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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峰失業的那一刻,陷入了有生以來的最大恐慌。在他的一生中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時刻。一直以來,他生活順利,學習優異,事業有成,令人羨慕,他從來也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失業。但現在突然間,他失業了。如果不是他已經拿到綠卡,那麽從明天起在未來的一個月內,如果他不能再次找到工作,他就必須離開這個國家,他將連掙紮的機會都不再有。但是即便他已經拿到了綠卡,從明天開始他就沒有收入了,他就不能再在超市裏把購物車裝得滿滿的,然後出來用信用卡結賬,但各種賬單還會按時源源不斷地寄來,接下來他將逐步失去房子,車子,信用卡,銀行的賬戶,還有,工作的能力,更重要的是,他將逐漸失去工作的動力。你慢慢的一件一件的失去,你的生活變成了一種失去,像漲潮的海水慢慢地衝刷掉岸邊的一座用沙子堆起的城堡,或者是沙灘上用沙子雕鑿出的一個人,海水慢慢倒灌進來,一點點的侵蝕掉他的手、腳、大腿,抹掉他的鼻子,眼睛,抹去他的臉……。沒有工作,他最終將失去沈菲,失去他的朋友,失去他的人際關係,最後失去他的電腦、手機,這才是最可怕的。那樣他就將失去虛擬的自己,那麽他的identity將不複存在,將從一張巨大複雜的網上脫落下來,像一顆果子,當它從一顆果樹上脫落下來時,它就脫離了整個的果林。那樣真實的他就不複存在。而且,他將失去尊嚴。而他們呢?他們,那些和他曾經相關或者毫不相幹的人們依然快樂,大吃大喝,聚會唱歌,掙錢,工作,發表論文,晉升教授,他們繼續歡愛,享受生活……。
沒有人會在意他的消失。
沈菲回家後,小峰隻輕描淡寫地告訴她自己失業了,他已經做好了晚飯;沈菲則不著邊際地還是讓他不用著急,正好在家休息休息,辛苦這麽多年了,然後,就走進到浴室關上了門。在關上門的一刻,小峰跌進椅子裏,用手慢慢揉頭。晚上,小峰失眠了,不隻是睡不著,而且變得坐臥不寧。深夜裏他爬起來,故意動作很大,但沈菲依然熟睡著,他於是穿著睡衣走進廁所,反鎖上門,坐在馬桶上。
第二天沈菲一走,小峰開始收拾屋子,他想現在自己失業了,就要多幹家務把家務全包下來。可收拾到一半兒,又覺得應該趕快找工作,於是打開電腦,上網。但結果更加鬱悶。幾個工作網站上新的廣告不多,而且都不適合自己,其實這兩個月來小峰天天在看這些網站,很多廣告都看過好幾遍。而且,不管適合不適合都發求職信,但發出的信不是石沉大海就是婉拒。拒絕的回信也比沒有回信要好,至少郵箱裏可以看到新的郵件。他恨那些不回信的老板。看過廣告小峰又檢查自己的信箱,沒有新的消息,他心裏著急,怎麽沒有人給他發個郵件呢?哪怕垃圾郵件也好啊。於是又開始瀏覽文學城,往日能在這裏泡上幾個小時,現在看了一會兒卻看不下去,又開始感覺坐臥不寧,這種感覺很不舒服。他於是起身走進後院,看見外麵天空晴朗,綠草青青,玫瑰花在明媚的陽光中綻放。沈菲喜歡種花,但他考慮應該把這些沒用的花草拔掉,種上蔬菜,西紅柿、黃瓜、辣椒和蔥、蒜,還應該種上土豆。想到土豆,小峰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動起來。這種圓乎乎的植物塊莖,結實,憨厚,埋在地下,挖出來時黑乎乎的一身泥巴。但是在歐洲,人們過去就是依靠這種植物度過了漫長的寒冬和饑饉的年代啊。然而他想到對於土豆的曆史自己竟然一無所知,隻知道英文裏,小土豆,small potato,是小人物的意思。於是,他又回到家,上網去研究土豆了。在網上他查到一篇文章。但讀完大吃一驚。文章中說,1492年哥倫布重新發現美洲,被視為現代世界史的起點。