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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畢竟現在有錢了,有購買力啦。
而就在這時倩文對夏雨說,我們要個孩子吧!夏雨聽了精神一陣,他覺得自己已經有太多的話要對兒子說了。於是立即行動。過去倩文總是說夏雨缺乏行動力,其實也並不總是這樣嘛。這次夏雨就顯示出了他的極強的行動的力。不是決定之後很快就付諸了行動,而是在倩文的話音剛一落地夏雨就已經把她放倒了。但是他們並沒有很快就懷上孩子,而是在第二天就已經懷上啦!
倩文喜歡孩子,而且是特別地喜歡。還在上大學兩人做愛時,倩文就告訴夏雨,如果懷上了,她是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的,她絕對不會去打掉自己的孩子。這為兩個人的性愛帶來了陰影。那時大學裏不允許結婚,更不允許生孩子,再早些大學裏還不允許談戀愛,當然從來沒有明文禁止過性交。可是婚前性生活,在過去就一直是具有一定刑事犯罪色彩的不道德行為,直到夏雨上大學的時代,雖然已經普遍發生,但仍然是不被社會普遍接受的。而夏雨是了解倩文的,她是說到做到的。
當得知一下子就懷上了時,兩人都由衷的高興。倩文說她想做的事一定會做成;夏雨則認為這是自己的火力太強大啦,能讓沙漠產出糧食,讓騾子都生下小馬駒兒。倩文說自己就是一台生育的機器,她還要生很多很多的孩子呢!夏雨說那他就純粹是一匹種馬。但生兩個就足夠啦。那時,計劃生育的政策還很嚴,生很多孩子是不現實的。可是,這一次兩個人的許諾都落空,誰說的也沒有能夠做到。因為,生下一個孩子後,就實在沒有精力再要第二個了。而且,兩人越來越少做愛。後來,夏雨就睡到另一間臥室去了。
在那次做愛時,倩文問夏雨想要兒子還是女兒,夏雨連聲說:兒子,兒子。當時他們才三十多,但也快奔四了。孩子這時的到來,似乎為夏雨的生活帶來了無限的希望,讓他又快樂了起來。轉過年,倩文為夏雨生出了一個可愛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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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這時,夏雨才意識到倩文把每一件事情都安排的有條不紊,一切盡在掌控之中。應該來的,什麽也沒有耽誤;不能有的,什麽也沒有發生。倩文說,要有個孩子,於是就有了孩子。這樣,夏雨看著他掌中的孩子說:就叫他小雨吧。夏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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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出生後,夏雷高興,特地跑來紹興,看看小雨,看看倩文,也順便看看夏雨。夏雷結婚後一直沒有孩子。這時,他已升到了公安部,做上了處長,事業順利,但壓力也大。夏雨看見弟弟覺得他已經徹底地變了,像個壞人了,黑社會的老大,而變化最大的是說話的方式、速度和聲音,當然更大的是說話的內容和技巧。夏雨同情弟弟,知道他壓力太大。公安部門裏的鬥爭最殘酷。因為,這個社會上比犯罪分子更懂得犯罪的就隻有警察了啊!夏雨把這些告訴了夏雷,夏雷說:你懂得了犯罪就懂得了生活。說完夏雷笑了。夏雨這才又從他的笑容裏看到了一點小時候的那個夏雷的影子。