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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走前李明宇請兩個人吃飯。他又講到了高中的第一天。那天沈菲遲到了,在全班同學的注視下走進來。他說,他至今還記得她那天穿一條紅裙子的樣子。當然,李明宇還講到當年給沈菲寫信被退回來的傷心往事。他和沈菲都開心地笑了。小峰覺得他講這些事情是肆無忌憚的。他坐在一旁看著李明宇。李明宇有些謝頂,戴眼鏡,身材發胖,肚子已經隆起,臉上皮膚特別白,非常細膩,布著細碎但明顯的皺紋,看著讓人不舒服。言談舉止的氣質,仿佛比小峰大出20歲。小峰不喜歡他。他想,這是一個智力平庸的家夥,過去在學校肯定成績不行,出來混社會卻如魚得水。在這個混亂的時代,他靠著關係,運氣,和無恥成了人物。但終脫不了一身暴發戶的狐臭。小峰這次回國看到了不少有錢人。這些有錢人都是肆無忌憚的,氣質不是惡俗,就是虛假的厲害。除了謝老板。當然,謝老板也談不上有什麽氣質。但讓人覺得親近,可以交心。李明宇勸沈菲和小峰回來幹吧。他說:現在要幹事還是在國內。尤其你爸爸現在正是能幫你們的時候。這次小峰卻被他說得動心。李明宇都是億萬富翁了,而他們現在有什麽呢?在國內的,用的是進口名牌;他們在國外的用的是MADE IN CHINA。他們也就隻有些新鮮空氣罷了。在內心深處他其實很難平靜。那天李明宇和沈菲聊了很多高中的往事,但並沒有說到夏雨。因為,夏雨高三就轉學了,沒有和他們一起畢業,後來也沒有任何聯係。
在飯桌上小峰終於明白了,無論海龜還是土鱉,他們對於土豪的感情都是錯綜複雜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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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飯後,小峰就和沈菲離開成都,坐上飛往北京的班機。在飛機上,小峰心中一絲釋然一絲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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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學校後麵有一片小樹林,穿過樹林是一塊荒地,那裏地勢高起,雜草叢生。在荒蕪的深處有一條廢棄的鐵路,鐵軌已經生鏽,架在碎石鋪成的地基上,延伸向遠方,劃出一道灰色的弧。夜晚月光照下來,地基上的碎石泛起一層白潤的光,鐵軌竟然變得白亮,曠野就顯出格外的寧靜,而且清澈。
但是站在高地下麵,卻看不見那條鐵路,也看不見月光下白色的碎石。隻能看見高地上齊腰深的野草,隨風擺動。在秋末,那野草就變成白茫茫的一片了。
據說這裏以前出過事。鐵軌上死了一個女人,赤身裸體,渾身是血,血和碎肉就粘在石塊上。她不是學校裏的學生,但附近又沒有住戶,案子一直也沒有破。後來就開始流傳這裏晚上會鬧鬼。在夏雨入校時,輔導員曾告戒大家不要來這裏,尤其在晚上。不過,這反而惹得學生們紛紛跑來。有時,晚上竟然會很熱鬧,像是快樂的聚會,但有時,一個人也沒有了,這樣就特別的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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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流行跳舞。一到周末,各係都舉辦舞會。有些同學還跑到外校跳,或者去市裏的舞廳。不跳舞的同學就在宿舍裏打牌或者搓麻將。夏雨既跳舞又打牌,隻是他不搓麻將,但有時候卻想躲開,一個人獨自靜一靜。這時他就會一個人來到高地的鐵路邊,讀書,飲酒,(借著月光讀書,字竟然看得很清楚,有時夏雨想是自己在和月光一起讀詩。他能看見月光在詩句間的身影。)或者靜靜地坐在月下自己的影子旁邊。月亮總是很高,有時渾圓,有時像一條船,有時細得讓人難以相信。在大一一個秋天的晚上,是星期天,他揣了一瓶白酒,拿了一本《西方現代詩選》,準備去鐵路上,一個人把酒讀詩,不醉不歸。在走過小樹林時,他轉身透過稀疏的陰影,看見遠處校園裏的燈光,仿佛還能聽到隱隱的喧囂聲和舞曲的音樂。但其實那些燈光是在很遠的地方,太遠了,他是不可能聽見什麽聲音的。