但很少有人意識到在這一事件中,對世界影響最大的其實是土豆。如果沒有土豆,人類現代史將重新改寫,而且希特勒也就不會發對第二次世界大戰了。兩次世界大戰可能都不會發生。那樣,馬克思可能就不會寫《資本論》,蘇俄不會出現社會主義革命。那樣,也就沒有斯大林了。他關閉了網頁,不想看了。網上什麽亂七八糟的文章都有啊,都是一些閑人,胡說八道。他想再查查工作。但突然感覺什麽都不想幹了。他靠進椅子裏,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伸手從寫字台上拿起手機,但按亮屏幕後,手機又在手裏暗了下去。小峰把它扔回到桌上,又無所事事坐了一會才起身走進廁所。在廁所裏,小峰開始自慰,在自慰時想起了Tram,很久沒有見過她了,他突然很想念她,但她會想自己嗎?於是他想到自己已經失業了,你現在怎麽能去再麵對她呢?就這樣鼓搗了半天也沒有成功,後來小峰煩了,索性穿好衣服去找燕生。
在離開家的一刻,小峰突然恨自己,
太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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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燕生,小峰就像見到了親人。他告訴燕生自己失業了。然後,一股腦把自己的恐慌、無助和種種的煩惱都講給了燕生。燕生皺著眉聽他講完,然後拉小峰坐下,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來我給你講一個故事:有這麽吧一個女的,去集上買了一籃子雞蛋,可回來的時候呢,在路上被一個小夥子拉進了路邊的地裏,在地裏兩個人扭打了起來,後來那個男的還是把這個女的給強奸了。可幹完以後,這個小子卻嚇跑了。那個女的起來,拍拍身上的土,氣憤地說:原來就這麽屁大點兒的事兒啊,還整出這麽大的動靜,我還以為是要搶老娘的雞蛋呢!燕生講完哈哈大笑。小峰勉強笑笑。這個笑話他已經聽燕生講過好幾遍。燕生一到別人遇到困難就會講個笑話,說明這事兒沒什麽。但小峰現在哪有心思聽笑話,他恨這個笑話。
燕生隨後變得有些激動,瞪著小峰大聲說:我這種人,不懂英語,沒有身份,這麽多年在美國都能一直活下來,活得還挺好。你有這麽大的學問,暫時沒有工作,有什麽可怕的。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發財的機會,你隻是沒有走出過學校,不知道罷了。小峰聽得心頭發熱。這時,燕生沉甸甸的大手拿捏著他疲憊的肩膀,小峰抬起頭,看到燕生臉上又露出了北京人那種生性難改的嘲諷的笑容,用一種欣賞痛苦的悲憫口吻對他說:當然啦,您是有文化,沒技能;我是有技能,沒文化。所以其實您活得比我還難呢。小峰隻好苦笑說:您是幹細胞,我是神經元。燕生注意到了幹細胞這個詞兒,他拉住小峰問他是不是幹細胞可以預防衰老?有人推薦給他一種保健品,據說裏麵有幹細胞的粉。小峰哭笑不得,說:騙人的。別信它。
後來,燕生突然想了起來,他拉起小峰來到那個暗紅色的墊子旁,跪下來,開始為小峰禱告:
主啊,我們的朋友顧小峰,他遇到了困難,他失業了,很害怕。雖然他現在還不能相信您,但他也是您的孩子,他的頭發也是被您一一數過的。就請您顯示出您的大能,讓他認識您,讓他快快找到工作,而且是更好的工作,讓他有信心,讓他感受到您的慈愛和恩典。他現在在暗中,還不能看見。您給他光吧,讓他看見您,看到您的無邊的大能,這樣,他就會把自己交付給您,傳揚您的聲音,而再也不會為明天擔憂。所有的榮耀都屬於您,您是我們唯一的神,信主將得永生和快樂!感謝主!