夏雷來到後給夏雨引見了一位同學,市公安局的廖處長。實際上,廖處長比夏雷年紀大,和夏雨同歲,這在地方上已經算是年輕有為,隻不過和夏雷沒法比。同學比同學,氣死老同學嘛。廖處長來到時,無意間提醒倩文和夏雨,要小心看好孩子別丟了。他說這兩年紹興附近,有很多孩子失蹤的案件。這一下觸動了倩文的神經。看到倩文變得如此緊張,廖處長於是又忙安慰說,不過報案丟失的大多數是十五、六歲的中學生,而且都是男孩子。沒想到倩文聽了更加關注,反複詢問到底是怎麽回事?廖處長說,孩子出去了就再也找不著了。兩年間這些案件不下二十起,大多集中在紹興郊區的平輿等幾個縣。倩文聽後,竟然傷心落淚,痛哭失聲。夏雷、廖處長忙和夏雨勸慰倩文。倩文一邊哭一邊說,我沒事;夏雨一邊勸一邊對夏雷和廖處長說,她沒事,是產後焦慮症,產後焦慮症。不過夏雷也再三叮囑他們要小心,因為從全國範圍來看,各地都有很多偷竊、販賣兒童的案件,有散發,也有集團犯罪。夏雷說:你們不搞公安不知道。還是要多加小心預防犯罪。犯罪隨時可能發生在你的身邊,而每個人都可能成為受害者。夏雷送廖處長出來時,特地問起丟失孩子的事情。直覺告訴他這可能是一起連環殺人案。應該並案調查。但廖處長說一直沒有線索,所以也不能肯定各案是相關的。具體的不是他辦理的所以知道的也不多。夏雷說,這兩天他有時間,想看看相關的材料,廖說,他來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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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當廖處長提到男孩丟失案件時,倩文的過激反應引起了夏雷的注意,不過事情隨後過去,他也就沒有再多想。
有兩件事對夏雷一生產生重要影響:一件是嚴打,張帆被槍斃;另一件是老曹。夏雷實習時在西安碑林區分局刑警隊。那時曹警官帶他。後來,夏雷一直覺得老曹就像他的父親。夏雨對他說過,每一位大文學家都有一位文學上的父親。所以他們心靈孤獨,但並不孤單,有一位慈父守護著他們。但夏雷有時會感覺孤獨,在深夜或者白天的某個時刻,就突然想起老曹,想念他。現在距離當初已經過去許多年,他工作了,進入了公安部。這些年來他有了很多的話、很多的想法和感觸,想告訴他。但他不會再去撥打老曹的手機,和他還像個實習生那樣,還像過去那樣無拘無束地聊天,告訴他自己心裏的話。這不僅僅是因為,他已經變了,現在已經不再是那個實習的大學生;還因為,老曹已經不在了。
老曹是土生土長的西安人。小時和賈平凹家是鄰居。後來賈平凹成了名人,老曹他爸才發現,家裏竟沒有平凹的字。於是,他找到平凹要平凹幅字。平凹出了名,可還是那樣憨憨的。他給老曹他爸寫了一幅大大的字,還押上顆朱紅的大印。老曹他爸看著字卻拿不定主意了。這字大當然好了,但字數就少了,他也不知道是字大值錢呢,還是字多值錢。隻是平凹已經爽快給寫了,自己不好再多糾纏。平凹現在是名人了。所以,那天老曹他爸和平凹坐了會,平凹聊了不少,可老曹他爸總覺得和以前點什麽不一樣了。聊得客客氣氣但不得勁。可為了這幅字老曹他爸想來的還是對的。隻是以後就再也沒有去找過賈平凹。一回來,老曹他爸可又神氣了。逢人就說自己和平凹聊過了,平凹招待他很好,對他很敬重,還特意為他寫了幅大字。平凹的字現在可值一點子錢啦。他花錢請人把字裱好掛在了家裏。後來有人出價要買,老曹他爸趕忙伸手張開了五個指頭,讓來人閉口,告訴他這是平凹專門寫給他的字,多少錢都不賣!實際上是怕他說出來後自己動心就賣了。老曹告訴夏雷:他爸爸的心思是,等平凹走了再賣。那時能賣上個更好的價錢。這娃從小身子骨弱,可沒想到越老越硬朗,他還活蹦亂跳呢,老曹他爸卻先走了。說到這些時老曹先憨憨地笑,然後,才歎口氣。現在那幅字成了他的寶貝。爸爸從小不愛讀書家裏窮,這字可算是值錢的遺產了。但老曹從來沒有打算過賣掉它。每次一看到那幅字,不是想起了賈平凹,而是就想起了自己的爸爸。
