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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愛》_19

(2016-07-31 02:41:10)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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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會議小峰沒有和丁妍在一起,但晚餐他們又坐在了同桌。桌上另外兩個也是中國人,一個年齡較大,像有50歲了,叫劉滿江;另一個顯得很小,是在讀碩士,叫陳非。在這種場合一般都會是這樣,中國人找中國人,法國人不會特意去找法國人,意大利人不會特意去找意大利人,甚至日本人也不會特意去找日本人,韓國人更像中國人一些,比較愛聚在一起,但中國人總是更願意找中國人聚在一起,但是台灣人又都躲著大陸人,香港人多數更討厭大陸人,當然也有個別的中國人,極力躲開中國人,特意不和中國人處在一起,不講中文,因為中國人聚在一起總是要講中文。

在餐桌上相互介紹之後,大家問起個人的研究課題和文章。陳非搶著訴起苦來,說他做的是轉基因,要把一個人源的α珠蛋白的基因簇原位替換到小鼠上,已經做了兩年半曆盡千辛萬苦剛剛弄成,但不久前牛津的黑格爾實驗室發了一篇cell,做的就是同樣的工作。所以他現在是超沮喪。於是大家安慰他。劉滿江問到小峰,小峰回答很含蓄,說課題剛剛開始,怎麽做都還沒想好呢。輪到丁妍時,她又介紹了她的工作和奧茨冰人。劉滿江對奧茨冰人也很感興趣,問了不少細節的問題,最後評論說,這是5000年前的一場謀殺案,是凶殺案,陳非糾正說,對,對,劉滿江將立刻隨聲附和。丁妍講得興致勃勃,又說回去後她的課題很可能就會用上高通量測序,那樣發一篇Science沒有什麽問題。小峰在一旁覺得這個女孩非常aggressive。丁妍的話顯然刺激了劉滿江和陳非。陳非感慨說,丁妍的老板牛啊!就要跟個牛老板才爽。劉滿江則感慨,如今科研的競爭太激烈了。他說過去在歐洲讀書時感覺歐洲人搞研究更加閑適,他們慢悠悠的心平氣和,不急不躁,這才是真正的科學的氣質,一個東西做很久,但很多原創性的東西都是他們搞出來的。可是現在他們幹不過美國人,他們剛搞出個什麽東西美國人就一哄而上占領了前沿。因為美國一切都是市場化的,都是商業。人在市場裏就會瘋狂,如今科學的發展也是瘋狂的,全世界都是這樣。過去人們相信上帝和黃金,現在相信科學和市場。劉滿江說,他碩士是在牛津讀的,博士是在瑞典卡羅林斯卡,都是牛校,老板也都是牛老板,可偏偏趕上的課題都沒能發大文章。他語重心長告訴陳非,所以,不要too simple too naïve,你看到的都是牛老板出的牛文章,可他的實驗室裏一樣有發不出文章的。如果在一個小老板手裏,那老板會比你還急,幫著你想辦法。可在大老板手裏,他根本不搭理你。Who care你啊!那時,才叫個苦呢。不怕老板罵,就怕老板不理你。所以,有時候跟牛老板也未必就一定是件好事!個人的命,誰也說不清什麽是好,什麽是壞。劉滿江非常能聊,而且不論什麽話題他都懂,都能說得頭頭是道成為談話的主角。他知道很多實驗室裏著名老板的八卦,也了解很多美國社會上的事情。小峰從心裏不喜歡他,看著劉滿江頭發裏已經夾雜著許多白發,感覺像初冬的天氣。小峰想他可能有50歲了,50多歲還是一個postdoc,那麽他就注定一輩子要做postdoc了,或許某一天能申請到一個技術員的職位,那就會歡天喜地要出去吃上一頓廉價的自助餐慶祝了。在美國的實驗室裏到處都是這樣的中國人,從小在學校裏一直成績優異,甚至出類拔萃,聰明,努力,理想遠大,而終結於這樣的境地,即使做上一個小老板也不過是討生活而已。一旦沒了經費首先想到的就是上吊。小峰突然有些後悔今天和他們坐在一起,但這時劉滿江講起有一次他遇到了沃森,還向他索要簽名,這一下子就吸引了小峰,他忙問,是怎麽回事兒?在哪兒怎樣遇到沃森的?