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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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河邊,兩人準備了一番,投下誘餌,就坐下來等。小峰抬頭看見天很藍,周圍的空氣有些悶熱。他突然想到了宇宙、太空、中微子這樣一些詞匯,然後又想到左旋、右旋、性、愛情、工作,他想:這些都是名詞,然後,再次想到去開大貨車,是很長很長的那種,駕駛室高高在上,要蹬梯子爬進去,然後開著車在全美的高速公路上晝夜不停地跑,看不到路的盡頭。而這時候,燕生一直在他身邊嘮嘮叨叨地說著,他說:小時候有一次學校組織看升旗,他們都早早就起床,係著紅領巾,當開始升旗時,全體同學刷的一下立正,舉手行禮,心裏那叫個激動啊。升旗結束,老師向對麵一指,說:看,毛主席他老人家在看著我們呢。那時,大家就覺得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燕生說:現在毛主席的像還掛在天安門上,可他老人家每天注視的卻是自己的棺材了。燕生告訴小峰:現在才知道世界上隻有一個王,他就是上帝。世間的王都不會長久,到了末日,他們都要接受上帝的審判。說到這,燕生又給小峰講了一件可笑的事。說,在紐約的教會時,有一次來了一個老太太,天天禱告,禱告得很用功。可後來才知道,原來是老太太的女兒愛上了一個比她大12歲的老男人,而且老男人還離過兩次婚。家裏誓死不同意,可女兒非要和他在一起。所以她就來禱告,祈求上帝懲罰老男人,讓他不得好死。老太太說,在末日審判時,上帝一定會把老男人親手交給閻王爺,閻王爺一下就把他扔進油鍋裏給炸了。小峰聽完大笑。這時燕生看著河水,說美國真好,他喜歡這裏,這麽大,人這麽少,空氣新鮮,這裏有自由。小峰想,這真是有諷刺的意味呀。一個逃離家園的非法移民,在美國卻以為自己有自由,美國真的有自由嗎?自己是否喜歡這個國家呢?自己所有的理想都埋葬在了這裏。而現在他失業了。這時,燕生卻又說到了紐約。
燕生曾經在紐約的中餐館裏打工,在中餐館打工是最累的活。那時,他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一大盆胡蘿卜、一大盆土豆切成細絲。兩年下來,燕生練出了一手好刀功。在餐館裏,也會忙裏偷閑,偷閑時他就溜到後麵的院子,吸上一支煙,把煙霧吐進院子再慢慢擴散到後麵整條空寂的巷子裏;有時不抽煙隻是向著天空發一小會兒呆。餐館後麵的院子都是又髒又亂,路邊擺放著成排的垃圾桶,垃圾桶的蓋子敞開,或者掉在一旁,那些桶總是塞得滿滿的,發出濕腐的餿味,桶旁的地上還堆著黑色的垃圾袋,很多垃圾袋都裂開,或者沒有係好,露出裏麵油汪汪的爛菜葉子,啃得亂七八糟的骨頭,裹著粘膩汁水的肉,內髒,還有髒乎乎的麵條和米飯,髒水流出來,但流不遠就停下,聚成一灘。廚房窗戶上的排氣扇沾滿灰塵,變得毛絨絨的,像一隻巨大的昆蟲,扇頁嗡嗡轉動向外吹出熱乎乎的風。在後院能聽見廚房炒菜炒勺撞擊鐵鍋和炒鍋翻起大火的聲音,如果細聽還能聽見前麵餐廳裏隱隱約約的喧嘩,但這些聲音隻是讓院子顯得更加幽靜,那是一種亡靈般的幽靜,那些幽靈們卻一刻也不能靜止,飄出院子,在整條巷子裏披頭散發呼嚎著來回狂奔,餐館後院的街道通常一個人影也沒有,偶而出現一個人但轉眼就消失了,仿佛是被那些看不見的幽靜一把拎起來塞進嘴裏吞掉了。有一次,他和一個叫王和的廚子出來吸煙,這時傍晚就要結束,他點上一隻煙,吸了一口,一抬頭,看見滿天的烏鴉飛過來。那種異樣的感覺難以描述。他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場景,那麽多的烏鴉,布滿天空。這時天色已經變暗,看不見烏鴉的眼睛,隻看見滿天無數煽動的翅膀和瘋狂躁動著的黑色的影子。那時,他就忘記了周圍的街道,忘記了那個叫王和的廚子還站在自己的身邊,也忘記了手中的香煙正在悄悄向著他的手指燃燒過來,他就一直仰著頭,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布滿烏鴉的異樣的天空,也沒有意識到這個時候遠處的太陽已經在西方墜落下去了。