老曹滿臉像裂了口子似的皺紋,但他的年紀其實根本沒有那麽老,他那時正值壯年,頭發花白了不少,刑警的工作的確緊張,平均壽命很短,可還在上中學時老曹就已經少白了頭,那時他可既沒有犯過罪也沒有破過案子啊。認識老曹的人都說,他長成這樣沒有學中醫真是太可惜了。老曹平時煙不離手,茶不離口,抽的煙勁兒大得嗆人,喝茶總是濃釅釅的,每一顆牙都是黃褐色的,有深有淺,像常年泡在水裏的木樁。老曹喜歡夏雷。因為夏雷喜歡琢磨犯罪和老曹聊得來。他對於現在的那些年輕警官不喜歡,他覺得他們變了,和他們不一樣。 夏雷和老曹聊天自然要聊到嚴打。當年老曹身曆其中,印象深刻。給夏雷講嚴打的起因時說,並不是像傳說中因為唐山的“菜刀隊”,而是1983年,發生在內蒙古牙克石市的6·16案。距牙克石十公裏有一個地方叫紅旗溝,那裏有一個知青點。在知青點裏有三個男知青,平時劣跡斑斑,都有前科。6月16號三人到牙克石市裏閑逛,傍晚拉上遇到的5個朋友一起回去喝酒。八個人最大的19歲,最小的15歲。回到宿舍喝到半夜,幾個人都已經醉醺醺的。在11 點30分,那三個知青中的一個從身上掏出一把匕首,拍在了桌子上叫囂出,今夜要血染紅旗溝。他問大家敢不敢?6·16案件由此開始。八個歹徒在長達十幾個小時的時間裏,殘殺27名無辜者,其中一名75歲的老人,一名兩歲的嬰兒,19名男性,8名女性,還強奸輪奸了多名女知青。這件案子當時震動非常大,鄧小平作出了7·17指示,嚴打由此開始。老曹感覺就是,嚴打剛過社會治安明顯好轉,但之後不久就會反彈。很多以前沒有出現過的刑事案都出現了,比如,就是在嚴打之後,陝西出現了建國以來第一起碎屍案。當年他參加了破案,罪犯就是魏振海。他說魏振海是一個非常與眾不同的罪犯。他酷愛讀書,抓住後關押期間還是書不離手。
然而,老曹和夏雷真正感興趣的不僅僅是如何破案,而是為什麽人會犯罪?為什麽社會上犯罪如此之多?又為什麽如此殘忍?夏雷曾對夏雨講,普通人走在街上感覺其樂融融,但作為刑警,想的卻是隨時可能出現犯罪。夏雨總以為,這是他從事的職業讓他過度緊張了。但夏雷知道實際上不是這樣的,犯罪無處不在。老曹講:所有的犯罪都有動機,或者在破案後總要分析出個動機,但這些分析是真實的嗎?為什麽會犯罪?什麽時候爆發犯罪?仍然讓他覺得難以理解。比如,6·16案,原來三個人不過就是社會不良青年,那時文革之後到處都有這樣的孩子,但是,糾集了幾個人之後,(其中有幾個從來沒有犯罪前科,)當他們聚在一起幾碗酒下肚後,竟然作出如此殘暴滅絕人性的大案,這是為什麽呢?這個案子的動機是什麽?即沒有尋仇報複,也沒有什麽矛盾衝突。老曹自己有一個理論,它就是:在人的本性裏有殺戮的衝動,這是一種本能或者天性,但同時也有抑製這種行為的本能。他說就像是閘門,如果閘門位置太低,那麽洪水很容易流出來,或者說遲早會流出來;如果閘門足夠高但太鬆,在外力的作用下也會輕易打開,那樣洪水就一泄而出,當外力過後,很可能閘門又馬上關上。而這個閘門很可能是腦裏的某些激素或者神經元。他為此又給夏雷分析了馬加爵的案件。
