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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愛》_17

(2016-07-29 03:13:48) 下一個

*

小峰和沈菲走時,老爸已經不能送他們到機場了。 父子倆在樓下擁抱了一下。老媽卻執意要送他們到機場。她說,下一次可能想送都送不了了。

 

*

飛機起飛後,小峰的心情漸漸好起來,突然感到輕鬆,開始想念起在國外的家,想念兩個人獨立而自在的生活。回國前想家,回家住兩天又開始想家,想趕快回去,這到底哪是家啊!

航程中,沈菲突然對小峰說,你媽不喜歡我。小峰正閉目養神,他睜開眼說:瞎說,我媽很喜歡你。然後又閉上了眼。但心裏想:女人真奇怪啊,總是莫名其妙!

晚上沈菲睡了,小峰回想這次回國之旅,種種感慨,變得紛紛揚揚,讓他無法入眠。他靜坐許久,從包裏拿出一本破舊的《朦朧詩選》,小心翻開已經發黃的書頁。多少年了啊,書裏油印的字跡都浸開變得模糊,不知道現在那些中學生們,還有人會讀這些詩嗎?這是沈菲中學時買的詩集,他自己也曾有過一本一模一樣的,但後來丟了。小峰記得那時候好像每個人都讀詩。詩曾經是中國人表達情感的方式,既是一種終極的方式,也是最自然最真摯的方式,中國曾經就是一個詩歌的國度啊!小峰至今還保留著三本厚厚的《天安門詩抄》,書的前麵有很多當時的照片,那些民間詩人們一個個站在鋪天蓋地的小白花兒中大聲朗讀自己的詩歌,身旁聚滿了聚精會神聆聽的人們,有男有女,那是一個怎樣的場景!再也不會有了!

在書頁的空白處,記了許多筆記,密密麻麻的,字跡清晰,肯定是把鋼筆翻過來,用筆尖的反麵寫的,內容都是一些當時的感想和摘抄的詩句。小峰饒有興趣地一邊辨認著筆跡,一邊想象著少女時代的沈菲。在顧城那首極著名的《一代人》的旁邊,寫了另一首詩,那名字一下子吸引了小峰:一些正在發生的未知的重要的事情。他覺得這個名字好奇怪。細細讀了一遍,覺得內容更奇怪,又讀了一遍,越讀越奇怪。但問題是,這不可能是沈菲寫的。沈菲不寫詩,而且更重要的是,在那個年代似乎沒有人會寫這樣的詩。從詩的風格看像是出自男性之手。

一些正在發生的未知的重要的事情

他拿著一隻水晶球,

在眼前,看著,

仔細地看著。

他知道現在,就在這裏

有些事情正在發生。

他仔細看,

盡管什麽也沒有看見,但

他知道

一些事情已經發生了,而

他被遺棄了。

遺棄在水晶球之外,遺棄在

一些正在發生的未知的重要的事情

之外

 

小峰突然想這首詩寫的不就是他自己嘛!

他禁不住把詩再讀一遍,這回竟然覺得連那字跡也不像是沈菲的。小峰拿著這首詩左思右想,越想越覺得難以解釋,後來竟然變得坐立不安。他推醒沈菲,向她詢問。沈菲迷迷乎乎地醒來,好像聽不懂小峰的問題,她睡眼惺忪注視著那首詩,然後說了句:不知道,真討厭。就又睡去了。

那時,飛機又一次飛過了遼闊,近乎神秘的太平洋,夜色濃濃,飛機的尾燈發出一點紅光,吃力地穿透黑夜層層的雲霧,孤獨地閃爍著,慢慢消失在極高極冷的夜空之中。

溫暖的機艙裏,人們正在熟睡,小峰卻依然拿著那本詩集翻來覆去地想,卻怎麽也想不通這首像咒語一樣的奇怪的詩歌……

 

 

*

吳敏記得小雨給她講過一個奇怪的故事,說:聲伯做過一個夢,夢裏他徒步過洹水,有人把一種叫瓊瑰的玉給他吃,吃後他哭出來的眼淚掉進杯子裏就成了滿懷的瓊瑰。接著他在夢裏就唱起來:濟洹之水,贈我以瓊瑰。歸乎!歸乎!瓊瑰盈吾懷乎!聲伯醒後很害怕,一直不敢占卜這個夢。因為,在那時瓊瑰是人死下葬時含在嘴中的。直到三年之後,到達狸脤,他終於忍不住占卜了這個夢。他以為已經過去三年,現在沒有關係了。但聲伯占卜的當天晚上就死了。吳敏聽完後,說:這是什麽故事啊?聲伯又是誰呢?小雨說,這是他爸爸在他小時候給他講過的一個《左傳》裏的故事。小雨說夏雨給他講過很多《左傳》的故事。在他的印象裏,《左傳》中有很多關於夢的故事。有些很奇怪,但後來都漸漸忘記了,唯有這個故事一直沒有忘。吳敏問小雨聲伯占卜的結果是什麽,小雨搖頭說,他也問過爸爸同樣的問題,但爸爸也不知道。吳敏一直記住了這個故事。而且每當想起這個故事,她就會想起夏雨,想聽聽夏雨講講其他的《左傳》裏的那些奇奇怪怪的關於夢的故事。