燕生說,這簡直就是一種異兆,像一場凶夢。後來有一天,王和突然心肌梗塞死掉了。王和是福建人,也是非法移民,他有一手好廚藝,但誰也不教,愛財如命,他沒有什麽朋友,燕生跟著王和隻學會了切絲,每天為他做各種各樣的雜工,受王和的訓斥,還要為他上煙。王和死的時候,在他的床下發現了一隻箱子,打開一看,裏麵裝的全是美元,那是王和一生省吃儉用的積蓄。王和和他一樣,來了美國就再也沒有回去過。在清明他給王和燒了紙錢,敬上了一隻香煙。他還祭奠了自己的父親。
燕生說,他家有三個孩子,一個哥哥,一個姐,從小老頭子最疼他了,可他卻不孝成天在外麵惹是生非,讓父親擔心。後來,犯了事逃到美國就再也回不去了。父親走時,他也沒能回去。大姐在電話裏說,老頭子走時一直在喊他的名字。父親是喊著他的名字去了那邊的。姐姐說就因為這件事,她會恨他一輩子。後來大哥電話裏安慰他,說別把大姐的話當真。他告訴他,那天是在半夜,不知道老頭子怎麽會有那麽大的力氣,扯著嗓子喊他的名字,整條樓道裏都能聽見,那種聲音,在半夜的病房裏,聽起來慎得慌。燕生告訴小峰:在掛了電話後,自己一個人在美國哇哇地大哭。
王和死後,燕生才真正明白錢真的是身外之物,人生真的就是一場夢。在這之後,他沒事就愛在紐約的街頭閑逛。有一天,燕生在閑逛時,看見對麵幾步之外,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站著兩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都留著一樣的短發,一樣的個頭兒,皮膚非常白,頭發烏黑。他色迷迷地盯著這兩個女孩子。而就在這時,那兩個女孩子也看見了他,就笑著向他走了過來。燕生一時愣住了……
魚線靜靜垂在水麵上一動不動,小峰躺在河邊的草地上,天氣仍然悶熱,燕生在一旁坐著,看著水麵,自己嘮叨著,小峰漸漸困了。釣魚是一種等待的藝術,拋下魚鉤後,你就沒有太多可以作為的了。等待有時是一種樂趣,有時不是。小峰在似睡非睡中仿佛又看見了在學校的那些時光,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有多麽美好,穿著白襯衫,係著紅領巾,臉蛋紅撲撲的,心就像藍天一樣的晴朗。
那天,兩個姑娘走到燕生的麵前,站住了,仍然向他微笑,燕生沒有動,看著她倆,已經不能再那麽放肆了,好像這兩個柔弱的女孩子的周圍有一種無形的氣場,把燕生給震懾住了。而這時女孩說話了。她們問他是否聽說過福音?燕生於是就明白了,立刻又恢複原形,開始和她們貧嘴周旋,反正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在美國這麽多年很少能和這樣的漂亮美眉搭訕,小姑娘向他講起上帝和天堂,燕生那時哪信這些啊,但裝著聽得很認真,好像他真的被她們的話給打動了,最後,兩個小姑娘勸燕生去教堂坐一坐聽聽福音,燕生就耍賴說,要是你們陪我去我就去,兩個小姑娘仍然微笑著,然後向他身後一指,原來那裏就有一座小教堂啊。她倆果真陪著燕生走了進去。教堂裏麵,坐著一些人,背對著燕生,人不是很多,有許多空位子,一位中年牧師正在傳道,兩個小姑娘示意燕生坐下來聽,不要說話,然後,轉身就走了,燕生有點兒掃興,想就坐一會兒,權當休息休息,然後就走人,於是,奇跡就這樣發生了。燕生坐在那裏聽著聽著,眼淚突然開始流下來,像下起了一場大雨,嘩嘩地流,根本止不住,也不想去止住,感覺特別的暢快,特別的幸福,他知道,自己並不是被牧師打動,自己是被上帝充滿了。牧師最後問道:今天有沒有人因為這次傳道而願意相信,願意把自己托付給他,從此過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如果有,就請你舉起手來。燕生舉著手,站了起來,說不出話,淚水依然不停地往下流……