馬加爵,男,漢族,就讀雲南大學生化學院,曾獲全國奧林匹克物理競賽二等獎,省三好學生。在大學即將畢業前的最後一個寒假,馬為找工作,沒有回家。一天,在宿舍打牌,因為被懷疑作弊,與室友邵瑞傑發生口角,邵說,你為人太差,難怪龔博生日都不請你。這句話刺痛了馬加爵,也無端搭進了龔博的性命。馬加爵隨即決定要殺掉邵和龔。為實施殺人計劃他先做研究,最後確定用錘殺,流血最少,威力最大。於是,他到舊貨市場買了一把石工錘。為方便使用特地請店主把手柄鋸短。沒想到石工錘藏在宿舍樓的廁所裏,竟然被人偷走了。於是馬再次購買並鋸短手柄。其間他還買來用於裝屍體的黑色塑料袋,以及捆紮用的膠帶,購製了假身份證以備出逃使用。一切精心準備完畢之後,意外發生。宿舍臨時住進了同學唐學禮。而邵經常打牌到深夜就住在隔壁宿舍,為了清除障礙,馬加爵決定先殺唐學禮。2月13日晚,馬用鐵錘錘擊打唐頭部致死,用黑塑料袋套住他的腦袋,膠帶封牢,將屍體藏入壁櫥的衣櫃裏,上鎖。然後,清理完現場上床睡覺。14日晚,邵回宿舍睡覺,在洗腳時被馬錘殺。同樣處理後,放入衣櫃。15日中午,馬在清理血跡時,同學楊開紅正巧進來,馬於是又殺死了楊。這樣在15日晚上,馬加爵終於找到龔博,叫他去宿舍打牌,然後將其殺死。當馬加爵把龔博的屍體放入壁櫥時,三具屍體已經僵硬,龔博的屍體還是軟的,馬勉強把他塞進去。這時壁櫥裏擠滿了四具穿著整齊,頭上套著黑色塑料袋的他的同學的屍體。而馬加爵鎖好衣櫃後,仍然在這間宿舍裏生活了兩天。17日才乘火車逃跑。路上假身份證被火車上的鐵路警察查獲,但他成功逃脫,隨後前往廣州。老曹說:馬加爵的案件似乎沒有明顯的動機。他並非因為貧困仇視社會,相反他的成長還算是相對來說比較順利,雖然家裏較窮,但雲南有很多和他一樣貧困的學生,還有更多比他還貧窮的學生,四個受害者中三個與他的經濟狀況類似。另外一個難解之謎是,馬加爵作案時極為冷血,精心準備,實施時有條不紊,殺人後,掩藏屍體,然後從容外逃。但是,被抓捕後馬情緒反應竟然非常之大,去學校指認現場時,像完全變了一個人,渾身顫抖,指認回來後不吃不喝但求速死。那個冷血的馬加爵哪去了?難道你不覺得這簡直是兩個馬加爵嗎?作案時的馬加爵好像有邪靈附體。
老曹,在警校時槍法非常好。但夏雷發現幹了這麽多年刑警,老曹現在卻好像不很願意摸槍。老曹主張廢除死刑,這在刑警中是非常罕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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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加爵死刑執行後,屍體火化。馬的家人放棄了認領馬的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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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實習的那一年令夏雷終身難忘。他總是禁不住回想。這時的夏雷感覺孤獨而且孤單。轉眼間,那些時光已經似乎那麽遙遠了。在47歲的一天晚上,夏雷偶然重讀了馬加爵案件的文章。不禁回想到老曹,那時他聽完老曹的理論,覺得很有道理,也就是犯罪的能力是人類進化所必須的。他知道犯罪的衝動人人都有。但對於馬為什麽作案,又為何前後變化如此之大,也是感覺神秘,無法解釋。但這晚他突然對這個案件中龔博的命運發生了興趣。夏雷突然意識到當年馬加爵的案子轟動一時,那時全中國有成千上萬的人在談論他,但是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龔博這個死去的年輕的孩子。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在他遇害的那一刻之前,又有著什麽樣的人生?