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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愛》_43

(2016-08-24 00:59:16)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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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時間,甲木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那時,每次從二氧化碳培養箱中拿出細胞皿放在顯微鏡下,他不能馬上去看,而是要在一旁坐一會兒。看完之後就感覺骨頭都是累的了。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一個人構建一百個表達質粒一百個轉染細胞係,簡直不是人幹的活。他可以像一台機器一樣不知疲倦地運轉,但他不能像機器那樣不需要希望啊!一天深夜,甲木坐在實驗台前感覺身心憔悴,一百個因子全部失敗,而上個月爺爺去世了。

爺爺是一名漢方醫。他們家以前是漢方世家。但到他父親時,基因突變了。父親一點不喜歡漢方,他把漢方醫學視為巫術、偽科學,父親鄙視一切東方的傳統文化,他崇尚的是西方的科學精神,最終學了生物學。爺爺信奉中國的老莊之道,順其自然,並不強求兒子子承父業;兒子信奉的是尼采的強人哲學,但是予生也晚,他已經不可能讓他的爸爸改行了。所以一直以來父親在日本社會上與各種迷信和偽科學做鬥爭,尤其是針對漢方醫學,並不是因為仇視中國,父親隻認科學。後來父親在大學做教授,還成了社會上著名的科學鬥士。但是,這個社會上的偽科學真是太多了,鬥也鬥不完,而且很多人還並不願意過隻有科學的生活。父親要與這些人做殊死的鬥爭,結果在前線拚命的父親就隻好把甲木暫時留在後方的敵統區了。甲木從小一直由爺爺奶奶帶著。爺爺親孫子,給他講了很多漢方醫學和東方哲學。甲木漸漸被東方思維中的神秘色彩和不可知的憂鬱論調給迷住了。科學不神秘。科學是除去了世界神秘的麵紗,使一切都變得明白、平凡、理所當然。如果有一天世界上的一切都明白了,那時是不是會很乏味?當然科學也是神奇的。飛機在天上飛,電子在集成電路裏跑,量子力學裏你永遠也測不準。小甲木曾經迷戀過電視裏的妖精卡通片,但都是爸爸讓他知道了,世界上根本沒有妖怪,也沒有神仙。小甲木就非常失望,五歲的他問了父親一個問題:人死後還有沒有靈魂?父親肯定地告訴他:沒有靈魂。然後又詳細地解釋科學研究證實靈魂是不存在的。小甲木又問:那人死後就什麽都沒有了嗎?父親微笑地說:是的,什麽都沒有了。小甲木當時差點兒癱在地上。後來爸爸還對他說:活著就要好好享受生活,努力做些有意義的事情。但小甲木哪還能再享受生活。生活還有什麽意義呢?他隻有在絕望中長大,勻速地走向消失,然後就什麽都沒有了。

爺爺去世後,這個家族承傳百年的漢方醫學就終結了。爺爺曾經說過:凡事有始,凡事有終。

甲木很久都沒有時間去想漢方、哲學、神秘主義和不可知論了,他也暫時忘記了死亡,生活中總有那麽多的事忙不完。這一次爺爺的去世像是喚醒了他。現在在失敗、疲憊和痛苦中,甲木又回想起了爺爺。想到在他小時候爺爺曾經帶他到長滿鮮花和各種各樣綠色植物的山中去認藥。在那以後他知道了:人類從遠古就在孜孜以求地尋找著藥。在中國,神農嚐百草,一日而遇七十毒。人類需要各種各樣的藥,解除苦痛的藥,帶來快樂的藥,長生不老的藥,至人死命的藥。秦始皇曾經派徐福帶著兩百個童男童女尋找海外長生不老的仙丹來到了日本。飄蕩著山嵐瘴氣的楚國,曾經盛產很多劇毒的草木。藥既可以補,又可以攻;辛甘以發散,酸苦以湧泄;藥就是毒,但又可以解毒,以毒攻毒;關鍵是要對證,不是症,而是證,辯證施治,藥之對證,則效如桴鼓,如風之吹雲,如拔刺血汙;藥可以單用,但更妙的是複方。爺爺說:西方講究分解、還原,探求事物的本質;東方講究綜合整體,憑籍的是內心的領悟。比如複方成分繁雜之極,難以還原,但漢方用君、臣、佐、使的理論,整體思辨,很多時候能收到意想不到的療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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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爸爸把甲木叫到跟前。他對甲木說:學校裏從美國來了一個年輕的教授,非常聰明。他讓甲木去考他的博士生。他最後溫情地撫摸著甲木一頭烏黑的頭發說:好好幹吧。幹出點名堂來。那時,甲木看見爸爸曾經又黑又硬的頭發已經變得灰白憔悴,像秋風中野地裏的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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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爺爺的回憶是感傷的,但也是一種撫慰。而就在這時,計時器的鈴聲響了。甲木起身又要去做實驗。不久前,田中告訴甲木一個叫Klf4的因子讓他馬上試試。甲木現在正在做的就是它。這個因子以前他了解的也不多,目前初步結果顯示它也並沒有什麽神奇的作用。盡管一直在極為頑強地工作,但甲木已經開始懷疑這個實驗的可行性。而就在此刻當甲木起身準備重新投入這個可能注定會失敗的實驗時,他突然感覺又有了力量,腦子裏瞬間靈光閃動。他決定如果Klf4還不成功,下一次也來個君臣佐使,一個細胞裏同時表達四個因子。甲木邊走邊考慮可能的組合,心想索性把原癌症基因c-Myc也加進來吧。反正,癌細胞很多地方非常像胚胎幹細胞,至少,就目前的狀況而言,癌變也比不變強啊。