小峰醒後,頭懵懵的,渾身困重。他想自己現在是怎麽了?老是犯困睡覺,該不會是老年癡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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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工作那段時間,小峰有空還經常會跟著燕生做些事。一來能掙點兒錢,另外也散散心,換種活法。小峰一直想開大貨車,或者幹點兒體力活,但申請的工作都是生物醫藥製劑公司。不想再做科研了,尤其不想再做博士後。有些惋惜,或者說,無限惋惜,但不想再幹了。跨度太大的工作,一來不會,二來也不知道該做什麽。小峰沒有什麽朋友,過去就是悶頭在實驗室做實驗,沒有什麽朋友。燕生三教九流的人都認識,關係非常繁雜,和國內的一些人竟然也還有聯係。這段日子跟著他幹過不少雜活,有時讓小峰意想不到,覺得大開眼界。世界是多維的,實驗室隻是其中的一維;世界是複雜的,實驗室裏太簡單了。
有一天,燕生說景德鎮公司在美國幾個大城市的華人社區搞展銷會,第一站在紐約。他要去紐約幫忙。幹三天,一天一百刀,而且有地兒住。他問小峰想去不想去。沈菲在外麵開會,小峰當即就答應了。
明天就走。
第二天,小峰帶上了一些零錢,就和燕生去了紐約 。
活非常累。錢不好掙啊!最後一天幹完,小峰和燕生結了帳,兩人都很開心,來到一家有點偏僻的中餐館,要慶祝一下。燕生說這裏飯菜實惠,味道很棒,當然價格特便宜啦。
小峰和燕生進到店裏時間下午三點剛過。餐廳裏有幾個人,但人不多。燕生說中午和晚上這裏人都很多,現在是人最少的時候。兩人在靠窗的一張桌旁坐下。窗台上擺著一盆白色的茉莉花,發出濃鬱的香氣。小時候普通的北京人家都喝這種用茉莉花窨製的花茶,有時小峰的爸爸在喝時還會摘下幾朵新鮮的花瓣扔進結滿茶鏽的搪瓷缸裏。但小峰不喜歡這種太濃豔的香氣,讓人昏昏沉沉的,他早就不再喝花茶。但是他注意到了花是種在一隻黑色陶土燒製的罐子裏的。陶罐倒別致,黑油油的顏色正好襯托滿樹的小白花兒。燕生坐下來後,先揪了一朵茉莉扔進嘴裏嚼,告訴小峰過去在家裏泡茶都會揪幾朵茉莉花放到茶裏,香得很。
小峰看向窗外,外麵的街道很冷清。但如果你向右走,不用幾步,走到頭一拐,就會置身法拉盛最繁華的地段,那裏是一條主路,人流四麵匯聚過來,從早到晚,熱鬧非凡。道路隻這麽一拐就天壤之別仿佛兩個世界,這一拐簡直就是一道深淵。這時馬路對麵的人行道上出現了一個年輕女人,長發及肩,穿著一條黑色的皮短裙,屁股被緊緊包住,圓圓的翹起來,下端還有一小部分沒有完全包住,露了出一芽兒屁股的邊緣。小峰想她一定是隻雞。小峰是從燕生那裏知道,在美國也有不少華人女子從事這個行業。在實驗室時他可一點也不知道這些事情。以前燕生時常打炮,信主之後就不再幹了。燕生這時正在打電話。小峰繼續欣賞著美女,乳房很大,一步一顛,撅起的屁部,也富於韻律地扭動。他再次想這一定是個妓女。小峰考慮如果自己找小姐,在做時是一言不發,或者還是先聊一會兒,聊好了,再幹,幹好了,再聊一會兒呢?這簡直和打車有異曲同工之妙。有時車裏的兩個人都不說話,到了地方付錢走人;有時兩個人一路聊得挺愉快。他又想,做愛,如果收錢,那就是勞動了,創造GDP。所以,應該禁止的是一夜情、婚外戀,他們不創造GDP!他這時倒很想能找個小姐幹上它一次,這是過去在實驗室裏他想也不敢想的。小峰轉頭,看見燕生在打電話,他看了他又轉頭去看窗外。但這時街道空了,那個女人已經消失了。