他或許很勤奮,想依靠他的智慧和努力改變他的人生,但實際上他的命運卻竟然是由兩個的同學一次對話決定了,像兩個球相撞,然後它又被擊中。這樣的思緒讓夏雷沉浸在一種玄妙的冥想中。但很快他就清醒過來,發現這種思考是沒有意義的。太多的刑事案件裏,都會有這樣偶然的受害者。思考他們的命運是沒有意義的。但不久夏雷卻又突然意識到,龔博的遇害可能隻是顯性表現出來的命運,而我們這些活著的人是一種隱性的表現。也就是說,會有一些我們不知道的凶手,推手,更神秘的馬加爵們,他們在他們的生活中卻無端端地決定了我們的命運,甚至或許我們也是這樣的凶手,馬加爵。這樣的思考讓夏雷陷入了一個更加玄微的遐思裏。不過很快他就又一次清醒過來,相信這樣的思考也是沒有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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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聽到有男孩失蹤時倩文的反應,夏雨都看在了眼裏。於是,他回憶起很多年以前倩文在大學給他講過的一件往事。
倩文告訴夏雨:那是在上小學時的一天,是一個星期天,爸爸媽媽都出去了,家裏隻剩下她一人。這是一個漫長而寂聊的星期天。整個下午她都在客廳裏聽收音機,後來一個人坐在客廳的地板上,無所事事,看見太陽從窗口斜斜地照進來,光線已經變黃,房間裏的器物都拖出了一條長長的影子,影子不是靜止的,所有的影子都在暗中緩慢地移動變形著,收音機仍然在響,但她早就不知道裏麵在說些什麽了。後來,她拉開一個大櫃子底下的抽屜。她已經記不清當時想找什麽了,很可能隻是出於無聊而隨手亂翻。那個抽屜亂糟糟的,裏麵堆滿了零七八碎的東西,家裏人誰手裏有了沒有用的東西就會扔進去,然後關上抽屜再也不去管它,後來就沒有人知道這個抽屜裏都有什麽了。現在她隨手翻弄,偶爾拿起一個小玩意兒看一看擺弄擺弄又扔回去,然後接著翻。就這樣她翻到了壓在雜物堆的最底下的一本那個時候醫院裏的門診病例,長方形,不大,棕色的牛皮紙封麵,麵寫著媽媽的名字。她很好奇,拿起來翻開第一頁,這時她又開始感覺緊張。病例上麵的字是用圓珠筆寫的,很簡單但字跡非常潦草,好像是媽媽感冒了,第二頁是複診,更簡單,第三頁就什麽都沒有了,變成一頁空白。這時,她卻又翻過一頁,還是空白,然後她翻過兩頁,三頁,直到第四頁,上麵又有字了,字更多了,而且比較工整。小倩文仔細辨認,感覺心跳加快,臉在發熱,上麵寫的好像是“流產”、“刮宮”什麽的,而且她準確地辨認出了“胎兒”這兩個字。那時的小倩文已經模模糊糊明白了這件事情的含義。她知道這是關於一個孩子。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她害怕了。難道她還有過一個小弟弟,但已經被媽媽害死了?為什麽?小倩文渾身緊張坐在地板上,手中緊緊捏著那本病曆本。她說就這樣她僵坐了很久,然後驀然發現屋子已經變得昏暗,她一抬頭,看見對麵客廳的一整麵牆壁正被最後的夕陽映照成一片橘紅色,四周昏暗,那一刻那片橘紅色顯得極為明亮,好像裏麵有另一個世界,倩文感覺一陣眩暈,那麵牆光影美麗,哀傷至極。直到晚上,她還在傷心,想著他,他會是什麽樣子呢?他一定是又聰明又漂亮但會很頑皮,他會和自己一起玩嗎?他當然會了。我們會一起玩一起看書寫作業,她想她一定會對他很好很好的,她會愛他,因為他是我的小弟弟呀!倩文告訴夏雨。她不能理解媽媽怎麽能如此狠心,把自己親生的孩子從肚子裏打掉?他們怎麽能殺死一個孩子?在大學,倩文在告訴夏雨這件很多年以前的隱秘往事時,仍然語氣哀傷。