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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岩對小峰還是滿意的。原因嘛,女兒喜歡他嘛。他並不想給女兒找一個所謂的官二代或者富二代。他更願意女兒找一個普通一些的男人,而小峰就是這樣的人。那樣女兒在家裏不會受委屈。他不需要女兒有多發達顯赫。隻要她能過上平靜、富足、快樂的生活就行了。對於小峰,他的觀察是,人挺聰明,心氣也更高,但內心脆弱,關鍵是他隻是一個老實孩子,一直讀書,沒有經曆過社會,所以是簡單的,也沒有什麽心機。至於他是否能在科學事業上如其所願地做出成績,這是沈岩並不關心的。他希望的隻是讓女兒在國外有一個穩定的工作過上輕鬆平安的生活就行了。當然,沈岩是不會讓他的這些考慮被小峰知道的,所以,他也不會告訴女兒。對於女兒和女婿的事業,他沒有什麽特別要求。婚禮後,他和兩人認真談了一次話,表示他希望他們就留在國外,入籍,在那裏過普通人的正常生活,不要回來了。這些年在官場上他累了,而且,骨子裏沈岩畢竟還是那個風流倜儻在法國留過學學過西洋繪畫的沈家二公子的兒子嘛,盡管他現在不再畫畫,倒常常練一練書法。
小峰對沈岩的印象是好的。原因嘛,嶽父大人重視他,看得起自己嘛。在機場第一次看見沈岩,中等身材,略胖,但顯得幹練,精力旺盛,他的表情平靜,讓人覺得和藹。不過稍多接觸又感到沈岩的平易之中有著一種威嚴的氣質,或者說,陰鬱,或者說,捉摸不定,甚至,小峰感覺是恐怖,總是和你隔著一條黑色的深淵,你向前再邁進一小步就會有跌下去的危險,而他就站在你的對麵,深淵的邊緣。小峰和他說話時會感覺緊張,不知不覺中就會把手腳放好坐得規規矩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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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婚宴的講話上,沈菲和她的父母都講了些什麽,小峰已經記不清了,隻記得場麵很大,兩個女人講話時都哭了。他自己講得很出彩,即深情又幾次博得滿場大笑。這是得益於他做科研的訓練。科學界給talk是一項必不可少的技能。能發paper,是硬實力,給talk,就是巧實力了。不僅要讓你做的東西顯得意義重大,還要講得有趣引人入勝。在演講開始時,(最好在演講之中也要,)講一兩個笑話,如果和你做的工作相關就更好了。而且做投影的PPT也很有技巧。那天, 要是再能有一個PowerPoint和laser point,就完美了。
喝酒,簡直是一場戰爭。敬酒如潮水,一波接著一波湧來,微笑,舉杯,嘴裏沒完沒了地白話啊,不時有重要人物由沈岩夫婦親自介紹,小峰一個人也沒有記住,隻是感覺煩啊。舞台上不停的有人上去唱歌,唱完再慌慌張張地跑下來或者幹脆從台邊跳下來。餐桌上杯盤叮叮當當地響,轉眼就變得狼藉,人們在大吃,大喝,聊天,喧囂,不時在某一桌上爆發出一陣大笑或者含混不清的叫喊。但有兩個桌子很奇怪。桌上沒有人講話,所有的人都沉默地在吃飯,偶爾有人扭頭看一會兒別的地方。小峰和沈菲也幾次上台。有兩次是表演小節目,有一個是像兩隻狗熊一樣咬一個掛著的蘋果,蘋果老往上跑,他們倆不停地仰著頭張嘴去咬。底下一片起哄和大笑。他倆對唱了兩首情歌,然後沈菲單獨唱了兩首歌,小峰唱了三首歌。第一首是老狼的《同桌的你》,唱罷台下一片叫好,第二首張雨生的《大海》,唱的時候想哭,那時已經喝了不少了。他想不能再唱了。後來又唱了一首鄭智化的《水手》,唱時仍然想哭。然後繼續喝酒,他又想唱歌了,有很多歌想唱,崔健的《花房姑娘》、《假行僧》、《一無所有》、《一塊紅布》、《浪子歸》、《不是我不明白》、《讓我睡個好覺》、《從頭再來》、《不再掩飾》《快讓我在雪地撒點野》、《新長征路上的搖滾》、《解決》、《飛了》、《出走》。沈菲不讓他唱,說他醉了。小峰就解釋說:那時候在大學裏他就是用這些歌度過了一個個漫長的夜晚啊!但他再也沒有那些夜晚了!但在學校裏的那些夜晚是有力的啊!那都是一些美好的日子啊!他給沈菲結結巴巴地解釋著,比劃著,還笑,但舌頭老是打絆,像是在嘴裏攪拌水泥。他說不清,然後,就覺得真好笑啊。沈菲還在說他醉了,但他覺得沒有醉,可是,他向沈菲解釋,他需要去衛生間洗洗臉。到了衛生間,小峰趴在馬桶上哇哇地吐了起來。吐過之後,感覺清醒了許多。再次想哭。他趴在馬桶上,休息了一下,又吐了吐嘴裏殘留的混著胃酸和膽汁的胃內容物,但仍然覺得嘴裏苦澀不舒服。起來走出去漱口。走時還是有一點暈,但忽然聽見衛生間裏好像還有人,他一回頭,看見另一個衛生間的門下伸出兩條腿。他立刻走過去,拉開門,低頭一看,看見地上坐著一個男人,靠著馬桶,垂著頭雙眼無神地看著地麵,眼鏡掛在嘴邊,馬桶裏傳來刺鼻的酒精混合著消化過的食物的味道。小峰看完又一下把門摔上,轉身走到寬大的陶瓷浴盆前,開大水使勁衝臉,漱口,然後雙手支著麵盆,抬起頭,盯著鏡子中的自己看了一會兒。他想自己結婚了。單身生活結束了。其實早就沒有了。這時,感覺已經完全清醒了。