鐵道上一個人也沒有,月光明亮。那天他很快就喝醉了。於是躺下來,頭枕鐵軌,不久便感覺異常清醒。深秋季節,夜晚已經很有些寒意,但空氣涼爽,天更高了。他使勁兒睜大眼睛看著天空,感覺天空正在飛遠,滿天的星光旋轉,他流著淚,想笑一笑,但隻歎了一口氣就睡著了。
睡中,夏雨覺得有一層輕紗從麵頰拂過,弄得他癢癢的。他似乎看見一條白紗裙的下擺,正在月光中輕忽地起伏著拖過碎石,向前飄去,像輕煙又像一陣白色的空虛的浪,在裙擺的飄浮之間,時隱時現,他看見一雙裸足交替起落,他又使勁兒扭了扭頭,想再仔細地看看,卻發現遠處的夜色裏好像有一匹馬正向他奔馳而來,他更仔細地看時,發現那不是馬,那是一列火車,黑暗中“嗚”的一下已經冒出一個巨大的車頭,像一匹怪獸,噴吐著濃煙,呼嘯而來。他“啊”的一聲驚叫,猛然坐起,一轉頭看見不遠處,兩條鐵軌之間停立著一隻白色的貓,通體雪白,正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兩隻眼睛放出驚悚的光,非常亮。夏雨感覺這一刻神秘得不可思議。他們就這樣彼此注視著,空氣仿佛凝固。然後,那隻貓動了一下,轉身沿著鐵路線緩緩遠去。夏雨還一直盯著它,眼睛一眨也不眨,但它卻漸漸消失了,仿佛溶解在神秘的夜色裏,又仿佛那黑暗中有一扇看不見的門,通向另一個世界。它走了進去,然後門就關上了。
夏雨這才覺得渾身睡得酸痛,抬頭看,一輪明月正在空中閃耀。他頓時聽到了周圍此起彼伏的秋蟲的鳴叫,遠遠近近,高高低低,縱橫交織成一片,聲如巨浪。他猛地打了個寒戰,感覺透心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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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宿舍,夏雨蓋上厚被子,仍然覺得冷。第二天開始發高燒,皮膚滾燙,但骨頭縫裏往外冒著寒氣,渾身酸痛,頭疼欲劈,很快他燒得迷迷糊糊。有一陣宿舍裏好像一片混亂,他想出什麽事了呢?但想不清,頭太疼了。後來好像有人站在他的床邊,拉開簾子看他。他躺在裏麵一動不動。再後來聽見床邊好像有女人在哭。他想難道是自己已經死了?晚上他又感覺他的床邊坐了人,和對麵的人說話,一邊說一邊歎氣,像幽靈在聚會。他使勁蜷成一個小團兒,不一會,屋裏就了無聲息了,然後,他也什麽都不知道了。
過了不知多久,夏雨睜開眼,發現窗子的窗簾沒有拉上,外麵也是黑乎乎的。他看見窗簾下麵露出兩隻空空的繡花鞋。窗戶是開的,他感覺一陣寒氣從窗外鑽進了被窩,他冷得縮成更緊的一團,應該關上窗戶,他想起來去關窗,但出被窩會更冷。就在這時外麵跳進來一個小紅孩兒,通體赤紅,光著屁部,圍著一個紅肚兜。看見了那兩雙鞋,就向窗外大喊:找到了,找到了。立刻,窗口跳進來更多的小紅人兒。他們圍著鞋,好像在爭執著什麽。但夏雨聽不清。不久,小紅人兒達成了一致。他們幾個人圍住一隻鞋,一個人在旁邊指揮把鞋子抬起來,夏雨看見那鞋像一隻巨大的花船,被小紅人兒們扛著從窗口飄了出去。然後,小紅人兒們就消失了。但窗簾下麵還剩下一隻鞋,窗戶仍然敞開著。但這時夏雨已經不那麽冷了。
他在夢裏又看見老程了。老程睡在他對麵的上鋪,個子很小,身體結實,冬天睡覺時常常把被子蹬開,黑暗中露出一條白花花的大腿。他看見老程走到他床前,問他怎麽樣了?他說冷,老程就開始在他床下生火,熊熊大火燒起來了,很快他感到熱得難受,但老程還是蹲在床下使勁扇扇子,夏雨想著火了。著火啦!他想喊救火啊,但嘴唇幹得喊不出聲音。不知多久以後,他又涼下來了,看見銀色的月亮從天空緩緩地飄進屋來,懸在他床旁屋子的空中,照耀得滿屋生輝。窗外明亮,是一片金黃色的麥浪。風把麥子吹熟了。
