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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愛》_57

(2016-09-07 02:19:53) 下一個

第二天，雪還沒有停。看來是要下一場真正的大雪了。小峰百無聊賴。中午，喝過酒，然後又撥打老宋的電話。不存在。但怎麽會不存在呢！客廳裏現在很溫暖。小峰想老宋失業了！那孩子們怎麽辦？他找出原來實驗室的電話打過去。一個帶著很重印度口音的男人接了電話。過去實驗室裏沒有印度人。小峰問：雨林博士在不在？誰？那邊問。接著，出現了一段短暫的沉默。小峰聽見電話那邊的背景聲。然後，他重複：雨林，雨林宋博士。好像電話那邊在笑。小峰幾乎能看到實驗室裏，電話旁，坐著一個印度人，皮膚黝黑，眼珠靈活，閃著亮，一看就是一個印度人，阿三，皮膚不是黑人的黑，不是墨西哥人的黑，不是中東人的黑，是印度人的黑，顯得髒兮兮的，一邊轉動座椅，一邊在微笑，那是一個嘲諷的微笑，一個自以為具有某種優越感的微笑，因為他能說美國人可以聽懂的印度英語，因為他更接近白人，因為他聽到了一個可笑的、古怪的中國人的名字。這裏沒有這個人。那邊說。又是沉默。小峰再次注意到那個背景的聲音。他是中國人。實驗室裏還有其他的中國人嗎？小峰問。又特意耐心解釋：我找他有重要的事。我必須找到他。這是真的。小峰覺得他必須找到老宋。他不知道為什麽。但必須找到他。他不能不存在。如果老宋不存在，那什麽還是存在的？老印顯然認真了起來，他說：實驗室裏沒有中國人。有過一個，叫XXX。但她離開了。她是女性。我想可能不是XXX。他沒能發好雨林的讀音，小峰也沒有聽懂那個中國女人的名字。小峰又問：那布朗教授在嗎？老印這才恍然大悟，說：這已不是布朗的實驗室了。布朗搬到新樓去了。小峰如釋重負，問他是否有布朗的電話。老印仍然很耐心，說：他沒有。實驗室裏也沒有。他說，布朗是生化係，而他們是神經科學，研究阿爾采莫氏病的。小峰說：謝謝，老印說：good luck。

通話中小峰一直注意聽著電話裏那個背景的聲音。那是他曾十分熟悉的實驗室裏特有的一種噪聲。毫無意義，帶著一股子化學試劑和複雜儀器的味道。那是在一種不易察覺的-80度冰箱持續工作的隆隆聲中，混雜著離心機旋轉的聲音，搖床擺動的聲音，渦旋器震蕩的聲音，掰開、扣死試管的蓋子的聲音，還有取放溶液、試劑瓶子的聲音和人們匆忙走動、相互交談的聲音；有些實驗室裏還播放音樂。在過去，一走進實驗室就會聽到這些聲音，然而沒有人會注意它，但現在這些聲音從實驗室的各個角落裏，從四麵八方汩汩地湧出來，匯聚在一起，越來越大，洶湧澎湃，勢不可擋，像一架笨重的直升飛機飛來，正降落在小峰的身邊。聲音轟鳴，氣浪翻滾，撞擊著小峰，幾乎要把他掀倒。

晚上，雪更大。紛紛揚揚。小峰抱著筆記本，坐在壁爐旁，在網上查找老宋的信息。壁爐裏的木塊燒得通紅，小峰不時用鐵鉗撥弄幾下，火星從木塊中飛濺出來，一股暖流隨之爆開湧了過來。新家有壁爐，自從搬進新家，小峰開始喜歡上炭火，冬天常點起炭火坐在壁爐邊喝酒。炭火是有生命的，它的熱力活躍，在你周圍，忽遠忽近；而現代的供暖係統提供的熱力是靜止的，死氣沉沉，沒有生命。