小峰轉回頭,開始觀察這個餐廳。看見餐廳裏一個中年女人正眉開眼笑地在餐桌上對著她的兒子說著什麽,燕生的電話已經打完,就要把手機收起來了。小峰扭頭,想問問飯好了沒有,卻看見服務員已經端著盤子向他們走來。他想他們的飯來了,他已經很餓了,扭著身子看著服務員在向他們走來,小峰又扭頭向窗外看了一眼,這次扭頭時餘光看見餐館的門打開了走進來一個人,但小峰的頭已經扭向窗外,他看見窗外的街道仍然空空蕩蕩,沒有人。而就在這時,小峰聽見身後有盤子掉在地上摔碎的聲音。他驚了一跳,轉身想去看,卻驀然看見門口站的人一身黑衣,連腦袋上也套著一個黑布套,隻露出兩隻眼睛,和一隻煞白的鼻子,手裏正舉著一把槍。餐館裏的女人尖叫了起來,那個人也立即聲嘶力竭地喊:搶劫,都趴下,不許動,不許出聲。小峰腦袋嗡地一下,心想怎麽這麽他媽的倒黴啊,掙的錢全白幹了!大家都稀裏嘩啦地往地上趴,小峰沒有動,感覺鬱悶極了,事事不順。真想和他拚了算了,但接著還是不由自主地蹲了下來。
劫匪在拿到燕生的錢時興奮地叫了起來,小峰在他身後一直看著他,顯然之前的那些人,錢包裏沒有多少現金。他又向小峰轉身,卻一下怔住了。因為剛才沒有注意到,小峰不是趴著而是單膝觸地蹲在地上。現在,他和小峰麵對麵相持住。在目光相對的一瞬間,小峰看見那雙讓他恐懼的眼睛裏竟然好像流露出恐懼。但接著那個人突然怪叫,要小峰把錢包拿出來。小峰一個激靈忙掏出了錢包,劫匪劈手來奪,但手一抖,錢包掉在地上,小峰看見自己的錢撒出來。沒想到劫匪竟然興奮地怪叫,把錢全抖落出來。他把槍放在大腿根夾著,彎腰去撿錢,好像忘記了小峰。小峰這時突然一陣狂怒,猛然把劫匪推倒在地撲到他身上,槍掉在地上,橫著滑出。小峰揮拳就打。劫匪的個子比他瘦小但是沒有想到力量卻比他大很多。他一下子就把小峰反掀在地上。小峰看見槍就在他的身邊,他伸手抓住槍,但那個劫匪手很快一把握住了小峰的手。同時他用身體壓住小峰,用另一隻手也來掰小峰拿槍的手,小峰的另一隻手沒法幫忙,就狠狠地捶劫匪的腰部,但是拿槍的手還是一點點被掰開了。小峰越來越恐懼。這時,他絕望了仰頭又看見了茉莉花開。白色的茉莉花飛滿空中,顫顫盈盈,在劫匪的腦袋上散開,花瓣和泥土紛紛落下,小峰下意識一扭頭,閉上眼睛,劫匪這時一下向右邊倒了下去。是燕生用花盆狠狠地砸到了劫匪的腦袋。小峰立刻爬起來騎在劫匪的身上衝著他的臉揮拳就打,一拳,兩拳,三拳,四拳,五拳……。很快,黑布麵罩就變得濕乎乎的一片。最後,那隻白色的鼻子變成了紫色的一團血肉模糊的組織。這時,小峰才聽見外麵一片混亂,刺耳的警笛聲響在門外。他大口喘息著,起身,又朝那個人的襠部猛踢一腳,那個軀體隨著震了一下,小峰要跑,但又回身狠狠向著那個已經不動的家夥兩腿間夾著的那團肉狂跺兩腳,然後,才轉身向外跑。一出門被人一腳踹翻,頓時兩眼一黑。醒來時,小峰看見,兩個警察正蹲在身旁,路邊還停著一輛閃爍著紅燈的急救車。警察在往車裏抬一個躺在擔架上的人。小峰想:糟糕,我殺人了。
燕生失蹤了。那天,當小峰睜開眼看到警察的一瞬間,他就突然意識到燕生是非法移民。不過,那時燕生早逃掉了。小峰隻向警察說自己是一人來紐約旅遊。撒謊時心很慌,好在現場比較混亂。但事後小峰再也找不到燕生了。他的手機關機。紐約小峰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但是哪也找不到。第二天,隻好一人開車回到巴爾的摩,渾身酸痛,尤其右手第二掌骨疼得昨夜讓他徹夜難眠,躺在床上心裏就更加焦躁。昨天給警察講完事情的經過後,他還擔心那個劫匪是否被他打死了。他問那個警官自己是否會防衛過當,警官對他說:在美國你有權用一切手段保護你的生命和財產。如果是平時,小峰心裏肯定會罵:你他媽地有什麽必要要說那個“在美國”呢。但現在,小峰一陣陣後怕,心想:今天一時衝動,差點丟掉性命。是燕生就救了他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