當田中知道了Oct4、Klf4、Sox2和c-Myc四因子的組合似乎可以使成體細胞逆轉回胚胎幹細胞時,他沉思片刻首先將這種逆轉的細胞命名為:iPS,(induced pluripotent stem cells 誘導多能幹細胞),然後口述了接下來甲木需要完成的全部實驗,督促甲木必須全力,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並反複叮囑甲木對任何人,包括組裏的人,都不能談論這件事情,隨後他停止了每周一次的例行組會,在三個月內不見任何人,每天在辦公室裏等待著甲木的結果。田中的逆轉實驗發表後,原來一批已經立誌要把自己的一生奉獻給核轉移研究的科學家們,現在不得不需要重新考慮在自己剩餘的科研生涯裏能再做點什麽其他的研究維持生計。他們為之奮鬥數十年的核轉移研究已經沒有意義了。現在,任何一個體細胞隻要導入4因子,就會沿著時光之軸逆行回到過去,變成胚胎幹細胞。當然,這隻是一種文學性的表達。即使體細胞逆轉成胚胎幹細胞,隻是轉換了存在狀態,重新又具有了分化發育的能力,但時間仍然是不可逆的。

三年之後,田中和約翰·戈登分享了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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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岩之死,像一道神諭,降臨沈菲,使她豁然明白人是會死的。

她甚至還沒有感覺到爸爸的衰老,他就不在了。什麽是死亡?死亡就是沒有了,那些聲音、笑容,那些愛撫、體溫,和存在,都沒有了。而且再也不會有了。是她的爸爸再也不會有了。想到這,她就一下子無法自持,感覺整個身體空了,那是一種巨大的虛空,什麽都無法填滿。沈岩去世的那一刻,沈菲就變成了另一個人。她好像是那個離開索多瑪時因為不忍而轉身回望的女人。索多瑪,就是她的父親啊

以前沈菲時常會想到女人很快就會老掉的,這讓她傷感。但現在她明白了,人是會很快死去的,這讓她感到的就不再是傷感,而是恐懼和無望。

那時飛機正飛行在太平洋的上空,已經是深夜,旅客們在休息,機艙裏悄無人息。飛機在飛行,像是高空中一具移動的棺材。沈菲坐在座椅裏想:這些人很快就要不複存在,也不會重生。一切都是空的。人生有什麽意義?如果我們很快就會死去。

那時,沈菲就想要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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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西又來到實驗室,看見沈菲就急匆匆地走過來,告訴她iPS的消息。沈菲說,昨天晚上她已經在電視新聞裏看到了。小西說:是啊,是啊,我也看了。這的確是那種可以成為新聞的科學成果。連街上的老太太聽了都會感覺興奮的。田中的文章在發布前一天的晚上,電視新聞就已經搶先播放消息了。田中的逆轉實驗像魔術一樣。沈菲說:這太不可思議了!小西說:是啊,是啊,的確是意想不到啊!那天,小西仍然談笑風生、和藹可親,最後才對沈菲說:

“這是我夢想的那種工作!”