已經習慣，如今似乎什麽都能在網上找到。但這天整整一晚上小峰沒有得到任何老宋的信息。這真讓人無法接受。小峰想。不過，他總是找著找著就發現了別的什麽自己感興趣的東西看了起來。這簡直就像是一種幸福的迷失。迷失卻不乏樂趣。一次迷失就是一次發現。小峰想著。那天晚上，在搜索“雨林”時，他看到了南美洲熱帶雨林在拉美國家現代化的進程中，正遭受空前破壞，而拉美國家在追求現代化的過程中也陷入了困境。然後在看文章時才意識到，拉美的原住民也是印第安人啊。以前說到印第安人，總想到美國；就像談到大屠殺，就總想到猶太人。印第安人並不是隻在美國啊，被屠殺的也並不隻有猶太人啊。

人類走出非洲，最後到達的是南美洲。當走到好望角時，人類的這次出走就走到頭了。僅從外觀上就可以斷定，美洲的印第安人必定來自亞洲。因為他們和蒙古人長得如此相像。在科學上，這種通過表觀得出的結論通常未必可靠，但這回最新的遺傳學和人類學證據都支持了這個觀點。

在西伯利亞與阿拉斯加之間的白令海峽，曆史上曾經幾次出現冰凍的陸橋，將亞洲和美洲連為一體。最近的一次陸橋，出現在25000年前到10000年前。人類祖先就是在這時，從亞洲來到美洲。但穿過白令海峽之後，他們卻困在阿拉斯加無法前行，因為那時整個加拿大境內到處都處於一片冰原之中。在冰河時代，落基山脈東麓，偶爾會出現一條南北向的解凍的走廊，動物可以由此通過。在20000年前，這條走廊被冰封住了。等到12000年前這條走廊再次開啟，這次到達阿拉斯加的印第安人立刻穿越了美加邊境，進入溫暖的美洲地帶。然後，他們用了將近1000年的時間，到達南美洲的最南端。自此人類遍布地球。在100萬年前，人類的祖先第一次出走非洲，進入了歐亞大陸；在5萬年前，從亞洲渡海登陸澳大利亞；在12000年前進入美洲；1000年後，到達南美的最南端，人類至此終於完成了這次曆時百萬年空前絕後的史詩般的出走。

當這群印第安人剛一踏進這個生長著森林和綠草的美洲時，像進入了童話的仙境。這裏生活著許許多多奇怪、龐大的巨型哺乳動物：長毛象，乳齒象，重達30噸的地樹獺，它們拉出的糞球，竟有足球那麽大，還有類甲龍，像熊一樣大的河狸，像虎一樣大的劍齒貓。當然，還有獅子、獵豹、駱駝、野馬，……。但隨著人類的到來後，它們就都通通滅絕了。現在滅絕的原因仍不十分清楚，但是在1492年10月12日，哥倫布又重新發現了新大陸。當新的殖民者湧來時，南美洲的大陸上已經沒有了大型的動物戀，而新的殖民者又開始把印第安人像獵物一樣捕殺。在美洲大陸幾千萬印第安人被屠殺，幾近滅絕。

第二天中午，小峰醒來。一夜無夢。雪已經停了。他吃過飯，出門鏟雪。積雪竟齊腰深。小峰一通猛鏟。很快就氣喘籲籲，胸口發燙，感覺受不了了，想趴在地上。他彎著腰，手拄鐵鏟，看著天空中的太陽。快到傍晚時，終於開辟出一條能開出車子的路，通到小區馬路。這時，他已經渾身大汗，精疲力盡，但內心暢快。多久都沒有運動過了。這兩天仿佛生活在一個超現實的泡泡裏，無法呼吸到真實的空氣。現在，終於弄破了泡泡，走出來了，重新回到現實。寒風吹來，他感覺又累又餓，腹中空空，肚子裏咕咕地叫。這就是真實。他想笑想大叫……。