但夏雨不以為然,說:這怎麽能算殺死一個孩子?倩文就生氣了,她說,為什麽不是?夏雨說:它還沒有意識,不能算是真正的生命。倩文說:那殺掉一個新生兒也不算殺害生命了!夏雨反問,那受精卵也算生命?倩文說,算!夏雨較真,又說,那細胞、精子、卵子也都是生命。那樣的話手淫就是大屠殺,那月經也是犯罪啊。可是那天晚上,夏雨卻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他不一定是個男孩。而更嚴重的是,他甚至不一定是倩文的完全的親弟弟啊。這些夏雨倒從來沒有對倩文講過。但是,當時他想到了:生活裏究竟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隱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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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喜歡紹興啊!城市不大,但幹淨整潔。既現代又古典。信步而行,就走過了數百年的光陰。
紹興城有超過六千五百年的曆史。春秋時是越國都城。越王勾踐就在這裏臥薪嚐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古城裏的蕺山之上盛產蕺草。蕺草,也稱岑草,又名魚腥草,有一股特殊的難聞氣味。《吳越春秋·句踐入臣外傳》中記載:“越王從嚐糞惡之後,遂病口臭,範蠡乃令左右皆食岑草,以亂其氣。”這就很有些美國生病,卻讓中國服藥的意思了。魚腥草是一味中藥,能清熱解毒。《本草綱目》雲:散熱毒癰腫。所以,如果當年越王服用了,倒或許可以除去內積之穢濁毒熱,而醫好了口臭之疾。不過,內火平熄,是否會消弱複仇的決心,就未可知了。
紹興到處是水,到處是橋。城東箬簣山麓的東湖,與杭州西湖,嘉興南湖,並稱“浙江三大名湖”,自不用說。城內的座座石橋,簡直就像水上迷宮。稽山園中,有十八座形態各異的小橋,架在蜿蜒的曲水徑流之上,看似四通八達,一路走去卻總將人帶回原處。紹興石橋不在龐大而在靈秀,有的橋,明明是石橋,看上去卻很輕盈,若馭波仙子,就要淩空飛去;有的橋,則僅以一條長石,橫臥水上,形單影隻,像一幅現代藝術的裝置作品;而最負盛名的要數“八字橋”了。八字橋始建南宋嘉泰年間,保佑四年重建,距今七、八百年。這座橋位於三街三河的交錯點上,它由兩橋構成,“相對而斜,狀同八字”,橋上有人行台階,還有車道,橋下有兩洞,可以走船運。這可稱為中國甚或世界最早的立交橋了。橋洞洞口石壁的轉角處還有纖繩磨出的痕跡,可見當年舟楫之盛。然往日成煙,惟石橋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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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北京的路上,夏雷開始思考,發生在紹興郊區的少年失蹤案。失蹤少年均為男性,12至15歲,功課不好,經常逃學,都愛玩遊戲,家境有些非常富裕,有些比較貧困。他們去哪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他們是死,還是活?夏雷分析,這個年紀被拐賣的可能性不大,那麽他們或者是被殺死,或者是被致殘強迫去做乞丐。但後者不應該在一個地方,發生這麽多案件。所以最有可能的是,這是一個變態連環殺人案。