後來,小西給沈菲分析:我們把逆轉想得太難了,想現在我們還無法把它完成,我們需要循序漸進。我們總是想先做好現在的工作,以後再把它做出來,這需要一步一步的努力。我們從來沒有想過就在現在在這裏我們一定要把它做出來。沈菲無話可說,她不想埋怨小西,隻是心裏說:是你太愛你的孩子,Zscan4啦!小峰知道了iPS的消息後,非常奇怪。他不能理解,為什麽沈菲一點也不難過呢?一點也不抱怨小西,或者自己的命不好,甚至她還很高興。他真的覺得難以理解。人類的快樂有時真的是一件非常難以理解的事情。

實驗室裏熱鬧了一段時間。每個人都在眉飛色舞地談論著iPS。有人已經準備把工作轉入到這個新的領域。然後,一切又恢複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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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久後的一天晚上,小西又匆匆忙忙跑進實驗室,揮著手中的一篇打印論文,對正在埋頭做實驗的沈菲大聲說,重大新聞。日本神戶市理化研究所發育生物學中心的笹井芳樹做出更大的突破,STAP,新型全能幹細胞,不用導入基因,隻要用一種特殊的弱酸處理,就可以將細胞逆轉為全能幹細胞了。小西說,簡直不可思議。他說一直以來笹井和田中的競爭都很厲害。原來iPS出來了,大家都以為田中要獲諾貝爾獎,但現在笹井成了有力的競爭者。他把論文交給沈菲,讓她看看。然後又說起了睡眠,說他曾和笹井共事過。笹井非常勤奮,簡直是crazy!每天幾乎不睡覺。他是和達芬奇一樣可以靠打盹代替睡眠。他非常羨慕笹井,曾經努力嚐試,但是不行。

然後又有一天晚上,小西慌慌張張跑進實驗室,看見沈菲就跑過來,非常痛苦地告訴她,笹井自殺了。然後,就說不下去。沈菲在不久前已經知道笹井被揭出STAP論文造假,但沒想到他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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笹井是在研究中心實驗大樓的樓梯上上吊自殺的。平時人們上下樓一般都乘坐電梯,所以那天直到中午才被發現。一個人爬樓梯在要轉彎時,先是看見頭頂上方出現一雙腳,穿著黑皮鞋,白襪子,等她仰著頭一直轉過來時,一眼看見所長掛在樓梯上,穿戴整齊,打著一條藍領帶,閉著眼。她嚇得扶著樓梯,坐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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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菲繼續研究她的Zscan4。對於這個基因的功能,她知道的仍然不多,實際是,幾乎一無所知。這個基因充滿了神秘,它有四個串聯的scan結構域;一個鋅指結構域。很多轉錄因子有鋅指結構,它可以結合到DNA上。但scan的功能人們還不了解。沈菲花費了很長時間,但是沒有找到任何Zscan4可以調節轉錄的跡象。研究長時間沒有進展,讓沈菲心裏著急,盡管她外表仍然平靜。好在小西的經費充足,可以把合同一直持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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倩文把夏雨帶到了紹興。之所以來這裏創業,是因為倩文家在這裏頗有人脈。其中一個親戚在紹興市委任職,掌握實權。她鼓動倩文來紹興創業,說現在他們正在做新的城市規劃,並在籌建高新技術開發區,而自己現在正主管這塊。倩文來到之後和這個親戚一商量,但用夏雨的觀點是狂熱的語言共振,因為她們三說兩說,竟然要成立公司搞房地產開發。夏雨驚得目瞪口呆,他和倩文誰都沒有學過建築,兩個人在一起也未見得能做出一把站得穩的椅子。蓋樓可是大事,塌了怎麽辦?倩文說搞房地產不是親自去蓋樓。那錢呢?夏雨問:房地產可需要大筆資金的啊!你這就不懂了,那個親戚不屑地笑笑,用紹興土話說:根本不需要資金,而且沒有風險的。她說完又撇撇嘴。夏雨還聽不大懂紹興土話,但聽個大概就差點沒笑出來。搞房地產不需要資金,他覺得這些人是想錢想瘋了。那時,夏雨的確開始感覺周圍的世界正在變得瘋狂。但也許人類一直就是瘋狂的。他們來到這個世界就一直以各種不同的形式瘋狂著。但這些都可以不管,隻是這江浙人也真太勢力了。自己要是上海人她可能就不會亂撇嘴了。可是,當夏雨完全了解了她們的奔騰的思路後,也加入了,是積極地加入了她們的討論。他覺得江浙人有思路,頭腦靈活,具有犯錯誤的潛力。很多人沒有犯錯誤是因為他們根本沒有犯錯誤的能力啊!很快,他的麵頰發熱,情緒亢奮。他覺得他也瘋狂了。