五點半，小峰開車去機場接沈菲。路麵是濕的，開車時感覺手臂兩腿又痠又重。飛機晚點。接機口處站滿了人。無論飛機正點還是晚點，接機的人群中總是飄蕩著一股沉默的氣息。但沒有人會說出他們的擔心，恰恰相反，每個人都會避免說出他們的擔心。所有的人都站在一條線後，向著出口看。出口像一個洞穴，洞口敞開，但看不見裏麵。統計表明：飛機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但在空中，飛機的每一陣顛簸都會讓人想到死亡。直到聽見廣播，飛機就要降落才安下心來。但實際上，80%的空難是發生在飛機起降階段的。

突然間，出口憑空裏出現了一個男人，打著領帶，拉著旅行箱，匆匆走過。所有的人無形中吐出一口氣。不久，從出口開始有三三兩兩的人，然後是越來越多的乘客湧了出來，一下子出現了一張張疲憊、興奮或麻木的陌生麵孔。當小峰看到沈菲熟悉的麵孔時，竟然有些激動。沈菲走近，小峰又突然感覺那麵孔好像有些陌生。她仍然幹淨整齊，牛仔褲、一件繡花的白襯衫。已經像所有的老板完全適應了每年頻繁的長途飛行，應付自如。如今的沈菲幹練而且精力充沛。小峰感到和當年在倫敦相比，沈菲已經大大的變了，像另一個人。他跑上前，和沈菲擁抱但沒有像那些西方人親吻，然後，小峰幫她拿過箱子，見到沈菲感覺很親切，剛才他想吻她。他問沈菲一路還順利嗎？會議是否愉快？沈菲表情仍然平淡，她在公共場合不會有過於親密的舉動。

車開上高速，小峰再次告訴沈菲公司完了。沈菲說：唉呀，你們可真夠笨的。唉，什麽都幹不成。小峰於是沒什麽要說的了。但沈菲接著又安慰說：沒事，沒事。在家先休息一段時間吧。你前一段也太辛苦了。此時道路通暢，汽車一路飛馳。

晚上，沈菲仍然情緒高漲，她端著一杯紅酒不停地搖著對小峰講會議上的事情。小峰盯著高腳杯裏快速旋轉的紅酒，從兩邊升起，中心漸漸下陷，凹成一個坑，然後，又突然塌陷下來。他又想起昨晚夢中女鄰居的那瓶一百年的波爾多。沈菲告訴小峰：這次會議上了解到了一個重要的信息。未來五年國家將對衰老研究投入巨額資金。這就證明了她當初把研究方向轉向衰老是何等的明智啊！然後，她又說到，在這次會議上，認識了一位《Nature》雜誌的編輯，兩人談得很開心。這對她非常重要。她給小峰講了她在會議上認識的衰老領域裏的一個大牛，以及大牛和他的中國女博士後的風流韻事。鏟了一天的雪，小峰渾身又酸又累，現在隻想睡覺。

但是在床上，沈菲又和小峰說到了孩子，說她覺得他們應該再試試了。小峰提醒沈菲，他剛剛失業，現在正在考慮接下來做點什麽。沈菲說接下來就是生孩子啊！她問小峰這一回想要男孩還是女孩，小峰說當然還想要個女兒啦。沈菲說，難道你不想要個男孩？小峰說，起碼第一個想要個女兒。沈菲說，你難道還想要兩個？小峰說：當然了。要一男一女。沈菲沒有說什麽，小峰也隨之沉默。但他心裏又想起一個一直以來讓他感覺十分困惑和不安的一個問題。那就是：沈菲為什麽從來不和他說起Tram呢？她知道Tram；知道Tram和他一起做生意；也知道Tram年輕、漂亮，她見過Tram一、兩次。但為什麽從來都不擔心、懷疑他和Tram發生戀情呢？由於和Tram的戀情，小峰在平時總是極力回避和沈菲談到Tram。對於沈菲的態度，他百思不得其解，隻是覺得她這樣含而不發，給他的心理帶來了極大的壓力。有一段時間，他甚至希望沈菲能發現他們倆的戀情。後來時間久了就慢慢適應，但仍然讓他內心仍然有壓力。這時沈菲正用關心的語調，問他下一步準備做什麽？小峰神思遊離地答道：可以吧。沈菲說：什麽可以？小峰又說：開個餐館。沈菲說：你行嗎？沒有一點經驗。小峰這時想起了老宋。沈菲也認識老宋。他於是把打電話找不到老宋的事情對沈菲講過。沈菲說：那你幹嘛不給布朗發個email問一問啊？沒有地址就去查文章。小峰好像頓時驚醒，心裏罵自己：真笨啊！是呀，給布朗發一個email不是就行了嗎！沈菲轉過身去睡，不再說話了。小峰卻在困意中，轉而分析起自己的潛意識。他想，這不是他比沈菲笨，或者沈菲當了老板變聰明了。在潛意識裏，他現在不願意和科學家，尤其是不願意和老板們交往。這正反映出他的一種自卑心理。而沈菲現在既是科學家又是老板，還是他的老婆，