後來在錄像裏,小峰才看見沈菲是坐著一輛白色的勞斯萊斯來的,後麵跟了一長串各式各樣的名車,讓他驚詫。沈岩是開發區主任。他一直以為那是一個類似小區長的職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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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晚上在家裏,沈岩會突然疲憊下來,那時人好像一下子就變得非常蒼老。有一天,小峰看到時不禁想人老了真可憐啊!一輩子一下子就這麽過去了。
沈岩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幾年前的一幕,像強迫症。那時他在城建局。有一天局裏開會,局長正在講話。突然進來兩個穿著一樣的灰色夾克服的男人,一個五十來歲,一個三十來歲,中等身材,年輕的高一些,肌肉強壯,步履穩健,年老的稍矮,長得清瘦,身形飄逸。進來後,年老的男人隻是簡單地宣布,中紀委從今天起對局長進行雙規,然後,就把局長帶走了。沈岩記得,那個年老的男人聲音陰柔,有點像女人,說話時臉上一直帶著一絲似微笑又似陰沉的表情。他們的局長是湖南人,長得身高體壯,兩叢鼻毛像雜草伸出鼻子,平時為人跋扈,性情暴躁,經常大罵屬下。但是那天自始至終安靜地坐在那裏,像一隻羊羔,直到被帶走,竟然沒有能說出一句話,也沒有絲毫的掙紮。但是,他的臉色給沈岩留下了極深的印象,那臉色看著像死人。幾個月之後,在法庭上,再見到局長時,他已經滿頭白發。看到前局長滿頭白發的樣子,局裏的每一個人都感到心驚,他竟然一下子瘦削了那麽多,人像套在衣服裏的杆子。局長被判死刑,立即執行。平時局裏恨他的人很多,但是在局長被槍斃後的一段時間裏,單位的樓道裏一直彌漫著一股陰鬱的氣息,久久不能散去。那段時間,在這座樓裏沒有人笑。不時有人又被查出問題帶走了,有一個處長跳樓了,女兒還在上大學。這一幕對沈岩心理衝擊之大,是難以言喻的。
而小峰想到了曾經在《Science》雜誌上看到過的一個封麵。那是兩張並置在一起的照片。照片裏的科學家在太平洋的一個小島上研究一種鳥,這種鳥的壽命奇長。第一張照片是這個科學家在25歲開始研究時拿著一隻鳥的照片,第二張是50年以後,這個科學家和同一隻鳥的合影,那隻鳥幾乎沒有變化,而那個科學家已經成了一個耄耄老矣就要終結自己一生科學生涯的老人了。5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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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菲和小峰沒有跟沈岩夫婦住在一起。他們住另一套房。回來的第二天,一個叫謝老板的人,好像和沈岩的關係很不一般,給了小峰一輛黑色的掛著軍牌的奔馳。在給他鑰匙時囑咐說要小心,前天市裏發生了一起公交車爆炸案,不要坐公交,去熱鬧的地方也要小心。小峰問誰幹的?謝老板說,可能是一個上訪被抓回來的,已經一起炸死了。謝老板的話不多,人看著挺憨厚,像是鄉下進城的。開上奔馳車,讓小峰很開心。這了了他的一個夙願。他在很小的時候就想,有朝一日能開德國的大奔。但是,他一直覺得自己可能是一輩子也開不上德國的大奔的。這是一個看起來一點也不宏大的心願。開上德國的大奔是很高的奢望嗎?又不是擁有德國的大奔,但很多時候對於很多人,它就是一個奢望啊。想到這,小峰不免有些沮喪。他都忘了,真要是隻想開一次德國的大奔,可以去租一輛開開嘛!在成都天天有人招待,日子過得太爽了。忙得連做愛都沒有時間。不過,在成都主要陪同他們的不是謝老板而是李明宇。李明宇高考前先是父親病故,然後他又得了甲肝。所以那年他就隻考上了一個二類大學。本來他不服氣想明年重考,但家裏原就不富裕,現在變成這個樣子,他最終還是去報到了。認命吧。畢業後他在成都自己幹,經常往沈家跑。裏裏外外照顧著。沈岩也給他的生意很大的幫助。