凶手很可能是在玩遊戲過程中,結識這些孩子的。他的年紀,應該在20至30歲之間。夏雷對這個案件十分感興趣。不過,到家之後,工作又重新開始,這案子也就漸漸被夏雷丟到腦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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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強住在平輿的大王村,距紹興市不到四十公裏。大王村是一個比較富裕的村子。村裏的成年人大都忙著外出打工或者經商,留下的多是孩子和老人。這樣大王村的景象就像一塊生機勃勃的墓地。村裏幾乎家家都蓋著三、四層的小樓,外麵是白瓷磚,玻璃全是藍色的,朱紅大門,門上貼著已經破破爛爛的對聯和門神,或者兩個倒置的福字,幾乎完全褪了色,但奇怪的是有一兩家的卻依然色彩鮮豔,而且竟然沒有什麽破損。每家的樓蓋得都大同小異,站在村外的高坡上看時,村子裏白花花的一片,泛著藍光,像一片墓碑。這裏每家的廁所都是在院子角落挖個坑,用水泥砌一下,有些連水泥也不抹。沒有排汙通道,屎尿堆在坑裏,散發出陣陣臭氣,蒼蠅亂飛。村子裏的路也沒有人修,坑坑窪窪的土路一下雨就泥濘不堪,平時道路上薄薄的塑料袋被風吹著沿路飄浮,有些混在泥土裏,進入了半地下狀態,有些掛在樹枝上。道路兩旁堆著垃圾和泥土,時而走來髒兮兮的黃狗慵懶地用嘴在上麵翻動。村外的那條河已經全汙染了,變成黑綠的顏色,水麵上浮著厚厚的白色泡沫,泛著比廁所還刺鼻的惡臭。
李強的父母兄弟都在外麵打工,但他一直留在村裏。李強從小比較乖,性格內向,聰明但不愛學習,和村裏的男孩子們一樣喜歡看破案和打打殺殺的港台錄像。他酷愛畫畫,畫畫時一個人長久地關在自己的屋子裏,一點聲音也沒有,讓家裏人擔心,但出來時就會拿著一幅剛剛畫好的畫,引來父母一陣輕聲驚歎。後來,他又開始喜歡做木匠活,有全套的工具,但他隻是酷愛製作各種椅子,有不動的,有的竟然是旋轉的,還有的能搖擺。家裏有錢了,沒有人管他。他話很少,但很會說話,知道怎麽討人喜歡。中學畢業後,李強去市裏上了一個技校學了兩年電腦,但就在快要畢業前他退學了。出來後,到過一家電腦店,打過一段時間的工,然後辭職了。之後做過歌舞廳的音響師,但不久又覺得沒意思,後來幹過裝修去新疆摘過棉花,都是幹了一段就覺得沒意思,最後索性回家,反正家裏也不用他掙錢。父母隻是催他戀愛結婚,但他也沒有找女朋友。在家時,他經常一個人關在自己的屋子裏,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他在幹什麽。
其實,李強是一直在琢磨一項發明。後來,終於完成了。那是一個木質平台,上麵有一些不知用途的機關,李強把它刷上漆。做好之後他坐上去,在躺下之前右腳一蹬,平台旋轉了起來。對,這就是李強的發明——智能木馬。
外麵很冷。酒吧裏有一對情侶在打台球。兩人都穿著牛仔褲。女的穿了一件高領灰色羊絨衫,男的穿了一件夾克,夾克顯得有些小。兩個人打的都不好,也沒有用心打。隻是男的打一杆,女的再打一杆。男的打完總是放下球杆,走到臨近的一個高凳前坐上去,或者靠著;女的則一直站在球台旁,手裏拿著球杆。兩個人不說話,隻是錯身時,男的偶爾把手在女的腰間輕輕扶一下。酒吧裏的人不多少。他倆打了一會兒就走了。走時女的穿上一件外套。穿時男的站在後麵等,雙手一直插在兜裏,緊縮著肩膀,仿佛已經感到即將走出門外的寒冷。
立
2016/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