來前,婉貞不想讓兒子離開,這回有光卻認為男孩子就應該出去闖一闖。但父母都反複叮囑,出去一定要小心,不要貪財,違法的事絕對不能幹。

違法的事夏雨當然不會幹了。他不敢啊。但要真的不貪財,難啊!夏雨沒有摻合進開發房地產,因為經過和倩文商量,倩文認為夏雨不適合做房地產,她決定讓他開個電腦店,(就是攛電腦。)倩文出任董事長,夏雨當經理。這活兒是夏雨在大學裏就經常幹的,但現在他要做老板了。那時流行的話是:與其給別人打工,不如給自己打工。從統計學上來看,這句話成全了多少人,又害了多少人,誰知道呢。紹興第一家電腦店,隨後開張。生意立刻紅火得不得了。很快夏雨的分店又開起來。而且倩文又竄做著夏雨開了一家倒電腦零配件的公司上下通吃。轉眼間有兩家公司,夏雨不由得不興奮起來,也不由得不佩服,倩文有思路。

創業之初是艱難的,但也令人興奮。想到就要大把大把地賺到錢了,怎麽能不興奮呢?那些日子裏,夏雨和倩文擰成了一股繩,牟著勁就是要賺錢,別的什麽都不顧了。那時,他們沒有了矛盾,晚上有空就聊,聊創業,聊賺錢,討論各種計劃,分析各種形勢各種關係,先是坐著在燈下聊,然後上床躺著閉著眼聊,偶爾一個人睜一下眼,然後又馬上閉上,接著聊,但有時,兩個人在黑暗裏又都四隻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看著空中聊,有時聊完就怎麽也睡不著覺了,為了睡覺,最後兩個人就起來做愛,做完愛之後他們這才終於可以安然的各自睡去。那些忙碌的日子是充實的,雖然不乏煩惱,但希望就在前麵,夏雨感到愉快。關鍵是他們很快就賺錢了。初次賺錢使他們欣喜若狂。兩個人在家裏一遍遍的數錢,夏雨還把整捆嶄新的鈔票,打得啪啪響。特別快樂。數完錢,倩文要反複地洗手,她有潔癖。夏雨有時就忘了洗手,就直接吃東西,他有時上完廁所也不洗手。然後,很快真的是大把大把的錢湧來啦,用夏雨的話說是潮水般湧來了,而夏雨和倩文想要的就更多。那時,兩個人都懶得數錢了。夏雨覺得簡直不可相信;倩文覺得沒有什麽不可相信的。夏雨發現社會變了。一個人可以突然間變得非常非常的有錢。也就是說,如今的社會可以出現奇跡了。而當錢多到一定程度,生活就會發生質的變化。直到有一天,夏雨突然感到非常的空虛。那是一種可怕的感覺。而隨後這種感覺他就一直無法擺脫。倩文賺錢的熱情依然如故;而夏雨對錢不感興趣了。他似乎又回到了從前。或者說,是想回到從前了。夏雨發現其實一切如故。有錢和沒有錢當然是不一樣的,但是一切如故。

那種空虛的感覺是可怕的。有時甚至感覺生不如死。生活的目的是什麽?真正的生活又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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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夏雨公司裏招了一個叫李強的新人。二十多歲的男孩子,清瘦,安靜,話不多,比較內向。但麵試時對答自如,侃侃而談,像是一個挺聰明的孩子。讓夏雨滿意。他比較精通電腦。但夏雨很快發現,這個男孩子工作不上心,總在玩遊戲,不和別人說話。夏雨和他談過幾次,但越和他交談感覺就越怪異。主要是他說話時眼睛裏流露出的神情,和胸腔裏發出的聲音。現在和他交談的這個男孩子與麵試時簡直判若兩人。夏雨覺得仿佛自己是在和一個深黑的洞交談。他的聲音從洞外傳進去,過一會兒另一個聲音又從洞裏傳出來,但又像是在和一個無形的人,或者就是沒有人。他和他麵對麵坐著說話,但那裏仿佛根本沒有人。他想幫一幫這個小兄弟,卻又覺得現在的孩子們可能都是這樣,可能他們比較自我毫不在意別人,可能他們都玩過太多的電腦遊戲漸漸把虛擬和現在混在一起,也許他是靈魂出竅了,或者邪魔附體。總之,夏雨不知道應該如何幫他,甚至不知道是否需要或者應該幫他。他仍然天天像個黑洞坐在角落裏,不努力工作,也不和任何人交流,有時夏雨生氣會罵他兩句。做老板時間一長,夏雨不免就有了老板的樣子和脾氣啦。不過夏雨並沒有想解雇他。可是有一天,他自己卻不幹了。這個年輕人讓夏雨有些傷心,因為他讓夏雨覺得自己和年輕人有代溝了,像油和水,可以混合但無法相溶。不過,夏雨生意紅火,很快又招進了更多的雇員。然後,他就很快把這個奇怪的年輕人,徹頭徹尾地忘記了。之後的一生裏,再也沒有想起過。