劉滿江說,卡羅林斯卡每年頒發諾貝爾醫學獎,他們在那裏讀書的研究生就有機會參加頒獎典禮。頒獎典禮後有一個宴會,實際上就是自助餐,那些以前的諾貝爾獎得主就混在人群裏和他們一起吃自助,也沒有人搭理他們。而他當年正是在吃飯時,看到了沃森拿個大盤子低頭在添菜,周圍沒有別的人。於是,他就扔掉自己的盤子,掏出早已準備好的筆和本子一個箭步衝上去請沃森簽名。他簽了嗎?小峰問。這時劉滿江仍然不慌不忙地往下講。劉滿江在講這些八卦故事時總是不慌不忙,徐疾有致,說得頭頭是道,引人入勝。小峰想這些同樣的故事一定被他在各種場合一遍一遍講過很多次了,所以才能講得這麽有條不紊引人入勝。但他周圍的人同一個故事聽他反複重複上幾遍以後,對他一定厭煩無比。他甚至能想象得到當劉滿江老了,變成了一個彎腰駝背滿頭白發的糟老頭,胡子上粘著飯渣,或者沒有舔幹淨的啤酒泡沫,在一個個party上還在給周圍的年輕人們講著同樣的老故事,聽得他們哈哈大笑,直到有一天他從這些地方永久地消失為止,可他的消失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劉滿江說沃森被嚇了一跳,向後一閃,手中的盤子都差點掉在地上。當他知道劉滿江想請他簽名時,竟然非常粗暴地讓他走開,說,走開,小子,我在吃飯呢。然後,劉滿江描述了沃森的樣子,穿著考究,打著領結,幹瘦,駝背,眼睛小而圓,深凹,精亮,他的鼻子特別大,又很尖,是鷹鉤鼻,而鼻腔裏一直發出哼哼的聲音,即便在說話時都伴隨著這種聲音。說著劉滿江給三個人學了學。而讓劉滿江震驚的是沃森的那個盤子,大盤子裏裝滿了各種食物,而沃森還在繼續往上麵添。那些食物劉滿江覺得兩個小夥子吃都足夠了。

小峰等劉滿江講完就談到沃森25歲即成大名,成名後發表過許多引發批評的言論,比如他說過,對於所有相貌不佳的女性,還有愚笨的人,都應該用基因工程給與治療;以及肥胖者讓人看了感覺很糟,不想雇傭他們。尤其這次他的關於黑人智力低下的言論更是引起軒然大波,不得不辭掉了冷泉港研究所所長的職務。沒想到劉滿江卻表示,他完全認同沃森的看法。這件事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隻不過誰也不敢說。丁妍突然問:什麽心知肚明?誰不敢說?小峰從丁妍問話的口氣中感覺氣氛不對。劉滿江反問道:你們在找實驗室時看到過幾個黑人老板?丁妍說:那是由於社會長期對黑人的不公正待遇造成的。劉滿江不屑地笑笑:那麽美國對於亞裔就特別的好了?你看看美國的大學裏有多少中國和日本的老板。這時,那個年輕的陳非又說,現在美國名牌大學每年都要保證一定數額的黑人學生,而限製亞裔人數。考同一所大學,亞裔學生要難得多,這也是一種種族歧視。陳非說完,劉滿江又說他認為人種間的智力差異是肯定存在的,就像人種間身體的差異一樣。丁妍一下子變得非常激動,她指出,這就是當年的人種論。然後,她開始從進化的角度反擊,首先指出,各個族群其實都是來源於非洲,因此我們的祖先是同一個人群;人類走出非洲之後,凡是生活在交流頻繁富於競爭的環境裏,文化發展就快;處於封閉環境,發展就慢。而如果是一個封閉的小群體發展就更慢。