 

 

*

大二開學不久,夏雨看到學校廣告欄裏貼出一張通告,學校將成立學生詩歌社團——起點詩社,歡迎廣大同學積極參加。當然了,通告裏還說什麽詩歌是語言藝術的精華,文化皇冠上的鑽石,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詩人在人們心中有著崇高的地位,詩歌是一個民族的靈魂,等等熱乎乎的詞兒。夏雨看過倒想起了蘭波說的“詩是感覺的錯亂”。他覺得這個通告寫得就挺錯亂的。通告最後說將在下周二晚上7:30,召開首次會議。想加入詩社的同學請準時參加。

第二周的周二,夏雨準時來到舉行會議的教室,發現裏麵一共坐了八個人,正在聊天,看見夏雨進來,就都熱情地站起來歡迎他,仿佛他們就是在等夏雨,仿佛他們都等了很久,現在終於把他給等到了。這讓夏雨感覺局促,像是走錯了地方。夏雨看見隻有兩個人以前在校園裏見過,其中一個他知道是校學生會的文宣部長,剩下的六個人從沒見過。而且那六個人好像年紀都很大,不像是學生。夏雨想可能是研究生,或者是老師。但怎麽會有這麽多老師來參加詩社的會議?他不禁看了一下手表,已經是七點半了。隻有這麽幾個人,夏雨有些失望,但已經進來了。他看著那間教室,顯得空蕩蕩的。經介紹後夏雨才明白,原來那六個人中的五個都是很久以前學校詩社的成員。是大師兄啦。其中一個是79屆的老社長;一個是82屆的老社長。那個79屆的老社長,現在正在某出版社當頭頭,學生會文藝部要出書時和他聯係上了。這位大師兄聽說學校早就沒有詩歌社團了,突發奇想攛掇著學生會的那個家夥重新成立詩社。他想大學裏怎麽能沒有詩社呢?他以為大學不是技校,那裏應該有文化啊,而文化怎麽能缺席詩歌呢?“詩歌是語言藝術的精華,是文化皇冠上的鑽石”就是當年這位仁兄的一首激情澎湃的長篇抒情詩中的句子。那些油印的小冊子,他至今都還保留著呢。夏雨看見他神情言語中都帶著明顯的官氣,讓人不屑。但難得他還有一份對青春時代激情的留戀。最後一個人,以夏雨的眼光看,最像個詩人。(那五位師兄都是唯唯諾諾,不陰不陽,不男不女,又假惺惺的典型的官場裏,可憐又可笑的中年人了,他們都梳著整齊的分頭,帶著眼鏡。但是最後一個人不是這樣,他也帶著黑框眼鏡,但是留著披肩發,而且頭發是淩亂的。)可是他們隻是簡單地告訴夏雨,他是他們的朋友,他叫食指。