夏雨曾經很想了解這個年輕人的內心到底在想些什麽?但這個年輕人的內心沒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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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的來說,夏雨缺乏進取心,容易滿足,沒有強烈的賺錢的欲望;倩文則野心勃勃,永不滿足。當上老板後,夏雨仍然比較隨和,沒有什麽老板的架子。當然了,夏雨永遠都是第二把手,No.1的位置永遠是倩文。倩文,脾氣卻越來越大,越來越像個老板了,對手下頤指氣使動輒斥罵,手下當然也包括夏雨啦。不過,夏雨在心裏是佩服倩文的,他承認倩文比他具有戰略眼光。但夏雨本身對生意也沒有太大興趣啊。開始還有點新鮮勁,後來就越幹越不想幹了。有一段時間,倩文讓夏雨轉型。在高新開發區建廠組裝電腦,要創立自己的品牌。夏雨想這個計劃太過宏大了,像做夢一樣。他找出理由反駁說倩文的思路還是傳統的模式,未來不是大工廠生產,而是個人組裝的時代,這更便宜,更有選擇,更靈活,也更自由。倩文不懂電腦,而且也忙不過來,她將信將疑,就隨他去了。但後來的事實證明了倩文的遠見。各種電腦品牌紛紛冒出來,夏雨的組裝生意漸漸冷清下去了。夏雨這才明白,人類真正喜歡的並不是自由和好,人類真正喜歡的是便宜和容易,C&E,cheap and easy。不過,這時他還有另一項業務卻日益紅火。那就是夏雨和倩文已經把高新區裏政府、機關、企業的電腦組裝和維護業務給壟斷下來了,後來順理成章開展了局域網服務。當然啦,這也是倩文搞定的。這時的倩文開始愛說許多新名詞,什麽MBA,CEO,多元化。很多。夏雨對於這些新詞兒也不太上心,他喜歡一些平易的詞。但注意到倩文說的都是些名詞。這樣夏雨就再次想到了食指。當初和食指住在一個宿舍,他們那時每天都談論著詩歌,藝術,和關於人類的一些東西。那時,食指也給夏雨帶來大量的新的名詞。後來,那些凡是證明倩文的遠見的case(這也是倩文愛用的新詞兒之一,)都成為了倩文在各種場麵上的脫口秀,在各種場合用來嘲笑夏雨的無能和顯示她的聰明。她說夏雨,膽小像小綿羊,目光短淺像老鼠,笨得像個豬頭,卻倔得像隻驢子。這搞的夏雨心裏很煩,尤其在外人的麵前。倩文說一次,他的厭惡就增加一分。倩文說,如果當初聽她的,那麽今天就沒有柳傳誌而是他夏雨了。夏雨不以為然,說沒有那麽簡單,咱們不成的。倩文就生氣了,說咱們為什麽就不行呢?你和柳傳誌長得很像,都像個豬頭。柳傳誌那時是個傳說,夏雨還沒有見過。於是,他找到了柳傳誌的照片一看,哪和自己像啊。柳傳誌長得相貌堂堂一看就是個大老板的樣子嘛。夏雨覺得自己就是當初聽從倩文的也未必能成為柳傳誌。成功誰也說不清。總是需要天時、地利、人和的。努力當然很重要,但關鍵人家柳傳誌長得相貌堂堂一看就是個老總的樣子嘛。倩文則反複督促夏雨不要安於現狀要做大做強,向前走幾步。過去兩個人一心賺錢時有個奔頭兒,現在有錢了,夏雨卻漸漸提不起勁來,覺得什麽都沒有意思了。那段時間夏雨覺得掙錢真容易,但活著有很多痛苦。而且,無人訴說。的確,他們有錢了,買房啦,然後買更大的房子,買更多的房子;買車了,然後買更好的車子;每天都買這買那,什麽都敢買;生活變成了一次次無窮無盡無休無止地購買。而兩個人在創業之初的蜜月也一去不返了。倩文已經從一個女大學生迅速變成了一個令人生畏的女強人,而夏雨呢?他還是那個夏雨嗎?他可沒想過。不過,所有的爭吵不快之後,他還是要聽倩文的。後來有一天,倩文讓他搞了一個廣告公司。夏雨不幹,這和他的專業跨度也太大了。而且,誰來做廣告啊?不過,他倒知道倩文有各種關係。但這時倩文卻一語點破夢中人。她說,你賣電腦,我買電腦,再高級,一台能賣多少錢啊!可這個廣告公司,我要做一個廣告,10萬可以,100萬可以,1000萬也可以啊。你明白了嗎?你這個傻瓜啊!這個公司很快就又火了起來,而倩文和她的親戚成了最大的客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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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夏雨會想到小時候。月底婉貞就經常和有光低聲討論,錢花完了還有好幾天才會發工資日子怎麽對付。