剛才劉滿江剛說出那些話時,小峰嚇了一跳,連忙向四下裏看,這才意識到周圍坐的都是外國人,西方的麵孔,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自己這桌的談論,他們都在各自高談闊論,不停地在開朗的笑著,桌上擺滿了食物,他們說的都是英語,而他們在說中文,他們不懂得中文,但他們懂得中文,而且他們也懂得英文。

當發現丁妍情緒激動臉都脹紅後,劉滿江立刻轉個風向,表示讚同丁妍的看法,認為丁妍的分析有道理。小峰在心裏認同劉滿江,在種族間身體上存在明顯的差異,但智力上是否存在差異這就不單純是一個科學的問題了,最好不要討論,這是一個危險的科學的問題。於是,他也忙跟著圓場附和說,未來人類交流增多,國家藩籬被打破,到時候各個種族就都同化為一個人群啦!可是那個愣小子陳非好像還想跟丁妍爭個明白,他問丁妍,那麽現在人類是否還在繼續進化?如果繼續進化,未來人會不會就變成了人和超人兩種不同的物種?可就在這時龍蝦來了。

 

 

*

夏雨想,這麽多年過去了,自己既沒有寫詩,也沒有讀詩。可這麽多年,就這樣過去了。這麽多年啊, ……。

那這些年裏,你都幹了些什麽呢?夏雨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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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長一段時間,夏雨不再寫詩。甚至可以說不再寫字了。就是什麽都不寫了。當然,除了在手下的雇員雙手遞過來或者隨手扔到他桌麵的文件上簽字。那一段時間裏,他忘記了詩歌。後來,又有一段時間,他特別想寫點什麽。這種衝動憋在心裏,讓他很難受,因為他還是什麽也沒寫。這就像一個煙鬼犯了煙癮,卻找不到煙抽。當然,隻是煙鬼犯了煙癮,而不是癮君子犯了毒癮。也就是說,沒有詩歌,讓他有些難受,但不至於活不下去。可他為什麽不寫點什麽呢?筆就在他的手裏啊!這讓他更加難受。後來,夏雨重新開始讀詩,不僅僅是重讀過去喜歡的詩,(詩的神奇之處就是能讓你讀一輩子,而且,即便在夏雨不寫詩也不讀詩的那些日子裏,過去讀過的那些詩句那些詩句裏的意境和情感,仍然沒有離開他,會不時地閃現在他的心頭,然後,籠罩住他,夏雨這時就會想,詩是我們永遠無法擺脫的啊!沒有人能夠清除掉它,消滅它,詩就像老鼠、蟑螂,像空氣中的氧氣,世界上的灰塵,像廢物,像病毒,像神!詩就是我們的神明啊!是月亮,照亮我們黑暗的夜晚。而她,從來沒有放棄過我們每一個人啊!)於是,重新關注詩歌的現狀。而更重要的是,夏雨重新開始寫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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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注詩歌,夏雨偶然發現網上關於毛澤東詩詞藝術的民間爭論,進而發現了關於毛澤東的爭論。有些吃驚。沒想到僅僅幾十年後,對於偉大領袖的認知在中國大地上竟然如此分裂。

但夏雨是喜歡毛澤東的作品的,盡管他並不喜歡傳統詩歌。那些古代詩詞,讀多了讓人厭倦。老是那點事兒,離愁別恨。越寫越狹窄,越寫越疲弱。有時會想,兩千多年了,他們怎麽也不厭倦呢?但毛澤東的詩詞讓他為之一振。在內容上走了出來。氣勢磅砣,汪洋恣肆。更重要的是那種無拘無束的自由。毛澤東厭惡任何限製,夏雨想,他的一生都在打破著各種限製,寫詩也要打破詩詞格律對他的限製。他一生裏打破了無數的限製,但唯一他不能打破的,是時間加之於他的限製。沒有人能抗拒時間。但是,夏雨又想,在宇宙產生之前是沒有時間的,而在宇宙消失之後,時間也就消失了。那又是什麽限製著時間呢?它存在於時空之外,卻主宰一切,連時間都要向它臣服。這是多麽的可怕!它是誰?夏雨想,它難道就是命運嗎?