夏雨坐下後,大家沒有立即開會,卻繼續聊天。夏雨這才知道他們一直在聊當年校園詩社的盛況。那時的事情,夏雨是第一次聽到。當年,詩歌曾經在校園裏紅紅火火。這些中年人聊起大學的往事真是沒完沒了。就這樣聊了一會兒,又推門進來一個學生,一隻眼是斜的,穿著整齊,楞新的衣服,一看就是大一的。他進來看到教室裏的狀況,顯得有些吃驚,當確定沒有走錯地方後,又變得有些生氣,連坐都沒坐就質問文宣部長,是誰組織的這次活動?79屆的老社長,連忙站起來說是他組織的。老社長剛要再解釋幾句,那個學生,(可能以為他是老師,雖然沒有繼續發作,)卻不買他的帳,沒等他說完嘟囔著轉身就走了。夏雨覺得他是在嘟囔“有病”,但沒有聽清。他想,這明顯還是個生瓜蛋子,受不了這種打擊。他想笑,卻看見79屆的老社長,臉色非常難看,顯然他在單位裏被順著慣了,一下子適應不了話說了一半被撂在那裏,尤其那個同學的斜眼,更顯出蔑視一切的氣勢。然後,夏雨又突然看到了那位文宣部長。他鎮定地坐在一旁,氣定神閑,既不著急出來說點什麽圓場,也毫無尷尬之色。果然,那幾個以前的社員紛紛起來解圍。夏雨這時才突然記起,過去好像有人對他說過,這位文宣部長十分了得,才大三就出版了自己的書。他想,果然不得了。這個年紀就變成這幅樣子,真可以說是稟賦異於常人,今後一定前途無量。他想到學生會和團委的那些人物。真是臥虎藏龍,你不服都不行。像他這樣的小人物,在大學裏隻能對他們敬仰了。這時82屆的老社長感慨說,怎麽詩會裏連個女孩子都沒有來呢?這個社會是咋了?連女大學生都不喜歡詩歌了?他看著夏雨和那個同學給他倆講,當年寫詩的到最後都成了三個境界:最高的成為時代的靈魂,像北島;中等的是騙得了漂亮的姑娘,像社長;說著,他看向社長哈哈大笑。這時剛才一直垂頭喪氣的那個同學,也終於重新抖擻起了精神,他們一起看向社長。82屆的社長卻還在添油加醋地在描述,79屆社長的夫人當年是如何的美貌又有才華,在學校裏是公認的“男巴萬”的美女。這些話讓79屆社長的鬱悶一掃而空。他對著夏雨和那個同學,用一種大師兄的語重心長的口吻,諄諄教悔:當年文藝青年在學校裏還是很風光的,很容易受到小姑娘們的崇拜。然後,他又講到:當年他在北大曾用自行車馱過瞿永明呢!他說瞿永明那時不僅長得漂亮,打扮也很時髦,而且胸很大。這一句話,是幾個中年男人幾乎異口同聲說出來的。這時,大師兄又補充說:瞿永明是當年大學生的詩人圈子裏的女神!為了顯示他不老,沒有out,大師兄特地說是:女神,而不是:偶像。夏雨分析,這說明:第一,瞿永明的胸的確應該是很大,從各個角度來說都是很大,而且應該是原創的;第二,瞿永明的大胸在當時就大名鼎鼎了,在圈子裏獲得了應有的聲譽。第三,瞿永明在當時寫詩的男人心中成為女神,是因為瞿永明不僅僅是個寫得好詩的女性,而且大胸,同時,瞿永明又不僅僅是胸大的女性,而且還寫得好詩。所以,才會讓馱過她一次的男性詩人記憶終生。但不知道她最終嫁給誰了。顯然不是北島。他想這些男人真齷齪。但這並不讓他反感,反而覺得挺親切。這是真實的,沒有假正經。況且一個大胸又時髦、性感的女人,寫出那麽好的詩歌,這不好嗎?讓男人們為之勃起不好嗎?他這時又去看79屆的社長,發現他麵色暗黃,眼圈發黑。心想這家夥可能已經不行了。再美麗的老婆也經禁止不住男人去偷情。但最可怕的是在偷情的時候擔心的不僅是被抓而且還有早泄或勃起的問題。折騰半天不能讓情人滿意還要擔心被情人笑話。中年男人啊,是可憐的。後來,他們終於又開始談論瞿永明的詩歌和那些女詩人們的詩了。畢竟都是詩人嗎!這麽一把年紀坐回到學校裏,想讓大學的詩社複活,或者說勃起。可見在他們心裏還是熱愛詩歌的。還有一點純真和還沒有完全冷卻的餘燼。但起點社變成了終點社,或者連早泄都談不上,根本就變成了“無法射”,夏雨不禁有些可憐這幾個都有了家室和孩子的中年男人。但看著他們依然想笑。可就在這時,卻聽見食指說:

“我覺得,中國最好的女詩人,是趙麗華。”

夏雨立刻集中注意,想聽一聽食指的高論,他一直覺得食指才是一個真正的詩人。剛才他一直沒有說話,夏雨把他都忘了。但不料大家沒有接他的話題。趙麗華是誰?夏雨從來沒有讀到過她的詩。

這次結社最終變成了一場聊天會。在結束時,文宣部長對他們兩個學生說:嗯,你們誰能在宿舍找張空床,讓食指暫時住一住?那個同學,麵有難色。夏雨想起自己宿舍老程的床還一直空著,於是對部長說:去我那吧。我那有床。

 

*

食指看過夏雨的詩,說:你一定要寫下去。你的詩和誰的都不一樣,非常獨特,很有現代感。他覺得很奇怪,夏雨為什麽能寫出這樣的詩。當然技術上還很幼稚。他對夏雨說:技術永遠不是最重要的。它永遠不能代替激情。激情不一定是熱的,它也可以是冷的。技術可以學習,可以模仿,可以偽裝,但激情不可以。激情甚至可以不需要技術。激情在本質上是一種勇氣。而真正的詩就是人類的勇氣所發出的光和熱量啊。