在夏雨的記憶裏沒有父母討論時的樣子,隻有一片黑暗中的聲音。那很輕而帶著不安的低低的聲音讓敏感的小夏雨陷入一種絕望的恐懼之中。但這麽多年也都快快樂樂地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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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宴過後,夏雨深夜回到家中,坐在書房寬大的轉椅裏,無所事事,在醉意中突然想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一時間感覺親切,空虛,和巨大的傷感。他突然想看書了。很久沒有看書了。書房三個書櫃裏擺滿了書,大部分都是夏雨上學時買的。他起身走到書櫃前看著,在大學裏他經常從圖書館借來一摞一摞的書抱著回宿舍,但自己還是買了很多的書。那時見到好書就想買,有時是把夥食費省下來去了書的。夏雨隨手抽出一本翻翻,又放回去,然後抽出另一本翻翻,再次放了回去。最後,夏雨拿出一本《奧德賽》走回去,坐在坐椅裏看起來。但不久還是看不下去,隻得把書扔到桌上,不想再起身放回。他靠進椅背,慢慢轉動轉椅,轉時閉著眼,酒精還在他的血液裏蒸發著,他想回想過去讀過的詩。但此刻頭腦裏一片混沌。他仍然閉著眼慢慢地轉。然後,忽然間腦海裏冒出一句:“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他想為什麽想到的會是這句詩呢?他背過那麽多的詩。然後又想:哎呀,自己是在什麽時候第一次讀到蘇軾的這首詩的?早已經忘記了。但一定是很早的時候,可能是上初中甚至還是在上小學。但那一定都是在蘇軾寫下了這首詩之後。也就是如果在蘇軾之前,一個中國人在某個夜晚忽生感慨,或許他會想到“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那也是一種極美,也極為傷感的意境,但不會是“明月幾時有”。也就是說,在蘇軾之前,中國人的情感世界中是沒有“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這種意境的。而在蘇軾寫下了這首詩以後,中國人的情感世界從此就有了這別一重的意境。在這之後的千百年裏無數的中國人就會一次又一次在心頭驀然想起: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那麽詩就是或者表達出你心中已有但你不能表達的情境,或者是將你帶進了一個你從來也未曾進入過的世界,其實,一首詩就是為你創造了一個情感的世界啊!一個民族詩意的豐富度就是這個民族的情感的豐富度,也是她的精神世界的豐富度。夏雨仍然閉著眼慢慢地轉動著座椅,然後就睡著了,轉椅停了下來,不再動了。

在入睡前的朦朧中曾有一刻夏雨又一次想到,什麽才是真正的生活?怎樣才能過上真正的生活?但那時他思維遲鈍,頭腦裏混混沌沌。他在轉呀轉呀,然後,那片混沌的灰色裏,忽然冒出了一個清涼閃光的句子: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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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回複 悄悄話 violet*:

看到大段大段的幹細胞文字覺得很親切 ,什麽Oct4, nanog啥的,我做實驗都涉及到過。你對實驗室的描寫也非常細致,人物心理刻畫相當有功力,很難想像是憑空造出來的,隻是想你還是在實驗室呆過的。


立:

沈菲那個用卵細胞的表達文庫混合轉染成體細胞的想法,就是我當年的想法。為此,我博士畢業,實驗室又留了一年,沒有工資,構建了表達載體,然後把質粒滴在濾紙上,背著來到美國,(沒被抓住,嗬嗬,)在從底特律帶到巴爾的摩,可在NIA,我的老板非讓我先做他的課題,然後再做這個,做了三年,iPS出來了。至今想起來就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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