 

*

這樣,有一次夏雨在網上看到了《念奴嬌·鳥兒問答》。網上的爭論把夏雨逗樂了。

一個網友說:這篇簡直是狗屁不通。比如“背負青天朝下”(落了一個“看”字),既然前文已經說飛到“九千裏”(筆誤,應該是“九萬裏”),自然就是“背負青天”了,而且要“朝下看”,也隻能“背負青天”了。又比如,“都是人間城郭”,這怎麽可能?地球表麵主要是海洋,高山,沙漠,和森林,隻有一小部分是城廓。再說從九萬裏看什麽也看不見啊。這句話既不抒情,也不寫經,(夏雨想可能是“寫景”,)又沒有什麽哲理,純粹是廢話。

一個網友反駁:你懂不懂啊?你整個一個白癡啊你!這是文學中的修飾手法。魯迅的《秋夜》:“在我的後院,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一個網友說:老毛的詩詞,很多都不符合平仄,在那個年代,是小學不及格。而且“屁”都入詩了,粗俗不堪。

第一個網友又說:魯迅的文字表達出一種孤寂、無聊、迷茫的微妙感情。根本不是毛僵屍能比的。

一個網友說:魯迅,拜托了,別提他了。上學時學了那麽多他的文章,現在一聽就惡心。聽說如今換韓寒了,謝天謝地。

又有一個網友說:“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才真正可笑。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等牛肉熟了,那土豆還不成了土豆泥了。百度上的正確做法是:牛肉燒至七分熟,再加土豆。

這時一個新加入的網友說:傻逼,真傻逼啊!

不知道他或者她是在罵誰。

一個網友說:可以加熟的醬牛肉嘛。

又一個網友說:你就舔吧。去為毛太祖陪葬吧!

夏雨關了這個網頁。開始在百度裏搜索《鳥兒問答》。查到很多相關文章,他就饒有興趣地瀏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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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兒問答》這首詞夏雨上學時學過,那是許多年以前的事了。而在這之前,夏雨就已經從收音機裏聽到過。印象最深的就是“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和“不許放屁”這兩句。前一句印象深刻,是因為那個時候饑餓經常吃不到牛肉啊!一聽到土豆燒牛肉,夏雨就流口水;而“不許放屁”印象深刻就是因為“不許放屁”!但是在後來的歲月裏,印象更深刻的其實是,那種聲音。夏雨記得,小時候播音員的聲音和現在的這些播音員很不一樣。那種聲音一直深深印刻在夏雨的腦子裏。夏雨依稀記得,當讀到“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時,聲音是高揚上行的;“不許放屁”,則斬釘截鐵,“不許”之後有一停頓,然後,“放屁”噴薄而出。好像那時還把這首詞譜了曲,是規模盛大的大合唱,有交響樂隊伴奏。但那記憶就更加模糊,他一點兒也回想不出來了。

重新閱讀網上的相關文章後,夏雨才知道這首詞原來是主席寫於1965年,正式發表是在1976年的1月1日。於是,在這麽多年過去之後,夏雨才終於領悟到了這首詞微妙而深長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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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筆 回複 悄悄話 唉,“不許放屁”

為人父 回複 悄悄話 我可是知道太多紐約各醫學院實驗室裏的八卦和故事,其實在紐約實驗室裏的華人都還不錯,年輕大都很會安排自己的前程,在學校拿到綠卡後就轉到公司去的不少。喜歡科研的年紀輕輕就很有成就的不少,主要是看跟的哪個老板。個別攤上不好老板的就比較慘。
清漪園 回複 悄悄話 《鳥兒問答》確實非常荒謬可笑,直到現在我也不領會其意,顯然缺乏夏雨的詩人情懷和敏感。
回複 悄悄話 一瞬間

星光裏的天堂,
不屬於我;
地獄裏的烈火,
也嚇不倒我。
我隻是
一個片刻,
一明一滅一瞬間。



2016/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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