 

*

正是從食指這裏,夏雨了解到了大量的新名詞,之後這些名詞不斷擴展,最終它讓夏雨迷戀又迷惑上了名詞:朦朧派,白洋澱詩群,新現實主義,新邊塞詩派,大學生詩派,第三代,新生代,新世紀,後新詩潮,莽漢主義,整體主義,海上詩派,圓明園詩派,撒嬌派,他們詩群,醜石詩群,非非主義,後非非寫作,一行詩社,神性寫作,新鄉土詩派,知識分子寫作,中年寫作,個人寫作,民間寫作,第三條道路寫作,中間代,信息主義,口語詩,下半身寫作,荒誕主義,靈性詩歌,新江西詩派,垃圾派,後現代,梨花體,……。

夏雨興奮得有些眩暈,他問食指:“你屬於哪一派?”食指說:“我不屬於任何人,我也不屬於我自己。我在範圍之外,陪伴我自己。”

 

*

那時夏雨已經知道,食指原來是學英美文學評論的。他想做詩人,畢業後一直沒有去工作,而是在北京流浪,幹一些最下等的活,有時候什麽也不幹,他討厭工作,說工作使人變成了機器,喪失了勇氣,夢想,和好奇心,他曾經露宿街頭,吃過垃圾堆裏的食物。夏雨從心裏佩服他,又為他擔心。他曾勸他:這種生活狀態不應該成為常態。但食指說:個人的生活就是詩人的作品。我不能僅僅知道人類的苦難,我需要承受它們。如果一個人的詩能和他的生活分開,那這個詩人就是假的。而假詩人是最可恥的。因為你不一定非要成為詩人啊。他給夏雨講:他在上大學時就是一個假詩人。那時,他滿足於別人稱他為詩人;女孩喜歡他的詩,崇拜他的才華;他愛聽馬原走到街上被人們認出來請他簽名這樣的軼事;或者像陳凱歌在幾百人的聚會上朗誦北島的詩,當時台下亂哄哄的,而芒克起來環視會場後,大家就安靜下來了。但有一天他聽到,海子自殺了。臥軌自殺。火車從他的身體上碾了過去。他說這件事完完全全改變了他。他說海子是一個真正的詩人。那時,他們就坐在那條廢棄的鐵道旁。夏雨不同意,說:你是被他的自殺打動了,而不是他的詩歌。詩人的生活和詩人的作品是應該被區分開的。食指說:不,不能,絕對不能。他說:小說可以,繪畫可以,攝影,雕塑,建築可以,學術研究可以,但詩歌不可以。詩人的生活就是他的作品,而不是與他的作品無關的東西。

食指住在老程的鋪上。宿舍裏的兄弟們沒有意見。但是食指每天跑步,可從不洗腳而且不洗襪子。宿舍裏的兄弟們受不了了。但他們真好,沒有趕走食指,而是向夏雨抱怨。夏雨也受不了。他並沒有睡過垃圾堆啊。夏雨為此對室友感到抱歉。有一天,食指要睡覺,夏雨為他端來一盆洗腳水。食指說:不洗。夏雨說:求求你,洗了吧。太臭了,我們都受不了了。那幾個兄弟都坐著,不說話,但看著食指。食指隻好洗了。大家都睡去後,夏雨把食指的襪子拿去,想洗,但太臭了,所以,他把它們扔了,把自己的一雙新襪子給了食指。那一段時間裏,可以說夏雨們的生活始終沐浴在食指的氣息裏。

 

*

有一天,食指消失了,然後食指的氣息也慢慢消散。就像每一個夜晚在清晨來臨時就要消失一樣。可白天過後,夜晚還會重新來臨的啊!

 

*

夏雨一直也不知道食指的真名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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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為人父 回複 悄悄話 來去無蹤的食指,和小說裏很多人一樣,給讀者一種空落落的感覺。
雪晶 回複 悄悄話 詩,突然有了詩意
清漪園 回複 悄悄話 詩歌社的這段可真是太文學了。
風水縱橫 回複 悄悄話 關於激情和技巧的闡述非常精辟,太讚同了。還有關於詩人:個人的生活就是詩人的作品。
你非常厲害。
回複 悄悄話 第一次

其實,並不像許多詩裏
寫的那樣。

我問過很多人。
對於他(她)們的
第一次,
很多細節,
他(她)們
都忘了。
而且,回想起來,
也沒有什麽特別
美好。

之後,他(她)們
通常還會愛過許多次。

有些,
甚至,
一直
渴望
真愛,
到死。



2016/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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