夏雨時睡時醒,有時起來喝水,有時泡袋方便麵。室友問他要不要去醫院?他說沒事。第三天,夏雨好多了,燒退了,隻是疲乏。中午,起了床,發現對麵老程的床鋪空了,他有點糊塗,問:“老程呢?我睡了一覺,他就畢業了?”屋裏沒有人笑 。他又問了一遍。一個人告訴他,老程周末去湖裏遊泳溺水了。已經走了。他聽完坐在床邊一言不發,過了一會兒又躺回到床上,拉起了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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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周末,夏雨已經完全恢複。吃過午飯,去學校的澡堂洗了一個澡,搓下了一地的泥兒,回來時才發現那本詩集沒有了。他想了想,撒腿就跑。當看見鐵道時,就遠遠看見書還在那裏,躺在鐵軌旁,被風吹開。風正在不停地掀動著書頁。那頁書被吹過去,又翻回來,好像風在反複地讀著這首詩,仿佛那一頁永遠也翻不過去了。他走近,沒有拾起書而是好奇地俯下身去看。他想看看被風讀著的是哪一首詩?他看到,就輕聲讀出來:“那時是接骨木莓開花前的季節,因此它們要去往北方。”是沃倫的詩《給我講一個故事》:
給我講一個故事
A
很久以前,在肯塔基,我,一個孩子,站在
一條土路邊,天剛剛黑,我聽到
一群大雁很響的叫聲,向北。
我看不見它們,沒有月亮
且星星稀少。我隻聽到它們。
我不知道我的內心發生著什麽。
那時是接骨木莓開花前的季節,
因此它們要去往北方。
那聲音,一路向北。
他坐了下來。四周沒有一點聲音。他看見風吹動荒野的雜草不停地起伏搖蕩,但是沒有聲音。他抬頭又看見了正午的太陽,秋日已不再像夏天咄咄逼人,它變得溫煦,平和,但也是沉默的,沒有聲音。
慢慢看。接下來可能會看著不適應,1/3後故事就展開了。
也喜歡那首詩,學你們,做個翻譯練習。
我問繁星的天空,
我送什麽給我愛人~
它以沉默回答我,
高遠的沉默。
我問黑暗的海洋,
漁夫下去的地方~
它以沉默回答我,
低深的沉默
噢,我可以給他哭泣,
或者我可以給他歌唱~
可是我怎能給他沉默,
盡我一生之漫長?
謝謝啦。
謝謝啊撲啦。
很好。不過,最後一句不是詩了。其實,最後一句挺有意思。涉及詩的敘述和小說散文的敘述的不同。
這篇小說既有少年的青澀, 又有成熟的練達;既洞然人生,又充滿浪漫情懷。
真心說,文字優美堪比村上春樹。
加油! :)
我問過繁星的天堂
我應該送什麽給我的愛人-
沉默是它的回答,
高高的沉默。
我問過黑暗的海洋
漁夫捕魚的的地方-
沉默是它的回答
深深的沉默。
噢,我可以對他哭泣,
也或許我可以對他歌唱-
但如何送出沉默,
在我全部生命的曆程中?
Night Song at Amalfi
Sara Teasdale
I asked the heaven of stars
What I should give my love—
It answered me with silence,
Silence above.
I asked the darkened sea
Down where the fishers go—
It answered me with silence,
Silence below.
Oh, I could give him weeping,
Or I could give him song—
But how can I give silence,
My whole life long?
阿瑪菲的夜曲
我問繁星的天堂
什麽我將送給我的愛人-
它用沉默回答我,
高高的沉默。
我問黑暗的海洋
直到漁夫遠航的地方-
它用沉默回答我,
深深的沉默。
噢,我可以對他哭泣,
或者我可以對他歌唱-
可我怎能對他沉默,
我全部生命的漫長?
立
2016/7/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