李明宇現在都是億萬富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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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下午,沈菲帶著小峰回到母校,整個下午她都變得特別安靜好像回到了學生時代。她講了很多上學時的往事,告訴小峰,學校已經完全變樣了,老樓全拆了,現在的樓都是新建的。過去他們的重點學校裏有很多窮困家庭的孩子,而現在沒有錢已經負擔不起這樣的學校了。的確,小峰看見新校氣派豪華,非常現代,有籃球館,還有遊泳館,操場有帶草坪的足球場,足球場的球門上居然掛著嶄新的球網,讓小峰簡直氣憤。他告訴沈菲,過去在他上學時,像今天這樣裝逼,沒事兒球門上還掛個新球網,隻有兩種可能,要麽是領導視察、外賓參觀;要麽就是昨天比賽忘了收了。沈菲笑了。在小峰的記憶裏自己當年的學校是一些暗紅色的舊樓,教室的空間很高,寬敞明亮,樓外是一座座磚砌的乒乓球台,操場是黃土地,跑道上鋪的是煤渣,足球場上的球門是一副空架子,隻有當重大比賽時才會掛上網。那時,穿越這個空架子,小峰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但校園裏有一些很老的樹,樹幹粗大,枝繁葉茂。在夏天的午後,老師的講課就變得漫長乏味。(是啊,在整個學生時代,他聽過多少乏味的講課,而且還有很多都錯過了。)教室沒有空調,(那時家裏也沒有空調啊。)從教室全部敞開的窗戶吹進來的風是熱的,溫溫吞吞的,吹得人渾身酸重,疲憊不堪,把老師的聲音吹得模糊成一片,他的眼皮越來越重,不停地掙紮在驚醒——打盹——再驚醒——再打盹的一驚一乍的循環裏,直到下課。而下課的鈴聲永遠是清脆的,鈴聲一響,學校就沸騰了。那鈴聲仿佛能喚醒生命。小峰記得那時的下課鈴是一個鏽跡斑斑的圓形鐵殼兒,由一隻小錘急速敲打著鐵殼兒的邊緣,發出了那清脆震耳的聲音。但現在,下課鈴已經變成播放音樂了。
晚上小峰想和沈菲做愛。但沈菲說不行,她正來月經。沈菲平時很不主動。(小峰有時甚至覺得做愛會讓她痛苦,然後才是快樂。)那天,小峰卻難以抑製,他執意要做。沈菲還是說:不行,她正來月經不能做愛。小峰說:方舟子在博客裏都說了,美國賓州大學的研究人員做過研究,女性在月經期間可以做愛。你說的和做月子不能見風都是不科學的習俗。回來辦婚禮沈菲也不想非扭著小峰的性子,於是就同意了。做愛時,小峰不禁想,方舟子是不是也是因為老婆來月經時不肯和他做愛才去研究來月經到底能不能做愛的?他一邊動著一邊問身子下的沈菲:你喜歡方舟子嗎?沈菲說,閉嘴!討厭!但是小峰在插入的瞬間,又想到了:這麽說,方舟子是按科學的指導在生活的啊!
做完之後,小峰看見墊著的白毛巾被染紅了一塊,自己的還半硬著的家夥上掛著黏糊糊暗紅色的血液。他愣了一下,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既特別刺激,又有些惡心。他突然覺得心裏好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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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菲還在家裏為小峰彈過鋼琴。太長時間沒有摸琴了。她沒有彈巴赫,而是彈的舒曼的《童年即景》。
謝謝你!
是的,我在讀你的文字,在空間上距你很遠的地方。我也讀李白蘇軾, 在時間上離他們很遠的地方
在閱讀你寫下的文字時,總的來說心情矛盾沉重,神態也一定不是輕鬆愉快的。不知是被那種力量脅迫來的. 大概是因為不願麵對真相的軟弱, 又忍不住的好奇心。
既然舞會是漫長悲傷的,那就唱一句:輕舟已過萬重山
所以,在發這部長篇時,我選擇了隻發鏈接。因為,我感覺有一些人點擊後,並不看,或者隻是匆匆一掃。這就幹擾了我的冥想,使我的冥想具有了自作多情的可笑的成分。當然,在我們這個物質性正越來越膨脹,幾乎擠滿了我們生活中所有的空間的時代,這樣的冥想本身就已經足夠可笑。所以,我也就害怕讓這可笑裏再憑添進一些殘忍的味道。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
閱讀與寫作
一個真正
的讀者,
在閱讀時,
點著一段小小的蠟燭。
燃燒生命,
陪伴著我。
於是,
我也點起一支蠟燭,
用生命來寫作。
為了你,
為了我,
還為了
某些
更神秘的
東西。
誰也不知道。
但
我相信,
她一定是,
同樣的,
神聖的,
美麗的。
立
2016/7/25