這樣一來，沈菲就成了三位一體。他對沈菲在心理上就處於完全的劣勢。可能正是他對沈菲的自卑促成了他和Tram的戀情。他的思維漸漸模糊，心想，真是扯淡啊。屁大點兒的事啊，還分析什麽他媽的潛意識。心理分析純粹都是扯淡的。他沒有什麽自卑。那些老板們，他早看透了。他們並沒有多牛逼。他們很多時候隻不過是把屁股放在了正確的位置上，那些幸運的大屁股。他現在這樣自己幹很好。不用去care那些大牛啊、編輯啊、同事啊，拉關係，跑資金，虛偽，而且活得很累。現在自己不是挺好的嗎？就是生產paper，自由自在，他的屁股想放哪就放哪，有錢就可以生產paper，現在真愉快，屁股，麵包，鬆軟的大麵包……，小峰此時腦子裏飛舞著漫天的各種各樣像烤麵包一樣的大屁部，在愉快地想著“幸運的屁股”這是一個非常過癮的表達中昏昏睡去。

第二天，小峰在醒來時忽然想到沈菲會不會也有婚外情？所以才聽任他和Tram的戀情。這一下讓小峰心裏一下非常難受，竟然有些坐立不安，他無法想清楚這件事情的真假，越想越覺得像是真的，但好像又沒有什麽確鑿的征象，似乎不會是真的。小峰很糾結。他既然已經和Tram發生了婚外情，就應該容忍沈菲的婚外情，如果沈菲真的發生了，倒會減輕小峰內心的負擔。可是，僅僅沈菲有婚外情這個想法（加進了一點點小小的想像）就讓他心裏不快。最終，小峰不去想了。反正，他和Tram的事情已經了解。但這時再次為沈菲把那筆神秘的遺產向自己隱瞞而心痛，過去，買車、買房傷害過小峰的自尊心，但那些小峰一則歸結為沈菲的任性，二則在心裏小峰覺得沈菲的決定也是對的，尤其是買房。但這件事有本質的不同，小峰從來沒有想到過沈菲會在錢的事情上算計過他欺騙他，這讓小峰對於情感和婚姻都感覺心涼。過去他從來沒有想過在錢的問題對沈菲保留一手，夫妻也永遠是兩個人，他想這個世界上也隻有媽媽是真的愛你的。小峰不想再想，開始給布朗發信。發過後不久又開始不停地查看郵件，等布朗的回信。好像找到老宋事關重大。同時，心裏有不由自主閃過兩次沈菲到底會不會真的有婚外情？這件事同樣是事關重大的。

下午，小峰再次查看郵件時，看到了布朗的回信。

信很短，說：去年實驗室搬遷時，老宋發現了胰腺癌。三個月之後，就去世了。太快了。老宋在他的實驗室工作了10年，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工作認真盡責。他說，老宋沒有能看到新的實驗室。他對老宋的去世感到非常惋惜。

小峰把信又讀了一遍，然後一下子靠進了座椅裏。

老宋已經不存在了。小峰今年40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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