本文中最長的（10個字）舒緩的句子，說起了另一件奇事。直到最後以“遂以為殉”結束，冷而殘酷。婉貞覺得“如廁，陷而卒。”如果句讀為“如廁，陷，而卒。”則節奏感更好。現在可以再說說桑田對於那個夢的解了。在桑田的回答中沒有主語，一般讀到這裏會以為是在說晉侯，但當讀到最後才知道不僅僅是說晉侯也是在說他自己，因為他自己做了一個和晉侯一樣的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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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貞喜愛《左傳》，喜歡《左傳》裏寫的很多夢。可是，說到夢，兩千年來留在中國文人心中的第一夢，她隻能承認還要數莊周的化蝶之夢。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誌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為物化。”
婉貞想沒有辦法了。這夢寫得太美，也太迷離。
原來，醒與夢都是一樣的虛幻……
立：難道，你覺得這部小說還不足夠的糟糕嗎？
重複
如果你認為你不喜歡重複，那你便大錯特錯。觀察我們的生活，每個人在一生中的每一天裏，都在重複著。重複是生物的一種重要的基本特征。薩蒂寫過一首鋼琴曲叫《煩惱》，就是一個主題重複演奏840次，需要幾個鋼琴師輪番演奏二十來個小時。這正好是一天的時間。其實，每一次重複都是不一樣的。在一次次的重複中事物就慢慢發生改變，有時就成了另一種東西。在重複中新的事物產生了。北島有一首詩中曾說：所有的語言都是重複。那麽，沉默是否也是一種重複？有時候，的確是的。
習慣
我們是各種習慣的化身
習慣的載體
我們每天被習慣操縱
被習慣扭成各種姿勢
的小肉體
我們在習慣中慢慢變化
從一種習慣變成了
另一種
我們是各種各樣的習慣
但我們有時也會不習慣
我們有時會非常的不習慣
不習慣時，我們有時會
感覺痛苦；
但習慣後，我們有時會
更痛苦。
立
2016/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